刚下过雪,寒风刺骨,空气却极好。
清新冷气混着山间充沛的松木香扑面袭来,是很久违的气味。
汤镜恍惚了一瞬,不由往前迈步。
脚底粗糙的摩挲感叫他诧异。
他低头,发现自己原来打着赤脚。
脚很小,在厚实的雪面上只陷下浅浅一个坑。
对了,四岁前,他没有穿过鞋。
想明白后,他继续朝前走。
路是回家的路。
自记事起便走过无数遍,他闭着眼睛都能回到那座扎着竹篱笆的小院。
正值饭点,家家户户都在煎炒烹炸。
闻到饭香,他的肚子登时叽里咕噜叫起来。
回到家中是不是也有热乎乎的饭菜吃,他不知道。
那个男人爱喝酒不爱吃饭,家里开饭总不准时。
冬日柴火不好捡,因此只有那个男人饿了,炉膛才能生火。
一阵风吹过,他身上的单衣贴在瘪瘪的肚皮上,形容恓惶。
他抿抿嘴,扯扯衣襟下摆,一步一步踩着雪回了家。
男人不在,炉膛的火却烧得很旺。
跟他同样只着单衣的年轻妇人站在灶旁,正挥勺在锅中不停搅拌。
锅中热气腾腾,散发着喷香的肉味。
但妇人看见他,却说:“回来啦,给你煮了糖水蛋羹,快来吃。”
他弯腰放下背上柴火,端起灶台上的木碗,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吃完了蛋羹。
鸡蛋和红糖在这座小山村里是稀罕物,男人从不准他吃。
不过,今天男人不在,他吃快些,男人就不会知道。
“当心烫,”妇人放下汤勺,从胁下抽出粗布做成的帕子给他擦嘴,“甜不甜?”
很甜,甜得甚至发了腻。
他不大喜欢,但还是点头。
妇人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她的脸被炉膛里的火光照着,五官笼在明光中,不甚清晰,却有种奇异的美丽。
融融暖意从头顶传至四肢,他眯起眼,暗暗祈求男人能晚些回来。
吃完饭,妇人烧了热水给他泡手泡脚。
看见他脚趾和手指上的冻疮时,妇人眼里渗出了泪水。
成串泪珠被火光染成金黄色,扑通落入水面。
他从她掌中抽出小手,笨拙地为她擦眼泪。
“好孩子,这下好了,”妇人哭着哭着又笑起来,“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再也没人打你了。我以后天天给你煮蛋羹,还要给你做新鞋子新衣服,送你去学堂念书,我们……”
妇人的话没说完,就被屋外纷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打断。
她惊慌抱起他,没头没脑往后院跑。
他被她紧紧按在她瘦骨嶙峋的胸前,很想问问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可他感受到了妇人身上散发的强烈恐惧,心知现在不是问话的好时机。
于是他乖乖趴在她怀中,让她专心逃跑。
后院门开,雪地里站着一群手举火把的人。
妇人绝望止步。
人群唾骂:“毒妇!竟敢谋杀亲夫!”
“可怜我们老三一时心软,看你们娘俩孤苦伶仃的怪可怜,收留你们住下,到头来,却连个全尸都落不下!”
“不!”妇人厉声反驳,“是他劫杀我丈夫,强占我清白,虐待我幼子!你们怎可颠倒黑白!他死有余辜,他死有余辜!”
“住嘴!我们村里断容不得你这等杀人不眨眼的恶妇,说!你把老三尸骨如何了?”
妇人忽然呵呵怪笑一声,对火把后的人说:“明嫂子,我煮的肉糜可还好吃?”
有人干呕。
有人尖叫。
人群窃窃议论一阵,一人高喊:“毒妇心如蛇蝎,罪不可赦,当处以极刑,以告慰老三在天之灵!要我说,烧死她!”
“对,烧死她!”
“烧死她!”
“烧死她!”
……
喊声不绝,咒语一般飘在小院上空。
他从妇人怀中看过去,只看见一片火把头。
而持火把的人,全都隐在夜色里,没有脸,像一群鬼。
群鬼步步逼近,
妇人步步后退。
等退回屋内,才发现前后都是火把。
退无可退了,群鬼上来七手八脚绑了妇人和他,连抬连拖来到村外空地。
空地上,浇了桐油的柴火捆摞至一人高。
鬼将人推上去,齐刷刷掷下火把。
霎时火光冲天。
热气和浓烟包裹住他和妇人。
火舌升腾至高空,蓦地俯身一口将他们吞下。
……
“噗通——”
原青听见闷响,从梦中惊醒,去看,原是暖炉从床脚滚了下来。
他拍拍脸,捡起暖炉,就见床上直挺挺躺了多日的人居然按着胸口坐了起来。www.xiumb.com
他揉着眼睛,不敢置信:“景业!你醒了!”
汤镜推开身上的厚绒被,掠过原青欣喜的脸,打量完屋子,皱眉道:“我怎么在这里?”
原青笑嘻嘻回:“你不在自己家,还能在哪儿?你烧傻了?”
汤镜沉默,撑着床沿赤脚下了地,绵实温暖的软毯往下陷了陷。
他死死盯着自己长大许多的脚板,微微失神。
多年未做那个梦,醒后尚觉心寒。
“我记得我在牢里,”他声音沙哑,“汤六呢?”
病过一场,他的脸更白,下巴更尖。
不过因着气弱体虚,眼瞳单只是黑,少了往日的神采。
原青尽量若无其事地说:“宫里无凭无据,没法给你定罪,就放你回来了呗。汤六跟你一样,在家养伤,汤九陪着呢。”
汤镜点点头,因为四肢无力,只好又坐了回去。
“她回宫了?”他问。
原青啊一声,装傻:“谁啊?太子啊,回了回了,性命无虞,就是后半辈子得拄拐了。”
汤镜不耐烦:“装什么傻,你知道我问的是谁。她那天好好在山顶呆着,为什么会跑去山腰,你没有话说么?”
原青苦下脸:“陈安都找上山顶了,我能拦着不让他带人走么?再说,她即将和亲远嫁,你就不能跟她好聚好散?”
“你在说什么屁话。”汤镜望过去,见他心虚地目光躲闪,忽觉怄得慌,“那日,只差一步,汤六便要得手,这大齐便会易主,她便不用再做什么萧氏的公主。你在她跟前多嘴了,是不是?”
原青没承认也没否认:“鲁约要当皇帝,自己不出面,却叫你打头阵,就算最后江山易主,你的名声岂会好?到那时,你要被世人戳着脊骨骂的!太子再不堪,也不过一个小孩子,你我在他那个年纪,还在街头混日子呢……景业,他将来未必不能成为明主,小皇女,也未必不能从黑磨回来……”
“东方,你知道么,”汤镜嘴唇发白,打断他,“那日在山顶,她终于答应跟我走。她头一次全心全意地依赖我、拜托我,我却搞砸了。”
他长眸静敛,屈腿而坐,惊觉此刻心境竟与梦中幼年的自己奇异地重叠了。
恓惶,麻木,无助,昔年种种的不堪情绪卷土重来,居然比幼时更叫人难以忍受。
原来即使长大成人,该痛时还是会痛。
“景业。”原青从没见过汤镜这副样子——萝娘死甚至于入宫净身,他都没眨过一下眼,如今居然会露出这般神伤的表情。
原青隐隐不安,忙说:“小皇女她很记挂你的,这次还是她说服长乐公主让东厂和西厂同时调查刺杀之事,你和汤六才能从牢里出来,她还拜托我,一定治好你。她希望你好……”
原青发现自己越说,汤镜脸色越难看,只好生硬地收了声。
汤镜默默坐了一会儿,起身道:“喊人送水,我要沐浴更衣。”
“大晚上的,你要去哪儿?”原青跳起来。
“进宫,谢罪。”
*
皇后宫里又热闹了起来。
西山行刺太子的当事人进宫跟长乐公主于公堂对薄,值夜宫人睡意全无,都打起精神守在外面竖起耳朵听墙角。
长乐掩口打个哈欠,看向跪着的汤镜,懒洋洋道:“你说自己受了太子密诏,密诏呢?”
汤镜垂着眼睑,态度冷静:“回殿下,太子是着人来传的口谕。”
“如此,话不都由着你说了。”长乐哼笑,“本宫早料着你们有鬼!一个你,一个李运,拿不出确凿证据来,也配说无辜?父皇就是太惯着你们这些阉人,才叫你们狂得没了边,把一国之君当猴耍!”
她身后的百通听了这话,眉头一皱:“殿下,说正事要紧。”
长乐便道:“追查刺客一事刻不容缓,你既已大好,就行动起来。别叫东厂的李运抢了先。”
病中的汤镜没了往日那股宁折不弯的清高劲儿,比痴肥的李运养眼多了。
长乐于是多说了一句:“太子信任你,你可别辜负他一片爱护之心。”
百通看她冲汤镜娇笑,莫名不痛快。
又见汤镜板着一张死人脸,眼皮都未抬起,不由暗笑她媚眼抛给瞎子看。
可一颗心,到底放回了肚子。
“是啊,镜哥,太子殿下这些时日,痛得狠了,就喊‘掌印救我’。”百通也说,“叫人听着实在伤心。”
他装模作样拭泪。
汤镜没有百通那种说哭就哭的变脸天赋,只好俯身跪倒来掩饰眼底的漠然。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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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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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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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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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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