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碟破碎声混着稚童的怒吼从殿内传出来,贞阳走到门口,目光触及地上的药碗,眉心微蹙。
宫人低眉顺眼躬身倒退出来,碰着贞阳,又要弯腰问安。
贞阳抬手止住,低声问:“也未进食?”宫人惶惶摇头。
皇后陪着熬了几个通宵,终于支持不住去了后殿躺倒。
此刻殿内并无能管住太子的人。
昏暗光线内,小太子穿身明黄寝衣,佝偻着背坐在宽大的琉璃玳瑁榻上,整个人萎缩下去,直小成了五六岁的孩童。
贞阳觉得刺目,不由避开视线。
“十七姐,你知道掌印去哪儿了么?母后不肯让我见他,还不准我问起他……”
太子看见贞阳,如同救星降世,趴在被上向她伸出一只手。
贞阳对着他眼巴巴的表情,心一软,柔声道:“你把药喝了,我就告诉你。”
“喝了腿也不会好,不如不喝。”太子撇嘴,眉眼间的不耐烦很有点汤镜的影子,“我要见掌印!掌印肯定有办法治好我的腿!对,找掌印!这世上就没有掌印办不到的事!”
他忽然拍着床榻大喊:“十七姐,你帮我找掌印来!”
贞阳怕他砸到伤腿,伸手捉住他的两只胳膊,正颜厉色道:“你总该记得那日来了多少刺客,汤镜再有能耐,也是肉体凡胎。他为了你,只身迎敌,至今重伤未醒,你还要他如何?他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总有办不到的事。你记住没有!”
她在皇后母子跟前向来温顺,冷不丁发起脾气,倒真把人唬住了。
太子怔怔睁圆眼,吞着口水,不情不愿点头:“记住了。”
他这一回在西山是真被吓破了胆。
最大的后遗症便是见着比他横的,气焰就直往下消。
贞阳知道他的保证靠不住,当下也没多说,只扶正他的身子问:“你老实告诉我,汤镜那日,为何会出现在西山?是你叫他去的吗?”
皇后和长乐不许太子亲近汤镜。
上次他趁兴喊汤镜入宫议事,过后就被长乐按着抄了三天书。
他别的都不怕,就怕提笔写字。
再后来,他就不太爱于明面上提起和汤镜私下来往的事。
他闷着头不吭声,贞阳便又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他肯定是你叫去的。他此前闲在家中,非诏不得出府……羽林卫的眼睛多毒啊,岂能放他随便出城?可笑皇后娘娘和长乐皇姐以为他与刺客是同伙,竟然把他关起来了。”
她看着太子勃然变色,顿了顿,继续说道:“殿下日后贵为九五之尊,可千万别学得赏罚不明,寒了忠臣的心。”
汤镜是否算忠臣,贞阳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把能说的都说了。
贞阳出来不久,独属于太子的愤怒吼声便响彻整座宫室。
宫人们急急奔进奔出,喊人找太医请皇后,霎时乱成一团。
候在外面的春蕊见贞阳面色煞白走过来,当她在太子那儿受了气,就说:“殿下,太子年纪小,遭此大祸,难免无法释怀。倘或说了不中听的话,您听过就算,别放在心上。”
自西山回来,春蕊眼看着贞阳一日日沉默下来,身体也更差了。
日间吃不下饭,夜间睡不着觉。
春蕊有时候都担心她撑不到和亲那日。
“无事,回去吧。”贞阳知道自己脸色不好,但也没精力解释,只把手搭上春蕊胳膊慢慢往回走。
回到暖阁不过半个时辰,兴师问罪的人就来了。
“十七!你好大的胆子!”皇后领着长乐和宫婢踏进门,气得横眉竖眼,“本宫下的禁令,你根本没放在眼里,是不是?”
贞阳正在喝粥。为照顾她肠胃,是很清淡的一碗粥。
长乐上前挥袖打落粥碗,尖利的指甲直逼她鼻尖:“搬弄完是非,倒还有闲心吃喝!”
贞阳嫌恶偏头,起身退后靠在书架上。她如今什么都不剩,便也什么都不怕。仰头平视着盛怒中的长乐,她冷静道:“陈述事实也算搬弄是非么?太子一天大似一天,你和皇后娘娘又要摆弄他到几时?”
长乐大怒,扬起胳膊要打她,被她抬腿踹了一脚。
“和亲在即,你敢在我身上添伤么?”贞阳看着被她踹得一趔趄的长乐,头一次有了点痛快的感觉。长乐惊叫:“你发什么疯?”
贞阳摇头:“是你先动手的,我只能算正当防卫。你还要打我么?”
说起和亲,皇后心中极不自在。
薛大将军被黑磨扣住不放,就指着贞阳嫁过去将人“赎回来”了。
这本是机密,可不知如何传到薛贵妃耳里,这两日那女人常来她耳旁哭诉,哭兄长劳苦,哭薛家功高,最后哭自己和长敏不幸。
皇后憋了一肚子无名火,机事不密的源头找不到,还要担忧此事外传,乱了民心。
薛大将军的名号,堪比两支羽林军的威力。她赌不起。
见长乐欲上前理论,她将人喊住:“罢了,小丫头牙尖嘴利,也就占占嘴上便宜。且再由她猖狂几日,等去了黑磨,语言不通,看她还去找谁嘴碎?”
问罪的人旋风来,旋风去,贞阳这个正主没受多大影响,春蕊和夏芳倒吓得两股战战,跪着半晌没敢起来。
只是长乐转身出门前,忽然迅速凑近贞阳,扬手甩了她一巴掌,力道不小却很有技巧。
一掌下去,被打的贞阳脸没红头没偏,巴掌声却足够响亮。
宫里姐妹多,长乐从小便在争抢之事上表现出众。
有时与人结了怨,被找上门,她指不上只会窝里横的母后,就自己解决。xǐυmь.℃òm
吃的亏一多,她学会了如何巧妙的打人嘴巴。
“殿下!”
百通在长乐动身前,眼皮便一跳,等听见巴掌声,已经迟了。
他出声拦住长乐,不由扭头去看贞阳,只见她两只璀璨星眸眨了眨,似有些不敢相信。
他暗叹,小可怜,你哪是身经百战的长乐的对手呢。
长乐被百通揽着肩膀往门口走,还不忘冲贞阳冷笑:“十七,你那点小心思,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想撺掇太子给汤镜脱罪,对不对?做你的大梦去吧,等此次事了,我就取缔西厂,把汤镜打入贱籍!”
她旁若无人说出此事,百通险些怄得吐血。蠢货!真是蠢货!他唉声叹气把人送回太子寝殿,趁着人多,又溜出来,看眼暖阁方向,提步走了过去。
暖阁内,两个宫婢在收拾地上的粥碗和污渍,贞阳换了身衣裳,坐在窗边,拿着绣绷在绣什么东西。
日光笼在她身上,为她脸颊镀上一层淡淡金光。
蛋青襦裙,乌黑发髻,清雅出尘的好似一尊小菩萨。
他去而复返,屋内人都奇怪。贞阳把针往绣绷上一插,“百掌印,你有事找我?”
她倒直接,百通眯眼笑道:“殿下,长乐公主在气头上常会口不择言,她对您并无恶意的。”
原是来致歉了,这可稀奇。伸手不打笑脸人,贞阳也笑:“你言重,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不过是一个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小人物,倒难为百掌印总这样客气。”
瞧,生得好,脾气也好,若有个出身好的娘,顶着公主头衔,在皇城不定多风光呢。百通心中惋惜:“黑磨未必就是狼窝虎穴,殿下貌美,为人又通透,取得黑磨王宠爱,易如反掌。黑磨之行,于殿下或许是新机缘。”
人人都说黑磨是火坑,这位倒睁眼说瞎话,扯什么机缘。贞阳敷衍他:“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春蕊和夏芳去了侧间,百通便斟酌着开了口:“不知西山那日,殿下是如何到的山顶?”
追风最终在山腰的阴沟处被寻回,而这位却是在几十里开外的山顶被找到。
虽说她回来时一身跌伤,但据陈安回忆,在山顶时,她服饰俨然,连头发都未乱。
不像从惊马上落下过。
“你是闲聊呢,还是审问呢?”贞阳冷下脸,“若是闲聊,恕我不想说。若是审问,恐怕还轮不到你吧。”
她俏脸生寒,也艳光逼人。百通抽了自己一下嘴巴,“奴才是关心殿下,可笨嘴拙舌不会说话,惹您不快,真该死!”
贞阳依旧冷着脸。
百通又说:“殿下,奴才再多嘴一句,您是要去和亲的人,实在不必为了镜哥跟皇后闹翻。和亲不比寻常的公主出降,若皇后有意克扣,您日后要吃大苦头的。”
这话倒不假,贞阳手上微顿,百通看她似是听进去了:“你在这里撑着病体为镜哥奔走,奴才看了,真是不落忍。”
“殿下不知道?这和亲人选原定了永阳侯家三房的小女儿,是镜哥说您在宫里身份尴尬,日久恐生谣言,趁早打发出去得好。皇后这才考虑的您,不然,到底是先皇血脉,谁能想到送出去叫蛮子折辱呢?”
他说个没完,贞阳不耐,复又把针拿起,没绣几下,倒扎了三次手。
她心烦意乱,盯着他的嘴,忽然很想把他的嘴缝起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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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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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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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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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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