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来时还好好的天气,可当赵承音抬头,终于看见那巍峨的客栈时,一道闪电忽然撕裂了黑压压的天际,下一瞬,便是宛若闷锤一般炸开的雷。
“轰隆——”
赵承音心尖一颤。
她莫名地抬起右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胸口处,那股闷闷的感觉让她有些奇怪。
赵承音站立半晌,终是压下了那股奇怪的意味,抬脚向前走去。
大道两侧多的是游荡的魂体,再往前去,入目便是人潮汹涌——
无数魂体拥挤成一团,就这么堆在黄泉客栈的阶梯之下,拼命往里看,却不敢入内半步。
赵承音看着前面两个因碰撞发生争执,从而开始互相骂娘的魂体,默默往旁边移了两步,才抬起头来,细细地看。
巍峨。
赵承音的脑子一瞬间只涌出了这两个字。
这座令无数人闻风丧胆却又趋之若鹜的黄泉客栈紧紧嵌着冥府最高的两座鬼山,云烟缥缈,金光入堂,影壁红栏,卷檐宝顶,像是用深浅不一的水墨笔触肆意描绘而成,可细看,却是镶着金边的秀丽画卷。
不知用何物做燃烛的黄灯笼摇曳生姿,整座客栈,都覆着一层浓浓的灵气。
赵承音眸底晃着灯光。
她从没有感受过这么充沛且又源源不断的灵气,只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通畅无比,受过伤的经脉在此处,都像是在缓慢地自我修复。
巍然又庄严。
而在黄泉客栈的门前,丹壁石麟,四龙相伴。
赵承音微微颔首,不再去看,眉目间不自主挂上了三分虔诚。
现在她相信孟婆所说的那个传说了。
黄泉客栈的主人,可能真的是那个自甘分散万年元神,唤醒华国大帝死灰般气运的神明。
“……小音音?”
忽然,不知从哪儿钻出了一个通体黑衣,矮矮胖胖的人来,他看见赵承音,诧异了一瞬:
“你怎么来这儿了?”
赵承音循声望去,一顿:“听白无常说你在这钻了半天,来看个热闹。”
“……”黑无常怔了怔,黝黑的面上有些恼怒,他暗骂一句,旋即走到赵承音身边,“你……只是来这里看个热闹?”
赵承音挑了挑眉:“不是,你这是什么语气啊?我不能来?”
黑无常肉乎乎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
“行行行,冥府没有你去不了的地方。”
“不是说,黄泉客栈欢迎四方来客吗?”赵承音环视了一圈,“怎么都挤在这儿不进去?”
黑无常扶了扶头上的“天下太平”,才慢悠悠地开口:
“时隔二十年才现世的黄泉客栈,你觉得,谁敢去做这第一个进去的人?”
赵承音不语。
黑无常说的没错,当初黄泉客栈处处现世时,正值华国乱世,是为震乱而来,后来无故隐世,现在时隔二十年再度出世……
有点脑子的,都应该想到不会是什么好事。
“穷奇现世以及你受伤的事,整个冥府和人修界都知道了。”黑无常叹了口气,“人修界动荡,世家子弟如今……都已经齐聚A市了吧?”
赵承音微微点了点头。
“我与白无常奉命追查穷奇游魂残害的魂体,除去念空大师已经超度转世的,其余我们追查到的,不算未知……”黑无常黝黑的脸有些僵硬,“已然过百。”
赵承音的唇抿了抿。
黑无常微叹:“所有魂体皆是三魂七魄不全,想来,都是被那囤魂兽吸食了罢。”
“……”赵承音垂眸,“是我能力不够。”
“这关你什么事?”黑无常瞪了她一眼,语气却软软的,“你修炼不过六年,能自保就不错了,再说了,你已经在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回了地府,你自责什么?”琇書蛧
赵承音依旧沉默。
她从特殊管的冰库醒来之后,那个孙奕元就已经当着她的面跟白祁说了,荆舍的神识所看见的那个被男人所拖入幻境的女孩,已然被穷奇分食。
魂体残破,三魂七魄元窍,尽数丢失。
即便有念空大师超度,也只能尽力将其送入畜生道——否则,只会消散于天地。
赵承音紧紧抿着唇,那双好看的眸里泄出了挫败,还有藏于水光下的戾气。
“……小音音。”黑无常显然感受到了赵承音情绪的波动,“把你脑瓜子里那些鬼东西给我清出去。”
赵承音抬眼。
“穷奇出世已成事实,不过还好,它还未曾全部觉醒。”黑无常压低着声儿,“青平山派念空出世,人间便是有生机。”
赵承音紧缩的眉松了松,她明白黑无常的意思,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前面汹涌的人群却兀地发出一阵响声,然后迅速散开,两人蓦然抬头看去——
只见台阶之上的客栈大门蓦地大开,霎时间,灵气波动,入目是天光煜郁,景云垂象。
赵承音眼底清晰地看着有个窈窕的人影,一步步地,从眼前这座深深嵌入鬼山、巍峨的客栈之中走了出来。
一片死寂。
满殿只有衣裙窸窣,从内而近的声音,无数魂体仰起头来,黑无常与赵承音亦是,她们就这么看着,看着——
万艳丛中露出了身影,来着珠履撩波,拨开了轻轻的一层云雾,踏一阶而下,驻足而立,像是将春景尽数揽入眼底,她一身红衣,那双微微上挑的眸里,好似蕴着些久违的意味。
半晌,她垂下浓密的睫,将底下的魂体细细扫了一圈,方才轻笑,举帕掩唇:
“黄泉客栈掌柜,伏宜。”
一阵死寂过后,是无措、震惊。以及……一声释然?
赵承音听见旁边的黑无常轻轻叹了声,像是带着什么莫名的意味,还有深深的释然和矛盾交错:
“果然,还是她。”
“……”赵承音偏头,压低了声儿,“她就是那个传说中‘一拢翠烟柳,尘世必有悲’的掌柜吗?”
黑无常的目光闪了闪,然后点头:“是。”
底下一阵交谈交杂,而议论的焦点显然是阶梯之上的伏宜,她却像是习惯了一般,只一挥手,客栈门前再次出现了浮在空中的十个大字——
不解凡尘苦,只渡灵魂忧。
而后伏宜缓缓落阶而下,一步一动静无声,却像一抹火红的残阳,跟这洁白的阶梯相辉映,最后一步,她在黑无常跟前站定。
伏宜的目光流梭,不动声色地在赵承音面上定了定,而后移开,笑着对黑无常:
“八爷,别来无恙。”
黑无常扯了抹笑,抱拳回礼,面上敬重:
“伏掌柜风采依旧。”
伏宜举帕掩笑,她的眸光流转,终于牢牢定在了赵承音的身上,梨涡浅浅,她垂眸见礼,掩下的波光却在一瞬间汹涌而起,却也只有一瞬:
“久不出世,却也久仰赵姑娘大名。”
赵承音怔在原地。
不是她不想动,而是动不了——
赵承音浑身一霎僵硬,扑面而来的浓郁灵气让她那颗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赵承音紧紧抿着唇,她清楚地感觉到有一股气息从四肢百骸而来,直汇肺腑,就连肌肤也在泛着针刺的痛。
她的脸色骤白,深呼吸了好几次,甚至运气抑制,却始终无法压下那股气息,甚至愈演愈烈,怪异的思绪汹涌。
“……赵承音。”
黑无常抿了抿唇,叹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可眼前的伏宜显然比他更快:
“赵姑娘。”伏宜抬手,扶住了赵承音的双臂,“你随我来。”
奇怪的是,在伏宜的纤细的双手抚上赵承音双臂的时候,那股刺痛感竟随着怪异的心绪瞬间消失了。
赵承音蓦地抬眼,那一瞬的审视意味太过明显,四目相对间,伏宜率先在那双眸里挣脱开来,她不动声色地,柔柔开腔:
“你随我进客栈,饮盏茶。”
声音虽小,却足以转到在场每一个魂体的耳中,而后骤起一阵倒吸气的声音。
他们目光复杂地看着前排的三人,不敢言语。
“……”
赵承音那双眸里绞着审视的光,底下翻涌的戾气似乎更大了些,她偏头望向黑无常,却只见黑无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颔首:
“客栈的青茶,有助于你修复心脉。”
他看着赵承音,眨了眨眼。
放心去吧。
这是他的意思。
赵承音沉默了一会儿,那股怪异的情绪在心中交织,可她没有在说什么,只是对着伏宜点头:
“那便多谢掌柜了。”
伏宜笑着,转身上台阶,赵承音没看见的是,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伏宜跟黑无常的眸光汇聚了一霎,伏宜轻轻地递了个波光。
黑无常黝黑的面上凝了一瞬,才看着她们上去,然后转过身恢复了威严的模样,驱散了四周的魂体:
“吵什么呢,真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想造反啊?”
“说的就是你!带头起哄,跟我回去!都散了!”
赵承音沉默地跟在伏宜的身后,这白阶不长,她只一味看着伏宜的裙角拖曳,然后跟着伏宜的脚步停下时,已经到达了客栈的门前。
“进去罢。”
伏宜回头对她笑了笑。
赵承音微不可察地抬眼,将所有景色收于眼底,只觉心里那股怪异更浓了些,她抿了抿唇,跨门槛而入。
孟婆说得没错,巍峨的黄泉客栈里头,确实跟一般古代的客栈装潢没什么不同,只是赵承音明显地感觉到,一跨进门槛,所有纷扰都像被隔绝在外,听不见一丝外头的声响,只有微微的风声和扑面而来的浓郁灵气。
浓郁到赵承音觉得华国大地那薄弱的灵气集齐,都不足这里的万分之一。
她不动声色地随着伏宜的指引坐在通红的凳上,将自己的心思妥帖藏好。
“这是二十年前的茶了。”伏宜嘴角凝着笑,在柜前取了茶冲泡,手法娴熟,“时隔多年重回,准备匆忙,还望赵姑娘不要嫌弃。”
赵承音定定地看着伏宜的双手,她感应不到伏宜的魂体,只觉眼前人威压重重,言语间带着恭敬:
“掌柜这话便是折煞我了,能踏进这里,是我的荣幸,您叫我承音便好。”
“好。”伏宜抬头看了她一眼,蕴着笑意,顺着赵承音的话称呼,细细咬着音,“承音姑娘。”
一阵无言,唯有徐徐的水声在寂静的客栈中回荡。
半晌,伏宜捧着盏茶过来,在赵承音跟前落下,瓷器与木桌碰撞,发出轻轻一声响:
“承音姑娘慢用。”
赵承音道了声谢,她伸手抬起温热的茶盏,指腹捻起杯盏瓷盖,袅袅茶香自盏中溢散,氤氲的水汽缠绕,带着扑鼻而来的灵气,绕成叆叇云雾。
难怪黑无常说能修复心脉。
这一盏茶喝下去,起码足够一个筑基后期的人修突破了。
赵承音压下眸底翻涌的诧意,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温热的茶带着充沛的灵气顺喉而入,直冲肺腑,赵承音只觉方才四肢百骸冲汇的心脏重回平静,被囤魂兽所伤的心脉也迅速地自我修复。
比特殊管的冰室还管用。
赵承音羽睫颤颤。
“邪气入体,心脉受损严重。”伏宜坐在她旁边,语气很轻,却自成一派威严,“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赵承音顿了顿,抬眼,看着她水芙蓉般白透的面:
“……是被囤魂兽所伤。”
伏宜面色淡淡,似乎没有半分惊讶,赵承音凝着眸,心道一句果然。
黄泉客栈现世,果然跟穷奇游魂有关系吗。
孟婆所说的人间劫难,真的严重到要黄泉客栈现世的地步了吗。
“你体质特殊,玄冰能助你修炼和修复。”伏宜那双略带媚意的眼却异常清澈通透,她就这么看着赵承音,“我一早便说,白祁只是心性跳脱,遇事还是很靠谱的。”
赵承音一顿。
黄泉客栈隐世二十载,可听伏宜的语气,却好像这二十年间,人间和冥府的每一件事她都了如指掌,对于白祁,也是熟稔的模样。
甚至见到自己第一面时,也说出了久闻自己大名这样的话。
赵承音手指微蜷,指腹摩挲着白瓷杯壁。
“你是不是在想……”
伏宜看穿了赵承音眸底飞速掠过的种种,她轻轻笑了笑,星点成团:
“为什么我好像对你们都很了解的样子?”
赵承音抬起双眼,下一秒,她摩挲着杯盏外壁的指腹一怔,通体僵硬——
只见伏宜就这么看着她,那双清明的眼像是藏着风月,她凝着赵承音的面,却像隔着一层模糊的纱,在无人看见的桌下,伏宜掌中捻着的帕被揉成了一团,一褶一皱间,都溺着藏得紧紧的、无边的失神:
“我虽与客栈一同隐世,却也跟它一同望着世间的一切,包括你来时的模样——”
“我看着屠乌认你为主……”
“赵家,很苦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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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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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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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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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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