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盏冬至时领了俸禄,正是兜里压不住财的时候,早便吩咐轻珏替她找些彩绳回来,穿几串钱币,编作龙形。她有意瞒着褚晚龄,偏偏褚晚龄连东宫都能不回,也要每天一度地来太傅府点卯。因此花费好几天功夫,倾尽许一盏心力,才算编出来四五副“压岁钱”。
除夕一早,天还未亮,许一盏便开始更衣洗漱。褚晚龄和她差不多时间起身,但他不用易容,因此更早到膳厅一步。
今日的早膳是馎饦,许一盏生在梅川,不太习惯面食,因此皱皱鼻子,喝了两口汤便去庭院练枪了。
太傅府的书房不受太傅宠爱,太子倒是时常往里钻,因它窗户半开,便可望见庭下翻飞的深红衣影,蹈着苍风,明艳如深雪烈火。
褚晚龄格外喜欢坐在窗边读书,虽然雪风刮得他脸颊生疼,手炉也不太奏效,但许一盏常在休息的闲暇飘来窗前,半倚着瑶窗看他又在读什么艰涩得见鬼的古书。
每至这时,他俩对上眼神,便是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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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扛着枪,系发的红带早就松松垮垮,连带着系好的马尾也随她动作一歪。
她倒不在意,只是靠在窗台,支着下巴问:“几时了?”
褚晚龄眼前摆着玄玉岛的地形地图,和那两只船模,偏头反问:“太傅有别的安排?”
“倒也没有,就是心里乱。”许一盏撩开松散的长发,发带却也因此落进书房,褚晚龄弯腰捡起:“我帮你系吧。”
许一盏便背对他,只探了半个后脑勺进去,褚晚龄认认真真地替她挽发,接着问:“乱什么?在想玄玉岛的战事?”
“是。”
褚晚龄低笑着抚过她的发丝,轻声安抚:“父皇当年就是图你梅川出身,水性好,考校策论时胆子又大,不似将门世家的那些公子哥,多少有些纸上谈兵。除了你,已没有人更适合了,排兵布阵自然有我和两位副将为你把关,姐姐只顾着杀敌就好。”
许一盏心里却总觉得悬乎,等他给自己系好发带,又问:“你分析分析咱们的胜算呢?”
“我也不是孔明再世,姐姐为难我了。”
“诶,你就猜猜。”
褚晚龄抵不住她这副口吻,又见许一盏转过身,正趴在窗台,满眼专注地望着他。褚晚龄只得摸摸鼻尖,低声说:“这一次出兵,太子和太傅亲临,士气必定非同寻常,而‘蠃鱼’的设计只有少数几人知晓,这也是我们的一大优势。不过......西北不能再调人手过来,水战又对战士的水性要求太高,所以我们能分给玄玉岛的兵力只有八万左右。但根据情报,南洋驻守玄玉岛的兵力约有十万人。”
许一盏脸色微变,忧心忡忡:“玄玉岛地形易守难攻,我们的水军训练也远远不够。”
褚晚龄却只是轻轻一笑,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大皖海州的位置一点,淡道:“这些弱势并不致命,实在不行,也可效先辈‘围魏救赵’之理,赌上一把也无不可——总之,姐姐,相信我吧,我不会把你置于危险之中的。”
许一盏还想追问,除了她的安危,其他人的安危又能否保证,但她一抬眼,恰对上褚晚龄笑意盈盈的双眸,及他眼下淡淡的乌青。
许一盏心知肚明,小太子已经很劳累了。
单是岁末地方上计的折子,为了给褚景深分忧,褚晚龄已经接连几宿没怎么睡,更何况变法中的通商事宜还在筹办之中,也多是由他在负责。再有不知盘算的顾家叔侄,这也少不了和释莲那帮子和尚暗通有无。
自家孩子自己心疼,许一盏又忍不住抬手揉揉他的头发,从怀里摸出一串编成龙形的铜钱:“看这个。”
褚晚龄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物件,一边蹭着她温软的掌心,一边兴致勃勃地问:“这是什么?”
“压岁钱①。”许一盏塞进他手里,嘱咐道,“把这个放在床脚,保平安的,长命百岁。”
褚晚龄只知道前朝宫里的散钱日,大皖却没这习俗,因此也不太了解民间的风俗,只当是亲友互赠的信物,遂含笑收下,想了片刻,懊恼道:“这是姐姐亲手编的?我却没准备给姐姐的压岁钱。”
许一盏一耸眉弯,猜到褚晚龄这是孤陋寡闻了,笑嘻嘻道:“不用不用,不要你给我,这东西我年年都编,编给长生斋那群小孩儿。今年还有几串,战后再给许七二他们。”
褚晚龄依然没听出问题,兴高采烈地把压岁钱收进怀里:“我也学着,总能编给你的。”xǐυmь.℃òm
许一盏实在忍不下去,信手挽了个枪花,道:“那是之后的事——不过殿下,你是不是该换礼服,往宫里去了?”
这会儿已近巳时,她倒是随性,胡乱套上一件礼服就能瞎跑,但褚晚龄象征着皇室面子,香车宝马都嫌俗了,总不能和她一样临着正午才翻墙进去,猫着腰钻去席上。
褚晚龄也知道时间,但仍对压岁钱爱不释手,反问:“一定要放床脚吗?挂身上不行吗?”
“打住,不要想这些伤皇室面子的事。”许一盏忍无可忍,更加揉乱了他的头发,一拍小太子的屁股,笑道,“快去换衣服,有时间我再给你编个别的,随你怎么挂。”
褚晚龄两眼发亮:“一言为定?”
许一盏点点头,真诚无比:“一言为定。”
反正她也只会编压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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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自然也得换身礼服——礼部前段时日派人来量尺寸,还不忘惊叹,许太傅大病一场,清减许多,彼时许一盏挂着尴尬的笑,说承蒙关心、承蒙关照。
鬼晓得卫至殷先前的尺寸是多少,她就这么点身量,总不能为了模仿到位就即刻增肥几两肉。
但也因为是量身定制,新到的礼服难得合身。许一盏对此不褒不贬,因为礼部服制改动时并不会太在意武官的看法,尤其是她这个常年盲从太子的昏官。
轻珏伺候着许一盏换上衮冕,加冠缀金,红衣玄缘,环佩纱绶,烨然非常。
许一盏端着铜镜打量了会儿,轻珏才听见她撑着足有数斤重的衮冕问:“变法的事,什么时候才能推到礼部。”
轻珏:“......”她为主子簪上金翅的配饰,又紧了紧玉冠,“公子,还是想点能让你开心的事。”
许一盏问:“比如?”
轻珏道:“太子殿下的礼服更隆重。”
许一盏乐了。
好丫头,日渐学到了她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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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安排的前来接官员们入宫的车马停在各府门前,应邀的除了何月明盛宴这样将有重任的将帅,大都是三品以上官员,倒也不算多,国库充盈,就该挥霍在这些地方。
正午渐近,通向皇城的几条主街尽是大红灯彩、车水马龙,许一盏安逸地倒在车里,阿喜则不时撩开窗帘,向她汇报街景盛况——指这条长街堵得有多狠。
许一盏顺着他挑开的窗帘外望,恰望见相邻的一辆车马被风掀开了绣纹窗帘,只一刹那,里头端坐的瘦影便跃进她眸里。
许一盏叫了声停。
阿喜探头候命,却见许一盏面带疑惑,低声问:“那一辆车,坐的是谁家的人?”
阿喜一愣,扭头一看,神色也不禁一变:“公子,那小厮是方家的小庄。”
“方沅不是四品官么?”
她还没问完,那辆车马的窗帘却也被人撩起,露出方沅眉眼清秀的脸,两人隔着四五尺的距离对上一眼,没等方沅开口,许一盏先问:“你是以晁相家眷的身份来赴宴的?”
方沅原本还想和她说两句,听完此言,当即放下窗帘,恰好道路疏通,方沅的车马飞也似地窜不见了。
许一盏懒得挂心,想他多半是变法辛苦了,皇帝请他吃顿饭,又不是吃她的,没必要计较。
车马便这么停停走走地步向皇城,倒是许一盏掀帘那一会儿,街边围观的百姓有人认出她的模样,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许太傅!”
许一盏害怕极了,唯恐是听多了话本来找她许某人算账的义士,连忙将帘一放,却听那人叫嚷道:“许太傅,您一定要平安哪——”
许太傅奏请亲征玄玉岛的事早已不算秘密,华都就在天子脚下,风吹草动都听得清楚,玄玉岛失落多年,朝廷却碌碌无为,说着收复玄玉岛的大有人在,可除了戍守西北的两位老将军,其他人谁也没这胆量。
唯独许太傅说干就干,亲自带兵收复玄玉岛的决心众人有目共睹,而那些在四年前看来十足荒谬的举措,都已初见成效,当时的诋毁和侮辱,如今看来都冤枉了这位好官。
许一盏倒没料到会有这番变化,只是听着车外此起彼伏的“许太傅”,忽地心跳一乱。
她又卷起帘,却见到一扎着两小辫的女童骑在父亲肩上,正和她对上目光,一脸兴奋:“许太傅!”
阿喜愣了许久,傻傻地道:“公子,您现今声望见长啊。”
许一盏也禁不住笑,但她心知肚明,这些赞誉和喜爱都是源自变法,而变法应是方沅和褚晚龄的心血才对。
女童笑得灿烂,许一盏也不忍心不理她,遂冲那女童一眨眼,扬手丢了一串压岁钱过去。
她丢得准,压岁钱恰好落在女童手心,众人哗然,却听许太傅大笑数声,道:“谢了大家,岁岁平安!”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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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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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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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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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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