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爸入土之后,大伯请了人把家里收拾完整,曹正还来不及脱下孝服,就被他大伯和大伯母按在沙发上坐下。
“正正,你看,你才高一……你爸过世,司机赔了不少钱,保险也赔了不少,你还小,伯伯和伯母先给你拿着……”
“对对对正正,我们把你带过去一起生活吧!你哥哥和妹妹会可开心的!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
因为自小父母离异,曹正一直比同龄人成熟的多。他爸之前提过,大伯迷上了赌博,已经借了他家不少钱。现在又说着要保管赔偿金……
曹正犹豫着,他知道钱不能给,给了就没了。可是他又不知道如何拒绝。
他爸出事以后,他大伯一家的确跑前跑后帮了不少忙。他一个高中生,再成熟也不了解这些事情的流程,全都靠他大伯指点。
所以拒绝的话他也说不出来。
沉默了半天,他大伯先沉不住气,粗着嗓子说,“我和你伯母可是为你着想,你自己想想,这几天我们对你不好吗?我们愿意接你过去是看在你爸的份上!村子里谁不知道你是个克星!我们愿意接受你,你还摆上谱了!”
“不过是问你拿点钱,又不是要你的命!见钱眼开!你手里头钱不少,我又不多拿,过了这个坎而已!”
“你就是个扫把星!你家原来过得好好的,不就从你出生开始走下坡路!要不是你,你爸妈也不会离婚!你爸也不会死!”
曹正被说得脸色发白,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虽然心里空得发疼,可是葬礼这几天已经哭了太久,这会只能感觉到眼眶发酸发疼,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门口传来清脆的女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喘,“曹先生您好,我是曹正妈妈派来的律师。”
昏昏沉沉地从公交车上下来,庄鲸停在了一个牌楼前,上面是三个龙飞凤舞的金色大字,“曹家村”。
村里这会人不多,庄鲸顺着牌楼那条路走了一段距离,看见了一个小广场,阳光处坐了四五个老人在聊天。
看见一个生人过来,几个人都停下了对话,直勾勾地看着庄鲸。庄鲸被看得头皮发麻,但是她也找不见曹正的家,只好僵着脊背朝着几位老人家走了过去。
她讪笑着打了招呼,“大妈大叔您好,我是曹正学校的人,请问您知道曹正家在哪里嘛?”
几个老人互相对视,其中一个大妈带着笑回答她,“喔你是来看曹正的呀!他家就在这条路前面,你顺着走,看见你就知道啦!他家在办事呢!”
庄鲸礼貌道了谢,转身准备离开。身后的老人顺势换了话题,开始讨论曹正。他们说曹正这个人可怜,说曹正命不好。又有人说他命太硬,说他拖垮了他们家。
庄鲸脚步停了停,还是没有转过去和他们理论。因为她知道没有意义。大家对于曹正的印象都是跟着别人的评价走的,曹正不是他们家的孩子,他们只会评论,却不会心疼那个才十六岁的少年。
她顺着村民指的方向走了十分钟,便看到了一户人家门上贴着白色对联。这是一处十分普通的北方民居。朱红色的大门朝东开,里面正对的是一副印着山水画的照壁。走进去后是一个不大的小院子,和两间坐北朝南的民居。
院子里很乱,大概是因为才摆过流水席,还来不及清扫。一片安静中,庄鲸试着叫了两声“有人吗”,没有人回答。庄鲸犹豫一下,还是朝着正间走了过去。
在开门之前,她听见了里面的人的怒吼声。
“不过是问你拿点钱……要不是你,你爸妈也不会离婚!你爸也不会死!”
庄鲸愣在原地,如果她没有找错地方,那么现在被骂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曹正。在看到那个新闻之前,她并不知道曹正的爸妈离婚了,曹正并没有跟她提过他父母离婚这件事。
现在听着他的亲戚把父母离婚的锅和父亲离世的原因全部都算到曹正头上,她是真的很难想象曹正会是以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在听训。
如果她十六岁的时候碰到这种事情……别说十六岁,她现在都二十多岁了,也无法想象如果自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办。
那……曹正呢?
那个因为胳膊被烫伤在盛夏穿着长袖的男生呢?他会怎么样?
这一刻,先前因为要看到曹正而紧张的一路的心突然冷静下来,她突然有了一个很冲动的决定。庄鲸翻了翻自己的钱包,从里面找到了公司法务部一个姐姐的名片,然后闭眼做了一个深呼吸,再睁眼时,她在脸上挂上了一个十分公式化的微笑。
“曹先生您好,我是曹正妈妈派来的律师。”
曹正惊讶地抬头看过去,脸上还带着泪。庄鲸穿着驼色的风衣,半长的头发微卷的垂在胸口。她从钱包里拿出名片递给他大伯,“我叫王阳,这是我的名片。我是曹正的母亲委派来的,处理曹正接下来的遗产和生活问题。”
曹大伯脸色变了,曹伯母愣了一下,破声尖叫,“那个贱人怎么回事?!曹正是我曹家的孩子!出了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曹大伯黑着脸,把名片扔到桌子上,“曹正和她没什么关系,她早就不是曹正的妈了!现在我弟出了事,曹正自然要归我!我养他,遗产肯定得我替他管着……”
庄鲸保持微笑,一点别的情绪都没有,“曹先生,我当事人已经年满十六周岁,可以自行选择监护人。他的母亲虽然已经和他父亲离婚多年,但任然是他的顺位第二监护人。您如果想做他的新监护人,可以去上诉。同时,曹正已经可以自己决定由谁代管遗产了。”
曹大伯和曹伯母又骂了一会,他们欠了不少钱,就指着这笔赔偿金还钱,偏偏曹正他妈又出来闹事,他俩自然气不过,看着庄鲸年龄不大,态度又软,想再说几句吓唬吓唬庄鲸。
庄鲸却把名片捡起来,“有什么问题请联系这个电话,我们法院见。”
曹大伯没怎么见过世面,总觉得律师就是让他们坐牢的人,眼前这个小姑娘,虽然没什么气势,可就是强硬得不行。不管他们说什么,这律师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然后反复地说,“法院见”。
曹大伯没办法,气冲冲地拉着曹伯母走了。
大门被狠狠地甩上以后,庄鲸才猛地松了口气,一下子弯下腰来,蹲在地上大喘气。过一会仰起头看着沙发上的曹正,露出一个他熟悉的笑容,“把他们赶走没问题吧?”
曹正的眼泪一下子掉出来,哽咽地说,“姐姐,你怎么来了?”
他好久没见庄鲸,几乎都快忘了她的模样。尽管他心里总记着那个爱笑的老师,那个对他特别好的女生,可是却从没主动联系过庄鲸。
而对于庄鲸来说,实习时莫名其妙的喜欢,对她来说已经变成了“不可以当老师”的咒语。曹正不主动找她,她为了不刺激自己,也不会去找曹正,哪怕是过年时礼貌的寒暄都没有过。
庄鲸站起来,把那张被曹大伯丢下的名片装进自己的钱包,走到曹正身边坐下,故作轻松地开玩笑,“幸亏他们没带走,我和这个法务姐姐可不怎么熟!”琇書網
曹正没有笑,依然是那副震惊地表情看着她。庄鲸低声说,“我看你初中班主任的朋友圈知道了,问了她两句,她跟我说了你现在的情况……”
庄鲸看着曹正的眼睛,伸手抹掉了他眼眶上挂着的泪,“没事,曹正,没事的。”她抬起手,在曹正肩膀上拍了拍,“你已经长大了,你现在多优秀啊!你不仅考上了高中,还上的是一中呢!都会过去的,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会过去的。”
曹正的眼泪止不住,他摇摇头,眼神中透出茫然。“我……我没有家人了。我爸虽然对我不好,可是,如果连他都不在了,我就真的没有家人了。”
庄鲸沉默地摸摸他的头,没有说话。
曹正大概是因为情绪崩溃,说了很多话。他说自己初二初三怎么学习,说自己上了高中以后的压力,因为入班成绩不好每天学习的疲惫,说自己被捅刀那一刻的心理活动,说……说他父母离婚的原因。
曹正垂着头,双手交握,“您还记得,当时有个学生,老管我叫娘娘腔吗?”
庄鲸点点头,反应过来他看不见,又出声说了一遍,“记得,叫刘杨博。”
曹正笑笑,“您还记得他的名字啊。他和我一个村的,他家就在前面那个小巷里。他妈妈是村里幼儿园的老师,小时候我爸妈工作忙,总是会把我送到他家去。”
“他妈妈很喜欢我,对我特别好……”曹正顿了顿,跟着自己的叙述开始回忆很久以前的那个阿姨。那个女人喜欢穿裙子,各种各样的款式和各种各样的裙子。那个女人也很喜欢笑,在幼儿园里会笑着给他发糖,在家里也会笑着给他洗脸,给他换衣服。
“因为她对我太好了,村里有人说闲话,说我是她的孩子。起初可能真的是开玩笑,后来大家就去逗刘杨博,说他妈妈更喜欢我,为了我可以不要他。”
“总之,最后这种闲话越传越乱,变成了他妈妈和我爸有私情。刘叔叔听到传言以后……”曹正哽住了,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吓了庄鲸一跳。庄鲸急忙抬手拍拍曹正的背,轻声安慰,“没关系曹正,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曹正摇摇头,停了一会平复自己的心情,又继续说了下去。“他和刘阿姨吵了一架。当着我的面。两个人越吵越凶,刘叔叔那天喝了酒,他扯着刘阿姨进了灶房,泼油……放火。门从里面反锁了,我能听到里面的叫喊声……可我除了哭,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如果那天我没有一直哭,如果我出去找人了,那他们大概还能活下来。”
听到这里,庄鲸心里一震,想起了那年那个个子低低、身上总是有异味的男生。他们几个实习生曾经讨论过为什么家里人不管他,放纵他在学校里卖烟卖酒,也不管他的个人卫生。原来是这样,因为真的没人管了。
她想起自己还嘲讽对方是小矮子,为此心里突然生出强烈的愧疚感。
“刘杨博本来就不喜欢我,那之后,就老管我叫娘娘腔了。”曹正轻笑一声,自我自我调笑,这个笑还没完全绽开,就变成了一个充满嘲讽的表情。
“可笑的是,我爸,真的和刘阿姨有私情。刘阿姨去世后,他一直不喜欢我,觉得是我害死了她。我妈也知道了他出轨的事,和我爸离婚了。”
曹正双手握成拳,用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把故事讲完,“我去找过我妈妈,她已经有了一个很幸福的家。她从来……”尽管他已经很用力了,他的双手已经用力到指节泛白,他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眼泪从他的眼眶冒出来,不受控制的掉出来,落在地板上。
曹正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也带着自己克制以后明显的颤抖。“她从来没找过我。就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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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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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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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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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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