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都市小说>厄风雪>第 91 章 第 91 章
  柳萌初最终没能得到每日一气儿讲五个故事的机会,但她得了一个日后看戏的约定,因此心里没有半分失意,反而有了安定。

  自许照洲从大理寺回来,她一直待在金麟府里,没有独自出过府。

  比起从前那动不动就往外跑、捂着脸也要往外跑、有各种理由往外跑的模样,近来简直安稳乖巧得不像话。

  柳萌初捧着一本书来和许照洲虚心讨教:“主子,咱们到时候看什么戏啊?”

  许照洲把书房的门推开,说:“你有想法了么?”

  这是没想好的意思了。

  柳萌初跟着他进去,顺便把门关上了,摇摇头道:“没有。您把您最喜欢的介绍给我就好了。”

  书房里只亮着角灯四盏,还很黑暗。许照洲走上台阶,吹开火折子,往烛台前走时趁手把柳萌初书桌上的一盏灯点亮。

  又燃起了一簇火。

  柳萌初把书放到桌上,拿起了那盏刚亮起来的灯,走到烛台另一边过火,同时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啊?”

  许照洲往左侧挪了半步,将灯都点亮。他想起来,上一回有这样的约定还是数月前去阙楼那一次。但那一回,这个人却没有问得这样殷切。那时,她一句也没有过问,却最终没让自己感觉到对方的漠不在意。

  火光映在他的脸庞上,他多想了些内容,才发现烛台上的灯已经全亮了。柳萌初从左往右,把灯依次亮起,来到了他身边。

  柳萌初手里还举着盏灯,她仰首看着许照洲,那澄澈的眼睛里面交织的关切与苦恼暴露在灯里。她只好直白道:“主子,您不高兴啊?”

  许照洲先回答上一个被自己遗漏的问题,他说:“今日孔德跪请三审吴闲。”他一顿,好像自然而然地回答起下一个问题,“十五日后再复核,此案便结束了。”

  无论复核是否能与三审的供词对上,这案件都会在十五日后结束。从吴闲下狱开始,秦王妃遇刺一事已彻底沦为朝中旧臣摈斥异己的工具。

  “第三次问审由吴闲主审,”柳萌初的呼吸轻微一滞,她忧虑地说,“那第三次复核,由谁来完成?”

  许照洲抬眸望她,说:“我。”

  柳萌初拧起了眉,不减忧虑,目光中又增了几分关切。她认真地提议道:“届时,您称病吧?”

  许照洲一愣,之后不由地弯了弯嘴角,他退到位置上,没有说话。

  “别去了。”柳萌初追过去,也有点不高兴,“不高兴就别去了。反正……”

  反正谁复核都一样。

  这句话先在心里完整地过了一遍,柳萌便没往后说了,因为她才意识到,这句话是错的。

  许照洲来证实它:“其实,不一样的。”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许照洲拆取信件的声音。柳萌初杵在一旁发愣,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的思绪已经飘了很远,她艰难地将它们都收归回来,然后犹豫而小心地问:“主子,您上回说,京师各方势力角逐……那您呢?您在争什么呢?”

  许照洲把信件都推远,说:“他人角逐是为了争取更多、摆布更多。我现已在最高处,我还有什么好争?”

  ——

  十五日后,许照洲出现在审问室。

  一刻钟后,吴闲才来。他的两眼窝向下凹得明显,像是多日没有得到好眠。那向来束得整齐规矩的头发也难免遭乱了。

  他略微颓丧地出现在门口,看清里面的人后一扫疲态,又露出了那副笑容,说道:“许侍郎居然在这里。”稀奇完了又说道,“侍郎被冤枉,眼下好不容易脱了嫌疑,还不快离这些是是非非远些。”xǐυmь.℃òm

  “应皇命而来。”比较之下,许照洲情绪沈淡。他盯着手里拿着的三审供词看,桌上还摊着前两次审讯后理出来的供词。

  “皇命……”吴闲重复一遍,忽的被狱卒推了一把,他趔趄着脚步往里走了几步。门在身后合上,吴闲把这两个字在嘴里面反复琢磨着,然后慢慢地说,“皇命信你,许侍郎。”

  许照洲这才抬眼,看向了吴闲。他们的状态呈现出了极大的反差,许照洲将紫色公袍着出明艳的意味,深刻在这片昏暗狼藉里。

  他显得好矜贵。

  “陛下看重此案,”他说道,“亦很看重岁日洛阳太师府走水、四月渡观池孔鹤之死等案。但自始至终,陛下都未曾提出要亲审。”

  吴闲摇了摇头,笑着又往里晃了几步。

  许照洲说:“谁没有被信任。”

  “陛下很好。”吴闲站定,话音转道,“陛下本可以更好,大盛亦如此。”

  “开始复核吧。”许照洲及时收了话头,“吴大人。”

  “侍郎不愿在与某多聊了么?”吴闲道,“某倒还有话可聊。”

  许照洲便说:“吴大人请讲。”

  吴闲往后退上几步,满目都是来自周围沉暗的光,他说道:“侍郎你满口都说陛下好,可你的行止又是否在这样诉说呢?”

  许照洲坐在审问桌后,燃油灯照亮他漆黑的瞳孔。

  于是,吴闲眼里的光比外界的还不如,他低声地残忍道:“任凭陈相多么势大,没有切实的证据,他空口白牙便想把我推进牢里却绝非易事。许侍郎,你帮了陈相天大的忙。”

  “我入仕只数年,以数年的眼光来观,显和年是显和年,建兴年是建兴年。前者是历往,但建兴年才开始不久。”许照洲八风不动般得稳当,“从显和至建兴的转换必然有沉疴附着,它会教才萌芽的建兴从根部毁烂。”

  吴闲一夜之间瘦枯的面皮上只剩下空乏不动的笑。

  “终有一天,建兴也会成为历往,但大盛还要存在。为了这个目标,沉疴的去除也是一场必然。”许照洲说完,又补充,“若以沉疴去沉疴,只能留下短暂的清明。”

  审问室包容了许久的沉寂。

  吴闲亦过了许久才再笑,换了一种说法:“你当场把另一份约书与玉佩拿出来,你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摊开来说,摊到明面上说。可你看,最终来同你配合的,有几人呢?”

  许照洲静默不语。

  吴闲笑容放大,却没有那样开心:“科举考上来的那些进士?成天把酒挥毫壮志一复山河的词人、诗人、文豪?还是那些在官场底层碌碌周转的微末小官?”

  “话到头了,许侍郎。”吴闲伸手揩眼角,提醒道。

  许照洲仿若没有受到影响,他只把第三份供词放下了,注视着吴闲的神情,开始复核。

  供词他全部看明白了,也看得十分透彻。

  ……

  六月初,吴闲听得陈交手下的人散布秦王妃孝期有孕一事,由此生出份心思来。这心思大胆又疯狂,与他经年累月外在的形象极不相符。他把这份心思埋得深深的,害怕教人发现,却又忍不住暗地里派出人手。

  京师皇储之争日浓,朝中旧派中立官员焦动不安;陈交手下散布秦王妃孝中有孕的消息;陈交之子陈慕山近日流连醉春楼,常点的姑娘里有个叫纸鸢的,想要自赎,奈何银钱都被老鸨压着;秦王妃六月中下旬欲上商山香缘寺;孔德将离京……

  种种事情交织混杂在一起,像骤急的风肆虐而来,吹开了深埋心事的泥土浅表层。

  纸鸢上街,亲随以言语试探,随即许以银两,换陈慕山身上可证身份的两份物件以及备好纸上的手印。

  纸鸢点头。

  那心事自己破了土。

  吴闲派出刺客。

  刺客行刺成功,如所计划的那样,还留有活口。刺客不出意外地进入到大理寺,他们做出僵持的态势。

  纸鸢成功地在两份空白纸张上摁下了陈慕山的指印,从陈慕山腰上摘下一枚和田玉,发现上面刻着名,随后她又发现陈慕山的怀里也装着一只玉,玉质虽然差,却同好玉一样刻着名字。纸鸢便也将它一并偷出来。

  亲随只要了一份约书与好玉一枚,又许以纸鸢银两,同时让她在七月五日晚将玉佩与约书埋到城郊的一处房宅里。所有口头许下的银两,全部换作银票埋在那里。纸鸢完成了任务,便可拿走银票为自己赎身,剩余的钱财也够其后半生的衣食无忧。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吴闲开始教人对刺客用刑,为七月六日的招供做准备。

  七月五入夜,本该去城郊的纸鸢却来到了吴府,说自己放在屋中的约书与玉佩突然不见了。

  今夜计划突变,唯一没变的便是这女妓没有活过明日。

  吴闲静待一天,暗地里的人没有动静。料想对方是空对着玉佩与约书苦思对策,亦是等待自己暴露马脚。但真正要派上用场的约书与玉佩早被埋入城郊房宅中。

  在他这场计划里,唯一变动的只有两处:一处是本该死在城郊的纸鸢死在了吴府,本该抛尸野外的尸体只能暂且被埋入吴府地底,日后再做打算;一处是大理寺中那终于要受不住严刑逼供的刺客招供的期日。

  ……

  吴闲将十日前已招供的内容再复述了一遍,言语之间没有一丝错漏处。

  许照洲不揪其中细节疑问,因为十五日的光景对于吴闲来说当真不算什么。

  他另问道:“你知陈交错漏难寻,便将目光放在陈慕山身上。你先派人留意陈慕山的动向,目光锁向醉春楼,进一步缩小范围,调查与陈慕山接触较密的女妓,寻找会有动机为你做事的人。最终,你才找到了纸鸢。这以后,皆是你手下与之接触,地点约定在大众皆可去的茶馆酒楼,唯恐暴露身份。既如此,为何七月五日当晚,纸鸢敲开了吴府大门?”

  “因为我本就没有让纸鸢活过七月五日的打算。”吴闲说,“若未曾出现意外,纸鸢会拿着玉佩与约书去到城郊房宅,我早已放了人手,专取她性命。如此,尸体还好处理。但以防出岔子,我便教人提前亮明了身份,好让她说完情况后死在我府上。半夜三更,她要去做亏心事,难道还会嘴碎到与谁说么?况且,这纸鸢性子差,没朋友。”

  许照洲停顿片刻才继续问:“为何准备两份约书?”

  “这不又回到上一个问题了?”吴闲一笑,“一来是为了防止差错发生,毕竟刺客都在我大理寺了。二则是为了……杀死纸鸢啊。怎么能留下这么大一个把柄呢?”

  许照洲:“为何三审招供?”

  吴闲一默,没有如流答言。

  许照洲在他沉默的空隙里说:“一审后直接二审,未曾有复核的环节,便是笃定了你供词是故意的设计。”

  而三审加了复核环节,是因为此案该结了。

  但这后半部分话,许照洲选择不说。他看着吴闲。

  三审的情况与前二次完全不一样,吴闲显而易见地转变了态度,变得顺从。

  吴闲笑意退淡,居然双腿一弯,就这么坐到了地上。他仰着头,看着许照洲说:“许侍郎,我是孔德的学生。”

  吴闲陈说,“在我寒窗苦读的十年里,我从未求过一餐饱腹饭,从未求过一件御寒衣。我抱起书本,没有求高官、厚禄与美妻,心底求的,只是做孔德门生。”

  “他是我经年累月里敬慕着的老师啊。”吴闲薄瘦的枯老面皮抖动了两下,神态流露出动容。

  而他察觉出自己的失态,赶忙收敛了神态,说道:“秦王妃遇刺,线索不明。起先是大理寺看押了你与陈相,然后是刑部看押了我与陈相之子,我故意在勤政殿说出语焉不详的话,如愿以偿地加剧了朝中官员的自危之感、猜忌之心。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从小官做起,做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这些年,官职伴荣辱,一路得、一路丢,我早已不是大理寺卿了,可我还是孔德的学生。老师的一生,是风光霁月的一生。有师如此,我怎可……”

  他睁眼不眨,赤红双目里落下浊浊两行泪,再也无力收敛情绪:“我已,悔恨不能停止。”

  许照洲犹如从这一片狭小暗仄的环境中脱离,环境包括事与人。它越是脏,他就要越净;它越是令人动容,他就要保持足够的冷静与理智。

  他继续问道:“孔大人因孔鹤之死,过度悲伤,损了身子。四月初,孔鹤一案由大理寺受理,你协助陈交;六月初,你把行刺的对象定为孔大人之女。这些当作何解释?”

  吴闲讥诮一笑,说:“老师久负盛名,唯独因孔鹤作风受到争议与指责。孔鹤死了,我高兴还来不及。秦王妃的事,只是凑巧赶上了。凑巧她要出行,凑巧我鬼迷心窍。”

  “这些年,”吴闲转过头,看墙上高高挂上的一扇小窗,那里面还有一点亮,“秦王府中只有秦王妃。去年,秦王妃落胎,身子早坏了。六月里却突然有了身孕,却还偏偏在孝中,虽真假未辨,却足够令旁人做文章了。宗室子有好啊……但秦王妃这胎,确实不好。秦王若保下这胎,便是给自己埋了祸。既然如此,我便除了他,这是送给我未来的礼物。然后我把此事嫁祸陈交,除掉一力帮扶二皇子的陈交,这是我送给秦王的入门礼。”

  许照洲站起身,低垂下眼眸,看着三审的供词状。最下面,有吴闲的签字画押。主审官后,依次留有何映与孔德的签名。

  还有一个位置。

  许照洲看着那空位,双手负在身后。

  “老师为我误了去洛阳的期日,不知明日是否是个启程的好日子。”吴闲转过脸来,满面干涸的泪斑,“从今往后,我声名俱毁。在你带着结果走出这间屋子之前,许侍郎,我想念一首词与你听。就当我还保留着原有的一切,我再吟一首词,便自欺欺人地算我达成老师的期盼。”

  吴闲便笑着吟一首孔德十数年前作的一首词。他低声道:“——德存不朽。”

  许照洲用一双黑眸冷静地看着他。

  吴闲一掀眸,复笑着闲谈道:“许侍郎猜谜题的本领如何?”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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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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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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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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