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交尚且没有作出反应,倒是陈慕山从一旁的椅子上跳了起来,说:“那好不容易教吴闲全盘招供的三审岂不是要作废?”
家奴一愣,对陈慕山垂首道:“御史台并未作出如此言论,言官只是劝谏陛下。”
“稀松平常罢了。”陈交稳然道。
家奴却又道:“三审复核已过,只是负责复核的许侍郎一直未签字。但陛下已经召了秦王入宫,同刑部商量吴大人的刑罚。”
“爹……”陈慕山吞咽了一口唾沫问,“他会有什么刑罚?会死吗?”
“大盛自立国来便鲜少施以文人士大夫死刑,从显和年至今朝,更是无一例。而吴闲此一举着实牵涉过多,说是罪大恶极也不为过。”陈交置身事外道,“但孔德既然出了面,吴闲便死不了。秦王要追究,不过也是为了秦王妃。老丈人都出面要平息,秦王妃便不会说什么,秦王还能再如何?”
陈慕山怔怔然,又听陈交一转语气,沉沉道:“不过至于流放去何地,便更值得商榷。若是过遥、过贫之地,这与杀死吴闲并无区别。”
陈交挥手,令家奴退下了。家奴退出后把书房的门也一并关上。这一切都进行完,陈交侧头一看,陈慕山还是没回魂。
他不再管,从位置上起身,向里走到书桌前,才抹平一张纸,就听见慌乱的一阵脚步,陈慕山跑过来拽住了他的衣袖,哀切而抱有期望地问:“那我们呢……那我们呢?我们是不是也不会死?”
“你须得明白,被流放的是吴闲。”陈交仿佛已经习惯陈慕山眼下的模样,他不动怒,也不拂袖。他回过头来看着陈慕山,教道,“如今吴闲身上还有得作文章。当日渡观池孔鹤身死一案,便是吴闲受理,所有的决议与惩处都是大理寺下的。今日御史台说孔鹤一事审断不清,却只说我弄权,这里头哪里能没有吴闲的责任?”Χiυmъ.cοΜ
陈慕山也不知是否是渐失了力气,紧攥着陈交衣袖的手指慢慢松开。
陈交这才拿笔,说:“我书信手下官员上书吴闲往事,将举朝注意力都引去。我好在这个空隙里排布自己的事。”
陈慕山没有动静。
陈交动笔迅急,转眼已经写了大半,笔端却被倏然一压。陈交抬头去看时,才发现陈慕山已经满面泪痕。
陈慕山双手死死压着笔端,沙哑着声音嘶吼道:“爹!您不要再骗我了,没有这么简单,没有这么容易。”
笔锋被压得错杂,墨汁被迫毁了整封书信。陈交依旧没有生气,只是无声地望着眼前这涨红着宣泄所有情绪的脸,静等着下文。
陈慕山嗓间压抑地呜咽,他竭力忍耐住,却痛苦不已地说道:“御史台已经找到了丁木的家属。您当初以他的家属作胁迫,才让他把罪责全部认下来……我都听到了、我都听到了啊。”
“还不止……远远不止这一件。”陈慕山抽噎地话语零碎,他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陈交的手臂,“收手吧,爹。御史台手里现已握了许多实证,一旦抖出来,陛下是不会保您的!爹,爹……我不要您死。”
房中一片静默,只回荡着陈慕山绝望而恳求的悲咽。
蓦然,仿若无动于衷的陈交猛地挥开他的手,背过身说:“收手?这二字你提了不止一次,你可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陈慕山被挥到地上,他两手撑着地,眼睛也盯着地,他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陈交用力地拍桌,“收手不是意味你我从此案中脱身,从孔鹤与散谣、从所有坏的不好的事情中彻底脱身!真正脱身的,是眼下所享的全部福分!你可知道,我一旦放手,你会失去什么?不想死,就要争!陛下不保,我们就自己去打赢!”
“不要争了,不要打了。”陈慕山再次泪流满面,他从地上爬起来,胡乱地抹掉泪,大声地说,“富贵、福分、玩乐……这些我统统不要了。失去什么都好,只要把命保住了。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希望您好好的,我也好好的,我们在一块儿就成。”
“爹,自请外放吧。”陈慕山在他身后,声音又变得很轻地说。
陈交双肩微颤,站立着不出声。他闭府不能出,公文不得处,但他仍着一身的紫色官服,微躬的肩背好像撑不住这紫袍了。
撑不住了。
陈慕山慢慢地走到了陈交身前,看见了他变红的眼眶。陈慕山刚枯竭的眼睛再次湿润。他带着哭腔说:“爹,我才知道朝中一直有人在寻着机会对付您。您就算这次争赢了,可下次呢……爹,难道一直要这样下去么?爹,我其实很怀念,小时候在七顶村揭不开锅的那段日子。”
“傻孩子。”陈交蓦然笑了,在他脑后加力拍了拍,道,“我看你是顺遂的日子过多了,又想一出是一出,没个定数。”
“不是啊。”陈慕山把脸埋进自己的手掌里,泣声说,“我是觉得……只有在那段日子里,您才爱我。”
陈交一愣,要放下的手停在他后脑后空,心头震得说不出话来。
“我很爱您的,爹。从小到大。”陈慕山说,“可您还像我小时候那样爱我吗?”
陈交的手落下去,在他背上狠狠一拍,骂道:“你这是问得什么问题?”
陈慕山被这一下拍得迷茫极了,抬身不安地望着陈交,不知道自己又哪里做错了:“爹……”
“我要是为了养家糊口,我安安生生地做个地方官不就够了?”陈交又给他背上来了一掌,“我这些年做的这些,都是为了谁?”
他红着眼睛骂:“你这不成器的,我这当爹的在还有能力时不给你多争些来,等我百年后两眼一闭双腿一蹬入了土,你要怎么办?去街上乞讨?你做得来吗?做不来!你就要活活饿死!”
陈慕山得到了答案,咧开嘴笑了,他把陈交的手捧住,看着陈交的眼睛,认真地道:“爹,从前是您太要强了。您看我,哪怕我一无所成,我也能过得快活。我以后,会慢慢变好的。以前都是您照顾我,往后,我会学着照顾您。”
“你可知……”陈慕山平和下来了,笑着闲谈般问道,“我自请外放了,咱们爷俩会被贬到什么地方去啊?”
“随便什么地方。”陈慕山说,“若是那地方只有一口口粮,我让给您吃,不会再让您为了给我省口粮而饿晕过去;若是那地方只有一件棉衣,我给您裹上,不会再让您为了让我暖着而冻生病。我起初,兴许只能做到这些。但我会学着耕种,学着做些小买卖,爹,我会用我这双手,让您过上好日子的。”
陈交久久无话,最后叹道:“你说的好听。”
陈慕山还欲再说,陈交把手抽出来,把桌上的红木盒拿过来,他打开来,里面只有一枚玉佩。
只是那粗糙的玉佩,这是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能拥有的最美好的祈愿了。
“戴上吧。”陈交摩挲着那小小的“慕山”二字,望着眼前的慕山,低声嘱咐,“莫再弄丢。”
好玉差玉,每一枚上都有陈慕山的名字。
那是陈交一笔一划刻出来的。
但最终能留下的,只有初始那一枚。
只要初始那一枚。
——
秋日渐入佳境,逐渐摆脱了夏日的影子。风刮过京师,能体会到肃静之感。
吴闲被流放岭南,八月初动身。
七月廿二,陈交陈言传播皇室消息的手下是受二皇子赵珉所托,同时上书朝廷,自请外放。
文书被压,暂待听落。
七月廿五,被耽搁多时的孔德终于出京,舍弃原本要去的洛阳,往江南去了。
尚在牢狱中的吴闲请求出面目送老师一程,被驳回。
吴闲一笑置之。
七月三十午时三刻,狱卒匆匆来报,吴闲在狱中撞墙自尽。
额上撞出一个洞,血液源源不断地流泻,糊了满脸,又继续往下淌,污了前襟。
口呼“孽根无颜存世”不止,直至闭目断息。
哗啦一声——
本该为一天明朗的时刻刹那间布下乌云,一道惊雷在天幕间轰然劈开,被蛮力撕扯出的口子一经闭合,天色愈加黑沉,乌云也积压更多。
街上小贩匆匆收拾摊子,忽然刮来一阵暴风卷走薄物,小贩收物的节奏就这样无可奈何地乱了,很快响起了声。
雨还没下。
但风刮个不止,像没有止息。
阙楼三楼窗口边传来一声咳嗽,何三赶忙跑过来关窗,操心道:“哎哟,我的殿下,这么大的风怎么还在窗边坐着?难怪要咳嗽。”
赵齐将三审的供词收进一只盒子里,放到柜子中锁好。他顶着风走到花氤院,坐到孔梦蕊身边,捏了捏她久埋的脖颈,缓声说道:“看了这么久的书,累了不曾?”
孔梦蕊没有回答。她抬起头,定定地看了赵齐一会儿,而后伸手抚向他的鬓边,说:“乱了。”
雨最终下起来。
盛放在枝头的木槿花经雨一冲便蔫吧,好像花期将尽。而相府更像花期已尽的木槿花,凋零破败。
飙举电至,赵珉教这一道闪电吓得一抖,才听见侍从在一旁催促被罚了禁闭的自己回府。他放下马车帘子,不再看这破府。
“走走走。”他抹一把脸,催促完车夫后口中骂咧起来。
见炎没有防备,被这雨淋湿,张德容让他先回屋换件衣服。见炎打开箱笼,一连串的白鼠从箱里窜上来,见炎吓白了脸,又不敢耽搁,抖着手将衣服匆匆换上。
盛乾帝偷不到闲,低头批着奏折,张德容捧着热茶过来,站在一边不言不语地陪着。
这雨下了许久,数个时辰不停。申初时,许照洲乘上马车回金麟府。距离停歇点还有一段距离,他已经将马车窗帘掀开了一角。
他透过腾腾雨雾,看见金麟府门前,一老一少并排坐在檐下,身侧各放了一把伞,一大一小。
雨声好大,却反而为天地消音。
随着距离的缩短,他看分明柳萌初正侧着头和老管家说着什么,说得满脸通红,模样也局促。
老管家是与之相反的悠然与满意。
马车停下来了,这一老一少才发觉。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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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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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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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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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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