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交道：“许照洲自入朝为官以来，先忤逆先帝之意，调回罪将，如今又妄动百官，这是在动我朝的根基，要不得啊陛下！”
盛乾帝从椅上站起，看着陈交说：“这话从何谈起？陈卿不是没看见，这被替换的，只是才能不足者。更遑论陈卿动大盛根基之言更是无稽之谈。”
“陛下！”向来宽厚的盛乾帝忽而这样，令陈交微微错愕。他外露的焦急在盛乾帝微显不快的目光下收敛些许，而他挺直了腰板，转而道，“臣与许侍郎共事多年，自然清楚许侍郎的为官之道。便拿孔垂来说。许侍郎要重用孔垂，那必然与他坚持重新重用镇国大将军的因由无二。可是，陛下，镇国大将军是显和年间威名在外的将军，是四海之内无人不知的存在。孔垂乃何人？”
盛乾帝不轻不重地重复一遍：“孔垂乃何人？”
“孔垂是边将！”陈交直视着盛乾帝的双眼，说道，“是名不见经传的北境钤辖。若是提起孔垂二字，旁人首先想起的是秦王之舅兄，翰林直学士孔德之长子。”
盛乾帝的面部微绷。
陈交恍若不见，继续强硬道：“每一年磨勘上的‘优异’之评更应当是许侍郎对此人能力的认知。可‘优异’二字，只孔垂一人拥有？那些被替换下来的军官，难道无‘优异’二字么？再者，许侍郎提拔京中有能军官便罢，他自出仕以来便在京中。可又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为何对北境之内的军官亦了如指掌？”
盛乾帝不语。
“因为孔垂与那些军官拥有所谓的‘能力’。”陈交说，“今年三月，许侍郎从边境回来。因河北路沿边安抚使、三休府知府余洪业余大人对北岐的谦和之态，许侍郎提议您要另遣通判前往三休府。那新的通判是许侍郎的姐婿！陛下，您不是不清楚，新通判前往三休府的真正目的何在。”
放置在殿内用以降温的冰倏然同白雪寒凉。
“故而，许侍郎比您、比京中之官更早地知道，北境堪当大用的，是哪些人。”陈交的话语掷地有声，最后，他一字一句地道，“许照洲有狼子野心！”
盛乾帝的沉默一直延续到陈交离殿后，整座大殿宛如被置空，除了人的呼吸声，再也闻不见其他的响动。
“陛下……”张德容见盛乾帝坐在龙椅上空放了视线许久，终于开口说话。
只是他刚唤了一声，他的喉咙便是一痒。
张德容忙闭紧了嘴巴，偏过头捏拳抵在唇边，闷闷地咳了一声。
盛乾帝才似回过了神，他转过头来，眉间皱了皱，问道：“张德容？”
“不碍事的，陛下。”张德容笑着道，“近日有些咳了，也不太常咳，当是个小毛病，待会儿老奴便去煎副药吃一吃。”
盛乾帝看着张德容这双天生的笑眼，两边都是皱纹了。他顺着右眼边的皱纹，瞧到了他发白的鬓角。
盛乾帝笑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眼边的皱纹，叹息道：“张德容，我们都老了啊。”
“陛下正值壮年，还不到称老的时候呢。”张德容笑眼的弧度没有丝毫松动，眼眶却隐隐的红，“老奴就是到五十岁的时候，也还不觉得自己老。”
盛乾帝笑着重新拿奏章，说：“那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朕也不肯认老。”
可他看着奏章，字体胀大又缩小，他的目光透过纸背，飘得更远。他的心一下子因期盼而跳得欢快，又一下子因担忧而跳得沉闷。
盛乾帝恍惚地说：“张德容，那时候，盛朝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定然是陛下所想的模样。”张德容语气轻快道，“那是最好的模样。”
盛乾帝提了提唇角，目光又拉进，字体变得清晰。
张德容为盛乾帝倒了一杯茶，带着笑说道：“陈相也是的，任免都下来了，他才进殿说这些话。”
盛乾帝喝了一口茶，像是无知无觉。
张德容看着盛乾帝，叹道：“陛下待许侍郎太偏心了些。”
盛乾帝放下茶杯，饶有兴致地道：“朕是怎么偏心他的？”
“您授其玉带，允其白鹤之图，赐其破格建造的金麟府。您把好的都给他了，也不管是不是合他的官阶。”张德容眯着眼睛笑，声音轻缓，像是在回忆着往事，“还有啊，许侍郎高中状元游街那一天，您给他配车夫与随从，一路鸣锣开鼓，风光无二。以往的状元郎，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盛乾帝听着往事，也缓缓地笑了。
“陛下，您莫要怪老奴多嘴。”张德容道，“许侍郎是护国公府的世子无错。可他是科举出身，那代表的就是科举文人。您重用他，对他好，那便是对科举文人的激励。”
“朕明白你的意思。”盛乾帝道，“朕在规格之内对待科举出身的官员、对待寒门士子，怎么能是对他们不重用、对他们不好呢？”
张德容一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是老奴看得狭隘了。”
“终归是……”盛乾帝看着空旷的殿下，又道，“一朝只有一个许照洲。”
——
闷了许久的雨终于下了，云层推挤的天空突然被劈开了一道口子，闪电来得突然又迅速，电光耀眼，一闪而过，引来街上人们的几声惊呼。
它一道接着一道地劈下，摊贩们开始收摊往家赶。m.χＩùmЬ.ＣǒＭ
终于，天空的表层被完全地撕破，兜着的雨水倾盆而泼、肆意而下。空气中持续不断的沉闷烘热渐渐地消退，最终不见了。
天地之间，像换了一个人间。
因为这场猛烈的暴雨。
雨水如注，砸在地面上，水花扬得多高。
随着时间，水花扬起的位置慢慢得变低，最终无力再附和从天上下来的雨水。
独角戏多么无趣。
蒙蒙的雨雾退了，那一滩滩的水团因为无法立刻消失不见而被留下。
没关系。
这是新一场人间的印记。
雨停了，崭新却没有被带走。
树叶绿得更纯净，鲜花的色彩更显得娇艳。
勃勃的生机在春天离开许久之后、在秋天来临之前暗暗滋长。
与之相同的，是各种半真半假的传言，它即将破开土壤，但先按捺不住，悄然探出了头。
——
“等七月开头，我便随爹爹下江南了。”孔梦蕊坐在桌边，崩子上的图样已经初现风采，她停下了搭针引线的手，抬起双眸看向柳萌初，唇边自发勾起的笑使她的娴静与温柔更加明显，“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教我这样一个笨学生。”
柳萌初摇了摇头，然后问道：“生下孩子后，王妃要如何回京？”
孔梦蕊低头，左手轻轻地抚上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说道：“只能委屈这小家伙，少长一岁。”
柳萌初的眉间动了动，到底没蹙成。
孔梦蕊站了起来，脚步轻快地走到柳萌初的面前，她拉起柳萌初的一只手，眼睛里的喜悦饱涨，她道：“昨年我落了胎，身子损耗得严重，那时大夫便说了，我此身恐怕难有孕，只能尽量地用药调理，再碰一碰运气。幸得老天待我不薄。无论如何，我都要好好地把这一胎安稳地生下来，然后护着他平平安安地长大。”
柳萌初望着她。
孔梦蕊一笑，那眼神的柔和之上，又好像套上了一层盔甲。她又道：“少长一岁，是王爷的意思。可是这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皇室子嗣，哪里那么容易糊弄？更别提要他少一年的年岁。”
“王妃？”柳萌初的思绪如同被扯乱的柳絮，纷纷扬扬，漫天铺洒，始终聚合不到一起。
孔梦蕊放下了柳萌初的手，慢慢地转过身，走到门边，她的一只手扶门框，一只手抚肚子。
她仰起脸，光亮都洒到了她的面孔上，把那过静的面庞晕染上活力的光。
孔梦蕊说道：“上天真的待我不薄。它让我嫁给了喜欢的人，它让我喜欢的人一心一意地待我。如今，它又给了我一次为人母的机会。我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我嫁的是秦王。一朝之王爷，怎能无子嗣呢？怎么能……他不在意，我却无法心安理得地让他因为我而蒙尘。”她回过头来，远远地看着柳萌初道，“所以，即便我因为这个孩子，好几年无法回京，那也没关系。这期间，有人要他立侧妃、要他纳妾了，都没关系。我甚至希望他可以这么做，我真的不介意了。”
天色还阴沉，光线不明亮。
空气静静地在屋内屋外流动着，树梢上飞来一只鸟，叽叽喳喳地叫唤了几声，因为忍受不了这份寂寞，倏然拍翅飞走。
直到再听不见一点声音了，柳萌初才恍如回过了神智。
“若是王妃……”她道，“一辈子回不了京师了呢？”
孔梦蕊讶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笑了：“他说一年后便接我回来，如若那时没有好的办法，我自己便不会回来。我也不知以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可……”
她性子稳重，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养成。即便她将要说出毫无证据可言的、代表自己全心全意相信着一个人的天真话语，她也是稳重的。这一种天真令她快乐，让她打开了幸福的大门，所以她微笑。
微笑也稳重。
如此一来，她的话更加有信服力。仿佛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说太阳要从西边升起了，那太阳就要从西边升起了。
微笑里，孔梦蕊说的是：“三年五载……他总会接我回来。”
柳萌初哑然。
她不能透过这样的话语，窥见背后的真实，或是假情。
她站不到天的位置，她看不见每一个人。
她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不过片刻之后又无力地松开。
“好了，终归迟早要相见，结局横竖是喜悦。那便不要再说未来的离别，也该看一看近前。”孔梦蕊又从门边走回来，她兴致很高地问道，“你听说过香缘寺没有？”
柳萌初违背本心地点了点头。
“听说那寺庙很是灵验。”孔梦蕊笑着道，“过几日我便想邀王爷一同去拜一拜，为这肚里的孩子求个平安。只是不知道王爷有空没有……”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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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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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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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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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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