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有金麟府标记的马车在长街上缓缓停下,长瑞掀开车帘进来道:“主子,旁边人行道上一个摊贩的推货车被碰翻了,里头的东西滚到马行道上来了,把前面堵着了。”
许照洲道:“无妨,且再等等。”
长瑞应了一声,便掀帘走了出去。
车厢以外的世界喧闹嘈杂,如潮水一般冲散日落的清宁。京师好似向来如此,无论来临的是哪一时刻,它都是热闹的,从来没有停歇的时候。它在高楼林立里昭示着繁华,也在人声沸腾里昭示繁华。
许照洲抬手碰了碰眉心,又曲起手指,用关节剐蹭了一番。
他把桌上的名册翻来看,正前方的声音小了不少,似乎是道路快要被清理干净。左侧的人行道上却又传来新的声音。
两个人用对话对道路上发生的事情指指点点,又用没有说完的话对其余的事情指指点点。
“诶,你知道近来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人的声音比先时矮下去不少。
“近来发生的事情可多,每一天都在发生着事情,你说的是哪一件?”另一人无知无觉,犹自以原音说着。
“还能有什么?”头一个人似乎低声骂了他一句什么,而后道,“今早上好不容易抢到的,借你看看。”
另一人过了会儿才说话,声音已不似初始那般高昂,他匆匆地道:“我得赶忙去前头的庆洋正店买壶好酒来喝喝,谁知道日后还能不能喝得上了?”
“呆子。”头一人的声音里已经没有方才的紧张,又说笑上了,“便是现在,你就能喝得上了么?”
“不过是舍得与不舍得的问题。”
许照洲把看了没多久的名册合上。他撩开了马车左侧的窗帘,向外看去。
着黑粗布衫的两名男子一高一矮,正沿着人行道侧,预备往前走。
许照洲的目光往下移,看见了矮个儿男子手上抓着的小报。
他的目光就此定在那小报上,片刻后,他教长瑞去将它买过来。
他把小报夹进名册里,带回金麟府的书房里。
——
晚间,柳萌初问道:“主子,您明日沐休?”
名册闭合地放在案前,许照洲还没有把它打开。闻言,他“嗯”了一声。
“我明日也不用去秦王府。”柳萌初拍掌道,“咱们可以待一整天了……”
许照洲动了动身子。
柳萌初挠了挠腮,间隔很长地又吐出一个字来:“……么?”
“……”
许照洲清咳了一声,他的头部微向左偏,是眼角余稍里不留人影的角度。他的左手在左侧的案沿挑一本书,口中道:“为什么?”
话说完了,他又觉得这问题含有歧义,会让听者产生另一种理解。而这另一种理解恰是对自己的误解。
于是,他又补充道:“你在秦王府的差事都结束了?”
“快了。”柳萌初答道,“但是明日秦王妃要去香缘寺一趟。”
她想了想,又问:“主子,您知道香缘寺在哪里么?”
许照洲终于将那本书挑了出来,他刚要回答,书房的门便被敲了敲。
许照洲让外面的人进来。
柳萌初坐正了身子。
万青走了进来。
许照洲先问:“城北的人如何说?”
万青答:“没有新的线索。”
许照洲隔了一会儿才道:“将人撤回来。”
万青应完声便出去了。
待门重新被合上了,柳萌初才有些犹疑地问道:“城北?主子,您在查城北宅院里的那一百万两银么?”
许照洲点了点头,他把挑出来的那本书压到名册的底下,夹在里面的小报被拨换了位置。
柳萌初早把香缘寺的事情忘掉,她看着许照洲道:“您是觉得那一百万两银有问题?”
一只手压在名册上,许照洲转过头,眉峰动了动,他道:“你也觉得这事有不对劲的地方?”
柳萌初认真地想了想,说道:“秉公府审范太医那天我正巧在场,我觉得范御医不会是那种贪赃牟暴的人。”
“怎么感觉出来的?”许照洲追问道。
柳萌初的声音往下压了压,好像这样便能烘托出一股神秘的范围一样,她道:“您知道范太医给了那妇人多少钱么?”
她用手指比了个数给许照洲看,说道:“这个数。”
“……”
柳萌初笑了笑,又说道:“不过,范太医出京的罪名里应当占着这个缘由,大抵有几份真。毕竟,人是变化着的。”
许照洲顿了顿,随后说道:“一百万两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坊间传言不假——范正在民间为医时当真可以攒下近一百万两的银子。后来他随大皇子来京师,这一百万两银子的运输便成了问题。如果不惊动旁人的话,他便只能将现银折换成纸币。”
“但是纸币的流通有界,一年、两年、三年,都有,且各地不一。除此而外,各地的纸币也互不流通。”许照洲说,“所以,范正若不想那一百万两成为一堆废纸的话,便势必要在入京之后将纸币重新兑换成白银。”
柳萌初偏了偏身子,一只手握成拳,抵在桌沿与身侧。她一眼不错地望着许照洲。xǐυmь.℃òm
许照洲继续说:“范正入京师是显和三十六年,他一直住在大皇子府。城北宅院是建兴元年时大皇子赠与范正的。大皇子始终不知范正有近一百万两银子。那便是在建兴元年以前,范正都会私自到京师铺户更换纸币。京师纸币三年一界,范正须有两次去过铺户。而在获得城西宅院后,他需要再到铺户里,把手头的纸币换成白银。”
“这个我知道。”柳萌初接话道,“兑完钱后,合同虽会被抹除,但铺户里头始终会留一份记载。”
“不错。”许照洲说道,“虽京师里头信用高的铺户不算少,但负责转换各地纸币的铺户却不多。但是——不论是哪一家铺户,都没有这样的记载。”
柳萌初愣了一下,说道:“原来没有真啊……”
她的语调平如用尺子抵画出来的直线,没有一丝起伏,又在这片将她的面孔渲染得朦胧而模糊的暖黄色灯光里生出抵触感。
许照洲用手顺了一下袖袍。
柳萌初把卡在自己身侧与桌沿间的手拿出来,搓了下脸,然后把手贴到桌面上,转话道:“范正既然被陷害,那便是有人事先将银子放进了城北宅院。一百两银子可以悄无声息地被搬运么?”
“未必不可以。但这个幕后人一定做不到。”许照洲的语气显出了几分笃定。
柳萌初好奇道:“为何这么说?”
许照洲说:“因为一百万两银钱设置得太过夸张。除去范正这几年在京师的收入,即使是牟暴,他也未必有可能在民间积攒下如此高昂的钱财。”
柳萌初思索片刻,道:“若遇见富户……”
许照洲摇了摇头,说道:“范正在民间时居不定住所,四处行医,会遇见富户,但不会一直遇见富户。更何况,富户极少请外头游历的大夫。”
柳萌初的手掌长久地贴在桌面上,非但不能把那被覆盖着的木料捂热,反而被它传递过来冷意。
柳萌初夸奖道:“主子,您真聪明。”
她那要被融入浓墨重彩的灯光中的浅淡眸子在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变得深刻,她几乎把光照都压了下去,充满倾羡的情绪。
“不单我一人聪明。”许照洲过了一会儿说,“所以——陈交也只能借传闻之名,未敢说那便是事实。传闻或是舆论无法作为结果的有力支撑,于是陈交把它向皇家声誉上引。利益相关,真相变得不重要。陈交大胆肆意,别人敢抛线,只要于他有益,他便敢抓。但没有陈交,他要做的事情也会有其他人来做。而之所以陈交得以顺利,是因为大皇子的态度。”
柳萌初望着他的眸子动了动,像水面被风吹过。
许照洲又说:“不是所有人都站在大皇子的对立面。但大皇子在那一刻,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柳萌初贴在桌面上的手指动了动,她意识不到自己的目光放在了哪里,视野中因为不移动的专注点上漆黑,又始终因为屋内的熠熠烛火明亮。
许照洲转过了身。他倏然把名册翻开,刻意不温和的动作把夹在册中的小报掀了出去。
它过于轻盈,便在空中飘晃着,最终由上而下,落到另一处桌脚边上。
柳萌初回过神,弯腰把它捡起来,然后倾着身子递给许照洲。
许照洲的指腹在册边轻轻地划了一下。他没立时接,反而问道:“这是什么?”
柳萌初愣了一下,也很奇怪:“从您书里面掉出来的啊……”
许照洲看着淡声说:“你看一下。”
在他说话间,柳萌初已经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许照洲落在名册的目光始终未往下移,而屋子里半晌都没声。他禁不住转首问:“看见什么了?”
柳萌初低头垂眼,黑色浓密的眼睫只有一瞬的翩跹,她抬眼怔怔地看着他,说道:“看见了……你啊。”
许照洲亦怔愣了一瞬,说道:“这是,小报。”
小报的纸边发出了被用力拿捏过后的声音,这声音显得很脆弱。紧接着,它又带着声响,被不轻不重地拍到桌子上。
在这两个流畅连贯的动作里,许照洲的反应难得迟钝了些。待他反应过来时,柳萌初已经闪身来到了他的面前。
刹那后,他右侧的脸颊被轻轻地捏起。
捏起。
捏住他脸的那只手有一点凉。
柳萌初蹲在地上,抬着上身,捏住了他的脸。她维持着这个不舒服的姿势,眼睛看在自己的手上,没有迎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错愕目光。
那目光里的情绪随着时间消逝,像是白昼渐渐隐匿于黑暗,夜色必然会占据全部的天空。
许照洲低垂着眼,看见她天然上翘的眼尾。在她松软的力道里,他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推到她的脸颊边。
他的脸侧因此而恢复自由,他仿佛也因此忘记松手。
“做什么?”他询问的语气心平气和。
自手腕间散发的温度迅速地蔓延,柳萌初的眼睛终于对上他仿佛吸纳了所有夜色眼眸,她的喉间一动,目光又滑到他的左脸上。她的右手与之抬起,再次捏住了他的右脸。
许照洲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把你名字都写上去了,明目张胆地用模棱两可的话来编排你的不是。即使收了钱得人授意,但若换个人,他们也敢这样?”柳萌初不松手。热潮一片又一片地扑来,它往脸上扑、往耳根扑、往脖颈扑,它扑向了全身。
柳萌初却平静地与他对视,继续道:“我这便来试试,许大人的脾气究竟好成什么样儿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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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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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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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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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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