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父女对坐已有一炷香的时间。
嬴政撑着下巴老神在在吃着茶，赵高正往茶炉里又添了一舀水。秀娘端着刚出锅的糕饼，雪团子闻着味儿从侧屋蹿出来，梁志紧跟着生怕祂又伤了。我无端竟生出了一股子岁月静好。
夏无且率先败下阵来，他轻叹一声：“为父如何也想不到你竟敢与仅一面之缘的后生私定终身。”爱妻病逝时的那种束手无策，令夏无且陷入无尽自责，他只得一头扎进医书里才能暂时忘却彼时的无力感。
待他反应过来，女儿已在他不知不觉中长成这恣意的模样。
夏无且回忆往昔，他想不起女儿最后一次与他亲近的情景了。似乎是她五岁那年，亦或是六岁那年……夏无且垂下眸子，女儿在他的记忆里竟占不满一个画面。他顿感颓然，心中生出无限歉意。
“你若当真钦慕那后生，为父也不愿做坏人。”夏无且眼角沁出一滴泪，他转向嬴政拱手一礼，“这婚事还请陛下做主！下臣……”
直到耳边传来父亲溢着哭腔的沙哑，夏玉房这才反应过来，“阿父你莫不是老糊涂了？你既说我与辛将军不过一面之缘，我怎可同他私定终身？”
眼眶里噙着的泪水一下子憋回去了，夏无且瞪圆了双目，他诧异，“那昨夜……昨夜辛将军信誓旦旦向陛下求娶你，此事你作何解释？”
“我怎的知道？我与他统共也说不超四句话！”辛胜莫不是想娘子想疯了吧？逮着一个是一个？那一行里可不止一个女娘，倾倾不比我好看？等等？！
“陛下！辛将军求娶的人，是我？”夏玉房指着自己的鼻尖，疑惑的瞧向嬴政。嬴政放下嘴边的茶碗，他颔首，“辛将军在大庭广众下明言，求寡人为他与夏家长女赐婚！满朝文武皆可作证。”
“夏家长女……？”夏玉房紧着眉头，她回忆着，她似乎曾与之说过，倾倾是她阿姊。莫不是……“辛将军莫不是误会了吧？他该不会将倾倾当做我夏家的娘子了吧？”
我见阿房朝我看来，施施然开口：“辛将军是有说过，待他得胜回朝便要向陛下请求赐婚。不过我以为他只一句玩笑话，并无放在心上。”我怎能嫁给外族人？
“我就说嘛~这事指定与我没关系！”夏玉房摊着手去看她那红了眼眶的老父亲，“阿父就不要操心我的婚姻大事了，我便是觅良人，也得找个入赘的！这个家！必须我说了算！”
“老子还没死呢！”夏无且没忍住往闺女脑门上来一下子，“还你说了算！只要老子在一天！这个家都是老子说了算！”
“行！行行！您说了算！”
赵高见嬴政的脸色阴沉，冲夏无且使了好几个眼神，对方都恍若未闻。他不得已，只得一手一个拽着夏家父女赶紧离开此间，秀娘与梁志抱着雪团子随即跟上，离去前还贴心的将屋门关紧。
风雨欲来。
嬴政的脸色也不是头一回说变就变，他这般阴晴不定，也不知别人怎的能忍受？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嬴政将茶碗重重往案几上一掷，碗中的茶水溅起，浓重的茶色在我袖上晕开，凝成一片云。
我侧头看着那片水色，眼睛抬也不抬，“陛下要我说什么？”
“你于行路中遇险，寡人听闻辛胜曾与你亲密无间！你二人……”嬴政的呼吸声渐重，他怒了，“他碰你了？”
“我无意间受了伤，辛将军前来搭救。后又为我上药，除此之外，我们再无其他。”m.xiumb.com
“再无其他！？”嬴政将茶碗扫落在地，他起身走到我身前居高临下，“你与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与他私定终身！若不是他在宴上掷地有声，是不是临了你们大婚才会通知寡人一声？”
“我不曾答应要嫁与他。”我神色淡淡道：“我乃不死族圣女，我不会答应任何一个人族的求娶！我恨你们都来不及！怎会委身？”我抬眼对上嬴政的一双怒目，“此事绝无可能！”
“绝无可能？”嬴政气极反笑，“倾倾，你没有心。”
“是啊……我的心早就被剜了！我恨不能死了。”死在那场大火里，与我的亲族一同被长埋地下。
“寡人最擅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嬴政信誓旦旦，“你不是一直想出宫吗？寡人成全你！”
听说嬴政回去后，驳了辛胜的请求。辛胜跪在嬴政殿外三天，哪怕跪晕了也不曾求来嬴政只言片语。他最终被李斯压着娶了另一位官家女子，据说大婚那日，他朝着咸阳宫的方向声声泣血，质问嬴政为何要抢他姻缘？然而李斯堵不住他的嘴，只得命人将他打晕强塞入洞房。
辛胜大婚后第五日，嬴政于朝中宣布即将立后。虽然他并未说明要立哪位女子为后，然而众位朝臣不约而同想起辛胜大婚那日的情景，纷纷猜测是夏家娘子。
然我的存在不可言宣。
不少好事的朝臣去向赵高与夏无且悄悄打听，却见二人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更加确认自己的猜测即为事实。
谏官不敢苟同。
夏无且虽为始皇近侍，可夏玉房曾刺杀陛下！由此，谏官恳求陛下居安思危，咬死不答应陛下立此人为后。
与此同时，始皇命工部在沣峪之北，渭水之南一空旷处建一行宫。谏官又奏秉，言国库不丰，始皇却两耳不闻，提囹圄一众罪民为苦役。谏官不得已只得死谏，一连重伤二十三人后，始皇只得将立后之事搁置。
这一事件却引得朝内外一众哗然，纷纷猜测这夏娘子究竟生得如何祸国殃民。
雀儿与我们分享听闻时，阿房皱着一张脸欲言又止。她哀怨的看向我，那眼神里的委屈将将溢出眼眶。我摩挲她的颅顶，轻声安慰道：“是我的错，平白让阿房为我受委屈了。”
“我不是怪你！”阿房解释，“我只是不明白，明明是皆大欢喜的事情，怎会闹成如今这般？虽说你对辛将军无意，然我见你与陛下相处时甚为融洽，以为你二人两情相悦，却不曾想……倾倾，你究竟想要嫁个怎样的人？”
“我不会嫁给任何人的！阿房，我不会老亦不会死，我无法再眼睁睁看着亲近之人一个接一个老去，最后成为一坯黄土。”我与你们终究是不同的。
梁志正在殿门外与雪团子追逐打闹，他忽然扬声唤了一句“陛下！”我闻声抬眼，却只见一抹玄色消失在拐角处，再也不见。
他大约听见了吧？
他该认清这事实的！
我亦是。
随着建宫一事如火如荼，嬴政也将更多时间花在民生上。听说他统一了货币与度量衡，废分封改郡县，派军征匈奴南越，悉诣守尉杂烧《诗》、《书》、《论》、《史》，只留存医药卜筮树法，亦鼓励国民学之。
坊间褒贬不一，有人言他是明君，亦有人说他暴政。他则全盘接受，并无反驳。
然而这些都不能令我惊讶，人间的法度我不感兴趣，唯一能令我在乎的是，他竟集天下之力，寻求长生之道。
雀儿说，打南边来了一位自称鬼谷弟子的方士，他叫徐君房。他向陛下自荐，说自己通晓医学，愿为嬴政求得长生之法。嬴政存了疑虑，命夏无且与他考学，却见他张口欲来。夏无且考不住他，如实回禀。嬴政不怒反笑，心中稍安。
朝外局势不稳，嬴政欲出游观民生。他派夏无且前来询问我是否一同，向来盼着出宫的我却回绝了。阿房不解，我却没有多言。
听说他身侧只带了大公子扶苏，赵高与徐君房一路同行。夏无且见此去路长，再三思虑之后还是决定留在宫中陪伴女儿。他想要弥补曾经缺席的那些年，阿房闻言很是高兴，索性接了阿父过来同住，二人父慈子孝令我好一阵羡慕。
嬴政的初游因我的拒绝而临时改变方向。
他一路行过北地，越六盘山终达陇西。北地与陇西原是西戎的地界，虽今归秦，然西戎怎可善罢甘休？为了国民生息，始皇只得亲自前往告诫，令西戎不敢再犯秦。
扶苏与父皇出游这一趟，宫中又泛起流言，猜测大公子必为储君，楚夫人一时风头无两，险险盖过曾经的立后风口。
嬴政回宫后不足一年，闻齐地人心不稳，遂又出巡震慑。路途中经过泰山，他临时起意，决定在泰山之巅向府君封禅，或许是求得天下太平，也或许是求得长生不老，到底为了哪般，也只有他自己知晓。
其实我并不是不愿出宫，只是嬴政曾派赵高送来一竹简，上面寥寥几字，“等我——”我不愿去细想他其中的意思，赵高却看不过眼，他语重心长同我说，“陛下待女公子可谓是情深义重，女公子莫要再令陛下伤心了！”
他的伤心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曾活在绝望中，毫无希冀的这些年我苟全性命，他的一句伤心便要让我委曲求全吗？
嬴政第三次自琅琊出巡归来后，他终于踏足了日思夜想了三年的宫殿。此时的他似乎衰老了不少，与我站在一起时俨然像两辈人。
他看着我一如初见时的面容，神色恍惚似在回忆着什么。良久，他开口：“寡人此去琅琊时曾遇一‘千岁翁’，人称安丘先生。他说他已得太丹之道，三元之法，与寡人相约蓬莱登仙。寡人欲派徐方士前去海外寻得蓬莱，待寡人得了长生，与倾倾便算得一类人了。”他如今为长生一事走火入魔，谁劝都没用。
“倾倾，你再等等我，可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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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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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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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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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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