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明初宫人不多,紫禁城内的内官、都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两三千之数,故南京宫室虽较前朝局促,但使用起来照样绰绰有余。可数百座殿宇楼阁聚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带来了一个明显的弊端——憋闷。南京本就是出了名的火炉,而紫禁城内因为空气流通不畅,就更显得闷热无比。故每到盛夏,宫中的奴婢们都多少会有些烦躁,私下里时常有斗嘴情事发生,甚至连严令禁止的斗殴也偶有出现。但是在永乐五年的夏天,就连脾气最暴躁的宫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收敛了性子,平日里别说横眉竖眼,就是走路也都踮着脚尖,生怕弄出丁点儿声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段日子以来,皇后徐仪华的病情愈发严重,已呈不支之象。为此,永乐整日忧心忡忡,见了谁都没个好脸色,大家小心翼翼,生怕在这时触了皇上的霉头,招来杀身之祸。
内廷的宫人谨小慎微,外朝的大臣们同样也心神不宁。自从邸报上明文登出凤体违和的消息后,大家都预感到皇后情况不妙。这几日除了紧要军务,其余政事都尽量由各衙门自行处理。若有实在做不了主的,也都写成奏本递交通政司,再转送到宫城内的文渊阁,由内阁阁臣们斟酌轻重缓急,然后进呈御览。这种全新的奏事流程,也是出自永乐的授意,他现在一门心思都已移到了皇后的病情上头,实在没有太多精力来处理国政,只得出此权宜之策。如此安排,内阁的地位就突然重要起来。偏偏这时《文献大成》的重修又到了最后关头,永乐牵挂徐后病情之余,还特地交代此事不可再拖延,因此,杨荣、杨士奇、金幼孜几个都被抽调到弘文馆查籍阅典,内阁能做事的只剩下黄淮和胡广。两人起早贪黑,忙得脚不沾地仍不能完全应付,一些看似不太要紧的政务也只能暂且搁置了。
这一日午后,户部尚书夏元吉正满头大汗地在签押房内批阅公文。忽然,一道浙江布政司送来的公文映入他的眼帘。此文言秋汛将至,钱塘江河堤急需加固,需抓紧时间招募民夫上堤护坝,请户部急拨钱粮。夏元吉想了想,又从堆积如山的文牍中抽出另外一本,却是三日前湖广布政司递来的,内容与浙江一样,都是防汛护堤急需朝廷拨付钱粮,只不过钱塘江换成了荆江。这种事每年夏秋季节都有,按理说他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不过他捏着这两道公文思忖许久,最后将它们收入袖中,随即走出大门径直往宫中而去。
刚走到左掖门外,夏元吉还未来得及递牌子,便见鸿胪寺丞刘帖木儿迎面出来。他眼光一亮,忙上前两步问道:“老刘,你可是去面圣了么?”
“是!”刘帖木儿是汉化的蒙古人,虽然能说汉语,却是北京的口音,于南京官话仍不甚流利。永乐在北京就藩多年,刘帖木儿用当地土话与他交流不成问题,但要与夏元吉等南方籍官员对答就稍显麻烦了。见夏元吉发问,刘帖木儿憋了好一阵,方用半生不熟的南京官话回道,“回夏大人,下官是去面圣。乌斯藏白教尚师哈立麻去年来京,陛下命在山西五台山建大斋,请哈立麻在那里为太祖高皇帝和孝慈高皇后祈福。眼下大斋已成,哈立麻也抵达五台山,特上表道谢。因皇上一向对哈立麻的事特别关心,下官明知皇上心寄娘娘病情,也只有斗胆请见了一次。”
这刘帖木儿南京官话不好,一开口却特别啰嗦,夏元吉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的意思弄明白。不过也亏了刘帖木儿话多,从他的絮叨中夏元吉发现了一些门道。这哈立麻是乌斯藏颇有名望的高僧,永乐召其进京,名为敬佛,实则是借此怀柔藏人,所以对他上心也是自然。虽然如此,一道谢表毕竟不是急务,这样刘帖木儿也能成功见驾。如此看来,至少眼下永乐还是有工夫接见外臣的。他精神一振,当即又跟刘帖木儿寒暄几句,旋到门前递牌子请见。
一盏茶工夫过去,一个小内官碎步跑出门来传旨在乾清宫接见。夏元吉听了先是一愣,他与内阁侍臣不同,通常永乐召见他这种外臣都是在武英殿。不过很快他又反应过来,皇上还牵挂着皇后的病情,因此改在内廷召见,这样一旦皇后有什么事情,皇上知道得也能快些。夏元吉心中一紧,也不多说,只加紧脚步跟着传旨内官往内廷走去。
一进乾清宫御书房,永乐的身影便出现在夏元吉面前。与早朝时的强打精神不同,离开了朝堂,永乐再也难掩恍惚与焦灼。夏元吉一眼望去,见他有气无力地半偎在紫檀木椅上,看上去十分疲惫,明显是连日失眠所致。见夏元吉进来,永乐先摇摇手,阻止了他行礼,旋又伸出右手食指朝房中央的一张红木凳子一指。夏元吉会意,只略一欠身,便走到凳子前坐了下来。m.χIùmЬ.CǒM
“夏爱卿见朕何事?”永乐问道。
“回陛下!”夏元吉起身将那两道公文从袖口中掏出,欠身呈上道,“浙江、湖广布政司相继来文,请户部拨钱一百一十万贯以应秋汛!”
见夏元吉上书,守在一旁的马云赶紧上前接过转递到永乐手中。永乐翻开略略一扫,随即放到面前御案上道:“此等民生之事,你直接照往年成例拨付,完了再奏与朕便是,何必专门进宫一趟?莫非户部没银子了?”
“银子自是有的!”夏元吉赶紧答道,“眼下户部尚有公帑八百四十八万贯,旬月后各地赋税也将相继解至,应付浙江等地秋汛开支自然绰绰有余。只不过接下来马上就要入秋,塞上三十万戍边士卒需添置棉衣,另需从江南征集二百万石粮草运到北京供将士们过冬,仅此一项,开支便达近四百万贯。再加上中途飘没耗羡,恐就得五百多万贯。此外,交趾虽已光复,但黎逆余孽仍在顽抗,朝廷二十万大军有一大半要留驻当地,仅供应他们下半年所需,便又要花上近二百万贯。而数月后张、沐二帅就要班师回朝,郑和出使西洋的船队也将归来,届时朝廷自然要大加赏赐,这又是上百万贯的开销。以上种种,再加上重修北京城墙、筹备二次出使西洋以及各种日常开销,至岁末时朝廷还将支出两千万贯之多!”
夏元吉说的都是国计民生的大事,纵然永乐心有旁骛,此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聆听。听其说完,永乐略一思忖道:“照你计算,今年户部盈余多少?”
“今岁肯定只有亏空,没有节余了。不过前两年朝廷还攒了些家底,靠着这些老本倒不至于不敷开支。但这么下来,到年底户部存银恐就不多了。”
“还剩多少?”永乐蓦然惊觉,身子立时坐直了起来。
“大约可剩下四百万贯左右!”
永乐陷入了沉默。偌大个大明朝国库只剩下四百万贯,这无论如何也太少了些,一旦四方有个风吹草动,朝廷立刻就有可能陷入无银可用的窘境,他倏地抬头对夏元吉道:“营建北京之事暂缓,待来年开春后再作计较!”
“陛下圣明!”夏元吉心头稍缓,“不过即便如此,朝廷最多也只能省下两百万贯。六百万贯的存余,还是稍少了些!”
“也刚好足够了!”永乐从御案上的托盘里拿起一条毛巾,擦了擦脸道,“其余各项开支都是免不了的,你不要打它们主意。眼下海内尚算安宁,阿鲁台虽有异心,但凭他目前的实力尚没胆子来招惹大明。只要没有兵争,六百万贯足以保得今岁平安。”
“可是……”夏元吉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嗫嚅道,“或许朝廷还将多出一大笔开支,而且还耽搁不得!”
“哦?”永乐有些不解道,“朝廷今年的大事不就这么几件了么?还能有什么急务?”
夏元吉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永乐,过了好半晌才一咬牙小心翼翼禀道:“回陛下,历代帝王自登基之日起便要寻址建陵。陛下御宇已有五载,然陵寝之事仍一拖再拖,这实在有违常理。故……故臣斗胆,请陛下即刻派员寻找风水宝地,准备开工建陵!”说完,夏元吉立刻跪伏于地,大气不敢出一口地等待永乐训斥。
夏元吉这话虽说得极委婉,但永乐仍领悟出了其中之意——这实际上是提醒他,一旦皇后驾崩,朝廷要马上修建帝陵,否则皇后梓宫将无以安葬,而帝陵修建无疑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永乐倏地站立起身,眸子中射出愤怒的火光。不过他终究平静了下来,毕竟皇后的病情他本人最为了解,眼下的确是到了要考虑身后事的地步了。思忖半晌,永乐一声长叹,身子颓然倒在座椅上有气无力道:“你是忠臣,此事不可再拖。不过建陵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办成的。仅是选址便要费好一阵功夫,想来前期开支也不会太大!”
见永乐无怪罪之意,夏元吉心中犹如一块巨石落地,再说起话来也顺畅许多:“陛下所言甚是。但寻址之事再慢也就只花上几个月而已,何况此事还迫在眉睫。由此看来,建陵的开支或应及早筹备,届时方能有备无患。而且……”讲到这里,夏元吉想着既然话已说开,索性不再顾忌,“陛下恕罪,万一娘娘不幸大行,这凶礼自然不能马虎。若隆重的话,前后花费恐也要几十万贯。如此一来,国库恐就愈发空虚了……”
“朕拨内帑治丧,不用户部掏一文钱!”永乐本就对皇后之事暗自伤心,此番听得夏元吉左一个大行右一个凶礼,他明知其是一片忠心,但仍忍不住急火攻心,竟有些失态地拍案大叫。
夏元吉吃了一惊,旋即面露苦笑道:“臣死罪!只是此等事不得不预作绸缪。皇后乃天下之母,倘有不幸,哪有让皇上用内帑治丧的道理?何况几十万的开销,内帑恐也……”
“唉……”永乐一声哀叹,旋又摆了摆手,示意不怪罪夏元吉。待重新坐下后,永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凉茶,心绪平静了些才精疲力竭道,“说吧,你有何应对之法!”
永乐一旦平静,思绪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缜密和周全,他知道这个户部尚书在度支上头是绝不会黔驴技穷的。他既然敢来找自己,那除了诉苦外自然也有应对的办法。
果然,夏元吉欠身一揖,随即正容道:“臣有一策,或可缓国用不敷之虞!”
“说吧!”永乐淡淡道。
夏元吉毫不犹豫道:“解除开中限制,朝廷立可节省大笔钱粮。”
“恢复开中?”永乐一愣,随即陷入沉思。
自永乐二年限制开中以来,北京的粮草已增加不少,但边疆各地因为没了盐商输粮,这粮草转运之责又落到官府头上。如此一来,不仅中间损耗猛涨,百姓的徭役也因此大大增加,输粮各省的布政司对此叫苦连天。无奈北京乃天子行在、塞防根基,地位重要,朝廷为了它也顾不得这多了。
“恢复开中,万一北京粮草再度不济奈何?”斟酌再三,永乐提出了疑问。
“不会。经数年开中,北京各仓的存粮已大大增加,现已有两百万石之多,只要无大战,仅此便够行在卫所一年之用。而且如今移民北京也已结束,十余万农户已屯垦有年,朝廷不仅不需再接济他们,反可从中收取赋税。再说永乐二年郑和出使日本后,倭患已有所缓解,陈瑄船队再从海路运粮,其折损亦有所降低。凡此种种,足以保证开中限制解除后,北京粮草仍足以供应所需。”
夏元吉的理由不能说不充分,但永乐心中仍隐藏着一份忧虑。盖因夏元吉之判断,均是建于北方无大战事的基础之上。可眼下形势,鞑靼国师阿鲁台自永乐三年迎立元室后裔本雅失里为可汗以来,这几年势力猛涨,已渐呈一统漠北之势。鞑靼盘踞漠北,大明虽强,一时也鞭长莫及,故永乐对阿鲁台一直采用羁縻之策,屡次遣使宣诏,希望将其招安。不过对于朝廷的招谕,阿鲁台却态度暧昧,既不接受,也不断然拒绝。对此,永乐一直心怀警惕,担心其是暗蓄实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度侵犯。而且在永乐的认识中,也绝不会允许一个统一的漠北出现,否则大明将面临重大威胁。要是鞑靼真成了大气候,就算它暂无南侵之意,大明也肯定要出塞讨伐。从现在的情况看,这一天已不太遥远。
无论是鞑子南侵,还是明军北征,这都将是一场举国大战,北京作为塞防根本之地,没有足够的粮草储备肯定是不行的。有这层隐忧,永乐对解除开中限制不能不有所顾忌。
见永乐久久不语,夏元吉不禁有些发急。其实他也知道永乐的担忧,但他也没有办法。今日他之所以不合时宜地见驾,力陈当下度支艰难,甚至敢于不忌讳地提出皇后驾崩一事,其最终目的就是要借这个机会说服永乐放开对开中的限制。
自永乐继位以来,大明海内升平,朝廷岁入年年递增。但这位天子心气极高,大手笔是一个接着一个,导致开支也是节节攀高。夏元吉执掌户部,一方面要为永乐的开拓大业保驾护航,另一方面也得确保朝廷不至于入不敷出,这里间的艰辛可想而知。这几年下来,这位户部尚书看似气定神闲,对种种开销都能从容应付,但背地里却已是焦头烂额,恨不得一个铜子掰成两半花。幸亏夏元吉生性好强从不服输,加之其对永乐的开拓振兴也发自内心地赞同,否则的话,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理财之道,说白了无非就是开源与节流。几年下来,开源的办法基本上被夏元吉用尽,再想增加赋税几无可能,只能在节流上下功夫。而恢复开中则是眼下他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大幅减少朝廷开支的方法。若此策不能施行,夏元吉真不知道接下来他这个户部尚书该如何做下去。因此,他又拱手道:“陛下,当初限制开中是因为北京粮草吃紧,且当时朝廷外患也只限于漠北鞑靼,其余地方纵有些损失,但无碍全局。可如今形势不同。征讨安南,滇、桂、粤、川等地存粮已消耗大半,急需补充。而眼下交趾刚复未久,蛮夷多有不服,十余万大军屯于彼地仍需朝廷粮饷接济;还有甘肃,虽说帖木儿暴毙,但西陲仍不可掉以轻心,朝廷十万将士屯于陇上、河西,一应粮草亦需从中原转运。此二地之输粮若能易之以开中,则朝廷仅今年后几个月便可省下近六十万贯支出,往后每岁更是可省下近一百五十万贯。如此不仅解了营建帝陵的燃眉之急,还可成为朝廷的一项长久之利。至于北京,粮草已十分充裕,即便将来有不虞之需,只要撑过两三年,朝廷缓过劲儿来,再行增益不迟,断不至于碍了大局!”说到这里,夏元吉复跪倒于地,一脸恳切道,“臣知陛下忧心鞑靼,然当下国用已近告罄。为长远计,还请陛下隐忍一时,只要过了这一段,臣保证能让北京粮仓丰盈,不会让将士们饿着肚皮与鞑子厮杀!”
素以长袖善舞著称的夏元吉竟哀求般陈情,永乐悚然动容之余,也清楚地意识到国用确实已到了十分紧张的地步。他不再犹豫,当即拍板道:“也罢!便依爱卿之议,朕明日便下诏恢复开中!”说完,永乐话音转柔温言道,“维喆速速起来,你一心为国,朕岂能让你为难?”
“谢陛下!”听得永乐答应所请,夏元吉转忧为喜,正想接着说几句奉承话,忽然暖阁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皇爷,马骐求见!”殿门外传来马云的急促叫声,声调中带着几丝颤抖。
“啊……”永乐脸色一变,倏地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马上进来!”
“皇爷……”马骐滚驴样儿爬进房中,一骨碌扑倒在地,满脸惊慌道,“娘娘突然大口咯血,咯完就晕了过去……”
“什么!”永乐双脚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忙伸出手撑住御案站稳了惶急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不晓得!娘娘一晕,太医院韩院使便进去抢治,奴才就赶紧过来报信了!”
“那还啰嗦什么!赶紧备辇,摆驾坤宁宫!”永乐一声暴喝,也顾不上已惊得面如土色的夏元吉,当即一个箭步冲出御书房,直向殿外奔去……
当朱棣心急火燎地赶到坤宁宫时,这里已是一片慌乱。太医院院使韩公茂正领着几个御医在暖阁内急救,室外的内官和都人们步履匆匆地端药送水,脸上布满惊慌之色。永乐看在眼里,心中一沉,欲待进室探望,又恐扰了御医们诊治,只得心神不宁地在暖阁槅门外搓着手团团转。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暖阁槅门打开,韩公茂满脸疲惫地踱了出来,永乐将他一把拽住焦急地问道:“怎么样?皇后可有醒来?”
“回陛下,娘娘已经醒转,然因太过疲惫,现又睡过去了!”
听得徐皇后已被救醒,永乐心头一块大石顿时落地,脸色也舒缓许多。长吁了口气,他又问道:“照你这般说,皇后的病情有转机了?”
韩公茂没有吱声,只是把头深深垂了下去。
见韩公茂如此,永乐刚放下去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怎么?仍有反复?”
“陛下恕罪,恐怕不只是反复这么简单!”韩公茂苦笑一声。
“什么?”永乐的脸一下变得惨白,半晌方怔怔道,“此话怎讲?”
韩公茂左右一张望,随即将永乐引到一僻静处方一骨碌跪下眼角含泪道:“陛下,娘娘久染沉疴,已是病入膏肓。此番虽侥幸脱险,但也只是回光返照。若臣所料不差,娘娘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啊……”永乐犹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顿觉天旋地转,几乎就要跌倒。
韩公茂见状,忙起身将他扶住,惊慌道:“陛下!陛下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啊……”
“朕晓得!”永乐强自稳住心神,将搀扶自己的韩公茂轻轻推开,又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道,“公茂,你实话跟朕说,皇后这次治好的把握究竟有多大?”
“怕是……百中无一。”
永乐浑身一震,随即又哆嗦道:“那你再说,皇后还能撑多久?”
“恐怕……恐怕就这几日了。”
永乐紧拽韩公茂肩膀的手颓然无力地松开,眸子也瞬间变得一片茫然。突然,他猛地一转身,疾步走到暖阁门前,推开房门便冲了进去。
一进暖阁,一股浓浓的药味便扑面而来。两个都人正站在皇后卧榻前的纱幔内侍候,见永乐进入,忙要跪下行礼。永乐一摆手制止了,随即头往后一摆。二人会意,忙蹑起脚尖轻轻退出阁外,并将房门小心带上。
待都人退出,永乐上前两步撩开纱幔,沿着卧榻的边缘轻轻坐下,然后用充满爱怜的眼光瞧向发妻。
徐仪华睡得十分安详。长期的病痛折磨已使她完全不复往日的丰腴,展现在永乐面前的,是一个面容惨白、瘦骨嶙峋的躯体,曾经乌黑亮丽、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发,而今也变得枯黄蓬松,看上去凌乱无比。永乐与徐仪华结发二十余载,二人相濡以沫、举案齐眉,夫妻间的感情十分深厚。眼见深爱多年的发妻已近油尽灯枯,永乐心头一酸,竟忍不住哽咽起来。
永乐的哭声惊醒了徐仪华,她睁开眼见丈夫满脸泪痕,不由惨然一笑,轻声嗔道:“陛下豪气盖世,怎也有落泪的时候?”
“啊……”听得徐仪华出声,永乐先是一惊,忙拭了脸上泪痕,强挤出笑容温言道,“梓潼,你醒了么?是朕不小心,搅了你安睡。”
“无妨的!”徐仪华也露出一丝微笑道,“陛下来得正好,臣妾也正有话要跟您说,要是错过了,以后怕就没有机会了!”
“什么没有机会了,你瞎说什么?”永乐忙握住徐仪华的手道,“刚才朕问过韩公茂了,他说你这病看似凶险,其实是无碍的,疗养一阵子便能康复。公茂自打咱们到北平就藩时起就是燕王府的医正,这么多年他的医术你也是知道的。他既说了没事,你就一定能好!”
“皇上莫要哄臣妾。臣妾的病自己心中有数,这次肯定是扛不过去了!臣妾德浅福薄,幸赖陛下不弃,此间情分纵九死亦难报答。今大限将至,臣妾心中有些话憋了许久,须当趁此机会与陛下一吐为快。若是话语未尽而阴阳永隔,臣妾必死不瞑目!”徐皇后微微摇头道。
听得徐仪华这般说,永乐心中愈发悲苦,待欲再劝,却见她虽气若游丝,但神情却颇坚毅。遂暗自一叹,强笑道:“也罢,咱们夫妻好久未在一起了,趁这闲工夫说说体己话也好!”
见永乐答应,徐仪华展颜一笑,旋伸出手指头指向房门。永乐一愣,随即会意,当即叫进来一个小内官,命他去端碗参汤。小内官得令赶紧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端了碗热气腾腾的参汤回来。永乐接过瓷碗和汤匙,亲手一口一口喂着皇后喝了,末了掏出手帕给她拭了嘴笑道:“如何?精神可有好些?”
一碗参汤下肚,徐皇后苍白的脸颊浮出少许血色,说话的声音也稍大了些:“臣妾来日无多,然心头仍有三件事放不下,还请陛下成全。”
“什么来日无多,梓潼莫要……”永乐仍要劝解,徐仪华已摇摇头阻止了他,“其一,臣妾之弟徐辉祖当年不明是非,屡屡忤逆陛下,后来遭到报应,实是罪有应得。然其虽有大错,但本性绝非奸邪,所犯罪过亦不过是一时愚昧所致。如今事过多年,其整日闭门思过,想来也早就悔了。臣妾斗胆,请陛下看在臣妾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臣妾不敢奢求复其爵位,只要能解除幽禁,让他能像普通百姓一般,臣妾也就心满意足了。”
当初永乐兴师靖难,徐家兄弟中老四徐增寿暗中帮助永乐,结果在燕军进城前夕被建文击杀。而徐辉祖则一直坚决站在建文一边,并率军讨伐当时还是燕王的永乐。直到李景隆打开金川门,建文败局已定,徐辉祖仍率家丁在大街上与燕军激战,失败被俘后仍拼死不降。永乐登基后大封靖难功臣,徐增寿虽已身死,但仍被追封为定国公,并由其嫡子徐景昌袭爵;而对这个死心跟自己作对的大舅子,永乐则愤恨到了极点。虽然因着徐皇后的关系,永乐最终未将其处死,但仍下旨夺其魏国公爵位,将其圈禁家中。
徐辉祖是因反对永乐靖难而获罪,但徐仪华与徐辉祖毕竟是亲姐弟。弟弟遭此大难,她这个做姐姐的心中岂能好受?平日里,徐仪华恪于祖制不得不缄口,但如今她已是快入土的人了,心中的顾忌自也少了许多。
听爱妻提起徐辉祖,永乐不由一阵默然。徐辉祖虽曾经和自己作对,当这毕竟已是陈年往事。这么多年过去,他心中的愤恨已减轻了不少,而且现在他的江山已坚如磐石,对这些所谓“齐黄奸党”也犯不着像当年那样戒备。而且永乐还知道,徐辉祖被幽禁多年,已抑郁成疾,现在也是卧床不起,即便再放出来也活不了多久了。关于徐辉祖病重的事,他一直瞒着徐仪华,此刻眼见她一脸乞求地望着自己,永乐心中的寒冰终于融化了,当即点头道:“你放心,朕不仅会放他出来,还会复其魏国公爵位。”
徐仪华面露感激之色,当即欲起身致谢。
“躺下,快躺下!”永乐忙轻轻按住她。
“谢陛下厚恩!”徐仪华温颜一笑,但脸上很快又浮过一丝忧色,“这第二件放心不下的,便是炽儿和煦儿的事!”
永乐身子微微一抖,又笑道:“他俩能有何事?”
“皇上无须瞒臣妾!”说到这里,徐仪华忽觉一口气接不上来,连咳了几声。永乐见状,忙将床脚前的一个银痰盂端起,徐仪华撑起身子吐了几口痰,方颓然无力地躺下苦笑一声,“臣妾虽在后宫,但对外间的事还是知道些的。自打炽儿立了太子,煦儿便一直不服气。这两年他跟在陛下身前,本不该管的朝政也多有涉足,这些臣妾都看在眼里。皇上之所以不让他就藩,还允许他干政,其实也是因炽儿仍多有不合您意之处,故藏着个再行废立的念想,不知臣妾说得是不是?”
永乐脸一红,垂下脑袋默然不语。正如徐仪华所说,永乐确实对朱高炽很不满意。自永乐二年立太子至今,这三年朱高炽连生了几场大病,有一次还差点性命不保。当然,若仅就于此,永乐纵有忧心,也断不至起这废立的念头。但最让他感到不满的是,朱高炽的治国理念与他相距太远。譬如前番出使西洋和营建北京,朝中大臣本就对此二事多有异议,朱高炽以太子身份提出异议,无疑使他们大受鼓舞,并由是掀起一阵反对浪潮,给永乐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永乐恼怒之余,也从中察觉到朱高炽对更改国策之举似乎并不赞同。由此他不得不再次担心将来太子即位后,会不会将开拓振兴的国策彻底颠覆。果真如此,那他一生心血必将付之东流。
而与太子不同,朱高煦在国策上的立场和态度却颇合永乐心意。不管是下西洋、营建北京,还是后来的收复安南,他都旗帜鲜明地表示支持。而经过几年磨炼,永乐感觉朱高煦在议论国事时也越来越老练,其见解时常与自己不谋而合。而与以前的莽撞粗鲁不同,近年这个儿子的脾气也温顺不少。有了这个比较,永乐有时候甚至有些后悔,悔不该当初让朱高炽入主东宫。若眼下再让他选,即便抛开个人感情,他也觉得朱高煦或许更适合做太子。尤其是前几个月贬解缙出京一事,朱高炽又站出来坚决反对,这倒让永乐心生疑虑,怀疑当初解缙之所以力挺他为皇储,是暗中受了这位大皇子的好处。尽管永乐对此并无证据,但他既有了这份猜疑,那朱高炽在其心中的形象无疑又大大降低。正因为如此,永乐当时不仅严命其闭门思过,还一怒之下再次将解缙从广西复贬到了交趾。最近几个月,永乐即便有事吩咐太子,也只通过吏部尚书蹇义去东宫带话,父子俩竟是一面也没见过。要不是还有个十分讨永乐喜爱的皇长孙朱瞻基,朱高炽这个国储之位究竟能不能坐到现在还真不好说!
见永乐迟迟无语,徐仪华猜到其心中所想,心中有些激动,遂用尽全身已所剩无几的力气抓住他的手道:“陛下,炽儿有不合您心意之处,此节臣妾早已知晓。但无论是炽儿还是煦儿,都是臣妾骨血,臣妾实不愿他们任何一人横遭大难。这东宫之位,本不由臣妾一个妇人插嘴。但臣妾恳请陛下将来无论结果如何,一定要给失意者一条活路,万不可让他没了好结果。历朝因夺储丧命的皇子数不胜数,臣妾实不愿此等惨剧再发生在他们几个身上!若果如此,臣妾纵在九泉之下,亦难瞑目!”说着,徐仪华愈觉悲怆,一时竟失声痛哭。
徐皇后一哭,永乐也觉凄然。他就三个儿子,虽然在宠爱上头有所偏差,但从没想过要置谁于死地。徐仪华这一席话也给他提了个醒:此事若处理不好,那不管最后是否易储,这几个儿子总有一个会没好下场。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当即沉声道:“梓潼放心,朕定会拿捏好分寸!”
永乐虽说得坚决,徐皇后却一点也不能放心。皇子争储,自古都是你死我活。就算永乐本人能善待失利者,可等到他大行西去,新君会如何对待自己的兄弟,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不过如今她已是将死之人,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只得按捺住心头不安道:“陛下能有此言,臣妾便安心了!”说完,她又是一阵猛咳。
皇后的话勾起了永乐的心事,让他一时心烦意乱,眼见妻子气色越来越差,永乐忙替她将被角往上拉了拉,关切道:“梓潼,且先歇着,剩下的事我们下次再聊!”
“不!今日再不尽言,臣妾恐就再无机会了!”徐皇后虽已气喘吁吁,但态度却十分执拗,她觉得有些气弱,遂道,“陛下您靠近些!”
永乐叹了口气,将耳朵送到徐皇后嘴边。徐皇后附耳嘤嘤数语,末了道:“这第三件事,陛下一定要答应!”
听了徐皇后的话,永乐脸色忽然一红,半晌方难堪地一笑道:“梓潼你想哪去了,朕绝无此意。”
“陛下,臣妾这么说绝非是为一家私利……”徐皇后摇摇头道。
“朕知道!朕知道!”永乐略显慌乱地打断她道,“你听朕说,你的病总是要好起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不要想了!”
“臣妾陪侍多年,陛下内心的想法臣妾岂能不知?臣妾早就看出来,陛下对她其实是有意的,只是从来不说罢了!”徐皇后凄凉一笑,见永乐欲辩解,她摇了摇头阻止道,“臣妾不是好妒之人,更非不通情理。若陛下果真无意,臣妾亦不会强配姻缘。只是陛下既然有心,她也有意,如此又何必强作陌路?若说以前是碍着臣妾,可如今臣妾即将离去,您就再无任何顾忌了……”
“梓潼莫要说了,朕的确心中有意,但更多的却是愧疚!当年……”永乐一声长叹,又沉默良久,方摇了摇头道,“往事就不再提了,她怕是早就对朕恨之入骨了吧!何况她已出家,还谈何姻缘?”
“不能这么说!”徐皇后一脸平静,“毕竟那时您也是为形势所逼。这么多年过去,她纵然有恨也该烟消云散了。何况她虽已遁入空门,却一直是带发修行,如此看来,她应是无奈大于心死,未必真已看破红尘。您若不好开口,待她进得宫来,由臣妾出面开解,想来还是有成算的!”
“梓潼,此事容后再议,你说了这许久,不能再强撑着了。”徐皇后满怀期待,永乐听了心中却五味杂陈,不知如何作答。正巧,这时卧室外隐隐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永乐立刻挤出一丝笑容,又扭头往后看了看皱眉道,“何人在此喧哗?简直没有一点规矩!梓潼你先歇着,朕出去看看!”说完,他不待徐皇后作答,便匆匆起身出门去了。
出得暖阁,永乐轻轻将门关上,随即对着门外侍候的几个小内官怒道:“何人如此大胆,竟在殿内喧闹?不知道皇后需静养么?”
几个内官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过了半晌,马骐才战战兢兢道:“回皇爷,是太子、汉王两家子,还有几位长公主和公主。他们听得娘娘晕厥,都急忙赶了过来,正巧皇爷在与娘娘叙话,他们不敢擅闯,都在正堂里候着呢!”
永乐听了当即脸色一沉,也不说话,直接向外走去。待到正堂,他放眼一望,不由微微一愣。
此时的坤宁宫大堂,几乎聚集了所有在京的近支皇族。站在正中间的是朱高炽和朱高煦。他二人平常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多,此番皇后生命垂危,他们才一起赶来坤宁宫,正满脸焦急地团团乱转。在正堂的角落处,临安、宁国、怀庆、大名、福清、南康、永嘉、含山、宝庆等一干长公主,还有安成、咸宁、常宁三位公主,以及太子妃张氏、汉王妃韦氏聚在一起,俱面带忧色窃窃私语。此外,朱高炽的儿子瞻基、瞻埈、瞻墉、瞻垠、瞻墡,朱高煦的儿子瞻壑、瞻圻、瞻坦、瞻垐、瞻域、瞻垶、瞻墿、瞻坪、瞻壔、瞻垹等也都被带了过来。诸皇孙中,最大的皇长孙朱瞻基不过十岁,最小的朱瞻墡连三岁都不到。除朱瞻基少年老成,肃立不动外,其余的皇孙大都还是顽童心性,虽已被严令不得喧哗,但仍有不少左顾右盼,相互间也挤眉弄眼,看上去甚为滑稽。而最小的瞻墡压根不知道当下发生何事,眼见周围大人俱阴沉着脸一声不吭,模样甚为吓人,他惊惧之下竟然放声大哭,急得一旁的乳母汗如雨下,蹲下身子连连抚慰。
眼见后宫正堂变成集市一般,本就烦乱的永乐心绪更是败坏到了极点,当即大吼一声道:“够了!都给朕把嘴闭上!”
怒吼声响起,大家这才发现永乐已经驾临,遂又赶紧一窝蜂跪下行礼。朱瞻墡正哭得起劲,突闻永乐一吼,受惊之下更是放开嗓子大嚎。永乐听在耳里,当即气急败坏地指着一众皇孙对二子吼道:“谁让你等带他们来的?皇后还没晏驾呢,你们两家子就急着要来奔丧了么?”
听永乐这么说,朱高炽和朱高煦皆吓得面如土色,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如捣蒜般连连磕头,那边的一群女人也都吓得不轻,尤其是太子妃张氏和汉王妃韦氏,忙都一骨碌跪倒在地跟着两位皇子一起叩首认罪。
“皇祖父息怒!”就在众人战栗不敢言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只见朱瞻基双手一拱,一脸诚恳地解释道,“是孙儿们挂念皇祖母病情,才跟着父亲前来。墡弟懵懂无知,还请皇祖父原谅!”
听得朱瞻基此言,永乐这才怒意稍缓,遂一挥手道:“皇后暂时无恙,你等无须忧心,就别在这里给她添乱了,都各自回去吧!”
永乐说完,大家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忙又磕完头作鸟兽散去。看着转眼间空空荡荡的坤宁宫正堂,永乐想着相爱多年的发妻即将逝去,心头哀思又起,一时双眼润湿,几欲落下泪来。
“皇爷,妙净法师来看娘娘了!”就在永乐暗自神伤之际,宫门外传来小内官的通禀声。
“妙净?”乍听这名字,永乐不由微微一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这妙净就是徐妙锦。他出家后,以其闺名之谐音为自己取法名“妙净”。
当初永乐登基为帝,派人将徐仪华从北平接到京师册封为后,徐妙锦便和大姐一起回到了金陵。不过返京后,她却未回中山王府家中,而是独自去到聚宝门外寻了座小庵,从此便在那里带发修行。这几年间,徐妙锦与青灯古佛为伴,其间也偶尔进过几次宫,但都是直接到坤宁宫看望徐仪华,与永乐却是一面未见。此番她突然过来,回忆起当年的种种,又联想到皇后刚才说的话,永乐心底不由一阵慌乱。过了好一阵,他方收拾好心情,强自镇定道:“让她进来吧!”
宫门被推开一条小缝,徐妙锦闪身进入殿中,如今的她已是二十四五岁的大姑娘了。永乐一眼望去,见她虽是一身缁衣,但依旧是明眸长睫,皓齿朱唇,看上去楚楚动人,尤其是经过岁月洗礼和佛法熏陶,她的神态中早已没了当年的张扬,代之以恬淡和从容,较往昔更添几分风韵。见永乐站在面前,徐妙锦毫无惊异之色,只缓缓驱步走到近前,双手合十略一躬身道:“贫尼见过陛下!”
永乐身子微微一抖,半晌方干笑一声道:“妙锦妹子……”
“世间已无妙锦,贫尼法号妙净!”徐妙锦淡淡地纠正了永乐的称呼,神色一片漠然。
见徐妙锦如此,永乐面露尴尬,嘴角微微一动,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贫尼闻娘娘不豫,特来相见,还请陛下成全!”徐妙锦又是一躬身。
“当然可以!”永乐忙道,“皇后就在暖阁内,你尽可过去,她见着你……”
“谢陛下!”不待永乐说完,徐妙锦便将他打断,然后复行一礼,旋低头向堂后走去。
看着徐妙锦飘然而去的背影,永乐呆呆地站立许久,最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口中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
刚进暖阁,徐妙锦便一扫方才的冷漠,疾步走到徐仪华塌前,拉着她的手颤声道:“大姐,小妹看你来了!”
徐皇后正半坐在卧榻上闭目养神,听得小妹前来,她倏地睁开双目,里间迸发出喜悦的光芒,但片刻后便恢复淡然,只微微一笑道:“小妹,你怕是有一年没进宫了吧?记得上次咱们相聚还是在去年我做寿时。”
“是的!”看着昔日体态丰盈、仪容端庄的大姐,如今已被病魔折磨得形如枯槁,徐妙锦不由得悲从心来,当即哽咽出声。
“傻妹子,哭什么!”徐皇后伸手拂去妙锦眼角的泪痕,笑了笑道,“生死有命,大姐生于名门,嫁入皇室;又蒙陛下宠爱,得以入主中宫,为一国之母,这天下女人的福全被我一人享尽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今不过早去几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徐皇后说得超然,徐妙锦听在耳里,却觉心中被针扎了一般,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哗啦啦直往下掉,只强忍着哭泣道:“大姐你胡说什么?不过是偶患小疾罢了!人生在世,谁没个三病四痛?安心养养就好了!你可千万别往歪处想!”
“小妮子,几年过去,也知道编着好话哄人了?当年的心直口快劲儿哪去了?”徐皇后扑哧一笑,又揶揄道,“看来你这几年的修行也是瞎费功夫,莫说佛家的诸行无常、生死轮回你没领悟,就连不打诳语的戒条也都忘得干净!”
徐皇后说此话时,语气中捎着几分风趣,徐妙锦听了也是一笑。她也不想再纠缠这生生死死,遂只拣着轻松愉快的话题逗大姐开心。两姐妹絮絮叨叨,说了小半个时辰,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徐仪华话锋一转,拉着徐妙锦的手道:“小妹,方才你进来时,可有遇见皇上?”
一听得“皇上”二字,徐妙锦脸上的笑容顿时窒住,半晌才淡淡道:“见着了!”
“哦?”徐皇后脸上露出一丝期盼,“你可有与皇上叙叙?你们都好多年未见了吧?”
“没有!”徐妙锦冷冷道,“我与他无话可说!”
“唉……”徐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叹了口气道,“其实陛下心地还是不错的。方才你来之前,他已答应放了祖弟,连魏国公的爵位也一并还给他了!”
“哼!”徐妙锦冷哼一声道,“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他现在做这人情有什么用?”
“为时已晚?”徐皇后面露疑惑。
见大姐不解其意,徐妙锦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永乐肯定隐瞒了大哥病情。大姐已是病入膏肓,若此时再知大哥亦已病重,其悲痛之下后果不堪设想!她心中一阵慌乱,不过很快便稳住心神,强自镇定地遮掩道:“大哥本就不该被夺爵圈禁!如今被关了几年,再放他出来,难道还要我徐家感激他不成?”
“不能这么说!”徐皇后未再深究徐妙锦话中含义,只摇摇头顺着自己思路道,“祖弟当年只不过是效忠允炆侄儿,虽说迂了些,但以常理论确实也谈不上罪过,这一点不仅是我,就是皇上也是心中有数。”
“那他为何还要这般对大哥?”徐妙锦当即反问道。
徐皇后露出一丝苦笑道:“允炆削藩、皇上靖难,这两事哪件是循了常理的?自古皇位之争,都是成王败寇。祖弟跟错了人,最后大局已定时还死顶着不服软,如此皇上又岂能不治他?何况,皇上还恨他害了寿弟……”
“恨他害了四哥?这事怎么说?”听得又扯出了徐增寿,徐妙锦愈发诧异,忙又追问。
“这些事都极隐秘,皇上连我都一直瞒着,我也是从狗儿那里打听到的。”徐皇后咳了几声,一脸黯然,“当年皇上起兵靖难,祖弟认定这是谋反叛逆,故对皇上愤恨不已。而偏偏寿弟又与皇上交情很深,祖弟怕他暗通燕藩,便上书给允炆提醒他要防备寿弟。后来寿弟果然暗助陛下,祖弟虽没有证据,但也从他的一些举动中发现了异常,故又几次上密疏给允炆,请他留意寿弟行踪,而这些密疏都被允炆留着。后来皇上率军杀进京城,三保他们从宫中存档中发现了这些密疏。皇上本就对寿弟的惨死心伤不已,见了这些奏疏后便认定寿弟之所以身份暴露,多少与这些密疏有关。你也知道,寿弟与皇上感情极好,靖难时他又出力甚多。如此一来,皇上岂能不将祖弟恨到骨子里?”
徐皇后幽幽道来,将一段尘封多年的往事打开。徐妙锦作为当事人再回忆起当年种种,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不过自打知道永乐与徐增寿暗中利用自己以来,徐妙锦对他们一直是怨恨不已;加之后来燕军进京,建文一家生死不明,徐辉祖也横遭大难,而口口声声要做“周公”的燕王却摇身一变成了永乐皇帝。在经历了这诸多风雨后,她对永乐乃至对那场靖难之役也有截然不同的认识。现在的她,对曾经无比信任和寄托深情的徐增寿还有永乐,只剩下痛恨和不齿,反倒是对当年以为是残忍绝情的建文和徐辉祖,她却抱以无限同情。此刻再听得这段故事,她仍是怒意填胸,咬牙切齿地冷笑道:“成者王侯败者贼,这天道果真不公!”
见徐妙锦这么多年过去仍旧这般耿耿于怀,徐仪华心头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不过她仍打起精神道:“妹子,我知道你恨寿弟和皇上,可当时允炆欺人太甚,他们也是没办法啊!”
“不错。”徐妙锦忽然目光一闪,咄咄道,“当初确实是炆哥哥不厚道在先,皇上要起兵靖难,我无话可说。甚至是他和四哥合起伙来利用我,以他那时的处境也不是说不过去——反正他们这些做大事的人向来都是冷血冷心!可他口口声声说是周公辅成王,为何进京后却自己当了皇帝?最可恶的是,他们利用我也就罢了,玉蚕姐姐何罪?他们叔侄争位与她何干?他们竟阴毒至此,将一个弱女子推入那等万劫不复之境地?如此蛇蝎心肠,他也配为太祖之子?也配当皇帝……”
“妹子……”眼见徐妙锦神情激愤,徐皇后心中愈发焦急,正欲再解释,忽然觉得一阵胸闷,半坐着的身子一下子直直瘫倒在床上。
“咿呀……”徐妙锦见大姐突然倒下,一时花容失色,赶紧攥住她的手带着哭腔道,“大姐!大姐!侬莫要吓我……”
徐皇后出了几口大气,觉得好些了,遂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妹子你莫慌,我没事!”
徐妙锦方才一时激动,将心中憋了多年的怨恨尽数道出,却未顾及场合,此时想来后悔不已,幸亏徐皇后无碍,她的心才稍稍安了些,不过过激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说了!
徐皇后依旧面带微笑,但心里是一阵悲凉。亲眼见识了徐妙锦的态度后,她知道之前的那份期望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达成,她心中充满了落寞与遗憾。两人又絮叨一阵,徐皇后轻轻打了个哈欠,脸上露出些许疲态道:“妹子,我有些乏了,你先回去吧,待病好了我再去求皇上,请他恩准我回府省一次亲,到时候你也回来,咱们一家人好多年都没聚到一起过了……”
“嗯……”眼见大姐和大哥都已油尽灯枯,徐妙锦知道那一天是永远也等不到了,她心中顿时一酸,眼眶中热泪几乎就要涌出。不过她最终还是强忍住了,只一欠身道,“大姐你先歇着,过两日妹子再进宫来看侬!”
“去吧……”徐皇后含笑挥了挥手,慢慢闭上了眼睛。
徐妙锦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大姐。第二日深夜,徐仪华耗尽了体内的最后一丝元气,在坤宁宫暖阁内大行西去,终年四十六岁。这位大明皇后贞静贤淑、知书达礼,且恪守祖制,绝不干政。在她死后的数百年内,尽管她的丈夫饱受争议,她却得到历代皇室与士大夫的齐口称赞,被誉为可与唐太宗长孙皇后媲美的一代贤后。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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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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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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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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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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