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五是大行皇后“三七”的最后一天。这一日午后,永乐传下谕旨,召内阁阁臣及六部尚书在武英殿见驾。
“三七”尚未结束,朝廷重臣们仍皆身着丧服。因着斋宿,诸位大臣脸上都是胡须拉碴,看上去十分狼狈。同时,由于斋宿期间不能沐浴,大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汗臭味,闻上去令人作呕。幸亏宫中的内官们早有准备,于武英殿正堂四角处摆放了大量冰盆,并早早地将鎏金铜炉内的檀香点燃,总算将这股子臭熏熏的味道给压了下去。
与众大臣一样,御座上的永乐看上去也十分邋遢,比长期斋戒而神情萎靡的大臣们更甚。遭遇丧妻之痛的他除憔悴之外,更显出几分苍老。与一个月前相比,他脸上的皱纹明显又深了几分,两鬓也增添了不少白发。经过这次重大打击后,一向精神健旺的永乐已不经然间显出了几分老态。
待众臣行完礼,永乐有气无力道:“三件事,着你等商议对策!”
几位大臣们各自用眼角交流一番,皆默不作声,只把头垂得更低,静待下文。
“第一件,前番接交趾奏报,张辅、沐晟已命都督佥事柳升将黎季犛父子押回京师,现正在路上。照日程计算,其应于九月抵京。还有下西洋的郑和,其船队也已返航,预计也是旬月之后回朝。此二者返京时仍处国丧期,朝廷如何举行嘉礼,还需拿出个章程。”
这是礼部的事。永乐话音一落,礼部两位尚书郑赐和赵羾便打了个对眼,随即郑赐一拱手道:“回陛下,此事臣与赵大人已有计较。依臣等愚见,此二事都是在皇后大行前定下的。今皇后已升遐,国丧期间,献俘阙下及论功行赏都不合时宜,莫如便停了这两项嘉礼!”
“不妥。”郑赐方一说完,永乐便摇头道,“献俘阙下,是彰我皇明天威,震慑四方不臣的绝佳之机。现鞑靼气焰嚣张,阿鲁台南侵之心日甚。就是交趾境内,也仍有残敌尚未肃清,且归附土豪中亦有心存不满,意欲滋事者。值此之际,献俘嘉礼不仅不可止,反更需大张旗鼓,让那些宵小们知道朝廷的厉害!还有郑和他们,一出海便是两年,将士们历经波涛,其中艰辛岂为外人知?如今好不容易凯旋,若不能风风光光一回,将士们岂不心寒?”
听永乐这么说,郑赐略一犹豫,随即又搬出第二套方案:“既如此,莫如请陛下再下两道敕旨,命柳升和郑和放慢行程,待国丧期满再进京城。如此一来,既避开了丧期,也全了嘉礼!”
“此策不妥……”郑赐的话音方落,夏元吉便忙不迭地跳了出来,“柳升数千人马,一旦放缓行程,途中难免有扰民之事,且给地方州府带来诸多不便。郑和船队就更不成了,外海本就波涛不定,拖到冬天,海上北风大起,万一出个岔子可就麻烦了!”
夏元吉这番话说的都是实情,却不是他反对郑赐主张的主要原因。他最担心的是柳升与郑和手下人马合计达三万之多,兵马在外的耗费远胜于驻扎营中,这三万人马多在外滞留一天,他就得多掏大几千贯的缗钱,若照郑赐的办法,那郑和与柳升的回京日期将滞后达近两个月之久。仅这一项,户部就要超支几十万贯。虽说朝廷已恢复了开中,可毕竟效果显现还需待一段时日,夏元吉现在已是左支右绌,穷于应付了。别说几十万贯,哪怕只是多掏一个铜子,他也决计不能答应!
夏元吉的难处永乐心中一清二楚,何况他明面儿上的理由也都说得过去。永乐正在权衡,杨荣也插口道:“夏大人言之有理。再说,柳升与郑和已经启程,突然让他们不尴不尬地中途候着也不是个道理,何况郑和船队中还有许多入朝纳贡的番使呢!依臣看,这入京日期最好还是不要变,嘉礼也如期举行。只不过届时陛下和百官仍着深褐色服饰,以示哀悼即可。此二事都是为了大明天下,娘娘一向通情达理,九泉之下得知也不会埋怨陛下的!”
这番话让永乐听了大感舒畅,他赞赏地望了杨荣一眼,旋点头道:“便照杨荣所言!”
“是!”见永乐拍板,众人便再无话,随即拱手称是。
“第二件事,”永乐端起茶杯啜了口茶道,“朕之前已答应皇后复徐辉祖魏国公爵位。然爵位乃国家重器,是夺是复,都需有个妥当说法。郑赐、赵羾,你二人看如何处理?”
话音一落,郑、赵二人心中便一咯噔。永乐这话看似简单,但里面所蕴含的意思却十分耐人寻味。徐辉祖因反对靖难而被夺爵,这么多年来他虽被圈禁,但从未上表认错,如果就这么给他复爵,朝廷脸面没处摆不说,关键是这样一来无疑就认定了他当年并无过错,这当然是永乐绝不能允许的。可若要找说法,那唯一说得过去的就是皇后临终恳求,可爵位的剥夺赐予皆为国政,而“后宫不得干政”是太祖定下的铁律,永乐对此也是遵行不二。以此理由诏告天下,一则有毁徐皇后清誉,二来也开启了后宫干政的先例,这也绝不可行。既不能凭空复爵,也不能把徐皇后牵扯进去,还得有一个可以遮掩过去的理由,这事对两位礼部尚书而言无疑太难了。他二人大眼瞪小眼,却束手无策,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
“要不……请几个妥当的人出面,劝徐辉祖上道认罪奏表,陛下再顺水推舟,赐还其爵?”直过了好半天,郑、赵二人也没想出好办法,无奈之下郑赐只得硬着头皮应付了一句。不过话一出口,郑赐便觉失言——徐辉祖当年是排名第一的开国勋臣,又是徐皇后的亲弟弟,几位皇子的亲舅舅。以他的身份,要是愿意低头认错,永乐早就把爵位还给他了,何至于拖到今日?如今这徐辉祖已病入膏肓,这种情况下想让他俯首认罪,岂非梦呓?
永乐并未说话,不过从其表情可知,他对郑赐的回答并不满意。不过他也明白此事十分棘手,他也是斟酌许久仍无妥当办法,才将其交由诸位重臣讨论。此时见两位礼部尚书无计可施,他遂将目光投向其他大臣。
众人皆垂首不语,大殿内一阵沉默。过了好久,就在永乐略显失望之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陛下,臣有一策不知使不使得?”
“哦?”永乐循声望去,却是内阁阁臣、左中允杨士奇。
“杨爱卿有何妙策,快快说来!”这杨士奇虽也身在内阁,但平日主要是负责国史修纂,同时肩负教导太子之责,于政事上头插手不多。此刻他却有妙法,倒让永乐有些意外。
“是!”杨士奇作了个揖,随即侃侃道,“复徐辉祖之爵,无非是为延续其脉尊荣,使大行皇后泉下得以安息。然其当年党附奸佞,且一直不思悔改,若贸然复爵,反而会给朝廷和大行皇后惹来麻烦。依臣之见,不若将复爵一事放一放,反正徐辉祖已身染沉疴,待其亡故,陛下再命其长子徐钦袭魏国公之爵。至于理由嘛……就说当年中山王有大功于国,不应无嗣。如此一来,既延续了其脉嗣享,可避免因此事而折损朝廷脸面,也不违反大行皇后遗愿。”
杨士奇话一说完,永乐心中立时大悦。虽说徐家眼下还有一个徐景昌袭着定国公的爵位,但那是靠着徐增寿在靖难中的“卓异”表现赚来的,与徐达并无直接关系。以延续嗣享为名,命徐钦承袭魏国公爵位,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琇書蛧
“杨爱卿之策极好,此事就这么定了。”永乐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他又望了一眼杨士奇,眼光中充满赞赏——这个书生平日里不吭不响,没想到也是一个机敏通达的干才。
一下子解决了两道难题,永乐的心情颇为好转,枯黄的脸上也浮出了几丝少见的笑容:“还有第三件,就是帝陵的事!”
说到帝陵,大家马上又打起了精神。徐皇后已死了二十多天,尸身早已大殓。由于帝陵未建,眼下棺椁仍停在后宫大善殿内。这段日子来,朝官们议论最多的就是帝陵的选址,但奇怪的是永乐对此却只字不提,这让大家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刻永乐总算提及此事,一旦陵址选定,那接下来就要马上开工建设。帝陵修筑事关重大,且又牵涉衙门众多,殿内大臣几乎个个都脱不了干系,故大家此刻都洗耳恭听,不敢有丝毫疏漏。
不过永乐接下来的话,却让殿内除了金忠以外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大行皇后头七过后,朕已命姚少师和袁拱道长前往北京,为朕甄选一块上好的吉壤。”
他话音一落,众人脸上都变了颜色。历代帝王陵寝,莫不是在京师附近择址修建,像本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其孝陵便坐落在南京城外的钟山南麓。永乐却说命姚广孝和袁拱去北京选址,这太不合常理了。虽说当今天下实行两京制,但北京毕竟只是一个行在。永乐这种举动,无疑透露出这样一个信息——大明将来极有可能迁都!
迁都北京。这种说法从北京升格为行在的那一天起便没有平息过,尤其是朝廷加紧督促营建北京宫室的那段日子里,此类传言更是甚嚣尘上。不过在百官看来,北京毕竟是辽、金、元三朝旧都,受胡风熏陶达四百年之久,将其作为华夏正朔的京师并不合适。而且,北京地处边塞,一旦鞑子突破塞防,北京立刻就会遭受兵灾。在这种危险地方建都,对整个大明来说都是十分危险的。因此,虽然迁都的传言一直未止,但大伙也都只是私下猜疑罢了,从没有人想要把它摆到朝堂上。今天永乐将帝陵定在北京的话说了出来,诸位大臣立刻就意识到迁都绝非坊间流言,而是皇帝内心的真实想法!如此一来,大家就不能再无动于衷了!
在场的五位内阁阁臣以及六部的八位尚书中,除兵部尚书金忠和户部尚书夏元吉,其他大员们连北京的地面儿都没到过。在他们看来,南京虽不能算建都的最佳之选,但至少文华鼎盛,又处腹心之地,无论是从安全,还是诗书礼仪的氛围来说,都比那个被异族统治四百年之久的北京要好。还有一点,这些阁臣和尚书都是清一色的南方人,他们无论是从语言、气候、风俗还是内心感觉来说对北京都不习惯。因此,此刻除金忠、夏元吉等少数几人神色如常外,胡广和黄淮等大多数人都面露忧色。
小声议论了一阵,吏部尚书蹇义首先站了出来。他是重庆府人,话音中带着一股浓郁的川味:“臣斗胆问陛下,金陵龙盘虎踞之地,适合筑陵的吉壤应不难寻,不晓得陛下为啥子要去北京选址修陵?”
“朕与大行皇后在北京多年,早已习惯了那里的山川草木,故欲建陵于彼处!”
永乐的话并未给出明确的答案,蹇义听后依旧满怀疑虑,不过他也不敢再问。他这个人虽然办事干练,但有一个毛病——生性比较懦弱。每每面对这位不怒自威的大明天子,他总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可陛下出生在南京,二十一岁才至北京就藩。金陵本乃陛下家乡,在此地建陵方合常理啊?”蹇义虽然缄口,郑赐又出言相询。不过无论是蹇义还是郑赐,试探时都十分小心,绝不将建陵一事与迁都扯到一起。毕竟,建陵北京也不意味着将来一定就会迁都。而且迁都事关重大,眼下虽迹象明显,但皇帝故意闭口不谈,这样一来大臣们虽满腹疑惑,但在明面儿上也只能是跟着装糊涂。否则事情一旦揭开,那必然天下震动。万一因此违背了永乐的本意,那麻烦可就大了。
“郑卿家错了吧?”永乐淡淡道,“朕的家乡是凤阳,不是南京!”
“这……”郑赐被窘得一窒,正思忖着如何再接口,永乐已一摆手道,“此事朕早已决定,眼下姚少师他们已抵达北京,就无须再议了。朕之所以提及此事,是命你等抓紧时间准备。一旦吉壤选定,建陵相关事宜便需马上展开,届时各有司需恭谨办差,断不可延误工期!”
“是!”见永乐已经乾纲独断,众人纵有天大疑惑也只能埋进肚子里,怀揣着各样心思拱手听命。
三事议定,永乐感到一阵轻松,他扫了众臣一眼,突然想起什么,遂问胡广道:“朕命内阁议大行皇后谥号,而今可有结果?”
“有的!”胡广赶紧躬身答道,“经臣等商议,宜用‘仁孝’二字以谥。据《周书窑谥法》:‘续义奉功曰仁、慈民爱物曰仁、克己复礼曰仁、贵贤亲亲曰仁;慈惠爱亲曰孝、协时肇享曰孝、五宗安之曰孝、秉德不回曰孝。’大行皇后一生品行,堪称万世楷模。‘仁孝’二字,当之无愧。”
“仁孝……”永乐低声反复念叨几次,点点头道,“不错,唯此二字可以谥。待百日丧期满,朕自当告祭天地,行册谥之礼!”
一说到徐皇后,永乐不由得再一次悲从心来,眼眶中又感觉到一丝潮润,他赶紧忍住了,随即调整好坐姿,竭力保持威仪地一挥手道:“事已议毕,你等便道乏吧。朕方才所言,你等需牢记于心,下去后恭谨办理,不可有差池!”
“是!”众臣齐撩袍角,行礼告退。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朝廷仍遵照丧礼按部就班地打理着一切。转眼间到了八月底,一道奏本送进紫禁城——出海达两年之久的郑和船队终于圆满完成了首航使命,现已平安返回了刘家港。
郑和的归来,使因徐皇后之死而有些消沉的永乐大为振奋。嘉礼结束后,郑和与王景弘二人便奉旨直奔乾清宫,永乐已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一进乾清宫书房,郑和与王景弘便跪地叩首。永乐笑吟吟地待他们行完礼,便命一旁侍候的马云端了两张凳子过来一指道:“坐下再说!”
“奴才岂敢?皇上面前岂有奴才的位子!”见永乐这般,郑和与王景弘俱吓得赶紧摆手。他们这么说也不是谦虚,虽说他二人在船队中是威风八面的正、副总兵,但回到南京,他们仍不过是内官而已。不同于朝中大臣,内官只是皇帝家奴,自没有在御前落座的道理。
永乐却毫不在意:“无妨,今日是说出使之事,你二人仍是朝廷的正、副总兵,不需循内官例。”
永乐虽开了口,二人仍是不敢,又辞了好一阵,实在推脱不过了,才扭扭捏捏地就着凳子边缘坐下。
待二人坐定,永乐仔细端详他们一番,方抚髯笑道:“黑了,也瘦了。三保是色目后裔,原本肤色比宫里的都人们都还要白上几分,如今再一看,都快赶上朕了!王景弘就更不用说了,黑得似条泥鳅,瘦得像只精猴,想来这两年也吃了不少苦吧?”
听永乐这么说,二人都是一笑。郑和谦恭地一拱手道:“承蒙陛下看重,使奴才有幸统军出海,耀威异域。此等殊遇,奴才二人万死亦不能报,些许艰难又何足道?可惜出使之前,娘娘还特地召奴才二人去坤宁宫,言语间多有抚慰。此番在西洋,奴才二人也搜集了好些稀罕物,想着回宫后献给娘娘讨她老人家欢心,可没承想……”说着,郑和鼻子一酸,几乎涌出泪来。
永乐也是神色一黯,半晌方叹了口气道:“你等有这份心,皇后泉下有知亦觉宽慰。眼下梓宫还停在大善殿,待你等安顿好了,自可过去祭奠!”
“是!”郑和与王景弘急忙答应。
想到徐仪华,永乐便觉一阵心伤。他不想沿着这个思路继续下去,遂岔开话题道:“出海两年,你等必受尽波涛之苦,朕心中有数。虚文就不说了,接下来朕自有奖赏。此番召你等来,便是想听你等说说出使诸番其间情事。之前虽屡有奏报,但毕竟太过简略,且多支离破碎。今日你等莫嫌繁琐,将前后情况详细道来。”
听永乐这么说,郑和与王景弘忙打起精神,将此次首航西洋的前后经过详细道来。这两年航行中,郑和船队先后造访了南海的占城、旧港、暹罗、满剌加、苏门答剌等,并进入西洋,最远抵达了古天竺地域的古里及其南面的锡兰岛。每到一地,郑和皆晓谕当地土酋,传达大明招抚之意,并慷慨赐下无数宝货。土酋们得了宝货,又亲眼见识了郑和船队的威风,莫不踊跃拜服。这一次回航,郑和船队中便捎上了好几个夷国的入朝贡使,在奏凯嘉礼上,他们也身着朝廷赐予的华夏衣冠,遵循着刚刚从鸿胪寺礼官那里学来的华夏礼仪,行了标准的三跪九叩大礼,让永乐十分满意。
尽管永乐已特地交代不嫌繁琐,但郑和他们终不可能真将两年内所有经历悉数道出,否则三天三夜也难说尽。但饶是只拣紧要的讲,二人也絮絮叨叨说了近两个时辰。待二人道罢,永乐思忖一番,抬头道:“听你等这般说,四夷对我华夏还是颇心悦诚服的喽?”
“心悦诚服也不尽然!”郑和老老实实答道,“我大明使者衣冠华丽、礼仪肃谨、气度雍容,此皆使诸夷折服,由此对中华心生仰慕自是有的。不过依臣看,他们更喜欢奴才等带去的宝货。诸如丝绸、陶瓷、茶叶等,在西洋列国中都是难得一见的奇珍。蛮夷地处荒远,那些夷酋见着宝货眼都绿了,自然对中国心生向往。因此,奴才看其之所谓心向中华,其实也有不少贪财好货的成分!”
听了郑和的回答,永乐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你倒坦诚。蛮夷不识礼仪,贪财好货乃是本性使然,此自古皆如是,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的。虽其眼下更看重我中华宝货,但交往久了,自也会受我文明之熏陶,进而知书达礼,明辨是非。圣人云:‘见利思义。’待他们承沐教化后,自然也就懂这个道理了。”
“皇爷所言甚是!”郑和附和一声,又笑道,“不过除了利,他们能归顺中华,也是兵威所致。奴才所幸船队中仅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的大船便有六十二艘之多,可谓是体势巍然、巨大无比,为西洋列国所未曾见。莫说古里、锡兰等偏远小邦,就是占城这等近海藩属,见之亦惊骇不已,纵使心有不满,看到这等巨舰,心中也都怯了,自然是望风拜服!去岁奴才到那锡兰国,本来其夷酋还疑奴才等欲犯其土,故出来迎接时带了一大帮蛮子兵。结果待见着我大明军容,愣是把他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当即就答应遣使入朝!”
“这是当然。自古华夏治夷,莫不是恩威并施。夷狄豺狼之性,若仅以好言慰之,反会将我中华看轻,甚至心生歹意都是有的。故此番出使西洋,虽本意只为招抚,但也少不得耀兵异域,让这些未见世面的远夷知道我大明厉害,否则如何慑服不臣?”言及于此,永乐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耀兵只是手段,只要其愿臣服,无论是出于仰慕抑或畏惧,朕都当以礼待之,优容有加。毕竟招抚蛮夷,当以收心为上。”
“皇爷说的是正理,奴才二人处理番务时也一直秉承这个宗旨!”王景弘笑着答道,“反正我王师一不并其土,二不掠其民,只不过是叫这些土酋入朝称臣而已,他们又有什么好怕的?何况还能得这许多实实在在的好处!所以待我们将道理说明白后,这些土酋莫不欢欣鼓舞,立刻就答应遣使入朝了!”
听了王景弘的话,永乐只淡淡一笑。恰在此时,一个小内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粥走了进来。永乐见着不由一怔,随即扭头问一旁侍候的马云道:“朕没有传膳啊?这是你吩咐的么?”
马云还未及回话,郑和已接过口笑道:“回皇爷,是奴才交代下面做的。碗里面这物什为大明所未有,是奴才从海外带回来的,请皇爷品尝!”
“哦?既然是番邦的稀罕物,那朕便尝尝!”永乐哈哈笑着,他接过瓷碗,往碗里一瞧,见内里的汤中夹杂着许多银白色的胶状之物,看上去晶莹剔透,有些像剁碎后熬制的银耳。待用汤匙舀了一匙送入口中,顿觉此物细腻爽滑、软润可口,较银耳要好吃得多。
“好粥!”永乐当即一赞,又问郑和道,“此为何等珍馐?较普通汤粥鲜美得多。”
“谢皇爷夸奖!”见永乐夸赞,郑和也十分高兴,“此物名叫燕窝,是奴才的下属在满剌加发现的。奴才等行至满剌加时突遭大风,当时一艘战船被吹到了荒岛上,船上食物大都被刮进海里,将士们食物短缺,遂于岛上寻找,不经意间在一峭壁上发现此物。据随船的当地向导说,此物名为燕窝,乃雨燕所筑之巢窝,人亦可以食用。将士们闻之,便拿来煮食,不想却极为鲜美!”
“燕之巢窝?”听了郑和描述,永乐顿时奇道,“这个也能吃?”
“是的!普通燕巢都用禾草、泥巴与燕之唾液混合筑成,自然没法入口。不过这种燕窝,是金丝燕用唾液混合绒羽所筑,是可以食用的。只不过做法较为繁琐,需经过浸泡、除杂、挑毛、烘干等多道工序,方能有此成品!”郑和解释道。
“原来如此!”永乐恍然大悟,继而啧啧道,“仅这燕窝成形就十分不易了。且此类燕巢大都筑在峭壁,采摘更是艰险。由此看来,即便在南海,此物也是十分金贵吧?”
“是的!等闲人家肯定消受不起,都是当地土酋才偶尔享用!其实此次满剌加使臣入朝,也带了些燕窝作为贡品,这些贡单上都有写明的,许是皇爷没有细看。不过这碗燕窝却是奴才与景弘购得后,细心挑选了孝敬皇爷的!”郑和笑道。
“你二人倒是有心!”永乐笑笑,随即将碗中燕窝一扫而尽,擦了擦嘴道,“果然美味,比莲子羹好吃多了。既然满剌加还有进贡,那便再挑些送进宫中,其他的便赐给京中诸位大臣们,让他们也尝尝这海外佳肴。”
“是,奴才回头便叫人去办!”
吃完燕窝,永乐的气色红润了许多。接着,郑和与王景弘又你一言我一语,专讲一些西洋各国的奇风异俗,譬如爪哇国男女皆惜其头,若旁人以手触之,则必拔刀相向;锡兰国土人巢居穴处,男女皆赤身裸体,如兽畜之形,却不以为耻;古里国人奉牛为神明,每日清晨洗面毕,便取牛粪灰调水,搽涂其额并两股间各三次,为敬佛敬牛之诚等等。
永乐听得哂笑不已,待二人将逸闻说得差不多了,他又饶有兴致地问道:“对了,那个海盗头子是怎么抓到的?据说此人横行南海十余载,当年先帝还专门下旨命广东水师出海捉拿,可仍让他逃了,不料最终竟落到你等手中。此间经过,也说来给朕听听!”
永乐口中的海盗头子名叫陈祖义,广东潮州府人,明初时举家移居南海,后聚众为寇,在海上大肆劫掠,往来船只莫不深受其害,甚至连占城等国入朝的贡船都曾被他劫过。此番郑和下西洋归航途中,将其一举擒拿,押解回京。
听皇上问起,郑和当即一笑道:“此番能擒拿陈祖义,还多亏了一位漂泊南海的前宋遗臣大力相助!”
“哦?”永乐一听顿来了精神,当即问道,“前宋遗臣?姓甚名谁?又是如何相助?”
“皇爷莫急,且听奴才慢慢叙说!”郑和躬身一揖,随即娓娓道来——
这一年四月,郑和船队出使锡兰、古里等国归来,抵达旧港后便在当地修缮舰船,采购食物,只待东南信风一起,便扬帆归国。
旧港古称三佛齐,早先便与中国有往来。洪武末年,爪哇国王满者伯夷遣兵攻灭三佛齐旧国。然三佛齐土人不满满者伯夷残暴,纷纷起兵反抗,旧港顿时大乱。因旧港与中国交往多年,当地亦有不少华夏移民,此部百姓为保身家,遂拥立广东南海裔华人梁道明为头领,据旧港北部一隅以抗爪哇。梁道明豪侠重义,各地华人纷纷来投,七八年内便聚集了数万子民。永乐三年,朝廷闻知旧港还有这么一个华人小邦,便遣使携敕书前往招安。梁道明接旨,遂率本姓族人北上入朝,留陪臣施进卿统驭当地部属。梁道明一族漂泊异域多年,北归后见中华已然大治,便生了落叶归根之心,遂请准朝廷举族回乡安居。而此时郑和船队已准备启程出使西洋,永乐遂命郑和出使西洋途中再赴旧港,招谕当地华民。郑和领命出海,但当抵达满剌加时,闻知旧港再次大乱,海盗陈祖义率众占领旧港大部,并自立为王,拒绝朝廷招安。郑和得报,勃然大怒。然其时朝廷正征讨安南,郑和麾下大部分战船都已调至安南海域,实无余力顾及旧港。无奈之下,郑和只得暂舍陈祖义,往南海他国招抚。待安南战事结束,郑和又需抓紧时间,借着信风赶紧向西出航,遂又一次将旧港之事搁下。直到此次回航,郑和才率大部船队特意赶到旧港,抚慰梁道明旧部之余,也是有意威慑陈祖义。
此时的旧港,较永乐三年情况更为复杂。旧港城已完全被陈祖义占领,施进卿被驱赶到了旧港以西与阿鲁小邦相近的荒域。陈祖义在占领旧港后野心愈炽,正欲发兵彻底剿灭施进卿,幸亏郑和大军及时赶到,才暂时将局面稳住。不过因陈祖义的缘故,郑和船队也无法进入旧港,只得暂时在与苏门答剌国与旧港交界处的一处港湾栖息。
这一日,郑和正与王景弘在码头边的宝船上品茗议事,一个亲兵推门进来道:“禀二位大人,旧港头领施进卿求见,现正在码头相候。”
“哦?”两人闻言精神一振。郑和返回苏门答剌后便召施进卿前来,不过两人所在海港虽同处一岛,但中间有大山相隔,陆路往来不易,施进卿一路耽搁了好些时日,这才赶到郑和军前。
郑和与王景弘对视一眼,遂起身整理好衣冠吩咐道:“将仪仗卤簿摆开,我与王大人下船亲迎!”
待郑和与王景弘走下宝船,一个满脸虬髯、高大魁梧的中年汉子立刻迎了上来,当即跪倒于地,双手互搭行了个标准的叩首大礼,激动道:“华夏遗民施进卿,叩见二位天使!”
“施头领快快请起!”郑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说着便上前两步,亲手将施进卿扶起。
“谢二位天使!”待起身后,施进卿又是拱手一揖。
这下郑和听清楚了,脸上再次露出诧异之色——这施进卿说的居然是杭州官话!
杭州官话,是江浙方言中的一朵奇葩。当年汴京陷落,宋室南迁杭州,并将其升格为行在,改名临安,从此这临安府便成了南宋事实上的京城。杭州原本通行的是吴语,然南宋朝廷自高宗皇帝赵构以下,君臣皆是由汴京逃难而来,他们用的仍是标准的中州话。故从那时开始,杭州本地方言便发生了变异。在南宋延续的一百五十年里,吴语与源自中原的中州话互相影响,逐渐形成了新的杭州官话。
杭州官话虽然曾为南宋朝廷官方用语,但毕竟现在距南宋灭亡已过了一百多年,其影响力自也大不如前。而南海华夏移民多来自粤、闽二省,他们通用的是广州白话、客家话、潮州话或者闽南话,至于说杭州官话的,郑和还是第一次见到。
似乎瞧出了郑和的疑惑,施进卿将胸脯挺直,脸上浮出一丝骄傲之色,锵锵道:“二位天使,在下乃大宋遗臣之后。”说完,他便将家世娓娓道来——
原来这施进卿祖上乃北宋禁军中的一员偏将。北宋覆亡后,施氏先祖追随当时的康王,也就是后来的宋高宗一路南迁,最终在杭州落脚。其后一百余年,施家历代均在禁军中任职。及至宋恭宗德祐二年,蒙元南侵,南宋覆亡在即,右丞相陈宜中、驸马杨镇等护卫益王赵昰、卫王赵昺逃出临安,当时施进卿的曾祖父施青便随驾扈从。随后,元兵攻克临安,掳宋恭宗北上,陈宜中、陆秀夫、张世杰等南宋文武在福州创立行朝,拥立赵昰为帝,改元景炎。不久元军杀入福建,赵宋行朝向广东逃亡,当行至潮阳一带时,施青因长途跋涉,水土不服,终于一病不起,不得已只能在当地养病。
过了一年多,施青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便欲再西进寻找行朝踪迹,不料刚行至惠州,噩耗传来,宋军与元军在崖山决战失利,张世杰横剑自刎,丞相陆秀夫携少帝赵昺投海自尽,大宋至此彻底覆亡。
听闻此信,施青当即号啕大哭。然此时天下已落入蒙元手中,施青一心复国,后听得有赵宋宗室流亡至吕宋,遂渡海寻找宋室遗孤。到吕宋后,施青寻访赵氏多年却一无所获,遂在南海诸岛间流离,最后到当时的三佛齐国定居,至今已百余年。
施青虽流亡异域,但仍以华夏遗臣自居。南海华人多用闽、粤方言,但施青在入乡随俗、学习南方方言之余,也坚持教导子孙学习杭州官话,以示施氏一族不忘故国。在施青的影响下,施氏历代子孙皆通晓杭州官话,及至施进卿时亦然。
听完施进卿的叙说,郑和与王景弘皆肃然起敬。半晌,郑和双手一拱郑重道:“施头领一族忠义盖世,本使钦佩之至!”
“岂敢!”施进卿忙还了一大揖,“先祖在世时,念念不忘的便是驱逐胡虏,恢复汉家正朔。大明重振华夏,先祖泉下得知,终可瞑目。在下虽流落蛮邦,但亦秉承祖志,时刻以华夏子民自居。今有幸得遇天使,纵死无憾!”
“施头领言重了!”见施进卿如此忠义,郑和心中亦十分高兴,遂一把挽住他的胳膊道,“码头不是说话之地,施头领且随本使上船叙话。”
待进了船舱,三人又寒暄一阵,施进卿突然郑重道:“二位天使,在下回旧港后,听人说陈祖义已答应归顺朝廷,不知可有此事?”
“是的!”郑和轻松地笑道,“召你来之前,本使亦遣人送书与他。据使者回报,陈祖义已幡然悔悟,答应归顺朝廷……”
“假的!他在使诈!”不待郑和说完,施进卿便断然道。随后,他才发觉失礼,忙又慌慌张张站起身子,“在下鲁莽,还请二位天使恕罪!”
郑和与王景弘先是一愕,继而露出惊疑之色。略一思忖,郑和伸手一虚扶沉声道:“施头领请起。你说陈祖义使诈,不知有何根据?”
施进卿重新坐下道:“前段日子在下率众去渤泥国易货,听当地相熟的人说,陈祖义也遣人到了渤泥国,说是欲与其联手一起打劫大人的船队!渤泥国王不敢答应,其才怏怏回去。”
“有这等事?”郑和闻言一惊,随即道,“不对吧?本使下西洋之始便曾造访渤泥国,当时其国主已答应归顺朝廷。若果有此事,那他为何不知会本使?”
施进卿苦笑一声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大明虽强,但毕竟相隔遥远;而这陈祖义横行南海十多年,早就把各国打怕了。此番若知会了大人,您又未能将其剿灭,那等您回朝后,陈祖义岂能罢休?权衡利弊,渤泥国也只能是佯装不知,两不得罪!”
郑和一阵沉默。陈祖义两年前曾悍然拒绝招安,而此番却答应得十分爽快,这种巨大的反差本就让他有所疑虑,而施进卿的这番话更让他心中不安。不过,郑和也不能完全相信施进卿。在他的船队抵达之前,陈祖义和施进卿还是死对头,为争旧港已打了好几次,焉知这个施进卿不是编个故事,借自己之手除掉宿敌?本来旧港之主是谁郑和并不在乎,只要他忠于大明,受朝廷册封即可,何况陈祖义也算是华夏后裔。眼下陈祖义已答应受招安,他若再贸然攻伐,一旦查实其并无反意,那麻烦可就大了。到时候不仅皇帝和朝中大臣不会放过自己,南海各番国得知详情,也有可能认定大明招抚番夷,其真实目的是要吞并各邦。若果真如此,那他可真就闯下滔天大祸了!
见郑和不语,施进卿知其犹豫,遂又道:“大人,请问这陈祖义是不是言其手下不愿归顺,故无法率众前来,还请大人率船前往,以借朝廷水师之势威吓部属?”
郑和闻言一愣,随即道:“确是如此!他说他手下为寇多年,无拘无束惯了,故不愿受朝廷招安。本使看来,这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这便是此贼的狡猾之处!大人有所不知,旧港城北临大海,南距大山,西为千年老林,东则遍布沼泽。各处船来,唯有先至淡港,入彭家门里,系船于岸,再换小船入港内,方能至其国。两位大人若去招安,大船不得入其国,若乘小船驶入,一旦被其锁住出口,则成瓮中之鳖!”施进卿冷笑一声道。
施进卿一说完,郑和与王景弘皆大惊失色。思忖半晌,郑和倏地起身,双手一拱郑重道:“多谢施头领告知详情,否则王师将遭重创!”见施进卿又欲谦逊,郑和一摆手阻止了他,“然此事干系重大,于陈祖义是剿是抚,本使尚需与众同僚商议后方能决断。还请施头领先上岸歇息,如果要进剿,届时还需请您鼎力相助!”
“遵命!尽忠王事,乃我辈本分。届时大人但有驱使,在下敢不从命!”施进卿忙跪下又磕了个响头,方恭敬告退。郑和二人亲送到船舷,目送他下船后才转身回舱。
待回到舱内,郑和关上舱门,随即问王景弘道:“施进卿之言,你以为是真是假?”
“我看多半不假。陈祖义突然归附,本就不合常理,而且其要求与施进卿所料不谋而合。由此可见,其必不安好心,竟敢打朝廷的主意!”王景弘又感慨道,“幸亏这施头领忠义,否则我等贸然前往,必中陈氏奸计!”
郑和淡淡一笑没有吱声。施进卿有这等家世,说他忠义倒也不假。不过在郑和看来,仅仅这份忠义,绝非是其愿意帮助自己的全部原因。自打朝廷水师出现在南海后,爪哇畏惧大明之势,称臣纳贡之余,也暂时退出了对旧港的争夺。眼下这旧港一国,刨去势小力弱的蛮夷小部落,成气候的便只有施进卿与陈祖义这两部华人。只要自己出手剿灭陈祖义,那施进卿便自然而然地成为旧港之主。也正是因为看清楚此点,这施进卿才会如此急于劝说自己剿杀陈祖义。
不过虽看穿了施进卿的私心,郑和倒也不以为忤。只要施进卿能效忠大明,那让他做这个旧港之主也没什么不好——何况施氏一族的百年经历,也使郑和觉得此人可以信赖。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证实陈祖义是在诈降。这一点不搞明白,那即便施进卿再好,郑和也不敢送他这个顺水人情。不过郑和既已起意,那判明陈祖义心迹也非难事。与王景弘商议后,郑和以他二人的名义写了封密札交给陈祖义。信中,郑和对陈祖义的幡然醒悟大加赞赏之余,也以商谈招安事宜为由,命其隐匿行踪前来拜会自己。郑和的想法是:若陈祖义敢独自前来,那其之归顺是否出自真心尚不好说;若其推脱不至,则可断定其先前所谓归顺云云皆为信口雌黄。届时自己便可名正言顺出兵剿杀,也算为南海诸国除了一大害。
不出郑和所料,密札送到,陈祖义果然支吾搪塞,最后只遣一心腹携信前来。信中,陈祖义罗列诸多不能前来的理由,最后仍坚请郑和率军前往旧港城。郑和览信后,心中顿时有了底,当即不动声色地再修书一封命来人带回。书中,郑和言及信风已至,朝廷船队将借风势北返,无暇再至旧港,只命陈祖义约束手下部属,待朝廷水师再使西洋时再行招安。
送走来人后,郑和与王景弘立招施进卿上船,三人在船舱内嘀咕了整整一夜。五日后,郑和船队扬帆起锚,向北驶去。
郑和船队一离开,旧港局势顿时又波谲云诡起来。没过几日,施进卿属下一艘装满方货的商船途经旧港海域,理所当然地被重新活跃的海盗劫下。而此次施进卿一反往日的忍气吞声,竟督率麾下水师气势汹汹地向旧港城杀来。
施进卿的反常,倒让陈祖义大感意外。起先,他还怀疑施进卿是有明军水师撑腰,故龟缩港内不出,只遣小船冲到外海探查情况。过了几日,小船回报,未发现明军水师踪迹,只不过施氏水师较往日多了好些火炮,应是郑和北返前所送。陈祖义得报,胆子顿时大了起来。以实力论,陈祖义麾下战船不下百艘,海寇亦有两万余,且都是在海上厮杀多年的亡命之徒,远远超过不足万人的施进卿。此番施进卿仗着新得了些火炮便想反戈一击,他又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陈祖义知道施进卿已归顺大明,但眼下郑和船队已经北归,就是想插手也鞭长莫及。计议已定,他再次遣人出海打探,在确信郑和已然北返后,他倾巢而出,将在旧港外游弋的施家水师打得大败而逃。而在施氏退兵后,陈祖义仍不依不饶,继续率军一路追击。他觉得只要能在郑和下一次出使西洋前攻灭施进卿,到那时即便朝廷愤怒,最终也只得承认现实。退一万步说,就算郑和有意为施进卿报仇,可自己届时已全领旧港,实力大增之下,也不用怕大明水师。陈祖义一路紧咬施氏水师不放,一直追到施进卿驻地的水寨之外。陈祖义抵达后,随即督率手下猛攻水寨,施进卿率众拼死反抗。几次攻防下来,施军的炮子也消耗得差不多了,陈祖义见状愈发志得意满,只要彻底打败施军,整个旧港便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这一日的夜晚,旧港外海风平浪静。经过数日攻防,施进卿已明显是强弩之末。陈祖义命属下尽早安歇,只待天亮后再次攻击。而就在万籁俱静间,一支船队却悄悄地包抄到了陈祖义水师的后方。
这支船队不大,一共约有船四十余艘,而率领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大明巡洋总兵正使、内官监太监郑和!
原来郑和鉴于旧港城易守难攻,便与施进卿一番密谋,定下了引蛇出洞之计。随后,郑和率领船队以归国为名,大张旗鼓地扬帆北上。而当走到满剌加海域时,郑和将船队交给王景弘统率,自己则带了四十艘精锐战船折返南下,回击陈祖义。
本来,陈祖义对郑和杀回马枪也有所防范,其围攻施进卿之余亦派遣好些哨船在旧港大岛与满剌加之间来回游弋。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郑和为隐匿行踪,一路上昼伏夜出,采用星辰定位法,并借助之前出航时绘制的牵星图样及海屿水势山行图,成功避开了满剌加沿岸星罗棋布的暗礁及海盗哨船,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到了战场。而直到此时,陈祖义仍如在梦中懵懂不知。郑和一身戎装,神采奕奕地从望台上远远看去,只见前方陈祖义船队一片死寂,寥寥几支火把闪烁摇曳,显然对自己的到来没有丝毫察觉。见状,他冷哼一声,扭头对一旁的副使张谦道:“命各船列阵,准备炮击!”
“大帅,夜间布阵,仅凭月光肯定不够,需举灯笼以为联络。一旦举灯,敌寇必然察觉。现我军舰船不过四十艘,刨去水船,能战者不过三十五六,而敌船之数则在百艘以上。一旦交兵,未必有全胜之算。依属下愚见,莫如等天明之后再战,到时旧港内的施进卿也会出来相助,如此似更为稳妥。”张谦犹疑道。
“不了!”郑和摇摇头自信道,“我军虽少,但皆是大船,战力远超海寇。何况待到天明,敌寇察觉后必然严阵以待,彼时再战反而不美。且据阴阳官言,明晨或有阵风,届时船体颠簸,火炮准星更差,反不如此时开火,打他个措手不及!”
见郑和如此自信,张谦遂不再吭声,只命旗官打起灯笼,指挥各船列阵。郑和船队出海两年,战阵早已演练得炉火纯青。此番旗语大出,各船火长立刻指挥舵工开始操舵,水手和民梢们也开始奋力摇橹。不一会儿,十二艘战座船便驶到郑和座船之前,呈人字形面向前方摆开。同时,左右两翼也各有十艘马快船列成队形,四艘体型较小的战船则布于船队尾翼,以为警戒。至于剩下的几艘粮船和水船,则都聚集到郑和座船周围形成卫幕,保卫主船安全。此阵乃郑和船队航海时的通用阵型,但有交战,以此阵迎敌,则各船可互通声气,进退如一。先前因为要隐匿行踪不能举火,故郑和冒险舍弃此阵,只命各船首尾相望,列单纵队潜行。而此时已无隐匿必要,自然需要恢复常制。
郑和这边一举火,前方的海盗便就察觉。而明军的突然出现大大出乎陈祖义所料,猝不及防之下,海盗立刻陷入一片混乱。直到郑和列阵完毕,海盗仍在仓皇整军。见己方前卫距离敌船已不过里余,郑和下令停止前进,接着“嗖”的一声抽出佩剑,向前方稳稳一指。旗官见着,立刻将指令化作灯语打出,只听“轰轰”一片作响,海盗船队中便传来一阵惊呼之声。
开炮的是十二艘前卫战座船。此类战船每艘上头皆配有二十四门碗口将军,上百门大炮一起开火,其威力之大可想而知。海寇们虽横行南海多年,与南海诸国也交过无数次手,但那些番邦小国之水师又岂能与郑和的船队相比?只见明军战船火炮齐鸣,无数炮子呼啸飞来,海盗战船本就不算坚固,此刻又无准备,被明军一阵炮击之下,顿时更加混乱。一时间,一些胆小的便开始驱船脱离战场,剩下的虽欲结阵,但在明军炮击和溃散船只的双重干扰下,无论如何也列不成阵型。
短短半个时辰,已有十余艘海盗舰船被击中覆沉。直到此时,他们才稍稍缓过劲来。在陈祖义的指挥下,二十余艘艨艟和海鳅被放了出来。这些小艇上各装载数十军士,他们仗着船小速快,硬是在明军炮火的缝隙中杀出一条血路,向前卫的战座船逼近。
与此同时,明军两翼的马快船也杀了出来。此类战船身形狭长,船头犹如尖刀状,它们的参战极大限制了海盗小船作用的发挥。马快船上的明军将士人手一门手把铳,望见敌船上的海盗便打,不一会儿,几艘海鳅上的人便被打得精光。艨艟船体边缘有女墙相护,海盗们龟缩墙内,只从悬眼往外放箭,明军一时奈何他们不得。不过当明军战船杀上时,僵持局面顿被打破。只见无数明军弓手冲上战船甲板,将万千火箭自上而下射向艨艟。一时间,艨艟上的篷、索、帆、板尽皆起火,海盗们再也坚持不住,纷纷跳入海中,随即被明军射杀。
战斗持续了两个时辰,到拂晓时,海盗终于崩溃,尽管陈祖义在三层楼船上狂呼乱叫,但事到如今,再也无人听其号令。一些小船纷纷从两翼出逃,更多的则放弃抵抗,走上甲板向冲杀过来的明军弃械投降。陈祖义见大势已去,无奈之下只得纠集了数艘大船,欲强行杀开一条血路,但很快便被明军大小舰船团团围住。最后,当投海自尽的陈祖义被明军水手捞起,五花大绑地送到郑和面前时,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海上枭雄终于低下了头颅。
经此一战,陈祖义的两万海盗悉数被歼,其旧港老巢闻信后也向明军投降。而此战过后,郑和水师的威名传遍南海,列国欢呼海盗覆没之余,对大明亦更加敬服。按照约定,郑和将旧港治权付于施进卿,作为其充当诱饵的奖赏,并答应回朝后为其请封。略事休整后,郑和在旧港的欢呼声中扬帆起航,追上王景弘的主力大部,一道北返归国……
待郑和述完,永乐回味良久,方一拍双手展颜笑道:“此贼横行海上多年,终被你等所擒,正应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语。从此以后,南海再无祸患,你等为天下做了件大好事!”
“此全赖陛下洪福!”郑和赶紧奉承一句,又问道,“如今陈贼已押解至京,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弃市!”永乐毫不犹豫地迸出两字,又冷哼一声道,“此等恶贼留在世上何用?朕自会命刑部赶紧定谳,年底前务必将他明正典刑,届时所有入朝番使都会前往观刑!”
郑和立马明白,皇爷这是要借此机会邀远人之心。南海番国受陈祖义祸害多年,让他们的贡使亲眼见到此寇伏诛,无疑会使他们感恩戴德。当然,这其中也隐隐包含着威慑番夷的意思,他赶紧道:“陛下圣明!”
“还有那个施进卿,身居荒服心向大明,不愧为华夏子民!既然他已全有旧港,又建此大功,那朕也不能亏待于他。便依其所请,于其国设旧港宣慰司,以施进卿为宣慰使!”
“是!”郑和大喜。
“好了!”永乐一望窗外,发现天色已黑,遂笑道,“你与景弘刚刚回朝,便被朕召进宫说了这许久,想来已累坏了吧?赶紧道乏,回去歇息吧!”
“谢皇爷!”郑和与王景弘赶紧起身行礼。
“对了,二下西洋的日期你二人都已知道了吧?”当郑、王二人一只脚已跨出御书房的门槛时,永乐的话声又把他们召了回来,“三个月后便要再次出海,你等莫要懈怠,歇息几日后还需抓紧时间早做准备!”
“是!”郑和二人齐声应诺,随即起身道乏。
郑和二人走后,永乐想到一下西洋的大获成功,顿时心头大慰。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经》翻到《小雅窑北山》一节,那句家喻户晓的诗文映入眼帘:“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自朕起,诗中所言,将不再仅是虚文!将书放回原处,永乐满脸坚定地想。这一夜,他睡得十分酣甜……
郑和一行进京过后不久,都督佥事柳升也押解着黎季犛父子抵达京城。相较于郑和的招揽番使入朝,黎季犛父子被解入京无疑更加令人振奋。为此,朝廷再次举行奏凯献俘嘉礼,规模之大远胜于郑和还朝。当黎季犛父子被五花大绑地引至午门前,向五凤楼上端坐的永乐皇帝跪下请罪之际,那些曾经在安南胡朝威胁下惶惶不可终日的南海番国的使臣们,此时莫不生出白云苍狗之感,他们再看永乐的目光中,则更多了几分敬畏、几分拜服。而大明的赫赫威名,也在这一刻达到了新的高度!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秀书网为你提供最快的永乐大帝2·盛世华章更新,第十五章 定三事二杨显功 海上胜万邦来归免费阅读。https://www.xiumb9.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