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丝毫犹豫,永乐立即下旨,将安南内附奏表登载邸报,并传谕内阁及六部衙门,就是否接受安南内附斟酌意见。不出其所料,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百官纷纷上书,莫不对此事大加赞同。兵部尚书金忠尤为激动,在奏本中声情并茂写道——
自唐季以降,中国国势渐衰,四夷轻慢之心日甚,及至崖山一役,正朔败亡,文明沦丧,海内不闻礼教达百年之久……幸得太祖高皇帝驱逐胡虏、重续道统,华夏由此得以再兴……陛下践祚以来,惕励奋发、治世有方,国力蒸蒸日上。及至今日,国家之盛已为数百年来所未有。当此之际,安南自请内附,此正上天感于陛下勤勉,赐我中国重现汉唐荣光之千古良机也!陛下当领而受之,并以此为契,多行德政,再造千古盛世!若果得如此,太祖并华夏历代英主泉下得知,亦会由衷欣慰……
“这个世忠,把收复安南比得跟汉武破匈奴一般,看来他家确实被蒙元残害匪浅!”乾清宫御书房内,永乐翻阅到金忠的奏本,不由一笑,难得对身旁随侍的杨荣打起趣来。
杨荣也是一笑道:“金大人祖上乃宋室遗臣,其家百年来受尽蒙人欺凌,故欲振兴华夏之念较旁人更为急切,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若果真能收回安南,也的确是国朝一大壮举。自三代以降,凡大有为之朝,莫不于疆土上有所开拓。如今我大明国势虽隆,但所得疆土皆承自元朝,与汉唐相较仍有所不及。安南虽是中国旧地,但毕竟丢失已久,虽然宋、元二朝都有讨伐,然终未能光复。如今我朝若能将其收回,也算得上是开拓了。经此一举,我大明之功业,纵不及汉唐,也不遑多让了!”
其实对于这道自请内附表乃至张辅他们的奏疏,杨荣始终存着一丝疑虑,担心这是这帮人揣摩上意弄出来的矫篡之举。不过一来他没有证据,二来张辅和沐晟都是重臣,他不能轻易得罪,三来便是他久在御前,早已察觉到永乐正不声不响地更改国策。而光复安南,与皇上积极开拓的国策是完全符合的。有了这些计较,他自然就不会再将心中担忧道出。当然,对于拓土开疆,一向热衷兵事的杨荣也是发自内心的赞同。也正是因为在开拓进取方略上持积极态度,他这两年越来越受永乐器重,虽然在内阁中他年纪最轻,排名也只是中流,但论圣眷,已隐隐有压过其他阁臣之势。
“拿回区区一个安南,也能让大明及上汉唐?杨荣你不要拍朕马屁。本来朕未曾想要光复安南,不过既然陈氏族绝,安南又自请归附,那朕自也没有不受的道理!”听得杨荣夸赞,永乐笑着摆了摆手,又指着案上堆得小山高的奏本道,“群臣的奏疏朕都浏览完了,皆言安南当复,没有持异议的。既如此,这事便就这么定了。黎氏父子虽已是冢中枯骨,但毕竟尚未就擒,故收复安南的诏书暂时还不能下。不过可以做些准备,安南州府设置、文武官员任命等都要事先拿出意见,到时候随诏书一并下达。还有这诏书也得提早斟酌,光复安南是我大明一大壮举,诏书要写得花团锦簇、气势磅礴,否则无以彰此伟业!这拟诏人嘛……”永乐扭着脑袋想了想道,“还是让解缙来写吧。文采风流,他还是无人可比的。”
听到解缙的名字,杨荣心中不由一紧,随即小心回道:“陛下,解大人现正重修《文献大成》,怕一时抽不开身,不如叫黄淮大人代拟如何?”
“无妨!”永乐瞄了杨荣一眼,“修书那边还有姚少师和刘季篪二人坐镇,少他一个碍不了多大的事。再说这不是急务,眼下要紧的就是这道光复安南的诏书。据昨日军报,张辅已开始督军追剿黎逆残部,说不定哪日擒获贼酋的急递就送进了京城,到时候朝廷要立刻将收复安南的消息诏告天下,如此才更振奋人心。这诏书着他先拟个草稿,完了送进宫来,朕还要亲自斟酌,来回不知要花多少功夫,此事耽搁不得!”
“是!”见皇帝之意甚坚,杨荣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答应一声,随即行礼告退。
从乾清宫出来,杨荣的双脚犹如注铅般沉重。想到永乐交代的旨意,他的心顿时回到了几日前的那场争论中……
数日前,永乐在早朝时下旨命内阁及六部官员就安南归附一事拟本陈述意见。待散朝后,杨荣一脸兴奋回到文渊阁值房,抓过一份草纸就开始撰文。杨荣一向主张开拓,对这种收复华夏故土的好事自然双手赞成。而且作为名声在外的“知兵”阁臣,他在运筹南征一事上出力甚多,安南真能回归大明,于他事业名声也增色不少。因着这些念想,他关起门来花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工夫,写了篇洋洋数千言的好文,对收复安南大颂赞歌。待写完后,他又看了几遍,仔细修改毕了,方誊好准备递交御览。就在大功告成之际,突然值房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紧接着,解缙一脸愁容地闪了进来。
见解缙进来,杨荣起身相迎,呵呵一笑道:“大绅兄,你怎么来了?”
解缙干笑一声,也不说话,直接走到书案左侧的方桌旁寻了张凳子坐下,才淡淡道:“勉仁,这安南内附之事,你怎么看?”
“当然是鼎力赞同喽!”杨荣挨着解缙坐下,提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茶,不假思索道,“拓土开疆,自古便是大好事。何况此次是安南土民自请内附,朝廷收下是顺理成章。就是皇上,说是让咱们上疏陈见,但心里其实已是同意了!”
“哦?”解缙仍是面无表情,只支吾一声,“你怎知道皇上同意?”
“嘻!大绅你不是人精么?怎个今天都没察言观色?”杨荣嘻嘻一笑道,“皇上素来讲究威仪,朝会上少有喜形于色的,可今日早朝,他老人家从头到尾一直都面带笑意,这意思不就明摆着了么?”
“或许是吧!”解缙显得有些黯然。
杨荣这才感觉到解缙有些异常,遂奇道:“大绅兄,你莫非反对收复安南?”
解缙面露苦笑,也不作声,只从袖口中掏出一本拟好的奏本默默递给杨荣。杨荣接过打开一看,顿时不由大惊失色——
……安南虽中国旧地,然素叛服不定。自唐季以降,更割据自立达五百年之久,其间士不尊孔孟、民不识礼仪,风化与华夏已然迥异。圣人云: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此正所谓也!朝廷若允其内附,纳其疆土,仅教化蛮夷一项便耗费无算,且需经年维持。且其间但有举措失当,土人必滋事生乱,此蛮夷豺狼本性也。果如此,朝廷必将身陷泥沼不能自拔,军力折损且不论,钱粮损耗又岂有穷?臣观当今天下,北有鞑靼虎视眈眈,西有帖木儿贼心不死,加之朝廷下西洋、垦辽东、抚女真、建北京,此间耗费何止千万?大明虽富,民脂民膏终有定数。若罔顾国力滥行开拓,必致民生凋敝,百姓困苦,开拓之举亦终后继乏力。故臣恳请陛下以华夏苍生为重,勿为一己私欲,而行力不能及之谬举。臣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内阁解缙顿首。
看完这道奏疏,杨荣已是汗如雨下。他一瞅解缙,见其神色漠然,当下心中更急,立即合上奏本道:“大绅,你当真要将此疏上达天听?”
“自然!”解缙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此疏一上的后果么?”杨荣一把抓住解缙的手道,“恕我冒昧,你眼下圣眷已大不如前,皇上早对你颇有微词了。如今你再上这么一道疏,皇上看了肯定龙颜大怒,你就不为自己的前程想想么?”
杨荣这么说是有原因的。这两年来,解缙在编纂类书、出使西洋等重大国策上头屡次与上意相左,惹得永乐大为不满。而且解缙还颇执拗,即便圣意已决,他仍固执己见。像修纂《文献大成》被永乐批了一顿下令重修后,他却依然故我,好几次都和同为修纂的姚广孝、刘季篪二人发生争执。下西洋一事上他更加过火,郑和的船队都已经出海了,他却仍在同僚间大谈此举浪费公帑,于国家无益。此话传进宫里,永乐听了大光其火,立刻给他下了个“恃才傲物、狂妄自大”的评语。从此,解缙虽仍在内阁任职,但永乐已几乎不在国事方面征求他的意见,除了修纂《文献大成》外,只有在起草重要诏书时才想起这位名满天下的才子。此番,永乐命内阁六部讨论收复安南事宜,本意不过是因为兹事体大,即便圣意已定,也需征询臣下意见,以示开明而已。且不说诸位大臣大都赞同收复,即便不赞同,此时也应体察上意附和一通了事,谁知解缙竟出此惊人之言!这道奏疏要是呈上去,皇上不勃然大怒才怪呢!杨荣素与解缙交好,实不愿其因此徒惹祸端。
“大绅,安南自请归附,足见其士民已心向华夏!你疏中言其将拖累大明,恐乏根据!”见解缙毫无反应,杨荣又道。其实他对安南归附到底是不是自愿还有疑惑,不过此刻他只能顺着张辅他们的话说,否则更难劝服解缙。
“不然!”解缙摇摇头淡淡道,“自古以来,夷狄朝秦暮楚之事屡见不鲜。仅安南而言,由汉自唐,哪朝哪代里它没有叛乱的?但有叛乱,中原朝廷都不得不遣重兵,耗巨饷以平乱,而最终结果都是治标不治本,老实一阵子后又故态复萌。故此类蛮夷之地,收之无益,反成中国拖累,倒不如任其自生自灭!”
“可眼下安南是愿服不愿叛!以后的事谁说得准?若将来朝廷治理得当,由此将其戾气化为祥和亦未可知!”杨荣反驳道。
“几无可能!安南天高皇帝远,哪是说得当就能得当的?千百年来,中原朝廷哪个没在它上头下大功夫,又有哪个最终成功了的?到头来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勉仁兄,我大明凭什么就能成历代所不能之事?”解缙又是一叹道,“其实我亦非不思进取之辈。若仅就是收复安南一事,我亦赞同朝廷不妨一试。只是现在朝廷的摊子铺得太大了,又是下西洋,又是在黑龙江拓土,将来还要营建北京,再往后没准儿还会与鞑靼交兵,这哪一件不需费倾国之力?这么多大手笔集到一起,咱大明有这么大能耐么?当年始皇帝不也是连兴大举,可结果如何?愣是把偌大个中国掏了个底朝天,以致二世败亡。”
解缙这番话说得颇重,杨荣听后也有些心惊。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天空良久才回头一脸坚决道:“大绅兄这话说得严重了,我不这么看!”
“哦?”解缙略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杨荣,“那你怎么认为?”
杨荣将解缙拉到椅子前坐下,自己端了张凳子坐到他跟前一脸郑重道:“仅就作为而言,皇上诸般举措确有当年始皇帝之风。但若以此断定我大明会步暴秦后尘却有失偏颇!”顿了一顿,杨荣又侃侃道,“行开拓事,需以国力为根本。国家富强,则开拓游刃有余;而若国力不济而滥行开拓,那反会使国家陷入危难。故国力之强弱,是衡量开拓之举是否可行以及程度深浅之关键!这一点,不知大绅兄以为然否?”
解缙默默地点了点头。
见解缙赞同,杨荣微微一笑继续道:“既如此,那你我不妨将秦朝与当下做一比较。始皇帝时,四海方归一统,天下亟须生息,始皇帝于此之际不顾民力,滥行开拓,实为逆天而动,其之败亡,自然是咎由自取。而今日则不同。我大明开国至今已近四十载,其间除靖难三年外,海内一直安定。即便是靖难时,兵祸所及亦不过北方数省,天下大部仍完好无损,与春秋战国时的数百年天下大争全不能比。此乃当下远胜秦朝之一。
“始皇帝时,天下财赋所系不过是关中、巴蜀、中原、燕赵、江淮等地。而放眼当今,江南、湖广已是膏腴之地、天下粮仓,其余辽东、闽浙乃至云贵,亦都有所开发,国家之富庶较秦朝已不知强了多少倍,水陆运输亦方便许多。此是远胜当年之二!”
“勉仁兄的意思是……时势不同!”解缙一点就通。
“然也!”杨荣点了点头,“观今上气魄手笔,确与始皇相似,但今日中国之富强,已远非一千六百年前可比。故同样开拓事,始皇行之,国家不堪重负,但今上行之,则不至于动摇国本!”
杨荣的这番道理是解缙之前从未想过的,待他说完,解缙顿时陷入深思。但过了许久,他仍坚定地摇了摇头。
杨荣不禁愕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再倔的人也该想通了,以解缙之聪慧机敏仍固执己见,这让杨荣很不能理解。
“勉仁!”解缙脸色十分阴郁,“此事仍不可行。”
“大绅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杨荣有些气急。其实刚才这番道理都是他平日随侍御前时,从永乐对开拓之道的解析中悟得。只是因为更易国策有诸多顾忌,故只要涉及开拓国策,永乐一直都是只做不说,只偶尔跟心腹之臣吐露一二。所以杨荣虽在这上头有所领悟,却一直隐藏在心里,从不对人提及。今日解缙执意要触龙鳞,杨荣念着交情不愿其自寻死路,才在这个涉及开拓国策的话题上大费口舌。原指望着以此说服解缙,不料其仍如此冥顽不化。
“勉仁,你所言皆是实情,却忘了最重要的一节。”解缙一脸忧虑地望着杨荣,半晌口中方吐出一句话,“国之力有限,人之欲无穷!”
杨荣一愣,随即明白了解缙的意思。虽然以大明之国力或足以支持当下的诸般开拓之举,但若再加上几件,那就真不好说了。而且永乐登基至今不过五载,便已壮举连出,谁能保证以后他不再出什么新花样?果真如此,就算大明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种无止境的折腾!想到这里,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一脸笃定道:“陛下是英主,不会没有分寸!”
“秦皇汉武难道不是英主?可他们身后如何?皇上想有所作为,此不足为奇。然欲成大事,需厚积薄发。今我大明虽称得上富庶,但尚未至鼎盛。开拓之举纵然可行,却也只能循序渐进,万不可一哄而上……”解缙毫不客气地驳回杨荣的话,一声叹息道,“从这两年的事情来看,皇上未免太心急了些,如此放任下去,国家必将不堪重负。我为朝廷大臣,既然察知隐忧,自当及早制止,以免将来酿成大祸。”
杨荣一阵默然。其实他虽然一直坚决赞同振兴开拓,但也时常觉得永乐过于急功近利了,解缙的担忧和他内心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过杨荣明白,此刻万万不能出言附和,否则就是火上浇油。略一思忖,他转换了一个角度道:“大绅,且不论你所言是否有据。我只问一句,你自以为上得此疏,可起扭转乾坤之效否?”
“不能!”解缙想都不想就摇头道,“安南自请归附,皇上与满朝文武皆认定此乃拓土开疆之千古良机,绝不会因我区区之言便行废止。”
“哦……”这个回答颇出杨荣所料,他惊讶地看了解缙一眼,奇道,“既然你明知无用,又为何仍要固执己见?”
“我不能为一己之安危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解缙目光一闪,脸上露出一丝凛然之色,“文死谏、武死战,此忠臣之道也。吾食朝廷俸禄,明知君王行止有差却置若罔闻,如此岂是人臣之义?果真如此,我岂非罔读了圣贤书?”
“可你即便上疏也于事无补,反会招致皇上不满。就是满朝文武,也会视你为昏聩之人!”
“虽千万人,吾往矣!”解缙忽然提高了声调,话语中透露出一丝决然,“既有定见,何惧人言?我绝非和光同尘之辈!”
因着多年的同僚加挚友,杨荣对解缙的为人还是颇为了解的。他知道,解缙虽然在小节上洒脱,平日里也不忌讳奉承拍马,邀讨圣宠等行径,但其内心却仍秉承着一份名士情怀。尤其是对邦国天下事,他虽极度渴望参与其间,以此显达于世,却有着自己的一份坚持,绝不为一己之功名而违背理念和原则。这种坚贞与质朴,是杨荣一向敬服和赞赏的。也正因为如此,杨荣才能忍受解缙平日的放荡不羁、口无遮拦乃至目空一切,成为这位大学士屈指可数的知己之一。而现在,眼见解缙因为这份坚持而将步入险境,甚至有可能就此仕途终结,杨荣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这个结局,他要想尽办法挽救这位才华横溢的益友。
“大绅!你品性坚韧,我自是佩服,然蚍蜉撼树,其志固然可嘉,于事却是无补。”杨荣抓住解缙的手,一脸恳切。见解缙欲又争,他一伸手掌阻止了他的话,“大绅,你欲行孤臣之忠,此非我可以阻拦。但我还有一事问你,你此举究竟是为国家,还是为一己之声名?”
“当然是为国家,我岂是沽名钓誉之徒?”解缙斩钉截铁道。
“那好!”杨荣继续道,“眼下光复安南已是大势所趋,你即便上书反对,亦不可能使皇上改弦易辙。此话你以为然否?”
解缙神色一黯,但仍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即便学历代直臣以死相谏,最多不过将来安南生乱,后人念及往事会赞你一声忠臣而已,于国事却无补。”
“可是……”
“大绅你听我说!若你能暂时隐忍,万一将来安南果真生乱,立时就能显出你的先见之明。而且一旦乱起,朝廷受其拖累,自然会想起你的好处,届时你再挺身而出,进弥补之法也更理直气壮。果真如此,不仅你声望大增,朝廷的损失亦会减少许多,岂不是两全其美?”杨荣坚声道。
“这……”解缙一时陷入沉默。究其实他也不愿上这道奏疏,毕竟此疏一上,他本已黯淡的前程必将愈发无光,皇上一怒之下把他逐出内阁也是有可能的。他也是红尘中人,哪甘心从此远离庙堂,碌碌一生?只不过收复安南大违其意,他不愿为趋炎附势忤逆信念和原则罢了。按照杨荣的说法,虽多少有自欺欺人之意,但的确也不失为一两不相违的变通之法。
“莫非你要我上疏附和收复安南?”沉吟半晌,解缙猛一抬头,皱着眉头问道。
“非也!”杨荣赶紧摇头否认。他知道要让解缙这种拗脾气的人上这种奏疏,那他宁可被罢官也不会答应,“我只是要你隐忍不发,在此事上缄口就可!”
“可皇上已有明旨,内阁及六部堂官必须上书陈见!”解缙又疑惑地追问。
“这个大绅不必担心。待会儿你一出房门便告病回府,待此事过去后再来当值。皇上那边若要问起,自有我去应付!”杨荣一摆手,自信满满道。最近他颇得圣宠,尤其在安南一事上,永乐均会征询他的意见;加之解缙这两年已甚少参与朝政,杨荣有信心在永乐面前将此节搪塞过去。
“也罢……”良久,解缙终于下定决心道,“便依勉仁之言,我只作不知便是。”
……
回忆几日前的对话,杨荣心中十分沉重。以解缙的性格,肯定不会拟这道诏书。他不禁有些后悔,埋怨自己刚才若再争一下就好了,说不定就能说动陛下换人拟诏。不过刚想到这里,一个疑问突然冒了出来:眼下黎逆尚未就擒,就算大局已定,朝廷要诏告天下,正式宣布光复安南,也多多少少得准备一段时间。从这一点上说,这道诏书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急着起草。可皇上却早早地决议拟诏,还亲点解缙执笔,这里头……犹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杨荣一下明白过来:皇上这道旨意,等于是把解缙逼到了台前,让他不得不在安南一事上有个明确态度!
想通这一层,杨荣顿时一个激灵——皇上这般举措,难道他老人家有意罢免解缙?
“勉仁……”杨荣正埋头苦思对策,一声呼唤从前方响起,杨荣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文渊阁门口,而面前喊自己名字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病愈”回内阁理事的解缙。
“大绅!”杨荣尴尬一笑,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
杨荣的古怪引起了解缙的注意,遂奇道:“勉仁你怎么了?莫非犯事遭了皇上训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杨荣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大绅,我有事与你说!”
进了值房,杨荣随即关上门窗,将永乐的旨意跟解缙说了,末了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大绅,听我一句劝,忍一时浪静风平……”
“勉仁不必相劝!”解缙打断了杨荣的话,神色中一片漠然,看不出是喜是悲,“匹夫尚不可夺其志,何况士大夫?这道旨,我是不会拟的……”
“大绅,不过是一道诏书的事……”杨荣赶紧道。
“岂止一道诏书这么简单?此乃皇上给我的最后一个机会……”解缙摇摇头道。
“你想得太多了!”
“勉仁不必遮掩,其实你早已知这里间利害!皇上虽未明言,但已在暗中更改国策,决计开拓振兴,这一点你我都心知肚明。而国策之变非同小可,新国策若要施行,最要紧的便是君臣同心,至少朝局不能因此动荡。我身为翰林院掌印、内阁之首参与机要,不但不助陛下一臂之力,反倒屡持异议,这本就很不合适。加之我又有几分文名,在士林间有些威望,若任由我这等人物横行,不但朝局不稳,士林清议也会对开拓国策不利。有此二条,皇上当然不能容我!”解缙淡淡地说到这里,苦笑一声,“其实陛下待我还是不薄的,事到如今仍留给我一线之机,只要我答应拟诏,他老人家就会高抬贵手。”
“既然你都知道,那为何还……”
解缙摇摇头道:“然《中庸》开宗名义: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谓道也!今此诏一拟,我便是趋利而弃道,如此可谓君子乎?我身为圣人门徒,绝不行此叛道之举!”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荣已明白解缙心志坚不可摧。沉默许久,他方苦笑道:“大绅,你这又是何苦?”
解缙决心已定,反而有些坦然:“我也想好了,当年革除朝时,我不过是九品待诏,之所以能有后来风光,全赖陛下恩宠。既然如今圣眷不再,那被打回原形也是正常。此乃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也!”
“大绅……”
“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今吾此举,当得圣人之言矣!”解缙大手一摆,阻止了杨荣再劝,旋即哈哈一笑,推开房门飘然而去,留下杨荣百感交集,良久默立……
第二日,解缙拿出原先收藏起来的那道《请罢收复安南议疏》,递交通政司转呈内廷。两个时辰后,宫中传来永乐口谕,着杨荣预拟光复安南诏旨。杨荣接下旨意,立刻去找解缙。可解缙已离开文渊阁,回府去了……
“解缙要倒台了!”煦园书房内,纪纲从朱高煦处听得解缙奏疏内容,当即做出结论。
“你们没见着父皇发怒的模样儿……”朱高煦仍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在乾清宫御书房内见到的情景,“当时他老人家指着奏本中的一段大骂:‘解缙竖子,读的狗屁经史!什么叫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他怎就不提孔夫子这话前面还有半句是: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断章取义,篡改原意,亏他解缙还是文宗!’说完这话,父皇当即把奏本掷到马云脸上!要不是本王拦着,他老人家差点把御案都给掀了……”作为东宫干将,解缙早就被朱高煦恨到了骨子里,如今他黯然失意,朱高煦自是乐不可支。
史复平静地看着朱高煦,待他闹得差不多了才问道:“王爷以为,皇上将如何处置解缙?”
朱高煦不假思索道:“最少也是贬出京城吧!”
“为何是这等处置?”
“这还不简单?解缙明着是反对收复安南,但往深里究,其实就是和开拓国策叫板!而且解缙阻挠父皇大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既然此番他先撕破了脸,那父皇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了!”朱高煦一笑道。
“王爷说得不错!”这两年朱高煦的见识颇有长进,史复对此十分满意,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仅就于此,咱们还不能高枕无忧!”
“这是为何?”朱高煦有些讶异道,“解缙不过是个白面书生,放在父皇身边对本王自没甚好处。可出了京城,还怕他能掀起什么大浪来?”
“王爷想得太简单了!解缙之失,在于其悖逆大势。修纂大典、出使西洋、光复安南,这都是与开拓振兴紧密相关的大事。解缙在此三事上都与圣意有违,这往根子里说就是反对开拓振兴的国策。开拓国策是皇上的治国总纲,解缙身为翰林院掌印、堂堂内阁之首,又是天下士林领袖,这样一个颇具影响的关键人物却在这种大政方略上头跟陛下公然作对,那于情于理,陛下都不能容他继续位列朝堂。”剖析完解缙失势的根本原因,史复话锋又一转道,“然抛开国策之争,解缙才干俱佳、心思敏捷,又是一派名士风度,此皆深受陛下喜爱。陛下之所以能容忍解缙至今,也是因着这份爱才之心的缘故。从这一点上说,解缙现在虽是虎落平阳,但一旦幡然醒悟,在国策之政见上改弦更张,那这番落难经历反倒就成了凤凰涅槃。以他的能耐,想重获圣眷实是轻而易举!”
听史复这么说,朱高煦的脸色顿时沉重起来,当即脱口而出道:“解缙会不会改变政见,这可由不得我们说了算。照先生这么说,此人就算在野,也是一大隐患!”
“不错!”史复目光一寒,冷冷道,“所以王爷要趁此良机痛打落水狗,在皇上面前再踹他一脚。只要能让皇上对解缙的厌恶从政见延伸到品性上头,那他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史先生说得有理!”纪纲点点头,但又话锋一转道,“不过要成此算,也少不了得需网罗罪名。可这解缙虽然招人嫌,但平日里一不贪财二不揽权,家人也没为非作歹之事。难不成要像之前整治李景隆那般,给他强安罪状?”
“当然不可。当初之所以能寻李景隆的晦气,是因为皇上也已有意对其下手。解缙虽然失势,可还远远没到李景隆那份上!”史复轻轻摇头。
三人又陷入深思。一炷香工夫过去后,史复抬起头对朱高煦道:“王爷,就咱们几个这么枯想,恐是找不到解缙的破绽了。但在下想到一人,若能得他相助,此事或大有希望!”
“是谁?”朱高煦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追问。
史复淡淡一笑,说出一人名字。
“他?”朱高煦和纪纲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巴,“你没弄错吧!他也是东宫的人!你让他帮咱们除解缙,这不是与虎谋皮么?”
“他的确是太子的人!不过只要咱们算计妥当,便能让他答应!”史复镇定自若地一笑,继而说出了心中计划。
又是一阵沉默,朱高煦和纪纲都在琢磨此策成算。过了好半晌,朱高煦点点头道:“照你的说法,他和解缙倒真是一山不容二虎,本王觉得可以一试!”说着,他又将头扭向纪纲,“老纪,这事你出面比较合适,你可愿做?”
“有何不可?”纪纲牙缝中蹦出四个字,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
……
三日后的下午,翰林院侍读黄淮在文渊阁当完值,遂出宫骑上自家的小毛驴,沿着西安门外大街打道回府。黄淮的府邸位于中城刘军师桥旁的忠灵坊内,待走到家门口,便见大门右侧的拴马桩上系着几匹高头骏马,管家黄七一脸慌张地迎上来。黄淮翻身下马,边往门内走边问道:“门口怎会有马?有客来访么?”
“回……回老爷,有客!”黄七嘴巴都有些不利索了,“是纪……纪大人!”
“哪个纪大人?”黄淮仍是一副漫不经心之态。
“是锦衣卫纪……纪缇帅!”
“什么?”黄淮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在阶梯上。待站稳了,他立即问道,“他来做什么?”
“小的也不知道!”黄七哭丧着脸道,“他半个时辰前就来了,还带了两个缇骑。小的跟他说老爷还在宫里当值,他却说无妨,然后就径自到花厅里坐着了,说是要等老爷回来!”
黄淮浑身一哆嗦,脸上露出一丝惊恐之色。对他这种归附的建文朝旧臣来说,纪纲简直就是妖魔一般的存在。当年燕军进京,永乐大肆清洗朝堂,黄淮就亲眼见证了无数大臣在纪纲的屠戮下含恨惨死。其后,纪纲执掌锦衣卫,更是扮起了鹰犬的角色,专为皇帝侦刺朝臣行止。有一次,黄淮等几个阁臣相约到解缙家中玩纸牌,激战正酣之际,忽然一阵风吹过,纸牌纷纷飘到窗外,待大伙儿去捡,却发现少了一张。第二日,解缙与黄淮进宫随侍,永乐问他们昨日做了何事,二人如实相告。孰料永乐哈哈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牌递给他们,二人接过一看,不由大惊失色——此纸牌竟恰是昨日丢掉的那张!而这正是纪纲阴遣缇骑做的好事!对这样一个阴鸷人物,黄淮是又恨又怕,平日里见了都是躲着走,唯恐被其逮着不是,可他今日怎跑到府上来了?
“老爷!老爷!”黄七见黄淮发呆,不由焦急地轻声呼唤。黄淮回过神来,又思忖一番,仍琢磨不透纪纲的来意。但事已至此,他想躲也不可能,只得强捺心中不安,深吸了口气向内走去。
待走进花厅,纪纲早听得外头声响,已起身等候。见着黄淮,纪纲哈哈一笑拱手道:“黄先生总算回来了,纪某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不知缇帅大驾光临,竟让您久候,罪过罪过!”黄淮早知纪纲是个笑面虎,此番见其笑容可掬,他心中愈发惊慌,仍强自镇定地寒暄。
“是在下未先知会便贸然造访,先生何罪之有!”纪纲又是亲切一笑。
黄淮满腹狐疑,实在摸不准纪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无心再跟他敷衍,遂干笑一声,做个手势请纪纲重新落座,然后自己也坐了拱手道:“恕我冒昧,不知缇帅今日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黄先生是个爽快人!在下此番前来,确是有事。”纪纲打了个哈哈,突然眼珠一转笑道,“不过眼下已是晚饭时辰。我在此坐了许久,腹中也饿了,黄先生不会连顿晚饭都不管吧?”
“缇帅造访,鄙舍蓬荜生辉,岂有不留饭的道理!”见纪纲这么说,黄淮只得尴尬一笑,便要招呼下人备饭。wWW.ΧìǔΜЬ.CǒΜ
“不劳先生费心!”纪纲一摆手阻止了黄淮张罗,“在下来之前已在醉仙楼定了一席酒菜,眼下应已备好。在下派人取来,咱们边吃边聊!”说完,也不待黄淮推辞,便将手往后一扬。站在他身后的两个缇骑当即一躬身,飞也似的向外头跑去。
黄淮见状,只得咽下口唾沫,又无可奈何地与纪纲做嘴皮子周旋。其间,黄淮几次出言试探,欲问出纪纲此番来访的用意。但纪纲滑得跟泥鳅一般,尽挑些不着边的山野逸闻跟黄淮瞎扯,弄得他心中愈发忐忑。小半炷香工夫过去后,两个缇骑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每人手中都提着两个大食盒。纪纲见状,遂哈哈一笑,指着花厅中央的八仙桌道:“把酒菜都摆到那上头,本帅要与先生小酌一番。”
“是!”二人答应一声,随即走上前开始摆席。黄淮顺眼一瞧,不由微微一愣——这纪纲好大的排场!
只见这菜中打头的一道便是醉仙楼的头号招牌——什锦海味杂烩。此菜是将炙蛤、鲜虾、燕菜、鲨翅等上品海鲜烩到一起,用精厨烹制,味道极其鲜美!仅此一道菜,花费便不下二十贯!紧接着又是桃花鲊,这是用二月里湖广所产鲊鱼腌制,口感亦是极佳。再接着就是一盘冰鸭,此鸭做法是先一日将鸭煮熟,过一天凝成膏再食用,入口清凉润滑,嫩爽无比——以上都是御宴才有的珍肴!而其他的菜式也是不凡,什么嘉定鸡、金坛鹅、滇南鸡鬃菜、福建西施舌等等,都是一等一的特产,仅运到南京就耗费不菲。连酒都是产自湖广宜城县的极品“竹叶春”!黄淮自家虽不富裕,但好歹在内阁当值有年,各类宫廷筵席也参加了不少,这么多珍馐美味聚于一席,他却是从未见过。
见两个缇骑忙活得热火朝天,黄淮遂对纪纲冷冷一笑道:“缇帅可真是破费了,这一桌酒席下来,怕是最少也要搭你三个月俸禄进去吧!”
“三个月?半年都不够!”纪纲对黄淮话中隐含的讥讽之意犹若未觉,只潇洒地一挥手道,“今日有事与先生相商,不表点诚意怎么能行?我们且先上席,席间再细说不迟!”
一听有事相商,黄淮心中顿时一咯噔,也无心思再嘲讽纪纲。这时酒席已摆好,纪纲一挥手,两名缇骑便出了花厅,临走时还将大门带上,自个儿昂首挺胸守在外头。
“黄先生,入席吧!”纪纲嘿嘿一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黄淮心中苦笑,却也只能遵其所请,一声不吭地坐到桌旁。纪纲哈哈一笑,紧挨着黄淮坐下。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可有纪纲坐在身旁,黄淮无论如何也勾不起丝毫食欲。待胡乱吃了几口,黄淮终于忍将不住,将筷子往桌上一撂道:“缇帅,今日你来寻我,究竟所为何事?”
“黄先生儒雅之士,怎这般焦急!”纪纲悠然一笑,又夹了一口西施舌放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碎咽了,方轻轻放下筷子道,“也罢,其实在下今日前来,是有一个锦绣前程要送给先生!”
“你?送我前程?”黄淮满脸疑惑地望着纪纲,不明白此言何意。
“若在下所记不差,先生是洪武三十五年八月入的内阁吧?”纪纲脑袋微微上仰,似在回忆悠悠往事,“当初皇上创立内阁,头一个被简拔入阁的便是您,并授翰林编修之职,比解缙还早了十来天。”
“确是如此。”黄淮随口应和,心中却愈发疑惑。
“如此说来,其实先生才是我大明内阁的第一人!解缙不过是后来居上,抢了您的位置!”
“你这是什么意思!”黄淮蓦然警觉,神情也立刻严肃起来。
“在下之意,以先生才学见识,不在解缙之下,又是头一个入值内阁!但这几年下来,内阁之首却是他解缙。先生位居人下,难道就不觉得憋屈么?”
“缇帅这是要离间我和大绅么?”黄淮一声冷哼。
“不是离间!”纪纲把玩着手中酒杯,不慌不忙道,“先生论年纪,论资历,论品性,无不高于解缙,才学见识亦不逊色。如此人物,却被他解缙压制多年,在下为先生觉得不值!”
“不劳缇帅费心了。”黄淮再也听不下去,当即拂袖而起道,“我与大绅同僚多年,互为知己,岂会因这区区功名而生嫌隙?缇帅想以此从中挑拨,也未免将我看小了!”
“当真?”纪纲瞄了他一眼,忽然扑哧一笑道,“未见得吧!先生忘了在下之身份了么?身为锦衣卫掌印,在下专为天子缉访天下不法情事,若一点眼力心术都没有,焉能做到今天?先生与解缙到底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在此掩耳盗铃?”
“你……”黄淮脸色涨得通红,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纪纲虽然咄咄逼人,却是一语中的,直接戳穿了他内心的那点隐私。
黄淮对解缙确实一直存有心结。黄淮比解缙大两岁,但中进士却比解缙晚了整整九年。永乐登基之初,他与解缙同获圣宠,一时不分伯仲。不过很快,才高八斗、行止潇洒又生性诙谐幽默的解缙便脱颖而出,成为永乐最喜爱的文臣,并占据了内阁首座和翰林院掌印的宝座。黄淮也是才华横溢,眼见解缙一飞冲天,他心中自然有些不好受。
当然,若仅是如此,黄淮倒也不会过不去,毕竟解缙的才具摆在那儿。但解缙那恃才傲物又好戏虐人的性子却着实让黄淮无法忍受。内阁七学士皆是当世才俊,遇事但有分歧,自然免不了争论。而每当此时,解缙便会挺身而出,高谈阔论,引经据典,为自己的言论张目。解缙学识非凡,口才更是一流,但有论战,那是谁也辩不过他。而其余六学士中,胡俨老成,金幼孜、杨士奇气度沉稳,故都不会强争;胡广和解缙是儿女亲家,自然也就迁就他。杨荣倒是爱争上两句,不过他和解缙一样,都是生性洒脱之人,就算被解缙说倒,也只“嘿嘿”一笑拱手认输,从不往心里去。可黄淮不一样,他素来争强好胜,尤其对解缙又有着一份不服气,总想把他辩倒,以显自己本事。故每有争论,黄淮与解缙总免不了杠上。可解缙是何等人?他既为文宗,岂会被黄淮难倒?往往争到最后,就只见解缙妙语连珠、侃侃而谈,黄淮却理屈词穷、哑口无言。而到这时,解缙又会犯那爱捉弄人的毛病,对黄淮的学识好一番奚落,让其羞愧得无地自容。这倒也罢了,偏偏解缙还口无遮拦,凡有同僚或士林聚会,总把这些事当笑话讲,甚至在永乐那里都不忌口。久而久之,不仅外间对二人评价差距愈大,就是黄淮自己在解缙面前也越来越觉得憋气,但又找不到机会发泄。久郁成疾之下,最终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不过心结归心结,此刻当着纪纲的面儿黄淮也不想多说什么,只冷冷一拱手道:“这是我与大绅之间的事,与缇帅无关!”
“可眼下有一个大好机会,能让黄先生顶替解缙,成为无可争议的内阁乃至天下士林之首!如此良机,难道先生就不动心?”纪纲将酒杯往桌上一扣,继而将解缙眼下的处境跟黄淮分析一遍,末了道,“解缙眼下已立于危崖边缘,只要再轻轻一推,便就堕入万丈深渊!先生在内阁多年,对解缙的诸般秘事想也知道不少。若能取其中一二有用者告知在下,在下再善加利用,必能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解缙眼下的处境,黄淮也心中有数。他也曾幻想解缙触怒永乐而被罢黜,自己便可取而代之,同时也可大出一口气。只不过他也明白,解缙最多不过是与皇上政见不合,就算一时失势,但只要他能绕过这个弯儿来,重夺内阁之首实在是轻而易举!
当然,在内心深处,黄淮也有想在背地里整解缙一把,让他彻底垮台。但他很快又清醒过来,自己不过是一个一无实权二无势力的内阁阁臣,想整解缙,他既没帮手又无奥援,结果只能是自己出面。可一旦自己出手,立刻就会招致士林鄙视乃至皇帝不满,沦为众人口中的无耻小人,那可真就成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可现在纪纲提出此事,顿时让他发觉了一丝机会。纪纲是天子鹰犬,由他到永乐跟前去参解缙,那是再合适不过。尤其绝妙的是,纪纲乃锦衣卫掌印,手下缇骑暗探遍布海内,若是他抖出解缙的把柄,天下人皆会以为是其侦刺得来,谁也不会将这事跟他黄淮扯到一起。
想到这里,黄淮的心思立刻活络起来。不过很快,他又想到另一件事,当即心头一震,脸上露出厌恶之色:“缇帅此举,想来是受汉王所托,想借此机会除掉解缙,以削东宫之势吧?”见纪纲欲开口,黄淮大手一摆,冷冷道,“缇帅莫忘了,我除翰林侍读外,还兼着詹事府左庶子之职,你想让我做此卖主求荣之事,恕难从命!”
“先生误会了!”纪纲却只摇头道,“今日之事,与汉王无半点干系。在下之所以要除解缙,只为要报自己一箭之仇。”
“缇帅此话何意?”
“先生忘了三年前你们聚会时,他解缙当众辱我之言了么?”纪纲目光一寒,脸上露出几分憎恨之色。
黄淮一下想起来了。永乐二年的十一月初七,是解缙的三十六岁寿辰。当时解缙曾邀翰林院诸位僚属至府上小聚庆生。士大夫聚会,除了吟诗作赋外,也免不得对时政乃至一干朝臣品头论足。当时说着说着,不知怎就扯到纪纲头上。纪纲平日里侦刺朝臣阴事,官员受其陷害者不少,因此一时间大家全部噤若寒蝉。解缙见此,却大大咧咧地一挥手道:“纪纲算个鸟,不过天子的一条狗罢了!我有一对,用其身上却是再恰当不过。”
众翰林本就深恨纪纲,不过畏其势不敢浪言。此番解缙出言痛骂,众人听了大感畅快,顿时大肆起哄,要解缙将对联道来。
解缙也不客气,一杯醇酒入肚,当即一抹嘴笑道——
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
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解缙此言,无疑是讥讽纪纲不学无术,只仗佞幸得宠。众人听了心中大慰,皆击掌叫好。随后,这句对联便在士林传开,并很快又流至坊间,成了天下人咒骂纪纲的通用之语。纪纲闻知此联,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把解缙扒皮抽筋。无奈他声望隆重,当时又圣眷优渥,故纪纲虽恨得牙直痒痒,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解缙作此联时,黄淮就在现场,说纪纲因此对解缙恨极,他丝毫都不怀疑。故想起此事后,黄淮心中疑虑稍减,但仍不能完全安心。
“黄先生!”纪纲一直在观察黄淮神色变化,此时见其面露犹豫,便知其内心信念已是动摇,当即又道,“机不可失,若错此良机,一旦解缙顿悟,那您就再无出头之日了。先生放心,今日之言,出您口入我耳,世间再无第三人知晓。只要先生自己不认,绝无人会料想到是您断送了解缙宦途!至于在下,先生也不必担心。莫说在下不会说,就是说了,以在下的身份和在朝臣中的名声,他们也绝不相信您会与在下搅和在一起的!”
纪纲的话打消了黄淮心中的最后一丝担心,接下来,花厅内陷入一阵死寂。半晌,黄淮猛一抬头,将壶中醇酒一饮而尽,继而转向纪纲,红着眼恶狠狠道:“仅此一回,此后我与你无任何瓜葛!”
“一言为定!”纪纲爽快答应。
“你要我怎么帮你?”
纪纲一笑,拿起一只筷子指着满桌酒菜,意味深长道:“这宴席自是由在下来摆,不过至于哪道菜合皇上胃口,还盼先生告知一二!”
黄淮紧紧攥着酒壶把手,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半晌方一咬牙道:“这是大绅一次喝醉了酒,不经意间跟我说的……”
片刻工夫过去,黄淮终于讲罢,而纪纲脸上也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继而哼了一声道:“难怪当初汉王争不过太子,他解缙也忒狠了,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黄淮显得颇有些躁动,一张长脸拧在一起,看不清是喜是悲。突然,他矍然而起,指着花厅大门对纪纲怒气冲冲地道:“够了!今日之宴到此为止。我不胜酒力,就不送缇帅了!”
纪纲望望黄淮嘿嘿一笑,也不多说,只起身双手一拱,便推开房门扬长而去。
见纪纲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黄淮长出一口气,突然双脚一软,身子颓然无力地瘫倒在座椅上……
第二日,京中便传出一股流言,言当初立储之时,皇上犹豫未决,遂招解缙问计。解缙当时对皇上言道:二皇子狼子野心,一旦为储,将来大明恐有隋炀之祸。皇上听后,深以为然,故决意立大皇子为储云云。
此流言一出,立时闹得满城风雨,朱高煦立刻入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永乐道:“解缙辱儿臣太甚!今天下士民,皆以儿臣为冥顽之辈,儿臣名声尽毁,将来如何做人……”说完,又在乾清宫一阵大哭。
永乐本就在立储一事上对朱高煦怀有愧疚,见他这般悲切,心疼之余又有些心虚,只能一阵抚慰,声明绝无此事,好不容易才将他安抚住了。待朱高煦一走,永乐立刻大发雷霆。原来此流言俱是实情,但永乐在与解缙密议完后曾有严令,此事绝不可外泄。此番外间所传,与当日宫中君臣密议内容完全相同,那自然是解缙走漏了风声。想着朱高煦那痛不欲生的模样,永乐自觉父子之情因此大受伤害,心痛之下,遂把愤怒全发泄到了解缙头上。至此,解缙的好日子终于走到了头。数日后,永乐以解缙主持科考有失公允为由,罢其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之职,黜为广西布政司左参议,将他逐出了南京。
解缙出京后过了十余日,张辅、沐晟再次上书,言寻访陈氏遗族不得,安南士民再请归附。两个月后,安南捷报抵京,在明军的连续追剿下,黎季犛父子山穷水尽,终于兵败被擒,从此朝廷再无任何顾虑。
永乐五年六月初一,大明朝廷诏告天下,在安南故地设交趾布政司,下辖十五府、三十六州、一百八十一县,省会交州府——也就是昔日安南的国都升龙。人事方面,都督佥事吕毅掌交趾都司印,黄中为副;前工部侍郎张显宗、福建布政司左参议王平分任左、右布政使;前河南按察使阮友彰任交趾按察使,安南陈氏旧臣裴伯耆任右参议;行部尚书黄福总领交趾布政、按察二司事务。至此,安南在自立为国五百年后,再一次回到中国版图。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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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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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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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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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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