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应该好好努力了,起码存一点钱。这个念头是我在唱片店挑选唱片时忽然冒出来的。触发的原因是我又看到了蒂娜·布鲁克斯的那张经典之作《纯蓝》。他生前备受忽视,死后却受到追捧。蒂娜的创作生涯只有短短的四年,之后他就沉浸在酗酒、病痛和自我厌弃中,直至死去。人生短暂啊,我抚摸着由十一种不同的蓝色色块组成的专辑封面,心中无限感慨。蒂娜的幸运之处在于他尽情地发挥出了自己的才华,尽管当时没有得到重视。而我呢?如果我现在死去,我又能留下什么?我的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
该做点什么了,我暗下决心。完成小说也好,存钱也好,或者去找阿树也好,总之是要做点什么。
“过来喝酒吗?”是店主老伯在喊我,“我新买了一瓶威士忌,要不要来尝尝?”
我穿过几排唱片架,看见老伯正在往杯子里倒酒、加冰块。我端起其中一杯,开始小口喝起来。
“你今天买这么多啊。”老伯指着我手里的袋子。里面足足放了十几张唱片。
“啊,是啊,最近也没什么事。”我连忙解释。事实上,这些是给“公社”采购的。莫名其妙地,我就成为了他们的联络员。那天临走时,砂原先生对我说:“冬天已经来了,’公社’急需很多过冬的东西,不过一上来就让你去四处采购,总是不大礼貌。如果可以的话,帮我们买一些酒和唱片吧,钱统一由’公社’出。其它生活用品另有别的联络员负责。”
当时,我竟然一口就答应下来。事后回想一下,这恐怕是砂原先生的圈套:先用我感兴趣的东西一点点引诱我为他们做事。
回去时就不用潜水了,走的是一条秘密小径,可以直接通到一个公交车站。进城的公交车缓缓驶来时,砂原先生拍了拍我的后背,说:“最近’公社’要举办一次冬季森林派对,如果没事的话你也过来吧。”
当时,由于穿得太少,我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
公交车上只有我一个乘客。上车时,我看到司机跟砂原先生打了招呼。我选择靠窗的位置坐下,心里盘算着这位公交车司机是否也是“公社”的人。
“你好,我也是’公社’的一员。”没想到,公交司机主动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你好,你好。”我说。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的脸上,感觉暖融融的。
他开车开得很快,而且奇怪的是,路上没有任何停留,直接开到了我家楼下。下车时,我跟他握了握手。公交司机看上去三十来岁,很瘦,留着摇滚歌星般的长发,自然卷。
“谢谢你,再见。”我对他说。
“再见。”他对我笑了笑,“下次应该也是我来接你,砂原先生总是很忙。”
“什么时间?”
“砂原先生会跟你联络。”
就这样,我终于回到了家。陈涤还没有起床。我坐在沙发上愣愣地想,原来只过去了一个晚上,我还以为时间过去很久了呢。
当然,那晚的经历我没法对店主老伯说。我答应了砂原先生和老布要保密。说实在的,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别人对我坚定的信任感。以往,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上,我似乎不知不觉中给人留下了不太靠谱的印象。
“我爸最近来过吗?”我问。
“没有。”店主老伯使劲抿了一口威士忌,望了望外面,“自从上次你俩分别后就没来过。天气越来越冷了,他的日子应该不太好过吧。”
我也朝外望去。外面是一条荒凉的人行道。我忽然有点后悔上次与父亲的不欢而散。
回到家门口,我把手指伸进指纹识别器里。两秒钟后,门开了,我看到阿鲸和陈涤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酒。见到我进来,他们一起扭过头,跟我打了个招呼。
“你怎么买这么多唱片?”阿鲸指着我手里提着的纸袋子。
我不想回答,将袋子放进我自己的卧室,然后返回客厅。我这才发现陈涤的头发又染成了灰绿色。但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阿鲸的深陷的眼眸和浓重的黑眼圈。看来这些天他没少熬夜。我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他熬夜是为了什么正经事。
“你最近都干嘛呢?”我也打开一罐啤酒,可我其实并不太想喝,于是又把酒放下了。
“我一直跟我的女朋友待在一起。”阿鲸漫不经心地说。
“女朋友?”如果不是他说得如此清晰有力,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从我在童年认识他至今,我就没见他有过女朋友。倒不是说阿鲸对女孩子毫无吸引力,只是他实在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了,上学时也是过着学校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毕业后情况就更加极端,他从没有找过正经工作,全都是靠网上的一些兼职工作过活。他甚至连出去面试都懒得去。因此可以想象,当这样一个人跟我说他要当私家侦探时,我是多么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可他也有自己的方法:从不出门,而是在网上征集线索,当然,没有一次成功过,除了找到砂原先生那一次,但也纯属是我们踩了狗屎运。
“你这是什么表情?”阿鲸好像有些生气,“难道我就不能有女朋友吗?”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搜索着措辞,“只是有些突然。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非常偶然。”阿鲸向后仰靠在沙发靠垫上,变得和颜悦色,“我们是在游戏中认识的。前几天我正在艰难地完成一项任务,谁想到在最后一刻遇到了组队的生化人,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然后她就出现了,替我解了围。对了,她的层级比我高,装备也比我好得多。之后我们就一起打任务,或者在’黑暗之邦’无所事事地游荡。我们聊了很多,并且越聊越投机。她懂的东西可真不少,我发现我迷上她了。在一次联手击退变异狗后,我向她表了白。没想到她真的同意了,并且说我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于是我也告诉她,真巧,你也是我的第一个女朋友。”他说完咕嘟咕嘟地喝下剩余的啤酒。
“也就是说,你们其实只是在游戏中认识,并没有见过面。”
“这不重要。”阿鲸将喝完的啤酒罐捏扁,在手中把玩着,“我们都不着急。”
“你们互相了解吗?”我问。
“正在了解中。”
“你甚至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阿鲸不满地看着我,“她的声音很好听。”
“你难道不知道游戏中可以用程序修改自己的声音吗?”我提醒他。
突然间,我们陷入了沉默。陈涤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望,而阿鲸则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般地说:“我知道了,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我感到莫名其妙。
“这就是嫉妒吧。”阿鲸幽幽地看向我,“因为阿树离开了你,所以你见不得别人好。”
他的话气得我一阵眩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各自沉默了好久,赌气似的,我们谁也不看谁,都在默默地喝着酒。最后还是阿鲸主动打破了尴尬的局面。“你很久没登录’黑暗之邦’了吧?”他问。
“游戏很无聊。”我不客气地说。这确实是事实,我从小就对电子游戏不感兴趣。
“那你想不想见见她?”
“谁?”我立刻就反应过来了。我与他对视了一眼,就像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他站起身,示意我跟去他的房间。
“我也想去。”陈涤说。
“下次吧。”阿鲸说,“这么多人会吓到她的。而且你连个账号都没有。”
2、
我走进阿鲸的屋子。空气中弥漫着通风不畅的味道,有脏衣服的酸味,也有残留的饭菜味。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衣服和易拉罐随意丢弃,杂七杂八的书、杂志、餐盒、包装纸还有其它东西摆满了客厅,几乎无处下脚。这些天没见,他的生活就像是遭遇了一场洗劫。阿鲸拉开窗帘,推开窗户,让风吹进来透透气。阿鲸的房间是两居室,其中一间是他的“工作室”。他就是在那里制造出了侦查苍蝇,还有机器蚂蚁之类莫名其妙的玩意。他将微型监控器装置在机器苍蝇或蚂蚁的头部,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遥控它们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偷窥别人的隐私。
“抱歉,”他也意识到了屋子里的不堪状况,“我忘了打扫。”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我说。
对于一个常年沉迷于古怪发明、电子游戏和侦探小说的单身男子,你还能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呢?我随着他来到卧室,一起戴上浸入式头盔。短暂的几秒钟空白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座城市黑夜中的街道。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活动了几下胳膊。很久没进入游戏的人,有时会出现不适应的情况。我试着往前迈了两步。没有任何问题。
与现实中的城市不同的是,这座“黑暗之邦”可以说是一片废墟。两旁全是建筑物的残骸,像是刚刚经历了空袭。有的楼房还在燃烧,冒出滚滚浓烟。这里是冒险者的乐园,你既可以选择当城市居民的保护者,也可以加入暴徒、变异人的行列,或者做一名唯利是图的雇佣军,亦或大隐于市,当一个无名的民间高手,一切都由玩家自己决定。
我重新抬起头,看向阿鲸——在游戏中,他是一名“改造人”,身体一半是肉身,一半是机器。据他说,这身装备花了他大价钱,当然,用的都是完成各种任务的报酬。此时在我眼前的他是一个大块头,走在路上十分显眼。
“最近变异人又在进攻城市了。”他的声音也变得非常粗犷,那是他专门为自己选择的嗓音,“跟紧我,小心偷袭。”
说完,他开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我急忙跟上他。街道上还能碰见其他的玩家,不过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听说变异人今晚要攻占第五街区,也就是这里,所以没什么人敢来。”由于我很久没玩了,阿鲸耐心地向我解释着,“这次变异人声势浩大,还有雇佣军的加入,恐怕是一场恶战。”我想,这次我来得真是时候啊。
穿过几个街道,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我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下来。在游戏里,我的能力完全不值一提,而阿鲸的装备与技能是人人称羡的。不得不承认,他玩游戏确实有某种天赋。“还有多远?”我问。
“很近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白色的房子,“就在里面。”
说话间,几个人影突然闪现到我们面前。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到了阿鲸的身后。“别害怕,”阿鲸对我说,“只是几个小混混。”
“想要通过这里,把钱或者装备留下来,我们可以留你一条命。”领头的肩膀上扛着一只火箭筒,身后几个人手里也都拿着枪。
“你们打劫真会选日子。”我听到阿鲸冲他们说道,“今天敢来第五街区的,都是你们惹不起的人。”
然后,我听到了几声枪响。只是眨眼之间,阿鲸就移动到了那群混混的首领面前。他的拳头自下而上,击打在首领的下巴颏上。混混首领身体腾空,然后重重地跌落在地。游戏显示玩家已死亡,他的所有装备都掉出体外。
剩下的混混一哄而散。我上前捡起了那只火箭筒作为防身的武器。
“太弱了。”阿鲸说,“不值得我浪费弹药。我们继续走吧。”
于是,我们顺利地来到了那排白房子其中的一间。四周都是橡胶燃烧后的味道——游戏中早已加入了嗅觉系统,不过玩家也可以选择关掉。进门前,我选择了一首背景音乐,约翰·佐恩的经典专辑《赤裸城市》中的第五首,《黑暗中的一枪》。
我终于见到了阿鲸口中的女友,当然,是她的虚拟形象。她似乎是一名女刺客,穿着黑色紧身夜行装,身后背着细长的武士刀。我们进门时,她正在制作药丸,这些补充生命值的药丸可以在接下来的大战中救我们的命。
“你们来啦?”她转过身,朝我们打了个招呼。富有活力而清脆的女声。不过,这多半是修饰过的嗓音。几乎没有人会在游戏中使用真实的声音与人交谈,似乎人们都羞于让别的玩家听到自己真实的声音。
“嗨。”阿鲸说,“药丸做得怎么样了?”
“非常顺利。”阿鲸的女友——游戏中叫做“北野甜”——对阿鲸说:“我觉得今晚足够了,虽然咱们不能指望保住整个第五街区,但守住这里的住宅楼没有问题。”
“太好了,”阿鲸说,“今晚一定要让变异人尝尝咱们的厉害。”
接着,他们拥抱了一下,又彼此亲吻。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我想到在现实中他们拥抱和亲吻的是虚空。想到这儿,我有些不自在起来。这时,阿鲸终于想到了我的存在,向北野甜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白河。我们也是现实中的朋友。”
“真好。”北野甜说,“你在现实中的朋友可以跟你一起玩游戏。”
“现实中你没有朋友玩这个游戏吗?”我问。
“我没有朋友。”
说完,她转身继续制作药丸了。这个回答让我一时语塞,不过北野甜的语气倒是轻描淡写,好像这是一件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
“还有多久?”阿鲸走到窗边,朝外面望了望。
“应该还有一阵子。”北野甜说,“如果变异人来了,会有防空警报响起。”
阿鲸点了点头,重新回到北野甜身边。我们一时都没有说话。即使是在虚拟世界中,大战前的紧张氛围我也感受得十分真切。
过了一会儿,阿鲸突然说:“你知道这个游戏里为什么没有月亮吗?”
“没有月亮?”我有些诧异。真的,我以前从没注意过这回事。听阿鲸这么说,我来到窗户旁,探出身子张望。的确如此,无论我转到哪个角度——天空中可以看到云朵、星辰、怪模怪样的飞行器和鸟类,但就是找不见月亮。
“怎么回事?”我离开窗子,问道。
“之前我看过媒体对游戏开发者的专访,”阿鲸解释说,“他好像说是因为游戏太过真实,时间长了会导致许多玩家分不清虚拟与现实的区别,于是故意没有设计月亮。这样一来,玩家只要看看天空,就会意识到这里不是现实的世界。”
原来如此。我在心中感叹。不自觉地,我又想起了阿树。或许是月亮这个话题引起的。我默默调出了游戏中的特别好友名单——之前阿树也注册过一个虚拟身份,但是她的工作总是很忙,根本抽不出多少时间玩游戏,每次都是我半强迫性质地要她陪我玩。我抱着一丝侥幸,查看阿树的状态。没有奇迹。游戏中显示阿树并不在线。
“你在想什么?”阿鲸问我。
“没什么,”我说,“我只是想,如果这个游戏真的变成现实的话,我就要失业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一阵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回荡在街区上空。像是某种凄厉的哭叫。
“防空警报!”北野甜警惕地说,将武士刀拔了出来。
我也赶紧拿好手中的火箭筒。这时,阿鲸用他游戏里粗犷的嗓门对我说:“你退出游戏吧。”
“什么?”我以为自己误解了他的意思。
“你还是退出游戏比较好。”阿鲸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是一场硬仗,你的等级太低,到时我们也救不了你。”
“阿鲸说得没错。”北野甜拍了拍我的肩膀(虽然我感受不到她的触感),“你什么装备都没有买,在这里死掉得不偿失。”
“好吧。”我想了想,说。虽然我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一点轻微的伤害,但其实我也只是因为好奇阿鲸的女朋友才进入游戏的,这点我清楚。比起与恶心的变异人厮杀,我现在倒更想在现实中喝一杯现实的柠檬威士忌。于是我乖乖退出了游戏。
3、
那天晚上的天气寒冷而潮湿,透过月光,可见云层叠嶂,理应是下雪的日子,可连一片雪花也看不见。我套了一件厚厚的黑色羽绒服,来到“双峰”,准备喝一杯暖暖身子。戴安看到了我,走了过来,用某种厌恶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我几下。“你怎么穿这么丑的羽绒服?”她皱着眉头说。
“丑吗?”我疑惑地低头看了看。我对衣服的审美确实不太在行。
“自从阿树离开你以后,你的衣服品味真是越来越差了。”戴安叹了口气。一阵咳嗽声从她身后传来。库珀正端着一盘甜甜圈站在她后面。戴安回过头,库珀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没关系的。”我连忙说,“戴安说得对,以前很多衣服是阿树帮我买的。”
“以后我来给你买几件,”戴安豪爽地说,“年轻人就应该有年轻人的样子。”
“你都没有给我买过衣服。”库珀说。
“你反正穿什么都差不多。”戴安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每次我看到戴安时,她都是忙忙碌碌,手里似乎永远有做不完的活。
我和库珀找位子坐下聊天。灯光昏暗,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看清库珀颧骨上的一块淤青。“怎么回事?”我指着他的脸说。
“说来话长。”库珀吃着甜甜圈,摇了摇头,“前几天慧慧来找我了。”
“慧慧?”
库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慧慧。”他有些出神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她是我的初恋女友。我们很多年没见了,很多很多年,没想到有一天我还会再见到她。那天她走进门,我一眼就认出了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一点也没变,还是跟当初一样漂亮。我胆战心惊地站在吧台后面,不知道该不该跟她打招呼。我害怕她会突然站起身离开,又有点期待她快些离开。我看着墙壁上的钟表,每一秒都那么难熬。后来,我趁着戴安上厕所的时候,还是过去聊了几句。她也很惊讶,能在这里遇到我。我们匆匆交换了联系方式,我就赶紧回去工作了。你知道的,要是被戴安知道可大事不妙。”
“但后来还是被戴安知道了。”我接着说。
库珀痛苦地抱住了头。“是的,我和慧慧之后又见过几次面。我以为自己很谨慎,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戴安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我总怀疑这个女人趁我睡觉的时候在我脑袋里偷偷植入了什么监控设备……扯远了。在戴安的逼问下,我只好一五一十地全招了,你知道戴安的功夫,我不想死在她手里。”
“你完全是自作自受。”我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瞥了我一眼。盘子里的甜甜圈都快被他吃光了。“虽然我之后有过很多女朋友,但慧慧是第一个,因此无论如何都是特别的……你的初恋是什么时候?”
“阿树就是我的初恋。”我说,“我们是彼此的初恋。”
“怪不得你们会分手。”库珀啧舌道。
“你什么意思?”
“你想想,”库珀拿起最后一个甜甜圈,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们从来都没有跟其他人交往过,怎么就能确定彼此就是最合适的人呢?或许阿树就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离开你。”
“你是说,阿树有可能爱上了别人?”
“不是没有可能。”库珀慢慢咀嚼着甜甜圈,陷入沉思,“毕竟她之前只跟你在一起过,就像是只喝过一种酒,万一遇到了更好喝的,她很可能就变心了。但是假如她已经喝过许多种酒,最后选择的是你这一种,那你们的关系就会非常稳固,就像我和戴安这样。”
“照你的意思,”我说,“你要跟全世界的女人都交往一遍,才能知道你最爱的是谁。”
“当然越多越好啦。”库珀嘿嘿笑着。
4、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陈涤瘫倒在地板上,望着天花板,发出绝望的哀嚎。这段时间,他生活中基本只有两件事:1、去网上看是否有星际航班的票;2、喝酒。自从那天晚上之后,陈涤就对喝酒这件事上了瘾。我此前的存酒仅仅几天便被他消灭殆尽。“适合而止吧。”我警告他,再这么下去,他买星际航班的票钱也要被他喝没了。他只好忍住自己的酒瘾,专心致志刷网页,企图能抢到一张票。但事与愿违,星际航班的票总是在第一时间就被抢光了。
“法克!”这天早晨是出票日,陈涤从凌晨起就紧张地守在电脑前,可是等到出票的那一刻,他还是一无所获。于是他彻底陷入了绝望,直到现在,他已经在地板上躺了两个多小时了,似乎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与此同时,我也在进行着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今早的写作极不顺利。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好梦。具体梦见了什么我醒来后便忘记了,一点也想不起来,但那种美好的感觉依然充盈在我心里。我以为这会是个好兆头,于是专门以生病为由请了假,准备将放置已久的小说继续往前推进。可是从目前的情况看,我根本无法进入我的小说里的世界,它非常决绝地将我排斥在外,仿佛在说:过几天再试试吧,今天你进不来。真是见鬼了。
我被要写的东西搞得筋疲力尽。正当我准备起身给自己煮杯咖啡时,我听到从窗外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我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声音的源头:一只鸽子正站在窗户的边沿上,不时拍打两下翅膀,或者用喙啄几下玻璃。
它想要进来吗?我疑惑地看着它。它也忽然安静下来,与我对视,看起来不像要飞走的样子。于是我打开窗子。伴随着一阵寒气,那只鸽子一蹦一跳地来到我书桌上,用明亮而漆黑的眸子望着我。“你到底要干什么?”我问它。我当然知道自己是在白费力气。
可它像是听懂了我的话一样,将左腿抬起,右腿单独支撑在桌面上。这时我终于发现,它的左腿上绑着一张小纸条。我取下纸条,展开,上面用很小的字写了一段话:
你好,我是上次的公交司机。今天我要去趟公社,请把你采购的东西带上吧。下午三点老地方见。(如果可以,请在纸条的背面写“好”,如果不行,请写“没空”)
我惊讶地反复读了几遍纸条上的字。这算是哪门子的联络方式啊?不过我还是遵照指示,在背面写上了“好”。我重新将纸条团起,绑在鸽子的左腿上,然后打开窗。鸽子扑腾了几下翅膀,就飞进了寒冷的空气中。
下午三点,我来到上次与公交司机分手的地方。远远地我就看到了那辆公交车停靠在路边。留着长发的年轻司机正站在一旁抽烟。见到我,他把烟头踩灭,扔进附近的垃圾箱。
“这是唱片。”我把一只袋子交给他,“这是酒。”我把另一只袋子也给了他——这是我好不容易藏起来才没被陈涤找到的。
“辛苦了。”公交司机把两只袋子放进车里,又返身回来,手里多了一只布袋。“这是公社自己种植的苹果,味道很棒。”他对我说。
我道了谢,接过沉甸甸的苹果。
分别前,我问他:“你一直都用信鸽来联络吗?”
“是的。”公交司机点了点头,“这样更安全。而且,我讨厌电话、手机和电脑,也从来不用它们。我更喜欢我的信鸽。”
“呃……”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抱歉,时间紧迫,我还要去接其他的联络员。”他打断了我的话,“再见了,朋友。”他说着跟我握了握手,然后登上车子,启动引擎。公交车哆哆嗦嗦地开动起来。我目送着它在前面的路口转了个弯,驶出我的视线。
5、
第二天一早,我刚到公司,就接待了一名奇怪的客户。当时,我还沉浸在前一天写作的失败感中不能自拔。我坐在会客厅的冰冷的椅子上,出神地望着铺在圆形会议桌上的蓝色桌布。如果我一直都没灵感了怎么办?如果我丧失了写作能力,是否还能继续活下去?如果我再也不能写作了,这个世界会有什么变化?我的脑子里盘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越想越泄气。最后,我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到一个头发斑白的男人正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沉默不语地盯着我看。
我吓得差点仰面跌倒,心想这人怎么进门都没声响的?“您好!”我连忙站起身,伸出手。那个人抬眼看了看我,也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跟我握了握手。他的力道很轻微,与其说是握手,不如说是从我的手上轻轻掠过。我们重新坐下,一时间重新陷入了沉默。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他穿的皮夹克里面不是肉体,而是一团团挤在一起的空气。从外表上看,他大约五十来岁,不到六十的模样。
我将公司出售的月球土地的各种资料从皮包里拿出来,为他一一讲解。他听得很认真,不时点点头,或者提出一点疑问。他说话的语气就像他的动作一样,轻轻柔柔的,似乎想要将自己的动作和声音迫不及待地从周边的世界里抹去。
介绍完这些基本情况,我问他:“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位置。”他的语气难得地坚定了一些,“我对那块地的位置很看重。”
“好的。”我站起身,“请随我来。”
几分钟后,我领他到了全息模拟室。他好奇地四处观望,神色中掺杂了一丝不安,或者说焦虑。“怎么了,您哪里不舒服吗?”在打开全息影像之前,我问他。
“没事的。”他轻轻地摆了摆手,“就是这里布置得让我想起以前我工作过的地方……不过这里到底是干嘛的?”
“马上您就知道了。”我微笑着说。这是我工作中少有的兴奋时刻,几乎每个客户都会被全息影像的效果震撼。我喜欢看到他们露出“嚯,真了不起!”时的神情。
我打开全息影像的控制器。模拟室的灯光立刻熄灭,紧接着,宇宙的全息景象朝我们席卷而来。仅仅几秒钟,我们就已置身于辽阔、空寂的月球表面了。从宇宙深处发出的光带在我们头顶上空飘荡着。一轮蔚蓝色的星球正在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现在我们所在的位置,就是我为您推荐的ZS51-M175,从这里,您不仅可以清楚地观赏到地球的壮丽景象,而且……”
“不,不。”不等我说完,他就打断了我。他的焦虑似乎一下子更加严重了,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请关掉,可以吗?”他转过身,开始呕吐起来。我吓坏了,连忙关掉全息影像。模拟室又恢复成了死气沉沉的灰白色。xiumb.com
“您怎么了?”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还好,他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不停地干呕。
过了一会儿,他逐渐平静下来。我拉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下休息,又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双手抱住杯子,小口抿着,刚才剧烈的喘息声也渐渐恢复如常。
“不好意思,”我说,“您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送您去医院……”
他朝我摆了摆手。
“没事的。”他脸色苍白地笑了笑,“这是由于我以前的工作所致,退休以后,我只要一看见地球就想吐……我曾经是一名宇航员。”他盯着手里的杯子,缓慢转动着,“在空间站工作了十五年。”
“雇佣我的是一家大型跨国公司——这是很常见的,现在的空间站基本都是由大型公司承包与维护。十五年,签订合同时我对这个数字没有任何概念,只知道它很漫长,但却正合我意,因为年轻时的我是一个孤僻的人。除了日常的宇航员培训,我的生活几乎就没有其它内容了。我定期去探望父母,我和他们的关系从小就很淡漠,因为我们有兄弟五个人,而我是最不受重视的。每天培训回来,我会看看书,听听音乐和广播,然后就睡觉。对了,我也喜欢过女孩,但从来没有真正恋爱过。我对与人接近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
“于是,培训结束后,我就登上了空间站,被发射进外太空。空间站很小,只有我一个人负责运营。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地球的样子——此前我只是生活在其中,根本无法领略它的全貌,而影像与实际的观感更是完全不同的。地球就在我的眼前,仿佛触手可及。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上面蓝色的海洋,暗色的陆地,还有给地球表面蒙上一层纱巾似的云层,以及包裹它的柔和的光晕。实在太美丽了,那是我用语言无法形容的震撼。我记得,那天我流下了泪水,而我自认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头几年,我的生活过得很安逸。空间站的维护并不需要耗费我太多精力。我依然可以听音乐,看书,看电视,听音乐,听广播,还可以偶尔跟临近空间站的女宇航员视频聊聊天。不同的是,没有人打扰我,我可以毫无忌讳地享受我的独处生活。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定期给总部发送报告就行了。更愉快的是,我每天都面对着美丽的地球,睁眼就可以看到它。我围绕着它缓慢旋转,就像是它的孩子。没错,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我是地球之子。可能现在听起来这个说法很可笑,但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它在我的眼中变得无比神圣。我深深地爱着它,我想亲吻它,即使隔着玻璃。说来不怕你笑话,那时我还会时常与地球谈心,内容乱七八糟,主要是我的困惑,还有一些奇怪的想法。我把地球当成了我的知心好友,而我之前是没有这样的倾诉对象的。
“就是这样,几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期间我没有回到过地球,一次都没有。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凝视着它,陪伴着它,就够了。我承认那几年我对地球产生了某种宗教般的情感,我不愿再回到尘世,我自认找到了毕生最神圣的事物。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看到过我眼前的景象。
“可是到了第五年——我记得很清楚,一天早晨起来,我突然意识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煮了一杯咖啡,站在空间站的舷窗前,注视着占据了我大半边视线的蓝色星球。我突然觉得,我对它产生了一丝厌烦感,只不过是短短一瞬。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因为我依然热爱着它,惊叹着宇宙的神奇。可是,厌烦感就像是病毒一样与日俱增。不知从何时起,地球之美再也无法打动我,我站在它的面前,就像是五年前一样,可是我的心中再也体会不到任何的震撼。我依然试图去崇拜它,可是我无法欺骗自己的心。五年的时间,地球在我眼中的神奇之处变得平淡无奇。五年间,我围绕着它不知转了多少圈,对它的每一处细节都已了如指掌。地球,在我的眼中已经恢复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头,只不过它是一块巨大的、孕育着生命的石头而已。
“这个发现令我沮丧。不仅仅是我失去了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心中的某个信念消失了,心里变得空荡荡的。也是从那时起,我的精神开始变得萎靡。还好,当时我找到了一件替代物,可以暂时缓解我内心的失落。
“歌剧。我无意中在电视里看到了歌剧表演,立刻就被迷住了。我还记得那出歌剧的名字,是根据一部文学作品改编的,叫《安娜·卡列尼娜和渥伦斯基》。我询问了地球上的同事,才知道当时歌剧很流行。我拜托他们在下一次送补给时给我带些歌剧的唱片。
“之后的几年,我基本每天都在歌剧中度过。它缓解了我内心莫名的焦虑。我依然会眺望远方,不时看看窗外的地球,但是它已经无法再带给我任何信息了。
“最后的三年,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期。所有能够被找到的歌剧唱片都被我听完了。地面上的同事告诉我,歌剧已经不再流行,没有新的唱片可听。我只好每天枯坐着,面对着巨大的星球。此时,它带给我的已经不是愉悦,而是压迫。我不敢再看它,每次看见它,我心里都会涌现一阵绝望,甚至是憎恨。时间开始变得异常缓慢。那三年的时间,似乎比之前漫长了几百倍。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我真正憎恨的并不是地球,而是我自己,是那个曾经以为找到了归属的自己。仅仅是过去了那么几年,我就否定了自身,并且没有任何原因,只是由于时间!在时间面前,自我不堪一击。我的绝望来自于我再也无法信任自身。从内心深处,我已经将自己杀死了。
“最后的那三年,我近乎行尸走肉。我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合同期满后,我便丢掉了工作。我行走在人群中,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不仅是因为这些年我早已与社会脱钩,而是我失去了归属。我感到无家可归。”
他平静地结束了他的故事。
“所以,”我尝试着说,“您想在月球上重新找到归属感。”
“不知道。”他虚弱地微笑着,好像刚刚的讲述消耗了太多力气,“我只是想要自救。说不定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我的感觉能够好起来。但是不要卖给我能够看见地球的地方。”
“明白。”我点了点头。“对了,”我说,“您刚才提到了歌剧,不知道您听说过孙娅这个名字吗?”
“你也知道她?”他稍显困惑地打量了我一下,“《安娜·卡列尼娜和渥伦斯基》就是她的代表作,不过歌剧热过后她好像就消失了。我以为没人还会记得她。”
“有时候人会以另外一种方式被记起。”我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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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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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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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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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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