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它小说>月球房地产推销员>第八章
  1、

  “太空歌剧院”位于城市西郊一处僻静的街区,这里曾经是风景优美的高级住宅区,但自从月球移民计划兴起后,短短几年时间里便人去楼空了。如今,游荡在周围的除了不愿离开地球的老人,就只剩下大白天也烂醉如泥的酒鬼,以及形迹可疑的城市游荡者。

  我从未来过这里,即使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将近三十年,可依然有许多我未曾踏足的地方。城市的变化总是超出我的认知,我们生活其间,却无法真正领悟它。我不禁又想到了那个患了抑郁症的宇航员。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我来到这里时正是午后时分。街上看不到人影,只有一个红着酒糟鼻子的酒鬼拉着我说个没完。“失业之前我曾住在这儿。后来我因为自己的失误丢了工作,’效率委员会’那帮人就上门了,带我去进行人生改造。这期间我贷款的房子也被收走了,我的妻子和女儿离开了我。现在,我只有在喝醉时才有勇气朝里面望望,看看我们曾经美好的家。”

  他缠住我喋喋不休,而我急于摆脱他。但也算有收获,从他的话中我断断续续知道了这个街区的历史。从兴盛到衰败,那些曾经的精英们是如何一批批移民月球的,为了打拼出一片新天地。我们沿着街道一直走,直到我看见了太空歌剧院的牌子,才停下脚步。

  “哈,这个歌剧院我以前经常来。”他傻呵呵地笑起来,“有一段时间,这里真的是一票难求啊,最时髦的年轻人整天谈论的都是最新版的歌剧,谈剧情、演员和唱功,俨然人人都是歌剧专家。不过后来,嘿嘿,就没人再说这种事啦。”

  我站在歌剧院的门口,看着这座如今变得落寞、黯淡而倾颓的建筑,试图在头脑中还原它当年辉煌的模样。我想象着那些不断进进出出的打扮入时的青年人,挽着各自的伴侣,挑选最好的日子,走上歌剧院刚刚清洁过的大理石台阶,手里则攥着一会儿将要开演的剧目简介。人群攒动,无疑,这将是振奋人心的一天,会留下值得珍藏的美好回忆。

  我走上开裂的大理石台阶,来到门口。那个酒鬼没有跟上来。沉重的木质大门紧闭着,但没有人来阻挡我,今天应该不是演出的日子。在大门的一侧,我看到了马戏团的节目预告。那是一个正在做世界巡演的马戏团,节目中人们可以一睹将要灭绝的老虎和猴子的真容,而不是现在动物园里用机器充数的假动物。

  门轻轻一推就开了。木质大门发出刺耳的涩响。我走进光线昏暗的大厅。

  只有头顶几盏微弱的光纤灯勉强可以照亮脚下的路。演出厅比一般的电影放映厅要大一倍,成排的座椅在昏暗中只显出模糊的轮廓,呈椭圆形排列,最终聚焦到正前方的舞台上。座椅没有观众,舞台上亦没有表演者,只有寂静填充了每一处角落。我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打破了这里的生态平衡。我来到第一排,随便找到座位坐下。我凝望着空空如也的舞台发呆,一时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母亲曾站在这里歌唱过吗?黑暗中,我努力想象母亲站在舞台上的身姿,可是我的想象力似乎触到了某种边界,根本无法还原当时的场景。我甚至连母亲可能的面孔都想象不出来。于是,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我站起身,走到舞台中央。

  没有聚光灯。一片黑暗。我深吸了一口气,只闻到了灰尘的味道。我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时,我听到了某个动静,来自观众席。是脚步声——这里实在太空旷了,哪怕发出一点点声响都会被扩大无数倍。我循声望去,看到一个黑黝黝的人影正从观众席的台阶走下来。

  “欢迎来到太空歌剧院!”那人突然大喊一声。声音回荡在演出厅内,久久不散。

  他的声音洪亮,或者说太洪亮了,以至于让人辨别不清对方的意图,不知道他是在生气还是因某件事而兴奋。朝我走来的是一个男人,灯光照亮了他的脸,而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花白的头发。但他的脸显得很年轻,尽管有着隐藏不住的阴郁。

  “年轻人,这里没什么好看的,马戏团的表演要一周后才开始,而且那时你要买票才能进来。”他穿着黑色呢子大衣,似乎有些疲惫,随意找到一排椅子中的一个位子坐下,像是一个观众那样望着我,半张脸重又被黑暗遮蔽。

  “我不是来看演出的。”我说。此时的场面使我有些不适,尤其是他的眼神。即使是透过黑暗,我也能感受到那双眼睛。他的眼神让我想起陈涤的舅舅,那种可以看穿你的眼神。可想而知,要想拥有这样的目光,需要经历多少世事沧桑与污垢,而这正是我缺乏的。不过,我倒是宁愿自己的不会拥有这种目光。

  “听着,”他好像逐渐失去了耐心,“这里不是遗迹,起码现在还不是,所以谢绝参观。今天不开业,你可以离开了。”

  “您是康赫先生吗?”我问道。

  那个黑暗中的身影摇晃了一下。接着,他双臂搭在前排的座椅靠背上,身体向前倾。“咱们认识?”他的声音变得踟蹰,并且有些警觉,“别卖关子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来是想问您一些事情,”我说,“关于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出观众席,“你真是说得我一头雾水。”

  “据我所知,她曾经是这里的演员。”我说出了母亲的名字。

  他站在台阶前不动了,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逼视我,而是开始望向别处,似乎在思考什么。他好像忘了自己要做什么,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你是娜嘉的儿子?”

  “娜嘉?”这回轮到我一头雾水了,我从未听过有人这样称呼她。

  “娜嘉是你母亲的艺名。取自她最喜欢的一部小说的主人公。”他终于回过神来,走下台阶,大步跨到舞台上。现在,他跟我面对面站着。我发现他眼睛里最初的敌意消失了,变得有点迷离。

  “你长得很像娜嘉,”沉默半响,他轻轻地说,“也有点像你的父亲,如果我没记错,他叫白山。”

  “是的。”我说,“白山是我父亲的名字。”

  “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双手插兜,在舞台上踱起步来,“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我并不知道,原来父亲也和康赫见过面。父亲从未提到过康赫这个名字。

  “他……还好吧。”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还像以前一样。”

  “他还在写剧本吗?”他突然站住,语气中难掩嘲讽,“不过现在已经没人看歌剧了,他现在应该是在给电影或电视剧写剧本吧?”

  “他以前给歌剧写过剧本吗?”我问。

  “他没跟你说过?”他咧嘴笑了笑。

  “前几天我见到了孙娅。”我有种预感,他是故意在跟我兜圈子,在享受其中某种我不知道的隐秘乐趣。

  “哦?”他眯起眼睛,“年轻人,你到底要干嘛?如果你想要报复我的话,我劝你早点动手。我现在早已一无所有,每天都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

  “报复?”我不自觉地慢慢靠近他,“我为什么要报复你?”

  “你可真是个怪人。”他笑着摇了摇头,“随你怎么说吧,反正今天我有的是时间。”

  “我今天来打扰您,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事情。”为了避免误会,我决定坦诚相告,“我想知道母亲为什么会离开父亲和我。而孙娅告诉我,您或许是知情人。除此以外,没别的目的。”

  “你确实很奇怪。”他打量着我,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他的鞋子在舞台的木质地板上发出空旷的回响。“年轻人,追究过去只会徒增烦恼。”他微笑着,“这些陈年旧事都没有什么意义,而且,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呢?”

  “我想知道我的母亲为什么会离开我。”我说。

  “不,不。”他摇了摇头,“我是说,你想知道事情背后的什么呢?就算你知道了真实原因,又对你的生活有多少改变呢?”

  “不知道。”我只能实话实说,“我只是有一天突然意识到,她的离开对我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具体在哪方面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如果她没有离开,我的生活或许会与如今大不一样。这件事改变了我的人生,而我却从来没想过要认清这件事。现在是弥补的时候了。”

  “真是一根筋啊。”他很遗憾似的叹了口气,然后,他面向观众席,凝视着某个点。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除了黑压压的座椅和无边的寂静,什么也看不到。

  “就像是这座歌剧院。”他突然说道。

  “您说什么?”我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他转向我,脸上依然带着笑意,但已经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我曾一手创建了这座歌剧院。”他重又看向那个虚空中的点,“看着它从无到有,经历了最辉煌的时刻。那个时候,大厅里灯火通明,观众席上坐满了人。每场演出中,我都会悄悄躲在后台,掀起幕布的一角。演员们在吟唱那些优美的词句,而观众聚精会神地欣赏。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这个躲在幕后的人。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一生中最心满意足的时刻。”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就好像座位席上坐满了无形的观众,而我也忽然产生了某种幻觉:那些座椅上并真的非空空如也。有什么在倾听着。空气或是幽灵。

  “后来就是坍塌。某一天,观众走出大门,便不再回来。我面对着空空的座椅,看着灰尘慢慢落下来,看着墙皮起皱,寂静降临。而我依然站在幕布后面,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靠着仅有的回忆生存,像是下水道里的耗子。我逐渐习惯了倾听寂静,如同我曾习惯了观众的掌声。我还记得每一场戏谢幕时,我会站在幕布后面,闭上眼睛,独自领受这份赞赏。”

  这时,他轻轻地举起一只手臂,优雅地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手掌在胸前停住,朝着观众席微微倾了倾身。然后,他直起腰,回头冲我笑了笑。

  “回去吧。”他轻声对我说道,“你也看到了,这里没有问题的答案,有的只是过往事物的残骸,而终有一天,它们连残骸都不会剩下。那时没有人还会记得你,我,我们。没有。也没有人会记得那些问题。请回吧。”

  2、

  从歌剧院回来,我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整整三天,我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只能浑身无力地躺着,脑袋迷迷糊糊,经常做一些似是而非又非常零散的梦。我好像梦到了母亲,又似乎梦到了阿树。梦的具体情节我忘记了,只能记住一些片段,或者说一种氛围。那是很静谧的感觉。我和母亲待在一起,她用手轻轻地抚摸我的额头,就像我记忆中的那样。只是在梦里,她的脸不甚清晰,这点也跟记忆中的情况差不多。不知为何,母亲的面容我总是记不真切,无论我多么努力,也记不起母亲的模样。这实在令人气馁。

  我也梦到了阿树。她的手跟我紧紧地握在一起,四周一片洁白,什么也没有,只有耀眼的白色。纯粹的白色世界,我和阿树默默无语地坐着。我想问她为什么离开我,然而我知道,这个时候开口是不合适的。语言总是会惊扰到最美好的思绪,就如同语言总是善于撒谎一样。而在梦的纯粹的世界中,语言被恰到好处地取缔了。我可以感受到与阿树的内心交流,美好而静谧。

  醒来后,那种美好的感觉依然留存在我心里。梦总会醒来,这点毫无疑问,可我还是感到难过。梦究竟有什么用处呢?它不但使人疲惫,而且有时还会令人无端伤心。怪不得现在很多人都去做了梦境消除手术。毕竟,梦早已被“效率委员会”判定为“无用之物”,就像是人的阑尾,是进化不完全的表现。电视里的专家说,根据统计数据,做过梦境消除手术的人的睡眠质量和幸福度都有很大提升,同时,不做梦的人也会显得更加坚定。“这是符合效率社会的原则的。”专家们最后总会这样总结。

  不过,我还是想要保有做梦的能力,尽管我也不知道梦究竟有什么用。我躺在床上,试图回味梦境里的那种氛围。努力是徒劳的,梦中鲜明的感觉一旦醒来就会迅速枯萎,细沙般从手缝中溜走。我只好叹一口气,坐起身来。

  “你醒啦?”阿鲸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站在我面前。我闻到了浓浓的苹果味。

  “这是我特意为你熬的苹果汤,还有苹果馅饼,在客厅。”

  “我睡多久了?”

  “大概十二个小时。”他把汤碗放在床头柜上,“你为什么要买这么多苹果?我不记得你爱吃苹果。”

  “说来话长。”我说。

  “把手环摘下来吧。”他指了指我的手。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腕上戴了一只温度手环。我摘下它,递给阿鲸。阿鲸对着灯光看了看,说:“温度已经正常了。”

  “你怎么样了?”我拍打了两下依然隐隐作痛的脑袋。

  “什么怎么样?”

  “我是说,跟你的女朋友。”

  “发展很顺利。”他说,“我们成功守卫了街区。”

  “然后呢?”我问。

  “什么然后?”他皱了皱眉。

  “你们究竟有没有见过面?”

  “呃,”阿鲸挠了挠后脑勺,“我提出想见面,但是她的态度总是很模糊,说还不到见面的时候,所以我们都只在游戏里见。”

  “该不会是骗子吧?”我隐隐有些担忧。

  “怎么会,你的心里太阴暗了。”他笑我,“而且我有什么可骗呢?”

  “那倒也是。”我点点头,“你不是私家侦探吗?难道不能发挥你的特长,主动去调查一下吗?”

  “我看你真是烧糊涂了。北野是我深爱的人,我怎么能这么做?”他似乎有点生气了,瞪着我说,“我们并肩作战,一起上线,一起下线,一起探索‘黑暗之邦’那些神秘的角落,一起完成任务。我们相信彼此是各自的唯一。如果爱情一开始就充满了不信任,那不是很恶心吗?”

  “我看你才是糊涂了。”我摇了摇头。

  我醒来时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了,陈涤不在家,阿鲸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在客厅里喝完苹果汤,吃完馅饼。然后阿鲸放下勺子,说他跟北野甜定好了时间,要一起去看海,当然还是在游戏里。他走后,我靠在沙发上看了会儿月球频道。时间很快就到了十一点半,陈涤还没回来,我开始有点担心了。自从他来到我家,还没出现过这种情况。难道他终于被他的家里人发现,被抓回去了?这个念头一产生,我便感到坐立不安——虽然我的理智对我说,我完全没有理由为此不安。是啊,我们之前并不认识,他也只是我的一个客户而已,我俩可以说没什么交情。或许对于他这么一个丝毫没有社会经验的人来说,被家里人带回去不失为最好的选择。尽管,这种选择对陈涤而言有些残酷。

  我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样安慰自己,你自己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去为别人担心。你们甚至连朋友都还算不上,不是吗?可是,当我想到他将重新回到那个令他窒息的家庭,一种无力和难过还是攫住了我。我瘫倒在沙发上,感到了实实在在的悲伤。

  都会过去的,我对自己说,很多年以后,陈涤会继承家族事业,成为一名精英人士。他或许不会记得这段插曲,也可能记得,但也只是他生命中的某种调剂。他会感谢家庭,因为是家庭给了他更多的机会。“人要学会感恩。”我想象着几十年年后,他光鲜亮丽地出现在电视访谈节目中,畅谈自己的人生,“我以前也叛逆过,甚至还曾离家出走,住在了一个陌生人家里,一心想逃去月球。当然了,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阶段,所幸我很快就回到了正轨。正如一本小说开头所说的,‘这个世界上,不是人人都拥有你那些优越条件。’我懂得这个道理,并且认为这并不可耻,因为我可以利用这些条件去努力奋斗,回馈社会,帮助更多条件并不好的人去实现他们的梦想。试想,如果当初我真的去了月球,很可能一事无成,什么也做不了。”

  那时我会在什么地方呢?当我无意中在电视上看到这段节目,又会作何感想呢?那时他应该早已忘记了我的名字——我们的人生不会再有交集。

  都会过去的,就像我不会因为失去了阿树而永远伤心。总有一天,我会适应没有阿树的生活。那时我将心如止水,没有丝毫波动。我将双手合十,感谢上天赐予我的内心安宁。

  “是啊,”我站起来,对着客厅的墙壁大声地说,“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从现在起,我要重新开始生活。”

  “你在说什么?见什么鬼?”

  从门口的方向,传来陈涤的声音。

  我惊讶地看着他一手扶着墙,慢吞吞地走进客厅。顿时,空气里充满了酒味。他看起来很疲惫,走路摇摇晃晃,另一只手里拿着个塑料袋。更奇怪的是,他大晚上还戴着墨镜。按照他的酒量,能喝成这个样子简直是我无法想象的。

  “你的药。”他虚弱地说,将塑料袋扔到茶几上。我打开塑料袋,里面装的全是退烧药。

  “你怎么喝这么多酒……”我的话还没说完,他突然一把抱住了我,或者说栽倒在我身上。浓重的酒气熏得我差点呼吸不畅。

  “祝贺我吧,”他的舌头已经有点僵硬了,“我有星际航班的票了。”

  “怎么弄到的?”我一边问一边拖着他,让他平躺在沙发上。

  “‘酒神公开赛’……”他迷迷糊糊地说,“这是奖品。”

  “酒神公开赛”我曾有所耳闻,是酒吧聚集区一年一度的联合比赛。酒量最大的人会得到奖品和“酒神”的称号。看来,今年的奖品就是星际航班的票,而陈涤就是为了这个才去参赛的。

  我摘下他的墨镜。他已经睡着了,无法想象他究竟喝了多少酒。我来到卧室,给他拿了一条厚棉毯盖上。

  事情还没有那么容易过去,不过这也挺好的。我想,起码在此时此刻,陈涤依然要去月球,逃离他的家庭,而我依然想念着阿树。至于未来会如何,等过了今晚再去思考吧。

  “晚安。”我对他说,然后关上了客厅的灯。

  3、

  “你听说‘戴墨镜的酒神’的事了吗?”

  刚一坐下,库珀就对我说。我只好假装摇摇头,表示自己才刚刚听说。“据说是一个年轻人,戴着墨镜,从来都没有摘下过,在‘酒神公开赛’获得了第一名,从白天喝到了晚上,然后又是一个白天和晚上,击败了常年在酒吧聚集区活动的好几个资深酒鬼。这个神秘的年轻人得到了‘酒神’的称号,还有奖品——听说是去月球旅行的航班票,你知道的,现在是一票难求啊。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庐山真面目,出于某种原因,他不愿摘下墨镜,于是人们便称呼他为‘戴墨镜的酒神’。这一带真的是藏龙卧虎啊,没人知道他到底什么来头。”

  “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陈涤请求我无论如何都不要泄露他的身份,否则他的家族一定会找到他,毕竟“戴墨镜的酒神”之名已经广为流传。不用他说我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我不想跟库珀在这个话题再深聊下去。

  “啊,当然是有更重要的事。”他说着从一只皮包里拿出一沓文件。

  他约我见面的地方不是“双峰”,而是另一家酒吧,实在令人怀疑。“这是关于投资月球土地的项目文件,还有几份投资合同,想请你帮我看看。”他四处观望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好像特务交换情报似的,“这件事千万不能被戴安知道,否则我就完了,她会毫不费力地扭断我的脖子,就像往面包上涂番茄酱一样简单。”

  事情是这样的:库珀的初恋,也就是慧慧,自从他俩在“双峰”奇迹般的重逢后,两人的联络一直没断,尽管中间被戴安发觉了,可是她忙于酒吧的琐事,没办法24小时监控库珀的一举一动,所以,他和慧慧仍然得以偷偷见面。

  “这次我们做得很隐蔽。”他得意地说。

  “你到底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我感觉很困惑,又疲倦,“戴安是个好女孩,为了你她牺牲了很多。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呢?”

  “是啊,除了会时不时把我揍得鼻青脸肿。”他用嘲讽的口气说,接着又立刻严肃起来:“不过我和慧慧真的什么也没干,每次我们见面都只是叙叙旧,回忆一下曾经的时光,还有讲讲现在的自己。相信我,仅此而已。我们每次聊天都很愉快,可以说,是我近些年少有的愉快时刻了。你知道的,戴安把看得太紧了,我需要有释放的空间。”

  “好吧,你们的事情我没有权力插手。”我把手放在那叠文件上,“还是聊聊这个吧。”

  “慧慧最近正在做月球房地产的投资项目,需要资金。”库珀有些犹豫地说,“她给我大致讲了一些,我感觉项目不赖,做好了可以赚大钱。正好这些年我也攒下了些积蓄,说不定可以帮帮她。”

  “可得慎重啊。”我提醒他,“月球房地产项目确实是热门,可是其中的风险也不小,包括产权不明等等各种问题,我听说有很多诈骗项目都是从熟人下手的……”

  “所以我才让你帮我看看。”他烦躁地挠了挠头,“而且我也不相信慧慧会骗我。”

  “我没说她会骗你,但不能保证她是否也是受骗者。这个行业很乱,自月球的土地可以公开买卖后,就涌入了大量淘金者和投机者,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我的能力也非常有限,甚至连我们老板也被人坑过,所幸损失还可以承受。”

  “好了好了,”他做了一个手势,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往往是有风险的地方才有机遇,毫无风险的领域也意味着可能性的枯竭。我不是仅仅为了慧慧,我也是看到了里面的商机。”

  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我想我没必要继续劝阻了。他说得对,有风险才有机遇,在这方面,他比我有经验得多。当初他和戴安产生开“双峰”酒吧的念头,纯粹是由于被一部同名的古老的电视剧打动,里面也有一家很棒的酒吧。他们此前根本没有开酒吧的经验,可事实证明,他们做得非常成功。

  酒吧前台的电视里正在播一档音乐节目。我又看到了那个被称为“天才少年”的小号手。节目里,他的表演再一次受到了观众和评委的一致称赞。“我们或许正在见证一个天才的诞生,”其中一个评委对着镜头说,“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带领爵士乐走出低谷,重新引领潮流。”

  “你看,每个时代都需要天才。”库珀说着往嘴里扔了一颗坚果仁,“就好像生活在没有天才的时代,所有人都会感觉不舒服似的。”

  同库珀告别后,我回到家,看到陈涤的手里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鸽子。这个小家伙并不害怕,并且似乎还很享受陈涤抚摸它柔顺、洁净的羽毛。“它刚才落在窗台上,怎么也不肯走,我就把它让进来了。”陈涤解释说,“还有,它的脚上绑着张纸条,是写给你的。呃,真是不好意思,我读完以后才知道是写给你的,否则我是不会偷看的。”

  他把纸条递给我。

  果然,上面的字迹还是那个公交司机。他在纸条上写道:“明天晚上将举办森林派对,诚挚邀请您参加。如时间允许,下午五时我来接您。如果可以,请在纸条的背面写‘好’,如果不行,请写‘没空’。非常感谢。”

  “森林派对是什么?听起来很有趣。”陈涤凑过来,满脸期待地问。

  这回轮到我抱歉了。“我没法带你去,”我说,“那里不让随便带外人进去。”

  “你们总是喜欢把事情搞得神秘兮兮。”陈涤神情失落地回到沙发上,撕开一包薯片,就着啤酒吃起来,“阿鲸的女朋友是这样,徐瞳也是,现在连你也是这样。你们都有各自的秘密,而我却是一个连秘密都没有的人。”他说着,连连叹息起来。

  我在纸条后面写上“好”,然后重新绑在鸽子腿上。那只鸽子非常乖巧地站在茶几上,不时机敏地东张西望。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我转向陈涤,“你刚才说‘徐瞳也是’,是什么意思?”

  “我在酒吧遇到他了。”陈涤依然沉浸在莫名的自怜中,无精打采地对我说:“嗯,就是我参加‘酒神公开赛’那天晚上,我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闷酒,看起来不太开心。不过我不敢跟他打招呼,毕竟我不能暴露身份。”

  听陈涤这么说,我才想到确实有些日子没见到徐瞳了,自从他搬到小萝家后,就像销声匿迹了一样,连演出也没有。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我放走了鸽子。

  4、

  第二天下午五点,那辆没有乘客的私家公交车准时停靠在路边。长发公交司机与我握了握手。“上次你带的唱片在‘公社’大受欢迎,大家都说这次终于有了靠谱的联络员——上次那个负责采购唱片的家伙品味太差了。”

  “我以为你们会觉得种类有点单一。”

  “这个倒没事,只要是好东西,用这里都是可以感受出来的。”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心灵。无论是音乐还是文字或者绘画等等之类,只要是好东西,心灵都会有感应,可惜的是现代人好像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心灵了。比起心灵,人们更乐于相信各种统计数据……咱们还是上车聊吧。”

  还是像之前那样,公车上只有我一名乘客。我坐在驾驶员后面的座位上,看着车子缓缓启动,转过两个街口,拐上了立交桥。

  “你是怎么加入‘公社’的?”闲来无事,我问道。

  “我加入的时间并不长。”他一边专注地开车一边回答我,“其实说来不怕你笑话,是因为失恋。”

  “呃……”

  “我和我的女朋友——啊,现在应该叫前女友了——就是在这辆车上认识的。那时我刚刚开始做私家公交车司机,对那些乱七八糟的路线记得一塌糊涂,经常开错地方。乘客抗议着下车成了家常便饭,当然,车票我也要一一退回去。几个月下来,不仅没挣到钱,还亏了不少。就在我灰心丧气时,车上多了一个女孩。开始时我并没有格外留意,直到几乎每天都能在车上看到她。”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是的,我们很快就熟络起来。后来她才告诉我,她是故意坐我的车的,其实她当时失业在家,也没有朋友,根本没有要去的地方。就这样,我们成了情侣。我当司机,她当售票员。我觉得我们真是天生一对。休息时,我们就在车上放唱片,跳舞,亲吻。”

  他停止讲述,按下几个按钮。片刻后,音乐声从有些失真的音响里流淌出来。是“克里姆森国王”乐队(KingCrimson)的专辑《岛屿》。

  “后来嘛,”他点燃一根烟,“她爱上了另一个乘客,然后她就突然消失了,就像她当初突然出现时一样。于是这辆车上失去了售票员,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这个位置永远是留给她的。”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歌曲里正唱着:“爱,编织成网,猫玩着捉老鼠的游戏。”

  “后来呢?”过了一会儿,我问。

  “失去她后,我每天都会喝醉。车当然是开不成了,房租又快到期,人生一下子到了绝境。那时,我无意中从某个酒鬼那里得到了一本诗歌小册子,我才知道原来现在还有人在秘密写诗,他们被称为‘野生诗人’。说实话,里面的诗打动了我——它们跟人工智能写得那些无懈可击的诗歌不一样。它们要粗糙、简陋得多,但我能看见‘心’。”

  “所以你跟‘公社’有了接触。”

  “我现在是‘公社’的专职司机。”他把抽完的烟头放进手旁的饮料瓶子里。

  今天没有堵车,我们很快就驶进了郊区。夜幕降临,楼房的灯光开始变得稀疏。大约又过去半小时,公交车稳稳地停在了一间废品回收站状的建筑前。他熄了火,我们一起下车。“这次还要游过去吗?”想起上次的事,我依然心有余悸。

  公交司机愣了愣,随即笑起来:“当然不用,只有外来者进入‘公社’时才会走那条线路,是为了‘公社’的安全着想。你现在是自己人。”

  他鼓励似的拍了拍我的胳膊,走上前,对准门上的眼球识别器。几秒钟后,废品回收站的门缓缓开启。

  废品回收站里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我们沿着一条漫长的甬道走了很长时间。没有照明装置,只能用手机上的手电筒照亮脚下的路。没有意外情况,我们只是沉默地走着,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有些地方好像结了冰,不小心就会滑倒。甬道里阴气森森,不时会传来古怪的声响,应该是风声或内部的能量转化吧,但比起上次的“水下之行”,这次可谓是小菜一碟了。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或者更短,身处黑暗与静默中的世界,时间总会变长),我们回到地面。熟悉的森林景色,即使是在冬天树木仍高高地向着天空挺立,茂盛的树冠遮天蔽日,由于缺少光线而呈现为灰蓝色。我们继续往前走。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那间木屋了。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响起:“请止步。”

  “哦,今天是你当班啊,兄弟。”公交司机貌似认出了隐藏在树影里的人。

  “是啊,我还没吃晚饭呢。”树影里的声音颇感委屈,不过很快就振作起来,“好了,对暗号吧,你知道这是规矩。”

  “我当然知道。”公交司机点了点头,“谁先来着?”

  “你先。”

  “那是一个失去的故乡。”

  “月亮在它的芦苇间变圆。”

  “那些和我们死于霜寒的事物。”

  “处处发出白热,并且看见。请过吧,祝今晚过得愉快。”

  “你也是。”公交司机朝黑暗中挥了挥手。

  木屋的门没有关上,我们径直走进去。砂原先生和砂原夫人正并排坐在一张木桌前,桌子上杂乱地放着很多大部头的书。除他们二人外,屋里没有别人。

  “噢,你们来啦。”砂原先生抬起头,热情地说,“快请坐,我们马上就完事了。”

  砂原夫人则对我们微微点头,继续埋头工作。她戴着一只无框眼镜,正在用铅笔往一本书里记录着什么。

  “这些是账本。”砂原先生说,“我们在计算‘公社’的收支情况。估计还需要一点时间,要不你先带白河去派对放松一下吧,一会儿我会去找你们。”

  “没问题,砂原先生。”公交司机说。

  离开木屋,他带着我往一个方向走去。一颗紫色的星星总悬在我们正前方的天际,好似在为我们带路。很快,我就在一块林中空地上看到了好多个小帐篷,还有篝火。派对似乎已经进行了一半,我看到有几个面目不清的人躺在空地上,似乎喝多了。酒瓶随处可见,在地上滚来滚去。火堆旁,一个披着花哨大毛毯的男子正在用吉他演奏着。他闭着眼睛,显得极其陶醉,可惜的是旁边似乎并没有听众。

  “他已经在那里连续弹了两个小时了。”

  我们转过身,看到一个女孩朝我们走来。离近了,我才看清她的面容。

  “啊,你是。”我首先认出了她。

  “哎,怎么是你?”她紧蹙眉头。

  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街角书店的那名年轻的女店员。

  “你们认识?”公交司机饶有兴致地看看我,又看看书店女孩。

  “怎么说呢。”书店女孩穿着深色牛仔裤,双手插兜,明显在寻找措辞。

  “确实不太好说。”我说。

  “你的模范丈夫哪儿去了?”公交司机左右张望了一下。

  “他喝醉了,正在帐篷里睡觉。”书店女孩说。

  “跟你说,他俩可是‘公社’里的模范夫妻,”公交司机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笑着说,“我没说错吧?”

  “当然,我们一直都很恩爱。”书店女孩露出有些挑衅意味的笑容。

  “瞧瞧。”公交司机咂了咂嘴,“看来我是没有机会了。”

  篝火在空地燃烧,足以照亮周边的事物。阴影与光亮随着火焰不停跳动。那个吉他乐手依然在弹奏。重复的旋律,仿佛将时间带入了一个循环的怪圈。好几个喝醉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草丛中。酒是从一整排古怪的自动贩卖机里取出的。它们安静地坐落于草丛边缘,身上被染料涂鸦得乱七八糟。

  我和书店女孩来到其中一只自动贩卖机旁。

  “这个需要钱吗?”我掏了掏兜,不免有些尴尬。出门时,我忘了带钱。

  “不需要。”书店女孩说,“这里的支付方式是诗。”

  “诗?”

  她从牛仔裤的后兜里掏出一本书,从中间翻开。借着火光,可以看出是一本诗集。她撕下其中的一页诗,塞入投币口。几秒钟后,我听到了什么东西落进了取货口。书店女孩弯下腰,取出一罐啤酒,递给我。

  “看懂了?”她问道。

  “懂是懂了,不过……”我犹豫道,“我没有诗。”

  “没事,这次我可以借你。”她说着撕下另一页,塞进自动贩卖机中。随着咣当咣当的声音,她又拿出了一罐啤酒。

  我们回到篝火旁,并排坐下。公交司机已经不知去向。

  “那是你写的诗吗?”我问她。

  “我和丈夫一起写的。”她盯着火焰,没有看我,“我们印刷诗集都是共同署名。”

  “那真是不错。”我打开啤酒,喝了起来,“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

  “是啊,我也很惊讶。”她终于扭过头来,看了看我,忽然轻叹一声,“实在不好办啊。”

  “什么不好办?”

  “我是说下次如果再看到你把书乱放的话,”她说,“我就没办法那么坚决地厌恶你了。毕竟咱们两个都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但是,直到目前为止又没有什么交情可言,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她很苦恼似的摇了摇头。

  “我真的让你很厌恶吗?”

  她再次转过头来,仔细地凝视着我的脸。片刻后,她点了点头。“我厌恶所有破坏我工作的人,包括在书店高声喧哗的人,损坏书页的人,偷书贼,将书故意乱放的人,等等等等,我都一视同仁地厌恶。可是,知道了你是‘公社’的朋友,我对你没办法像以前那么厌恶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对我的印象有改观,不是很好吗?就非得厌恶才好吗?”

  “不。”她说,“不是说非得厌恶,而是我希望对任何人都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包括厌恶,喜欢,崇敬,爱,恨,等等。不一定要说出来,但心里要有谱。怎么说呢……我讨厌那种模糊不清的关系。”

  “好吧,”我说,“虽然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但我希望我可以在你心里改变厌恶这个印象。”

  “印象确实是可以改变的。”这时,她第一次对我露出微笑,好像在说“别放弃,你还有机会”。

  草丛的角落里,一个野生诗人醉醺醺地站起来,痛苦地高声喊道:“我们拒绝上班!拒绝!”然后又软绵绵地倒下去。吉他手仍在乐此不疲地弹奏着相同的旋律。月亮从天空中俯视着地面上这群人。

  “我带你四处转转吧。”她忽然说。

  “好啊。”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

  我们走出去一段路,篝火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月光比想象中的明亮。途中,我们遇到一个留着络腮胡子、戴着大耳机的人,正抱着一盆仙人掌喃喃自语。走近了,我才听清他似乎在读一首诗。

  “这个人认为世界上只有植物才能理解他的诗。”她向我解释道。

  我们继续朝月光深处走去。

  5、

  喧闹声渐渐离我们远了,火光被黑暗掩盖。清冷的月光洒向地面,如同浮动着某种未知的轻盈之物。四周的景色变得模糊,树木与房屋无从辨别。我不禁回过头看了看,来时的路早已被黑暗与雾气笼罩,令我无法确定自己真的是从彼处而来。还好,书店女孩的身姿并未消失于黑暗中,仍在我的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移动。我连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那个身影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我问。

  “今晚的月光很明亮。”她说,“是晒月亮的好时候。”

  “晒月亮?”

  “明亮的月光可以驱散体内的抑郁情绪,令人身心愉悦。”

  “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她没有理会我,径自坐在草地上。我也只好跟着坐在她旁边。

  我们谁也没说话,寂静开始蔓延。仿佛在这样的时刻,所有的声响也成为了寂静的一部分。风吹动树叶,草尖摩擦掌心,这一切似乎都赋予了寂静某种实体形式——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

  “你看。”她打断了我的思绪,“景物变得更加清晰了,不是吗?”

  我环顾四周。哪里清晰呢?明明是昏暗一片。树林黑黝黝的,只能勉强认出轮廓。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草丛中倏忽而逝。是森林中的动物吗?亦或是我的幻觉?黑暗使我失去了判断与防备,恐惧从我心中升起。我想要快点离开这里,但转念一想,又有谁能逃离黑夜呢?没有人能离开,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黑夜自行消逝。

  “我什么也看不清。”我老实承认。

  “你要仔细看。”她严肃地说,“在月光之夜,你会看到不同寻常的东西。”

  她的话语中有某种不容辩驳的威严。我听从她的话,努力凝神看向周围的事物。渐渐的,我的眼睛开始适应了黑暗。许多最初被遮掩的细节逐渐向我敞开——沐浴在月光中的树木,比白天时更为生动而具体,枝条向四周伸展开来;延伸到远处的林中小径变得层次分明,月光标识出在太阳下被隐藏的褶皱;每一块石头都沉静得与众不同,月光投下的阴影使得它们似乎成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而不再是白天时被局限的形象。

  “要抛开杂念哟。”

  她深吸一口气,仰面躺下,舒服地摊开双臂。

  我也躺下去,试图将脑子里的各种念头排解掉。月光正照耀在我的身上,包裹着我。没有重量,没有温度,但我能感受得到。我想象着万物在月光中显露出自己最本真的模样,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块林中空地,幽冥的月光照射进来,填充每一寸空间,但同时它又属于“无”。表象消退了,留下的唯有澄明之境。我成为了“无”的一部分,与此同时又切身地感受到了自身的存在。

  “你在想什么?”书店女孩问。

  “说不清,”我说,“在想一些没有具体形态、很难抓住的东西,它们好像很重要,又好像什么都不是……”

  “很正常。”她打了一个哈欠,“所以才会有诗这种东西嘛。喏,这个给你。”

  她把什么东西放在我手中。借着月光,我认出那是一株蘑菇,只有拇指大小。

  “这是什么?”

  “迷幻蘑菇。毒蘑菇的一种,可以让人产生幻觉,帮助你发现内心深处的渴望。不妨试试。”

  她笑着。

  我坐在一间木屋中。屋子很大,能够容纳我随意踱步。木头书桌摆在一扇硕大的窗子下面,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缓缓流淌的清澈小溪。植物的清香混杂着溪水的潮湿味儿,飘荡在屋子里。我坐在书桌前,面对着厚厚的稿纸奋笔疾书,用的是笔端削得尖锐的铅笔,同样的铅笔还有大约二三十支,放置在碗口粗的笔筒中。

  稿纸堆放在一起,很厚重。我在最上面的一张纸上奋力写着。巨著就要完成了,这个念头激励着我,不知疲倦地写下去。如同普鲁斯特、穆齐尔或陀思妥耶夫斯基般的著作,就要在我手上完成了。窗外的光芒是恒定的,可我知道,时间正如溪水般不停流逝着。就要完成了,就要完成了——这样的声音在我心中回响。只要再坚持一下……

  木质地板的嘎吱声响起。是有人踩在上面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了阿树。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灰色毛衣,好像很冷似的跺着脚,揉搓手掌和脸颊。“现在是钓鱼的好时候!”她笑着对我说。我有些犹豫,她上前使劲拉起我,往外面走。我也踩到了那块松动的地板。嘎吱嘎吱。

  屋外是朦胧的天色,看不出是白天还是夜晚,亦或是清晨或黄昏。光总是恒定的,不明亮也不黯淡。小溪以一种重复的调子在流淌着。我忽然意识到,这里并不是我习以为常的那个世界,甚至并不是地球。是在月球吗?我也无法确定。总之,这里的世界大不一样,事物不会增加,也不会消灭,所有的一切都保持某种恒定。我们坐在溪边钓鱼。一条呈草绿色的鲤鱼钓了上来,我将它从钓钩上解下,放进鱼篓中。阿树沉默不语,手托着腮,凝视着水流,不像在钓鱼,更像是沉思。

  时间缓缓流淌,然而那是恒定的时间。我又钓上一条鲤鱼,依然是草绿色。我将它从钓钩上解下,放进鱼篓中。这时我发现,之前的那条鲤鱼不见了。

  我们回到木屋中。我继续坐在书桌前,拿起铅笔写作。

  “就要完成了。”我对阿树说。

  她困惑地看着我。这时我才意识到,这部小说仅仅开了个头,我只是从笔筒中拿出第一根铅笔,在稿纸上写下第一个字。我感到万分沮丧。

  “我永远也写不完了。”我扔掉铅笔,抱着头。窗外,恒定的溪水缓缓流淌。

  阿树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鼓励意味地轻轻使了使劲。我攥住她的手。

  我们并排躺在床上。恒定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很舒服。我侧着身子,用铅笔在稿纸上给阿树画像。我涂抹她的头发,还有脸上细微的阴影。恒定的笔尖永远不会变钝。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梦,只要你不离开我。”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阿树微微抬起头,看着我。她还是留着那头利落的短发,颈背处散落着柔软的发丝,与背脊形成优美的弧度。恒定的光芒照在我们的身上。

  我坐在一间木屋中。面对着厚厚的稿纸奋笔疾书,用的是笔端削得尖锐的铅笔。稿纸堆放在一起,很厚重。我在最上面的一张纸上奋力写着。巨著就要完成了,这个念头激励着我。木质地板的嘎吱声响起。是有人踩在上面的声音。我回过头……

  睁开眼,泛蓝的明月启示般悬挂天际。

  我感到浑身酸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时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溪流的响声、木屋的轮廓仍停留在我的感官中,久久不愿消散。于是,似乎有两个世界重叠在了一起,在我脚下的既是草丛也是木地板,我所在的既是森林又是有大窗子的木屋。而我面前的这个女孩,我分不出她究竟是阿树还是别的什么人。

  “喂,能听到我说话吗?”对面的人说道。我看到阿树在冲我微笑。

  “阿树……”我紧紧地抱住她。

  “你认错人啦。”

  我听到她在我耳边轻轻说道。我就这样头晕脑胀地拥抱着她,害怕我稍稍松手她就会离去,直到木屋的影像渐渐隐去,森林的景象全部浮现在我的眼前。溪流的声音也消失了,重叠的时间重又分开,我终于想起这是什么地方。

  “现在能放开我了?”

  “啊,对不起。”我连忙退后几步,看到书店女孩似笑非笑的表情。

  “蘑菇的效果在你身上很强烈啊。”她盘腿坐在草地上,“阿树是什么人?”

  我坐回她身旁。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盯着自己的双手,好像在确认它们的真实程度。

  “准确地说,是幻觉。”她纠正道,“也可以说是强制做梦。那些做了梦境消除手术的人,有时为了重温一下做梦的感觉,就会用迷幻蘑菇替代。”

  “人真是很奇怪。”我说,“明明是主动放弃了做梦能力,有时却又想找回来。”

  “因为人们想要的是可控的梦啊。”她抬起头,看了看夜空,“对于不可控的东西,人们都会有本能的畏惧。梦也一样。老练的做梦者,可以借助迷幻蘑菇操控自己的梦。”

  “操控?”

  “也就是做任何自己想做的梦,真正成为自己梦境的主人。现在这已经是一种新型的娱乐手段。”说着,她又露出神秘的笑容,“回到刚才的话题,阿树是谁?”

  “我的女友。”

  “已经分手了吧。”她拔下一根青草,在手里把玩着。

  “你怎么知道?”

  “不是很明显吗?”她看了看我,“你刚才把我当成了阿树,抱得那么紧,是害怕我会离开吧?”

  “呃,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当时你的幻觉还没完全消失,并不是故意占我便宜。”她停顿了一会儿,忽然凑过来,盯着我的眼睛,“跟我说说,你们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皱了皱眉。

  “没骗你,”我连忙解释道,“真的不知道,她的离开毫无预兆,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就是说,你到现在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清楚。”

  “或者说,她的离开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就做错了。”我说。

  “这也是很正常的。”她将那根草缠绕在手指上,然后又松开,草茎飘然落下,“人的感情本身就是在缓慢流逝,有时根本没有确切原因。感情并非是一个整体,而是由一个个瞬间组成,每个瞬间都具有决定性。过去那些爱你的瞬间,与之后想离开你的瞬间,两者并不冲突,有时也没有必然联系。”

  “每个人都会这样吗?”

  她想了想,然后点点头。“每个人都是如此。我和我的丈夫也一样。”

  “如果我没记错,你们不是模范夫妻吗?”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没错,”她露出狡黠的微笑,“因为我们找到了控制感情的方法。”

  她转过身,低头撩起头发,露出雪白的颈背。我发现颈椎处贴着一个瓶盖大小的黑色的小玩意,仔细看,那上面是复杂的电路装置。

  “这是什么?”

  “情感调节器。”她转过身,平静地说,“只要两个人戴上同样频率的调节器,就可以将感情维持在同等程度,不会随着时间而消逝。”

  “你们就是靠这个成了模范夫妻?”

  “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要跟别人说哦。”她伸了个懒腰,看着我,“别这么惊讶嘛,这可不是欺骗,而是为了将感情维持在可控的范围内。我们都希望感情不要流逝,但却无能为力。拜现代科技所赐,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不是很好吗?”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着的草叶。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6、

  我和书店女孩回到林中空地,看见砂原先生迎面走来。

  “嗨,你们去哪儿了?”他冲我打招呼,“老布想见见你,现在方便吗?”

  “当然。”我说。

  我跟着砂原先生重回木屋。老布正坐在椅子上喝葡萄酒,看到我,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张开双臂准备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连忙伸出手:“咱们又见面了,派对很好玩。”

  “会持续一周。”他和我握了握手,瓮声瓮气地说,“你上次带的唱片很有意思,虽然我不大听爵士乐,但比塞日·甘斯布那类的黄色小曲还是有趣多了。”

  “喂,”砂原先生好似有些疲倦地捋捋前额的头发,“咱们还是先聊正事吧。”

  “请坐。”老布对我说。

  我们三人围坐在木桌前。这里的氛围让我联想到刚才的幻觉,或许这里正是幻觉的现实来源——哪怕最莫名其妙的幻想,在现实的路径中依然有迹可循。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可是我今天没有带资料。”我有点惶恐,“我以为只是来参加派对的。”

  “当然,只是顺便聊聊。”老布爽朗地笑起来,用力拍了拍我的后背。我感到了来自老布手掌的一下下重击。

  “关于月球土地的购买事宜,你之后找时间跟砂原谈就好。”老布说,“是有另一件事想拜托你帮忙。”

  “另一件事?”

  老布拿出一只新酒杯,灌上酒,递到我面前。

  “你听说过JoyDivision吗?”

  “当然。”我点头。

  “众所周知,这支伟大的乐队一直到解散,只出过两张专辑。但最近我听到了一个大新闻。”老布把椅子拉过来,紧挨着我,神秘兮兮的,就像是一个无意中听到班主任秘密的小学生,“据传JoyDivision曾录制过第三张专辑,但因为种种原因从未公开过。近期一个神秘组织放出消息,他们得到了那张专辑的小样,制成了名为‘玩偶之屋’的限量版。因为数量稀少,会以拍卖的形式发售。”

  这时,老布停止讲述,用满含渴望的目光望着我。

  “那么……”我小心推测着他接下来要我做的事。

  “很简单,帮我打探消息,并且得到‘玩偶之屋’的限量版。”老布毫无预兆地伸出双手,由于躲闪不及,我的两只手像是无望的小鸽子被他牢牢攥住。“拜托了!我知道任务艰巨,但我要为‘公社’的安全考虑,没办法离开这里。所以,你一定要帮我。”

  我感觉自己手指的骨骼正被捏得一寸寸断裂。

  “疼……”我终于忍不住喊出声。

  “啊,对不起。”老布连忙放开手。

  “老布是JoyDivision的超级乐迷。”砂原先生在一旁说,“如果能够得到那张《玩偶之屋》,他也就死而无憾了。”

  “闭嘴,你这个只喜欢黄色歌曲的家伙。”老布面无表情地说。

  “有什么线索吗,比如发布会的地点,时间之类。”我慢慢活动着僵硬的手指,问道。

  “毫无线索。”老布说,“之前我是从网上的歌迷组织得到消息的,但没人知道放出消息的人是谁,因此没有确凿的信息。唯一能确定的是,发布会是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举行……哦,城市,我讨厌城市。”老布摇着头,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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