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月球房地产推销员>第三章
  1、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正独自在家看《银翼杀手》——这片子总是百看不厌——正当德卡置身于逼仄、昏暗的未来电子城的街道时,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我以为是阿鲸,便喊了一声:“听见了!”又磨蹭了一会儿才去开门。

  没想到门外站着的是徐瞳。

  他还是那副永远不变的打扮,身后背着巨大的黑色盒子。他彬彬有礼地将帽子拿在手中,笑着问我:“请问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我把他让进屋子里。

  我与徐瞳算是经常见面,一起讨论关于爵士乐的话题,但他登门拜访还是头一回。他恒定不变的精神偶像是约翰·科川,我的兴趣则比较杂一些,曾经有一段时间对李·摩根痴迷不已,后来又迷上了桑尼·斯蒂特、汉克·莫布利和蒂娜·布鲁克斯等等爵士音乐家,总之没什么长性。

  “不好意思,这次有些冒昧。”他说,“不会打扰到你吧?”

  “当然不会。”我说。我拿出两罐啤酒,跟他一人一罐喝了起来。

  一罐啤酒下肚,徐瞳说明了此番来意。原来,两周后在他经常演出的地下酒吧会有一场吹奏比赛,按照徐瞳的说法,这场比赛“非常重要”,关乎他“在乐迷中的声誉”。因此,这些天他必须要全力以赴地练习才行。然而不巧的是,他由于长期拖欠房租被房东赶了出来,现在无处可去。

  “所以我想恳请你收留我几天。”他最后说,“我在这个城市里没什么朋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如果你有什么难处,我就再另想办法。”

  我住的房子是两居室的,自从父亲加入“城市游荡者”的大军后,一直都是我一个人住。有时我也会想,这里未免太冷清了些。于是我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那太好了!”徐瞳兴奋地站起身,“你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

  “没关系,反正平时也是我一个人住。”我说。

  “请稍等一下。”徐瞳说着拉开客厅的房门,走到幽暗的楼道里——最近楼道的声控灯坏掉了——我也好奇地来到门前。片刻后,徐瞳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巨大的行李包。他将行李包重重地放在客厅的地板上。

  就这样,徐瞳住进了我的家里。这件事使阿鲸非常兴奋。他之前虽然看过徐瞳的演出,但两人并不熟悉。阿鲸平日里也不怎么去酒吧之类的场所,他更喜欢把自己关在家里做那些可疑的研究,或是玩一些能在家玩的东西。比如打牌,电子游戏,等等。对比阿树,他们兄妹俩的性格真是差异巨大。

  徐瞳搬进后,阿鲸几乎每晚都会过来找他喝酒或是打游戏。有时他也会拉着我玩。而那段时间,我的小说正进行到一个关键的阶段,我预感到如果没法跨过这个坎,恐怕这本小说又要半途而废了。我有过很多部中途放弃的小说,它们像是一具具残骸,堆放在我的电脑深处的文件夹里。

  有一天,他们俩刚刚打完电子游戏,正舒服地坐在沙发上喝啤酒。阿鲸忽然心血来潮,关心起我的小说。“写多少了?”他凑过来,问道。平时他对我的小说并不感兴趣,而我也不太愿意把小说拿给他看。

  “有几万字了……”我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回答说。

  “还要写多少?”

  我摇摇头,眼睛仍紧盯屏幕。我的理想是写出一部大部头的小说——里面蕴含了多种可能性,有着无限广阔的空间。篇幅是非常重要的,尽管它只是外在的表现,但篇幅的多少确实能够体现出小说的重量。我的目标是写一部类似《追忆似水年华》或者《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样厚重的作品,要么也得是托马斯·曼《魔山》和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这样的。我对字数有着本能的偏执。不过,我的上一本小说很薄,也是我目前唯一出版的一部。我其它没有能够出版的小说字数也很少。尽管我的愿望是好的,但我发现自己无法真正地坚持下去。实际写作中,我总是很急躁,想把它快点结束,尽快地看到成果。

  “你真是一个无趣的人。”阿鲸感慨道,直接在地毯上席地而坐,“你的爱好除了写作、去酒吧和阿树,还有别的吗?”

  “就好像你的爱好有多广泛。”

  “起码我喜欢探索一些未知的东西。对了,最近我接了一个委托。”他语气中难掩得意,“一个女人的丈夫突然不见了,委托我去找。佣金不菲。”

  我没有理他。

  阿鲸叹了口气,平躺在地板上。“如果再来一个人,”他忽然自言自语起来,“咱们就可以打火星麻将了。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打过麻将,最近突然很想玩。”

  听到他的话,我正在打字的手停了下来。我想起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还有其他的人(或许就是阿鲸的父母),就曾在家里打过火星麻将。那是一种经过改良后的麻将,牌面上的花色全部用各种美丽的星球表示,曾在世界范围内风靡一时。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麻将为何物。走路还不稳的我爬到桌子底下,听着上面传来哗啦哗啦自动洗牌的声响,周围全是大人们的腿,那感觉很是奇妙。我记起有一次,一枚麻将牌掉到了桌下。我急忙攥在手中,看着牌面上的图案。一颗我不知名称的星球正在缓缓旋转,它的阴面和阳面交替变化着。

  “乖,把牌给我。”一个大人的脑袋探到桌子底下,笑着对我说,并且对我伸出了手。

  那人是谁?我闭上眼睛,拼命回想。是母亲吗?她的脸在我记忆的拼凑中有些模模糊糊,像是一段不稳定的电视信号,画面由于受到了干扰而不停地扭曲、拉扯着。

  我把牌放到了那个大人平摊着的手掌上面。那人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小手指头,然后面孔从我的视线中离开。少倾,我的头顶上又传来了阵阵洗牌声。

  2、

  有时,阿鲸真的可称为“预言家”。就在他感叹“三缺一”的第二天晚上,一名不速之客就站在了我家门前。

  当时徐瞳正在练习萨克斯——约翰·科川的早期名作《蓝色火车》。好在这栋楼的隔音效果异常出色,否则估计早就有人投诉了。练习与演奏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是一个枯燥乏味的过程,有时一段旋律小调要反复地磨练,不厌其烦。我戴着耳机,听着不知名的新世纪音乐,一边构思着我的大部头巨著。阿鲸则躺在沙发上喝着啤酒,等待徐瞳练完后一起打游戏。然而我怀疑他可能已经站不起来了。

  “喂,我说,”看着阿鲸烂醉如泥的样子,我忍不住摘下耳机,“你那个帮忙找失踪的丈夫的委托进行得怎么样了?”

  他将空酒罐随手扔到茶几上,伸了一个懒腰。“毫无头绪,”他说,舌头有点打滑,“嗯,那个,没什么线索。”

  “你真的去找了吗?”我怀疑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几乎不出门的阿鲸怎么会有勇气当私家侦探。但是话说回来,就连我这样的人不是也妄想当一个小说家吗?甚至还想写出《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巨著呢。这么一想,我与瘫倒在沙发上的阿鲸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停下思考,给阿树打了一个电话。她告诉我说,她现在正在快餐店打工,天亮后会去最近新开的巨型购物中心当柜台职员。“工资很高!”她兴奋地在电话里对我讲,“而且还比较清闲。你没事可以找我玩。”

  我挂掉电话,决定明天白天就去找阿树,可以中午一起吃饭。那家新开的巨型购物中心我还没有去过,据说是全市最大的购物中心,已经创造了多项记录之类。电视新闻里,我曾看到记者坐着游览车在巨型购物中心里面采访的场景。

  “太不可思议了,”我记得记者曾这样感叹,“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微缩版的世界。”

  这样想着,门铃响了。徐瞳停下练习,与我对视了一眼。大晚上会有谁来呢?难道是来投诉的邻居?我穿上拖鞋,跑去开门。

  门开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嗨,”陈涤笑着对我说,“你个傻蛋愣着干嘛?”

  有人低声咳嗽了两声。我这才注意到陈涤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她正在用手轻轻地拉扯陈涤的胳膊。

  我完全不知道状况,只好站在那里,与他俩面面相觑。还好,片刻后女孩主动开口道:“你好,你应该就是白河吧?我叫小萝,陈涤的朋友。”

  “你们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来告诉你。”陈涤依然笑呵呵的,“这段时间我一直藏在小萝家里。但是我妈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我趁着她手下那些狗杂种找到我之前就从小萝家逃走了,想在你这里躲一阵子。等买到星际航班的票,我就可以去月球了,我就他妈的自由了。”

  他兴冲冲地一口气说完。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又看看小萝。我对小萝说:“他是怎么回事,喝多了?”

  很显然,陈涤此番很不正常。

  小萝面有难色,稍稍走上前,悄声对我说:“我一会儿再跟你解释。”

  “为什么要找我?”我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我藏匿陈涤的事情被他的母亲知道了,那我的工作基本上也就泡汤了,说不定还会招来其它祸事。

  “因为我们是朋友,对吗?”陈涤突然搂住我的肩膀,他比我矮一点,因此这个动作有些费劲,“我知道我妈派人去找过你了,但你坚守住了底线。她肯定不会想到我会来找你。我太他妈的明智了。”

  我把他的手从我脖子上拿开。

  当我提起这里已经没有空房,他只能睡在客厅沙发时,陈涤显出了异常的兴奋。“太好了!”他几乎是欢呼着说,“我从小到大都没睡过沙发。真是操蛋。”

  我转过头,对小萝说:“他到底是什么毛病?”

  “他只是很兴奋。”小萝有些无奈地耸耸肩,“他刚从家里逃出来,一切都很新奇。前几天他让我教他一些骂人的话,因为在他家这是严令禁止的。我教给了他一些,结果他就对这些脏话上了瘾。”说着,她吐了吐舌头,“他只是觉得骂人好玩,并没有恶意——他今天给自己的人格设定的是一个粗鲁的混蛋。”

  “没错。”陈涤大声说,“我现在是一个粗鲁的混蛋。”

  我想,这个家伙的叛逆期未免来得有些迟。

  陈涤一头倒在沙发上,对我说:“有喝的吗?我有点渴了。”

  “听着。”我绕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粗鲁不是那么好玩的,我希望你可以适可而止。”

  可能是我严肃的表情震到了他,他有点胆怯地点了点头。“你会揍我吗?”他低声说道。

  听到他这么问,我反而愣住了。

  “被人揍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抬起头,露出渴望的眼神,“从小到大,我还从来没被人揍过。”

  “他什么都想试试……”小萝连忙向我解释,“并没有恶意。”

  “放心,这是早晚的事。”我对陈涤说。然后,我将小萝拉到一边。“你能告诉我,你俩现在是怎么回事?”我问,“他跟我说,你们已经分手了。”

  “我确实承诺不再爱他,”她直言不讳,“不过我只是保证了不跟他在一起,并没有保证不能帮助他。所以我不算违约,对吧?”

  “那倒是。”

  “而且他能找谁呢?也只能来找我了。”小萝说,“你放心,既然我收了钱,就一定不会爱上他。”

  “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说。

  “你们两个嘀嘀咕咕什么呢?”陈涤不满地嚷嚷道。

  “那我先走一步,”小萝说,“陈涤就拜托你了。”

  “我送你回去。”徐瞳说。

  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整件事来得太突然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准备收拾收拾去见阿树。徐瞳睡在另一间屋里,还没起床,通常他要睡到中午才醒。我去刷牙的时候,看到陈涤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睡得正香。

  我走在街上。现在正是交通最繁忙的时段,马路上的汽车塞得很满,半天也挪动不了分毫。而人行道上也好不到哪儿去。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拥挤在并不宽敞的道路上,似乎每个人都嫌前面的行人太磨叽,想要超过去,但挡在他前面的是一堵肉墙,没有足够的缝隙可以钻。

  我拥挤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挤到了公交车站,又要排长长的队。倒也可以选择低空飞行器,但那玩意又贵又不安全,据说第一批使用低空飞行器的人到现在非死即残——城市的陷阱太多了,到处都是意想不到的障碍物。我忽然觉得,陈涤想要移民到月球是非常正确的选择。公交车倒是来得很快,但每次只能使队列缩短一点点。杯水车薪。想必此时地铁也是这幅样子。

  地球的人口实在太多了。

  终于到了巨型购物中心门口时,已经快中午。我站在它无数个通道之一的某个入口,抬头看。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它仿佛一座巨型的堡垒,坚固的混泥土与玻璃的围墙面向两侧无限延展,望不到边际。阳光照射在上面,朝四面八法发射着反光。我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压迫感。设计者将之命名为“巴别塔购物中心”,据说它的哲学含义是“商品与消费可以将世界连接起来,取消人类之间的隔阂”。

  人们从无数个门口进进出出。如果从上空往下看,应该就像蚂蚁穿梭于蚁穴之中。我这么想着,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真正的蚂蚁了。

  没错,我仔细想了想,上次见到真实的蚂蚁应该还是在童年时期。现在,无论是地上还是地下,都填满了各种人工构造。“效率委员会”的统一管理,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角落。于是,蚂蚁、蜻蜓这一类的昆虫从城市中消失了,甚至苍蝇也是。它们消失多久了?

  没有人在意这些小事。

  我又想起小时候,跟父母一起去公园遛弯,总是会被那些不停忙碌的蚂蚁吸引。我当时自然不会知道,那可能是这个城市最后一批蚂蚁了。我伸出手,让其中的几只蚂蚁爬上我的手腕,有一点痒痒的感觉。我轻轻地吹气,它们也不会轻易掉下来。

  “不要玩蚂蚁,”我听到母亲在我耳边说,“它们都很脏。”

  这个声音是突然而至的,并且很快逝去。我以为我早已忘记母亲的嗓音了,可刚刚我确实清晰地听到了她,清楚得就如同人群中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转过身,看着从购物中心穿梭不止的人们,一时间有些恍惚。并且,我可以肯定,刚才我的手腕上又出现了蚂蚁爬过时的酥痒感。

  记忆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我闭上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时,手机的连通器开始朝我的神经元发送提示,有阿树的电话打进来。

  “你怎么还没到?”她在电话里说,“不是说好一起吃午饭吗?现在都几点了……”

  “很快,”我对她说,“我已经到门口了。”

  挂了电话,我竟然并不是很着急。我想要安静地思考一小会儿,哪怕只有一分钟。我要想想我的童年,想想母亲和蚂蚁,想想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好像突然被定住了,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任由进出的行人从我身旁经过。我对老板撒了谎,谎称要去见客户,下午还要回公司。宝贵的时间在流逝,可我却什么也没干。我觉得自己被一种来自童年的光晕笼罩着,什么也做不了。就像得知母亲离开的那一天。

  3、

  走进巨型购物中心,我立刻就迷失了方向。无数条通道如同章鱼的触手般伸向各个区域和楼层,当你走入其中的一处,又会发现更加繁复的通道。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茫然,因为虽然到处都有指路牌,但它们只会把你带进更莫名的地带。不知不觉中,你已经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周围尽是疲惫的人,由于找不到自己想去的区域,由于无数次地误入歧途而精疲力尽。我走过那些全然不同、又无比相似的店铺,恍惚间有一种被放逐的感觉。

  手机信号又开始刺激我的神经元。我有点后悔将它连接到我的神经组织了。

  “你到哪里了?”阿树问,“我都快饿死了。”

  “抱歉,”我对她说,“现在我完全迷路了。你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

  于是,阿树在手机里给我指路。从小我就知道,她的方向感无人能及。中学时,记得有一年的暑假,我们相约一起去一座陌生的沿海城市旅行。那座城市我们都没有去过,可是她只是看了下地图,就轻易地穿行在综合交错的小巷中,就像是她对那座城市早已了如指掌。相较之下,我简直像是无头苍蝇。

  按照阿树的指示,我来到了三层,经过错综复杂的回廊、休息区、过道、中庭、陈列台,期间我看到购物中心的游览车从身边一辆辆驶过。只要你买票,游览车可以送你到达任何地方;我还看到了不止一家旅馆,供顾客歇脚或是过夜,据说夜晚的“巴别塔”会更热闹,居住在旅馆里的顾客会聚集在购物中心的酒吧里,探讨购物心得,以及某些区域的特点,有些顾客会在购物中心的旅馆里待上几个星期。由于购物中心太庞大了,甚至出现了专业的“探索者”,为顾客订制各种购物攻略。他们中间有些人以此发了横财。

  此外,在某些区域,我还看到了假山和喷泉,甚至还有一座动物园和海洋馆——当然,它们并不是观光兴致的,里面的动物都是收藏品,否则就不会出现在购物中心里了。区域与区域之间的风格也大相径庭。有的区域完全是异域风格,修筑得像是远古的宫殿;而有的区域则非常现代,未来感十足——那往往是属于电子产品的区域;还有一些区域让你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风格,杂乱无章。

  当我来到儿童用品专卖区域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后来我才意识到它对我人生的重要性。

  儿童用品区完全被装潢成了十足的童话世界,孩子们沉醉于游乐场般的体验中。旋转木马和悦耳的音乐;打扮成亲切的动画人物的工作人员,还有那些漂亮的玩具车、小灯泡、遥控机器人、飞碟,让孩子们流连忘返。Χiυmъ.cοΜ

  这时,我看到在一座抓娃娃机的下面,坐着一个面容憔悴的男人,与旁边欢乐的童话氛围格格不入。他穿着皱巴巴的棕色皮夹克,好像在水里泡过似的。头发和胡须也留的很长,不过还能看清面容。他面如枯槁,抱着头坐在那里。

  一个穿着可爱的米老鼠工作服的人走过去,踹了那个男人一脚。

  “不要坐在这里。”工作人员警告道。

  那个男人惶惑地抬起头,颤巍巍地说:“请带我出去……”

  “滚开!”穿着米老鼠衣服的人怒吼道。

  男人只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慢慢地离开了滑梯。他的身体看起来很虚弱,像是生了一场重病。“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流浪汉。”工作人员愤愤地嘀咕道。

  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我想到了父亲。他现在会不会也是这幅样子呢?我承认,我从未心疼过他,因为这个家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与他有莫大的关系。可是,看到那个男人的一刻,我的心里莫名有些难受。

  “喂,喂?”手机里传出阿树的声音,“你到哪儿了,听到我说话了吗?”

  “啊,”我回过神来,“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有了阿树指引,我不需要游览车,更不需要旅馆。我很快就找到了阿树所在的化妆品柜台。阿树穿着笔挺的职业装,正在为一名顾客讲解着什么。我站在旁边,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经过此番长途跋涉,我的体力消耗了不少。望着来来往往的顾客,我有一种心力憔悴感。

  “走吧!”正当我愣神时,阿树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想到阿树特意腾出了几个小时的时间陪我,我的心情略微振作了一些。当然,我们首先要去吃饭,可吃什么好呢?我们又犯了难,还好购物中心里有专门负责帮你决定吃什么的“选择机”,你只要按一下上面的红色按钮,它就可以自行帮你选择吃什么。

  “选择机”帮我们选了一家面馆。面条非常难吃。我终于理解为什么有的地方的“选择机”被砸烂了。不过,阿树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她对食物从来都没有什么要求。

  按照计划,吃完饭我们会去“双峰”。下午五点,“双峰”还没有什么人,这个时间段是非常安静的。吧台宽敞、明亮,空气里也没有弥漫的呛人烟味。我们选择一处角落里的位子坐下。我点了一杯柠檬威士忌,阿树要了杯调和果汁。此时,酒保和服务生都慢悠悠的,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或者擦拭酒杯。我喜欢这样的时刻,不是那么忙碌,一切都井井有条。

  “最近工作忙吗?”我问。

  “还行,”阿树说,“都能应付。”

  之后,我们就陷入了沉默,各自喝着杯子里的液体。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经常出现这样长时间的沉默。我发现我们的话题只能围绕着工作,除此以外,几乎就没什么可谈论的了。我意识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地在一起生活过。是的,我们依然经常见面,并且从不吵架,可是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横亘在我们之间,无法逾越。

  可能是酒精起了作用——虽然阿树就坐在我的对面,可我却觉得她离我很遥远,像是一幅全息影像。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我难过地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我想……”我谨慎地选择着措辞,“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这时,有人走到我们桌子旁,站住。我抬起头,是库珀。他端着一盘甜甜圈,冲着我打招呼,却故意忽略了阿树。我有些奇怪。“本店赠送的,”他将甜甜圈摆到桌子上,接着俯下身,在我耳边低声说:“对不起,我不能跟阿树说话,一会儿帮我道个歉。”

  “怎么回事?”我问。

  “戴安不让我跟任何女人说话,”库珀一脸苦涩,“她总是对我不放心。”

  “连阿树都不行?”

  “阿树当然没问题,但你是知道的,”库珀说,“戴安总是很严格。”

  “好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戴安这么做也是事出有因。库珀年轻的时候——当然现在他也不算老,但也确实已是中年人了——是众所周知的多情浪子,身边从不缺少女人。他生来一副英俊如电影明星的面孔,还有高大的身材,自然而然会吸引众多女性的目光。直到他遇到了完全能够治住他的人——戴安。

  谁能想到呢,当初“四处留情”的库珀,如今被戴安调教得服服帖帖。想到这儿,我不禁露出了笑容。

  随着时间的推移,酒吧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变得有些嘈杂。我建议出去逛逛,阿树欣然同意。我们走出酒吧。天已经黑了。

  路面有些潮湿,像是刚刚下过雨。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远处高楼的大屏幕上,反复播放着移民月球的广告。如今,你已经很难再找到一处真正僻静的角落了,除非在很晚的时候,但那时你又会遇到呕吐不止的酒鬼。

  不过,今晚街道上的人却不多,可以说难得地安静。我和阿树慢悠悠地往前走,呼吸着清爽的空气。两旁是连接不断的明亮的橱窗和街灯,还有巨大的动态广告招牌。我们谁也没说话,但心情无疑是愉悦的。阿树主动地挽起我的胳膊。我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

  我们走到一棵树下,阿树停下脚步。

  “这是什么树?”她问,“是合成的吗?”

  我抬起头。茂密的树冠上开放着蓝色和紫色的小花,随着晚风轻轻摇曳,如果仔细看,它们似乎还散发着不易察觉的微光。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树,我对植物一窍不通,况且也有可能是合成的。有专业的植物设计师可以创造出任何种类、颜色、形状、气味的合成植物,以满足不同人们的审美需求。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阿树慢慢贴近我,握住了我的胳膊。我望向她的眼眸。通透,闪烁,眼神中似乎蕴藏着一种未经探明的情感。我知道,只有当她动情时才会显现。很多年前,我就是被这样的目光打动。即使那时我年纪尚小,根本不知爱为何物。而多年以后,阿树的目光仍未有任何折损,夜色中,依然鲜明如初。

  我们开始亲吻,在这棵不知名的树下。

  两旁不断有行人经过。由于性格原因,平日里我和阿树是有些排斥在公众场合的亲密行为的,总觉得不适应。但是今晚,我们排除了一切杂念,忽略了旁人的眼光。我与阿树紧紧地抱在一起。她很用力地拥抱着我,像是害怕我随时会消失。她的情绪有一点激动,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无疑是开心的,仿佛我们又回到了上学的时候,那无数个夜晚,月光之下。

  不知过了多久,阿树轻声说:“我们走吧。”我们便手挽着手,继续往前走。经过了刚才的甜蜜时刻,我的心境犹如萨特小说里的主人公,由于偶然听到了一首美妙的爵士乐曲,而消除了对于一切存在的恐惧感。路过一家电影院时,我问阿树想不想看电影。“好哇,”阿树说,“很久没看电影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与阿树一起看电影的情景。那是一次老电影回顾展,我们看的是《银翼杀手》。期间,我和阿树的手一直握在一起。有一阵子她看得入迷。我扭过头,借着电影屏幕的光凝视她的侧脸。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愿意和这个女孩共度一生。

  我还记得电影结束后,阿树久久不愿离开。直到片尾曲放完,她才恋恋不舍似的站起身。“没想到看电影这么甜蜜。”她有些羞涩地对我说,“可以握着你的手。”

  曾经的记忆依旧动人。仔细想想,我俩确实很久没一起看电影了。我来到售票机前,查看电影信息。

  唯一一部我们都想看的电影要一个小时后才有场次。

  “没事的,”阿树安慰我,“今晚已经很好了。”

  于是我们离开电影院。再走一段路,就到了一处幽暗的街心公园。我们坐在长椅上。天气并不寒冷。月亮高悬天际,没有云层遮挡,可以清楚地望见上面的陨石坑和山脉。阿树对月亮总是格外着迷。经常地,她坐在窗边,凝望月亮整整一晚,直到白昼来临。而我却有些心不在焉,因为想到月球上很快也会建起各种住宅区、高楼、购物中心,也会像地球一样人声鼎沸。每当这样想我都很扫兴。

  周围很静谧。这样的夜晚并不多见。我忍不住小声哼唱起了斯坦·盖茨演奏的巴萨诺瓦的某段旋律。

  这时,阿树的手机提醒音响了起来。她又要去工作了。我们相视而笑,一起站起来,但并没有松开彼此相握的手。我送她到附近的公交车站。

  “今晚很愉快。”公交车到站的那一刻,她忽然再一次抱住了我。我听到她在我耳边说:“谢谢你。”

  我目送着她上车。车子开走了。过了一会儿,我收到了阿树的短信,那上面写着几个字:

  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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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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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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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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