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很多事都无法预料。不知从何时起,我与阿树的心已经渐行渐远。有时我会回想起学生时代——那时阿树还没那么多工作,而我还对自己的写作充满信心。每晚我都会陪着阿树。“看到你睡着的样子,我感到很安心。”我清楚地记得,阿树曾这么对我说,“因为我知道你确确实实地在我身边,我伸手就可以摸到你,这种感觉真好。”
可是,究竟是什么让这一切改变了呢?
那场车祸让她失去了睡眠的同时,也失去了父母。与阿鲸沉溺于自己的侦探小说、古怪发明、电子游戏的世界不同的是,阿树渴望与人交流,渴望得到外界的温暖。可她的性格里又有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孤僻,根本不善于与别人打交道。我不知道她究竟承受着多大的折磨与压力,并且,那折磨由于漫漫长夜又在成倍滋长。那时我们上同一所中学,同一个班,我亲眼目睹了她如何努力地想要融入集体,却又被莫名排斥。她尽力想要改变自己的性格,脸上总是绽放着笑容,但我知道,那都是伪装出来的,只是为了博得大家的喜爱。然而她的伪装并不高明,因为她拒绝别人进入她的内心世界,当有人真的想要靠近,她就会惊讶地远离,弄得别人一头雾水。
因此,直到毕业,她也只有唯一的一个朋友。
那个朋友就是我。
或许那时我已经产生了对阿树的保护欲。我想要走进这个女孩的内心,让她不再觉得自己孤单无依。是的,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认为自己做到了,我已经进入了阿树层层密封的隐秘的内心世界,并且那个世界也接纳了我。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或许只是一种幻觉。
人和人之间真的能够互相了解吗?阿树的离开促使我再次思考这个问题。或许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黑洞,无论怎样的光芒都无法照亮。而我们的爱就建立在这种时刻发生的错位与误解之上。或许,任何想要完全了解对方的念头都是自私的,因为那同时也意味着占有,意味着将你的观念强加于对方。那并不是真正的了解,只是服从。
阿树离开后,手机就再也打不通了。我去了她打工的便利店,见到了那名秃头店员。他告诉我阿树已经辞职,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我站在一排排货架之间,听着便利店里弥漫的轻音乐。
“不过……”秃头店员忽然停了下来,“有时我还挺想念阿树放的音乐的。她喜欢的歌手叫什么来着?”
我告诉了他。
“没错。”他说,“说不定以后我也偶尔会在店里放一放。”
阿树的突然离开,使我对一切都没了心思。下班后,我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书当然读不进去,小说更没心情写。我只是躺在床上愣神,盯着墙上的裂缝,或者某个毫无意义的角落。这个时候,我特别想变成一张桌子,或一只书柜,因为这些家具是没有感情的,也不会感到痛苦。
每天我会循环无数次户川纯的《谛念》。这个诡异的女人在歌里唱道:“爱我的话,打我杀我也可以。不爱我的话,我会腐烂,我和猪牛一样只是一块肉。”
爱究竟是什么呢?它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又为何会令人恐惧呢?——我每天都在思考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我的工作效率越来越低,并且经常出错。老板一气之下命我出去发传单。这种古老的宣传手段早已过时,如今它只是作为某种惩罚的手段还在运用。站在寒冷的街头,面对着熙熙攘攘的行人,我像是机器人一样无数次伸出印着月球房产广告的印刷单,递给那些陌生的面孔。我希望可以在人群中再见到那张我朝思暮想的面容。我甚至幻想着有一天,她会轻轻走到我身边,接过我手里的传单。然后一切都恢复正常……
“愣什么神呢?”公司的监督员对我大吼。
我回过神来,继续分发手里的东西。人们冷漠地摆摆手,表示并不需要。
晚上回到家里,我早已精疲力竭。徐瞳和陈涤从来不会打扰我,毕竟没人会傻到刺激一个刚刚失恋的人,即使是陈涤这样几无情商可言的家伙。他终于不再随便骂人了,可能是脏话的新鲜感终于过去,也可能他的人格设定又发生了改变。ωωω.χΙυΜЬ.Cǒm
“失恋多美妙呀,”有一次,陈涤突然对我说,“我失去小萝时虽然很难受,但那种感觉真的太美妙了。作为一个活着的人,我们就应该体验各种不一样的东西,不是吗?”
我窝在沙发里,不想回答。
“这也是我从家里逃出来的原因。”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说,“是小萝让我认识到,世界太美好了,充满了可能性,我想要不停地体验、体验、再体验。是不停的体验才让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而我以前简直就像一具空壳。”
“但我宁愿不要这样的体验,”我有气无力地说,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喝着热茶,“我宁愿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陈涤后来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因为我的思绪转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又想起了父亲。当初母亲离开他时,他是怎样一种心情呢?显然,他曾面对我比我更加棘手、惨痛的局面。
我意识到,确实已太久没跟父亲联系。
又是一天晚上,我听到了打麻将的声音。我走出屋子,发现阿鲸、陈涤、徐瞳还有小萝围坐在桌子前,正兴致勃勃地玩着火星麻将。
“小萝?”我愣了愣。
“嗨,”她一边摸牌一边冲我笑笑,“好久不见。感觉好点了吗?”
我知道阿鲸他们一定把我的事告诉了小萝。我正想生气,却看见了阿鲸放在手边的一张照片。我走过去,拿起照片,仔细观瞧。
“这就是我那个客户失踪的老公,”他沉迷于打牌,头也不抬地说,“你们要是不小心在大街上遇到,一定要告诉我。虽然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我胡了。”
“我今天手气太差。”小萝沮丧地说。
“会好起来的。”徐瞳安慰道。
他们开始重新洗牌。
而我盯着手中的照片看了好久。没错,就是他,虽然照片上他的胡须没有那么长,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但从眼神和神态上我还是能辨认出来。况且,照片上穿的衣服也是一模一样。
“谁是庄家?”阿鲸问。无论是何种游戏,他总是得心应手。
“我见过他。”我说。
他们的注意力全在麻将上面,以至于没有人理会我。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
“你见过什么?”阿鲸抬起头,茫然地问。
“照片上的这个人。”我说,“在‘巴别塔’。”
2、
“太不可思议了。你知道吗,”阿鲸一边穿外套一边对我说,“这是真正的奇迹。”
说完,他立刻打开门,连夜赶往“巴别塔”,留下桌子前面面相觑的另外三个人。我知道他是害怕被其他的私家侦探捷足先登。我的直觉告诉我,是到了跟父亲联络的时候了。据我所知,很多“城市游荡者”都将购物中心当成栖息地,说不定父亲对“巴别塔”内部的地形比我们要熟悉得多。
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父亲了,期间也没任何联系。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去年夏天,在一家偏僻的唱片店内。据称这里是这座城市最后一家实体唱片店。或许真是如此。
我从小就跟着父亲来这里买唱片,而父亲也曾经跟我说,他还年轻时就已是这家的常客。后来父亲离开了家,我时常一个人来,有时也带着阿树。店主是一个喜欢穿牛仔裤的热心老伯,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又小,一笑就眯成一条缝。他坐在层层叠叠、五花八门的唱片后面,像是这些唱片的保护神。店主老伯的记性极好,你只要说出想要的唱片,他都能立刻从那些放满了唱片的木质唱片柜里给你找到。
夏天时,他会给客人准备冰镇饮料。到了冬天,每次我过去他都会为我煮一壶热气腾腾的咖啡。我还记得去年夏天雨水充沛,几乎每天都在下雨。我和父亲约好在唱片店见面。我到时,发现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
唱片店的生意总是不景气。不过当我迈进店里时,还是听到了那句平静又不乏热情的招呼:“欢迎光临!”只见店主老伯正眯缝着眼,坐在柜台后面的沙发椅上,冲我点头示意。
店里正放着查尔斯·劳埃德(CharlesLloyd)的经典专辑《天水长》。
“老伯!”我愉快地说,“您看到我爸了吗?”
“他还没来,”店主老伯说,“小子,你是今天第一个客人,想喝点什么?”
“有冰镇柠檬茶的话,给我来一杯吧!”我说。
“专门给你留了。”店主老伯得意地起身打开冰箱,“我知道你喜欢柠檬。”
我喝着冰镇柠檬茶,一边翻看架子上琳琅满目的唱片,一边等待父亲。店主老伯则继续沉浸在音乐中。他并不太喜欢与顾客闲聊。唱片店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式电风扇在运转。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
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店主老伯说“欢迎光临”。我转过头,看见父亲正在脱雨衣。
“等了很久吗?”他将雨衣挂在店里门口的衣架上,朝我走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即使我早已比他身材高大了,见面时他还是会重复这种源自我童年时期的习惯。我有些不适地退后了一步。
“没等多久,”我喝了一口柠檬茶。
父亲看起来有些憔悴,脸上满是胡茬,头发也一绺一绺的,好像没洗过。父亲真的是一副流浪汉的模样了。看着他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心疼。为什么,父亲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道路呢?我始终搞不明白,难道仅仅是母亲的离家出走使他心灰意冷?我问过他原因,可他每次都不做正面回答。
“这是我选择的路,”他总是这么说,“我可以对自己负责。”
那天是为什么见面来着?哦,对了,那天是我的生日。我们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唱片,几乎没有交谈。他给我选了一张悉尼·贝彻特(SidneyBechet)的唱片作为生日礼物。
“生日快乐。”在唱片的货架之间,他轻轻地对我说,好像怕被人听到似的。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然后,他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
“有事给我打电话,”他说,“这是我的联络方式。”
雨依然在下,比我来时还更大了一些。父亲重新穿好雨衣,跟店主老伯告别后,就冲进了雨幕中。
“你的父亲,变化很大啊。”店主老伯忽然说道。
“嗯?”
“我还记得当年他经常跟他的妻子,哦,也就是你妈妈,一起来我这里逛唱片。我还记得他那时的模样,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呢,就像现在的你。”店主老伯眯着眼睛,看着父亲的雨衣刚刚在地板上留下的一小滩水渍,“每次进店,他都会大声地跟我打招呼,有时会把我吓一跳。”
说完,店主老伯便闭口不言了。他起身换了一张唱片。
我望着父亲消失的方向。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我记得那张纸条夹在了一本书里。于是我站在书架前,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码放在一起的书,它们都用书脊对着我。有时我不知道买这么多书究竟干什么,正如同我也不知道自己读了这么多书有什么用,我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好起来,甚至目前来看,是更糟了。不仅如此,除了书架里的书,还有好多书堆在床头柜上,几乎快要顶到天花板了。我总是会冒出一种想法,觉得它们终有一天会坍塌,将我砸死。或许,最终我真的会死在这堆书上。
站在书架前,我使劲回想着,那张纸条会夹在哪一本书里。我伸手抽出一本红色的硬皮书——威廉·巴勒斯的《裸体午餐》——果然,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就夹在这本书里。我当时想的是,以后再也不会重新翻开这本破碎难懂的书了。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松了一口气,往客厅瞅了瞅。陈涤和小萝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徐瞳则站在阳台上,吹奏着一首缓慢的标准曲。
我按照纸条上的号码拨打手机。拨通了,传出的却不是父亲的声音。
“喂?”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没睡醒的样子。
“呃,我找白山。”我说。
“哦,”她习以为常地说,“手头有纸笔吗?记一个号码。”
我在笔记本电脑上记下了她说的号码,然后拨通了那个新号码。接通的人依然不是父亲。这次是一个气呼呼的男人。“吵死了,”他说,“以后能不能早点给我打?手头有纸笔吗?记一个号码。”
就这样,反复了五六次后,我得到了一个电子邮箱,登录进里面,我找到了一串新的号码。此时我几乎已经绝望了,想着这真是一次错误,父亲这么做或许是为了戏耍我。抱着最后的侥幸,我拨通了那个新号码。
“喂?”里面终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小河吗?”
“为什么要转那么多次?”我生气地质问道。
“为了保险起见嘛,”父亲在电话里解释道,“你知道,我必须要避开‘效率委员会’那帮人……”
“好吧,好吧。”我早已口干舌燥,想尽快跟他说明来意,多余的话一句也不想说。听完后,父亲沉吟了片刻,说:“包在我身上,‘巴别塔’里有很多我的游荡者朋友,应该会有人认识你说的那个人。”
父亲和我约定好一会儿在“巴别塔”的某个入口见。刚挂断,阿鲸就打了进来。
“糟糕了,”阿鲸说,“我需要你的帮助。你能不能现在来一趟?”
“出什么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阿鲸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也迷路了。”
3、
这是我时隔一年多后再次见到父亲。在“巴别塔”的入口处,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让我惊讶的是,父亲并没有想象中的颓废,相反,比上次见到时还要年轻不少。他穿着颜色鲜亮的橙色短身羽绒服,像是一个小伙子那样双手插兜,不时东瞧西望。
他也一下子就认出了我,笑着冲我挥了挥手,然后小跑着来到我面前。
“好久不见,你好像沧桑了不少。”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将手伸过来,想要摸摸我的头发,被我躲开了。“您倒是看上去很快活……”我揶揄说。
“当你适应了生活,就会像我一样快活。”不知是装傻还是怎样,他丝毫没有听出我语气中嘲讽的意味。
“这几位是?”父亲朝我身后看了看。
“我的朋友,徐瞳、陈涤还有小萝。”
他们得知阿鲸迷失在“巴别塔”后,坚决要跟我一起过来。“现在我们要找的是两个人,”徐瞳说,“人多一点总没有坏处。”
“没错。”陈涤附和道,“正好我还从没去过那里。”
“那我也顺路去逛逛衣服好了。”小萝说。
于是,他们三人也跟我一道赶来“巴别塔”。此时已近午夜,可“巴别塔”周围依然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等待客人的出租车在外面排成了长龙。
“放心吧,”父亲一边领路带我们进去一边说,“我有几个’城市游荡者’的朋友长期住在这里,对环境非常熟悉。”
父亲所言不虚。在几个看似普通顾客、实则是“城市游荡者”的人的帮助下,我们很轻松地就找到了阿鲸。他被困在了镜子专卖区。
“你能想象吗?”阿鲸见到我们后就大吐苦水,“四周全是镜子!而镜子里全是我自己!如果我再多待一分钟,一定会精神分裂的。”
“我理解。”其中一个“城市游荡者”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里确实是最容易迷路的区域之一。我每次都尽量不经过这里。”
往里又经过了几个区域后,我们跟父亲的另一个朋友碰了头。
阿鲸把那个人的照片递给了一个戴着黑色渔夫帽、留着络腮胡子的胖子。他十分仔细地看过了照片,然后摸了摸厚实的下巴。“这人我见过。”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但我还是听明白了。
“真的?”阿鲸兴奋地两眼放光。
“他住在寝具区。”他嘟嘟囔囔地说,举起了粗壮的手指,“跟我来。”
我们搭乘了一辆游览车,在寝具区下了车——车费比外面的出租车还贵——放眼望去,这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床,望不到尽头,每张床的上面都有一盏昏暗的灯照耀着。胖子说了几句什么,这次我没听清。
“他的意思是,”父亲给我们翻译,“寝具区是那些迷路者的聚集区,因为可以免费睡在这些作为展品的床铺上。”
我们也发现了,很多床铺上都有睡着的人。
“他们全是迷路者?”我问父亲。
“谁知道呢,”父亲说,“里面也有一些是游荡者,但大部分是迷路的人。因为’效率委员会’会不时来这里搜查,所以我们基本不住在这种太明显的地方。”
我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躺在展品床上的人们。难以置信,迷路的人竟有这么多。
这时,胖子在其中一个床位前停下。“是他吗?”他低下头,像是在对着自己硕大的肚子自言自语。
眼前的这张床上躺着一个人,正在熟睡着。我和阿鲸走上前,对照照片反复确认了几次。然后,我们对视了一下,冲彼此点了点头。
“起床啦!”阿鲸在那人耳边大声喊道,“砂原先生!”
被称为砂原的男人一跃而起,把我吓了一跳。
“我交代!”他举起双手,大声地说,“我全都交代!”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终于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无助地望着我们。“你们是谁?”他有些困惑地看着这群围住他的人。从他的头发上飘散出长期不清洗的酸臭味。
从“巴别塔”出来,我提议去“双峰”喝一杯。夜色正浓,我们一群人游荡在寒夜的街头,竟有了种异样的和谐。或许是很久都没有这样过了——像现在这样大家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无论是熟悉还是陌生。我呼吸着夜晚清冷的空气。这是阿树离开后,我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开心。但同时我也有些恐惧,我害怕自己将很快适应失去阿树的生活,因为那也意味着,我真正地失去了她。
砂原先生仍然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叙述着自己这些天的遭遇。他说不知道自己在“巴别塔”里迷路了多久,因为里面没有日夜之分。他原本只是去给妻子买一瓶调味酒,结果不知为何,突然就失去了方向感。所有地方都变得异常陌生又似曾相识。他慌慌张张地去问工作人员,但那里实在太大了,他绕来绕去怎么也找不到出口。甚至有好几次,他都转回了原先经过的地方。
“不知道是怎么了,”他苦笑道,“我的方向感其实一直很好,但这段时间,我感觉自己恐怕连一间幼儿园都绕不出去。”
戴渔夫帽的胖子突然咕哝了几句。
“他是说’失路症’,”父亲解释道,“这是一种突发的心理疾病,患者会在一瞬间彻底失去方向感,并且越紧张症状就越明显。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一个极端的案例,有个男人曾在自己家差点被饿死,只是因为他找不到客厅的大门。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仍然执着地认为浴室的门才是出口。”
“就是这样,”砂原先生说,“更倒霉的是,我发现我的钱包和手机都被偷了。也就是说我身无分文被困在了该死的购物中心里。幸好里面到处有试吃和试喝的活动,否则我估计早就饿死在里面了。”
“那这种死法也是挺有趣的。”陈涤说。
我瞪了他一眼。
砂原先生倒没生气。他自嘲地笑了笑,说:“不过也有好处。以前我以为我妻子根本不会在意我的死活,没想到她竟然还会去找私家侦探,说真的,让我非常感动。”
“可你失踪这么久,你的妻子为什么不报警呢?”徐瞳问道。
砂原先生迅速地瞥了徐瞳一眼。“我们都不喜欢警察。”他说,然后便不再言语了。
很快,我们就到了“双峰”。此时酒吧的氛围已经趋于稳定。演出已结束,背景音乐在播放着一曲缓慢的后摇。灯光调至柔和。准备来此一醉方休的客人们陆续散场,喧闹变为安静。剩下三三俩俩的人进入了推心置腹的阶段,窝在角落中窃窃私语或是浅浅睡着。库珀为我们安排了一张大桌子。戴安则贴心地端上甜甜圈,然后就继续在角落里独自抽烟去了。她最近好像不太爱说话。
“能不能换一首音乐?”入座前,徐瞳低声对库珀说,“我讨厌后摇。”库珀笑笑,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片刻后,背景音乐切换成了约翰·科川与约翰·哈特曼共同演绎的《唯一的爱》。舒缓的音乐声在酒吧里缓缓流淌。
有一段时间,我们漫不经心地闲聊着。约在这里主要是为了方便等砂原先生的妻子。
“我好像看您有些眼熟。”砂原先生突然对我说道。
“我们之前好像并没有见过。”我笑着摇了摇头。
“不,”砂原先生紧紧盯着我的双眼,说,“您是不是写过书?”
“书倒是写过……”我非常诧异。
他似乎还想继续说些什么,这时,我清楚地听到了一阵高跟鞋踏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我身后。她穿着黑色大衣,一头灰色的波浪卷发引人注目,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这是我的妻子。”砂原先生说,不过语气中没多少热情。
“你们好。”砂原夫人摘下黑色皮质手套,冲我们打招呼。然后她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丈夫,说:“浑身上下脏透了,为什么不直接回家?”
“我急需喝一杯。”砂原先生说。
砂原夫人走上前,搀起丈夫,或者说将他拖了起来。两人往外走去。期间砂原先生艰难地扭过头,喊道:“今晚很愉快。再见啦,大家!”
“你知道吗,砂原先生的妻子出手很大方。”阿鲸凑过来对我说。
然而,我的思绪已经完全转到其它事情上。我在观察父亲。这一年,他似乎变得比以前要开朗许多。是否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已经走出了那件事呢?我不敢确定。其实我很想今晚就试着跟他聊聊关于母亲的事,但我还是忍住了。
走出酒吧,空气异常寒冷。我呼吸了一口冷冽的晚风,抬起头,就看见了那轮明月。月亮安静地悬置在天边,明亮,寂寥。阿树在做什么呢?还有我几乎遗忘了模样的母亲,此刻又置身何处呢?这枚悬浮在宇宙中的天体,离我们最近的星球,汇聚了所有人的目光,还有期待——无论是近在身旁的人,还是那些或许再也见不到的。
4、
我手捧热气腾腾的咖啡,望着外面。这时要是下一场雪就太完美了。不过现在冬天还没有真正来临。天气已经开始变得寒冷了,空气也变得硬邦邦的。店主老伯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椅上,微闭着双眼,听着唱片机里播放的爵士乐。他的手指不时在椅子扶手上敲打两下。
唱片店还是老样子。在我的记忆中,它从未改变过模样,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但是我也注意到,店主老伯似乎又老了一些,手背和额头多了几块老年斑,动作也迟缓了。我记得以前他找唱片的速度都是在转瞬间,像是变戏法一样,而现在,他会慢慢翻找,有时老半天才能想起某张唱片放的位置。
“您最近身体还好吧?”我不禁有些担忧。
“暂时没事。”店主老伯睁开眼,对我笑笑,“怎么,我是不是已经老得不像样了?”
“哪里。”我转动了一下咖啡杯,“只是天气冷了,看您穿得有点少。”
“早就习惯了。”店主老伯微微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冬天奈何不了我。”
“那就好。”我说,接着一口将剩下的咖啡喝完。
今天是周末,我与父亲约好在这里见面。我想借机问问关于母亲的事,因为我有一种预感,如果这次不问,可能以后就更加艰难了。
父亲果然又迟到了。我瞟了眼唱片店墙上的钟表,离约定的时间已过去半个小时。这段时间只有一对年轻情侣走进来过。他们转了两圈,小声嘀咕着什么,然后就离开了。生意如此冷清,我真的不知道老伯究竟是靠什么维持这家店。
“有新的唱片吗?”为了打发时间,我问。
“现在的都不灵。”店主老伯有点烦的挥了挥手,“那些什么电音爵士、融合爵士、说唱爵士……反正我这个老朽是接受不了。”
“其实我也不喜欢。”我说。
“还要咖啡吗?”
“已经够了,谢谢。”
这时我听见了摩托车的排气管的轰鸣声。我循声望去,果然是父亲。只见他穿着厚皮夹克,正在摘头盔。摩托车的款式看起来很旧了,应该是二手的。
他将头盔和手套放在油箱上,走进店来。
“怎么突然想见我?”他露出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又有什么需要老爸帮忙的?”
我有点反感他这幅玩世不恭的样子。我觉得他是故意装出来的,可谁又知道呢?说不定他本来就是这样。可是在我的记忆中,他并不是这个样子。与现在相反,那时他总是愁眉苦脸,整天借酒浇愁。现在回想起来,他与母亲应该已经陷入了冷战,只是当时我还太小,不明白这些事。
“想问点事。”我故意板起脸,语气也很严肃。
“什么事?”
我看了眼店主老伯。他并没有关注我们俩,而是在鼓捣一沓唱片。
“妈妈为什么要离开我们?”我的话比我预想的还要直接了当。
笑容从父亲的脸上消失了。几乎只是瞬间,他与刚才便判若两人。“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阴沉着脸,盯着地板上的某处,不再与我对视。
“我觉得我有权力知道。”
“都过去了。”他不耐烦地说,“她不再爱这个家了,就是这样。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那么多人离婚或离家出走,不是很正常吗?”
父亲看起来越气急败坏,我就知道他越是隐藏了什么。这个话题如此敏感,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碰触不得。看来我还是想得太容易了。
“那你自己呢?”沉默了一会儿,我说。
“我自己?”
“你为什么要选择自我放逐?我知道这一定跟妈妈的离开有关,是不是?”父亲的消极态度反而激起了我的求胜心,我决心一问到底。
父亲焦虑地扭了扭脖子。
“你今天就是来说这些的?”他神情漠然地看着我,“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我还想再说什么,可父亲没有给我机会。他转过身,大跨步走出唱片店门口。他启动摩托车的引擎,重新戴上手套和头盔。
“最近我没有想买的唱片,不好意思了,老伯。”他对店主老伯说。
“没关系,没关系。”店主老伯点了点头。
然后,父亲驾驶着摩托车离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气得说不出话来。
“孩子,”店主老伯一边用抹布擦那台已经用不上的电风扇,一边对我说,“你要清楚,有些事情确实不是非要知道的。谁都有不愿意告诉别人的秘密,即使是最亲的人。”
我突然觉得很疲倦。我随便买了一张唱片,与店主老伯告辞,便也离开了唱片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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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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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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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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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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