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一顿,只听季正廉问道:“什么?”
同安忙道:“三公子在书房等大人回来,已然跪了近一个时辰。”
季正廉哼了一声,却没有答话,随即书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季少为抬起头,看到父亲满面风尘严肃的脸,心下突然感到一丝歉疚:父亲一生,最重名节,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给他丢脸不说,还在他远路归来一身风尘的时候,又要惹他生气。
那时,竟是真心真意希望父亲狠狠打骂他一顿了。
于是季正廉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就看到那跪在当地的少年抬起头来,满眼歉疚的神色,却只是恭恭敬敬叫了一声:“父亲。”
季正廉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却终于只是哼了一声,径自过去坐在了书桌后的椅子上。
季少为便又道:“此番回京长路遥迢,蜀川之道又是艰险难行,父亲一路安好?”
季正廉神色稍缓,点点头道:“还好。”
季少为微一迟疑,终于拾起地上的藤条,双手奉上,低着头道:“孩儿不孝,请父亲责罚!”
季正廉坐着不动,只是看着他:那少年低低地埋着头,双唇紧抿,两颊肌肉亦绷得紧紧的,整个身子和捧着藤条的手都抑制不住地微微有些颤抖,显然心下紧张之极。
这孩子从小就对他敬畏至极,他心里十分清楚,此即看到他如此紧张,不由心下暗叹:你既知道害怕,又何必执意如此?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你主意已定,此生便非要做个生意人不成么?”
季少为点点头,声如蚊蚋地道:“是。”
季正廉微一沉吟,又道:“为父单独请个先生来家里教你,如何?”
季少为身子微微一震,头却埋得更低,双手将藤条高高捧起,只道:“请父亲责罚!”
季正廉看着他半晌,终于叹一口气道:“你既执意如此,为父也不勉强,只是你自己日后莫要后悔便是,出去吧。”
季少为却愣在那里:啊?就这样放他走了?他原本以为今日一定免不了一顿好打的!
可是想想自己长这么大,父亲甚至从来没有动过他一指头,又不免暗暗松了口气:看来父亲果然是偏心他,犯了这么大的错,居然也如此轻易便饶过了他!
那时心下庆幸无比,于是偷眼瞟了父亲一下,只见那张脸一如既往地严肃,却并不见多少怒气,心下便又轻松了许多。
季正廉却也看到他偷瞧自己,脸色便又缓了几分,道:“巴蜀之地甚是荒僻,不过为父也带了几样当地特产给你们兄弟,去你母亲那里瞧瞧吧。”
季少为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狂喜,忙毕恭毕敬地道:“多谢父亲,那孩儿就先行告退了。”
看到父亲点头,他几乎是急不可耐地站起身,竟然忘了双膝早已跪得疼痛麻木,险些一跤跌倒,幸亏同安有眼色,连忙扶了他一把。
出了书房,立时便成了脱笼之鹄,高兴得恨不能蹦到天上去。但因为想到父亲还在书房里,便只是压抑着兴奋低吼一声,撒腿就往季夫人房里飞奔而去,竟连双膝的疼痛也不觉得了。
不料才转过假山,便看到一脸焦急之色的两位哥哥。
“三弟?”两个人看到他,齐声低呼,接着就跑过来围住了他,满脸满眼担忧之色,忙不迭地问道,“挨打了没?”
季少为高兴得几乎要笑出声来,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
两位哥哥的嘴巴便都张得能放下个鸡蛋了。
季少成捅了季少康一把道:“看吧看吧,给我说着了吧?我就说父亲一定舍不得打他的,哼!”
季少康仰天长叹:“没天理啊没天理,老三你凭啥这么好命?今日若换了我和少成哪一个,不被父亲打个屁股开花才怪!”
“你们两个干么如此坏心眼?盼着我被父亲打个屁股开花,于你二人又有什么好处?”季少为左右瞪了他们二人一眼道。
“你得了便宜就赶快悄悄的啊,再敢炫耀,我先将你揍个满脸开花!”季少成愤愤地道。
季少康接口道:“就是就是!等会儿去了母亲房里,不许你先挑东西,等我们两个挑剩下了再给你!”
季少为得意地笑:“你们两个说了不算,母亲说了才算。”
那两兄弟的脸便又垮了下来。
结果到了季夫人房里,季夫人果然叫他先挑,两个哥哥气得只剩下干瞪眼。
终究寻了个没人的地方,两兄弟合起来呵他痒痒,直到他笑得喘不过气来连声告饶,二人方才解气罢手。
慕晓净听他说起这些幸福的往事,看着他满脸满眼的笑意,突然想起顾子曦来:倘若师兄不曾经历那样惨痛的家门巨变,大约也会如他一样幸福吧?那样长大的顾子曦,会不会也同他一样开朗活泼,而不是如今这般清冷淡漠呢?xǐυmь.℃òm
季少为看她突然沉默不语,不由好奇地问道:“咦,你在想什么?”
慕晓净微微一笑,道:“我想起师兄——”
马车却在此时蓦然一停,便听赶车的小厮明锐扬声道:“公子,到家了。”
那一瞬间,慕晓净看到季少为的眼神里难得地闪过一抹沉郁之色。
“晓净,到家了,下车吧。”他却截口打断她的话,然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等她把后面的话说完,便径自掀起帘子,头也不回地下车去了。
慕晓净微微一怔,随即便忙跟着他下了车。
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是慕晓净也看得出他有意避开了她的话题。慕晓净抬眸看着那个走在前面头也不回挺直的背影,心下突然涌起一个念头:莫非,那些看似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其实,全都是真的?
转念一想,又不禁暗暗自嘲:慕晓净,你还骂人家自作多情,你自己才是吧?连家门惨变沦落江湖的师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尚且看你不上,何况这个名满天下的纨绔子弟?人家不过是闲来无聊时拿你逗闷取乐罢了,你还当真以为他会动什么真情?
自然而然便想起他曾那样张扬狂放地对娆姬说道:“我季少为只要伸伸手指,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整个东京城怕是都不够站的!”
如此一想,心下立即觉得无比坦然:对哦,他是什么人?他可是富甲天下名满江湖的季家三公子季少为啊!王嫂也说过,这东京城里肖想他的女子多的是,人人都挤破头地争着抢着要巴结他,几时又有什么人值得他去肖想了?
她正自胡思乱想,就看到一个叫明哲的小厮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公子,你可回来了!”
季少为顿住脚步,声音一如既往般沉静如水,淡淡地问道:“如此着急,所为何事?”
明哲道:“那‘神风镖局’的盛局主,已然等了你大半个时辰了!”
“哦?他来了?”季少为显然毫不意外。
明哲道:“他只带了个自己的儿子一同过来,宋管家在前厅陪他喝茶呢。”
“嗯,我知道了。”季少为点点头,便径自往前厅走去。
慕晓净一听是“神风镖局”的盛局主,心下自然多了几分戒备,忙不声不响跟了上去。其实这“神风镖局”的名头她从前倒也听过,局主盛嵘据说为人甚是仗义,只是不知道他手下那个镖头陆远达,昨夜为何会同“艳蛊门”这样的邪魔外道搅在一起。
这样想着,便已来到前厅。
不想那盛嵘却老远就同管家宋诚一起迎了出来,一见季少为,衣襟一撩,单膝一曲,就要给他跪下。
慕晓净阻拦不及,季少为已抢上一步,一把拉住他道:“盛局主,你年纪大得多,这是要折死少为么?”
盛嵘一把拖住他的手,满面惭色地道:“三公子,我老盛自觉无颜见你,但是又觉得不来见你更不像话!我、我,唉,我实在不曾想到,陆远达那个畜生,他居然为了个骚娘们儿就、就敢狗胆包天来挟持你!我、我今日就是来请罪的!”
季少为淡淡一笑,道:“盛局主不必自责,镖局里那么多人,人心隔着肚皮,哪里都能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盛嵘舒了口气,道:“是啊是啊,三公子何等聪明之人,怎会因这么几个家伙的下作行径,就怀疑我老盛的为人?三公子,前年那件事,若非你仗义出面摆平,我老盛这条性命怕是都已交代了,你说,我老盛若不是失心疯了,怎会做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
季少为便又微微一笑道:“些些小事,都已过去这么久了,盛局主就莫要再提了。少为相信此事与局主绝无关系,只是觉得那几个受了蛊惑的弟兄乃是局主门下,理当由局主处置,少为才那样将他们送了回去。”
盛嵘却忙道:“不不不,三公子有所不知,那几个家伙并非我‘神风镖局’门下!老盛今日就是特意来告诉公子这件事的,只是不知公子究竟得罪了何方妖孽,居然冒充我门下来行此下作之事!”
听到这话,倒是不由季少为微微一怔:“哦?那些人,竟然不是‘神风镖局’门下?”
“对,不是!”盛嵘道,“而且一个个都还死硬,我叫人都快把他们打烂了,居然也没问出他们的来历!因此特意前来,想请三公子过去亲自审问,看看是否会有结果。”
季少为略一沉吟,点点头道:“也好。”
不料身后的慕晓净却蓦然问道:“公子,你是打算现在就去么?”
季少为不由回身来看看她,点点头道:“对啊。”
慕晓净道:“你看今日天色已晚,何况你已奔波劳累一整天,还是休息一下养足精神,明日再去也不迟吧?”
季少为多看了她一眼,颊边那个小酒涡儿终于浅浅一现,道:“也对,那就依你吧。”
盛嵘看看他甚是憔悴的容色,便也点点头道:“这位就是慕姑娘吧?所言甚是,三公子还是明日再去吧。”
然后他就告辞离去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件事居然正印了“夜长梦多”这句老话。
第二日一大早,季少为正在吃早饭,不料管家宋诚突然急急跑来,带给他一个惊人的消息:“神风镖局”在一夜之间被一场大火变成了废墟,镖局中所有人皆被烧死!
季少为瞠目结舌,惊得连汤匙都掉在了地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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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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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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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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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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