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东南部的巴尔干半岛地势起伏,层峦叠嶂。名城萨拉热窝就位于此间,环城皆山也。
出城不远,一个个村落散布山间,彼此阡陌相连。1914年6月26日夜里,有位赶路人,提着一只手提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行色匆匆。
他走进一座名叫图兹拉的小村,在一户农舍前停下。小叩柴扉,一位身材瘦小的青年将他迎入屋中,接过箱子打开查验。果然,箱里的存货和此前被告知的一样——4把点22口径勃朗宁手枪、3枚土制炸弹,以及一个小药瓶,隐约可见里面盛着几粒胶囊。青年面露喜色,将箱盖儿盖好,小心藏进床下。来客不无担心地问他,是否再考虑一下,趁着还来得及。
“不!”青年脸色苍白似有病容,声调却斩钉截铁,透着贫下中农阶级特有的苦大仇深,“大公是斯拉夫人的敌人,我必须杀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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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青年名叫加夫里洛·普林西普,时龄未满20岁,出身波斯尼亚贫困山村奥伯列兹的一个塞尔维亚族家庭,在校学生。
他口中那位被预判了死刑的大公,名叫弗朗茨·斐迪南,51岁,奥匈帝国皇帝弗朗茨·约瑟夫一世亲侄,也是帝国的储君。
无论从身份、背景、履历、年龄哪个方面来看,两人都有云泥之别。将这两个本应毫无交集的人拉扯在一起的,是巴尔干半岛及周边各国家、民族、社会阶级,以及信仰团体之间绵延千载纷乱如麻的恩怨纠葛,一言难尽。
大约公元5世纪末,斯拉夫人的祖先来到拜占庭辖下的巴尔干半岛北部,作为化外之民,在帝国边区辗转流徙。半个多世纪后,斯拉夫诸部族中称为塞尔维亚人的一支,被拜占庭选为盟友,准其定居于巴尔干西北部山区,充当帝国屏藩。同时受邀的还有他们的亲族克罗地亚人,居住在塞族西边。
此后几百年间,塞尔维亚人和拜占庭偶有龃龉,总的来说关系良好,还从后者处接受了东正教信仰(克罗地亚人则皈依了天主教)。
加夫里洛·普林西普
弗朗茨·斐迪南
12世纪晚期开始,拜占庭日益衰落。14世纪,奥斯曼土耳其人崛起于小亚细亚,并侵入欧洲。截至1371年,巴尔干诸小邦大都已向奥斯曼帝国纳贡称臣。1389年6月,塞尔维亚大公拉扎尔领衔的基督教联军与土耳其人决战于科索沃黑鸟原,战事惨烈,土耳其苏丹穆拉特一世被诈降的塞族勇士米洛什·奥比利奇刺死,但最终土耳其人还是获胜,塞族自大公以下,菁华付之一炬,残存者不得不降服。自此,兵败科索沃的6月28日就成了他们永志不忘的国难日——圣·维托节。又过了半个多世纪,包括拜占庭在内的巴尔干半岛都被土耳其吞并,塞尔维亚也由藩属国变为奥斯曼帝国直接领土,国家沦亡,历时400余年。
19世纪,盛极一时的奥斯曼帝国已沦为列强人见人欺的“西亚病夫”,帝国辖下包括塞族人在内的各从属民族纷纷谋求独立。1876年塞尔维亚人起兵驱逐土耳其人,并于次年在斯拉夫同宗俄罗斯的帮助下获胜,1878年正式独立,1882年定国体为王国。进入20世纪,土耳其国势更衰,1912年10月,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希腊,以及黑山四国结成“巴尔干同盟”,对土宣战,是为第一次巴尔干战争。不出半年,盟军摧枯拉朽打败昔日宗主,塞尔维亚更收回了先辈为之流血的圣地科索沃。据说,当时塞军战士脱下靴子赤脚走过古战场,以免惊扰地下的亡灵。
1913年下半年,又发生了塞尔维亚等国与保加利亚争夺领土的第二次巴尔干战争,塞方再胜,疆界也随之基本定型,较战前扩大近一倍。
奥斯曼帝国时期,不少塞尔维亚人移居周边诸国,数代繁衍,已成为相当规模的族群,塞国激进主义者亟欲将侨胞的居所纳入版图,组建一个“大塞尔维亚”,其中首要的扩张目标,就是国境西北紧邻的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以下简称波黑),尤其波斯尼亚,14世纪全盛时代的塞尔维亚王国曾统治这里。然而此刻,回望故地,塞族人不得不面对新的强大对手——奥匈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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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是奥地利的奥,匈是匈牙利的匈。这是一个奇怪的政治联合体,它的元首,是奥地利皇帝,又兼任匈牙利国王,在他之下,是两套彼此独立的议会、政府。这样的二元君主国,像是中世纪封建欧洲向近代民族国家进化历程中的一个过渡品种。
帝国建立于1867年,和塞尔维亚一样算是新生国家,但皇帝宝座上坐着的,却是欧洲最古老显赫的豪门——哈布斯堡家族。从13世纪起,这个家族就在奥地利称王,此后更长期独享神圣罗马帝国的帝座,并通过联姻,将家族领地扩展到多半个欧洲。19世纪初,结构松散的神圣罗马帝国在拿破仑打击下解体,但哈布斯堡王族控制的奥地利仍堪称强国,面积和人口都在欧洲排名第二,仅次于俄国,在拿破仑战争后的欧洲政治格局中,维也纳更一度成为权力中心。
1866年,德意志后起之秀普鲁士挑战奥地利的领袖地位,铁血立国的普鲁士对付养尊处优的奥地利,一个多月,战而胜之,并将亲奥的一干小邦收编整合,建立了统一的德意志第二帝国。至于奥地利,反被逐出德意志,另立门户。战败导致了威信动摇,哈布斯堡家族不得已与国内的另一大族群匈牙利人妥协,改组成了这样一个独特的二元帝国。
此时放眼欧洲,西北是新生的德国,西南是同样有宿怨的意大利北部诸邦(很快与撒丁、西西里等国合并成了统一的意大利王国),东北是巨大的俄罗斯,唯一留给奥地利拓展战略空间的出口就只剩下了东南方的巴尔干半岛。
1878年,就在塞尔维亚等巴尔干诸国赢得独立的同年,奥匈帝国也不失时机地出手抢夺土耳其人的遗产,占领了波黑两地,并获列强及土方默许,实施代管。于是因为波黑,此前几个世纪里都并肩对抗土耳其的塞奥老战友反目。同时,奥匈帝国境内生活着六七百万斯拉夫人,塞尔维亚狂热的“泛斯拉夫主义”让帝国政府十分忌惮,唯恐本国的斯拉夫民族也被鼓动起来造反,因此,遏制塞尔维亚成了奥匈必然的战略选择。
1903年,塞尔维亚国王亚历山大表现出亲奥态度之后,对他积怨已久的军方激进派竟在首都贝尔格莱德发动兵变,将国王王后乱枪打死曝尸街头,改立了亲俄反奥的新君。
1908年,奥匈忽然宣布,将“委任统治”的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正式收为帝国的两个新省份,此举彻底激怒了塞尔维亚人,他们向俄国求援,奈何老大哥日俄战争新败未久,爱莫能助,塞尔维亚不得不强咽下这口气。两次巴尔干战争后的和谈中,奥匈又伙同德国从中作梗,竭力阻挠塞尔维亚的领土要求,1912年更以武力相胁,迫使塞尔维亚人放弃梦寐以求的出海口阿尔巴尼亚,将之封堵在内陆。经此事后,塞奥之间仇怨已难化解。
此外,如果将视角调到更高的战略层面,就会发现奥塞之争其实是德俄博弈的一部分,奥地利人和塞尔维亚人,都不过是其背后更强大的势力德意志与俄罗斯争雄的棋子。
至于大家争到红眼的波黑,是多民族杂居地,主要有塞尔维亚、克罗地亚,以及穆斯林三大族裔,前者人数最多,但也不及总人口之半数。各族群对奥匈的态度不一,持反奥立场的主要是塞族。由于历史原因,波黑发展较落后,塞族人中更有相当部分处在社会底层,当他们看到相邻的同胞已建起王国,难免顾影自怜:好不容易摆脱了异族的土耳其统治者,却又落入天主教的奥匈异教徒之手,前门驱虎后门进狼,依旧是为人臣虏,悲惨度日。尤其许多年轻人,血气方刚,每念及此,不禁热血翻涌,恨不能“壮志饥餐奥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加夫里洛·普林西普,就是这样一位愤怒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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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4年7月13日,波斯尼亚,宁静的小村外有一个笨小孩出生在动荡年代,这便是加夫里洛·普林西普。
和当时多数的塞族家庭一样,普林西普家务农,清贫,信仰东正教,他母亲先后育有九名子女,可惜其中六人早夭。加夫里洛侥幸成年,却患有肺结核,无药可救,病发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1907年,普林西普13岁时,家庭已无力抚养,只好将他送到城里相对宽裕的亲戚家,他先后在萨格勒布(克罗地亚首府)和萨拉热窝的表兄弟家寄住。这两处都是奥匈帝国统治下的斯拉夫人城市,当局对斯拉夫独立思潮严厉打压,其结果就是,对帝国的怨愤早早地在普林西普这样正值叛逆青春期的斯拉夫青年心里埋下。
寄居期间,普林西普也和同龄人一样读书,据说他有很强的求知欲,但由于先天资质和后天的基础教育都欠佳,成绩不理想,只好于1912年5月跨国转学,到了考试要求较低的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正是这次转学,决定了他,以及同时代千万人的命运。
经过前述1903年血腥政变,塞尔维亚的国际形象已十分糟糕,狂热与暴力,成了外界对这个国家的最主要印象,更有西方外交官将贝尔格莱德称为“革命者的巢穴”——在“反革命帝国主义分子”语境中这绝不是什么褒奖之辞。另一方面,外界打上的妖魔化标签,也进一步刺激了这个力量与抱负严重不符的新生国家,饱经苦难的塞族人更加敏感易怒,特别是当面对潜意识里的头号假想敌奥匈帝国时。加之当时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等人的无政府主义学说正流行,两位俄国远亲的思想在塞尔维亚颇有市场,“无政府”这三字听起来就很刺激,引申的推翻一切统治秩序的豪气,对于深感帝国主义之压迫的塞尔维亚人来说更具吸引力。其实无政府主义并非倡导天下大乱,而是强调自觉与自治,但在一个外有敌国内有民愤的国家里,又有谁会在乎这些呢?
这就是1912年贝尔格莱德的政治空气,这让初到此地的普林西普很有归属感。不难理解,他出身贫苦饱历艰辛,又身染绝症来日无多,这样一个惨淡少年的苦闷与无望,只有在群体的狂热中才能得以消解。
不出半年,第一次巴尔干战争爆发,普林西普报名参加塞尔维亚军队,却没能通过体检,很是失望。不过这场战争他注定无法真的置身事外,奥匈帝国虽未参战,但普林西普在波斯尼亚的老家被战火波及,房屋遭毁,这使普林西普在国恨之外,再添家仇。
在贝尔格莱德一年多,普林西普结交的朋友也多和他一样,热心于“大塞尔维亚”事业、仇视奥匈帝国。在他们的帮助下,普林西普很快找到了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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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尔维亚的爱国主义激情被异化为戾气,而在国家高层,尤其是军方,又有野心家觉得民气可恃,试图操控这股力量,德拉古蒂·迪米特里耶维奇上校就是这样一位人物。他的官方身份,是塞尔维亚军方情报部门负责人,操纵着全国的特工网络,在1903年的政变和1912年的巴尔干战争中,他和他的部门都有活跃表现;暗地里,迪米特里耶维奇的角色可能更为可怕——秘密组织“黑手会”的领袖。
这是他一手创建的组织,徽章是一双手擎着一面骷髅旗,故又称黑手会,正式名称UniteorDie——统一或死亡,很有点当年美国独立运动先驱帕特里克·亨利“不自由毋宁死”的气概。组织纠合了一大批狂热的“大塞尔维亚主义者”,他们追求的“Unite”却不拘于塞尔维亚一国一族,而是以塞族为主导的整个南斯拉夫族群的联合,用迪米特里耶维奇的话说,“不止塞尔维亚,还要南斯拉夫”。为了这个目标,组织不惜使用暴力,成员不惮牺牲生命,坚信自己是在为崇高的民族事业而捐躯——在素有殉道者情结的塞尔维亚,从不乏这样的死士。
迪米特里耶维奇在组织中的代号是“阿庇斯(Apis)",这是古埃及神话中神牛的名字,迪氏也确如公牛一般,精力充沛斗志旺盛。作为黑白两道跨界人物,他尝试过以合法途径推行其政治主张,但这些努力屡屡受制于时任首相的尼古拉·帕西奇,一位年近七旬性格谨慎的老政治家。帕西奇在人前也一贯大讲民族主义,但区别在于,他从来都懂得姿态做到什么程度最合适,他深感迪氏的过激主义是取祸之道,竭力阻挠。军方的激进派曾想施压国王,迫使他罢免帕西奇,但后者的稳健风格深得俄国与法国赞赏,这两大强国是塞尔维亚赖以生存的重要盟友,在他们的力挺下,老帕相位稳固,神牛不得不更加依赖黑手会这样台面下的手段。
黑手会曾策划过数次暗杀,对象包括国内亲奥政客、奥匈驻波黑总督、奥地利皇室成员,甚至是皇帝弗朗茨本人,都未获成功。但神牛脾气,百折不回,终于在1914年,最新的,也很可能是最好的一次机会,送到了眼前。
迪米特里耶维奇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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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原本健美的身材近几年来已有些发福,6月28日这天早上,当弗朗茨·斐迪南大公费力穿上特制的防弹衣时,这种不适感格外明显。在那层紧紧裹住躯体的衣服外面,还加挂了七个形状各异的护身符,每道符咒用于祈禳不同的厄运,就像是保险公司名目繁多的各个险种。本来这些怪力乱神之物与虔心于天主教的哈布斯堡家族成员很不搭调,但千金之子,不立危墙,作为奥匈帝国的储君,大公不介意保佑自己的神明多一些。
结束停当,望向窗外,初夏的巴尔干山间一片怡红快绿,下了几天的雨,今天终于放晴,早晨的空气清冽。这令大公心情畅快,很想扛起心爱的猎枪去山中打些猎物,这是他生平最爱的娱乐项目。对于跟他同时代的动物来说,斐迪南就是死神,他狩猎的足迹遍布五大洲,从非洲的大象到北美的灰熊,丧命于他枪下的大小猎物,据说总数达到惊人的20万只,在他位于捷克的领地科诺皮什捷古堡中,仅整架的鹿角就藏有5000多具。
然而今天不行,有更重要的日程安排——巡视萨拉热窝,让这个帝国新省份的首府近距离感受皇储的问候,以及,威严。
斐迪南此时下榻的小城伊利扎,是萨拉热窝周边的卫星城之一,素以秀美宜居著称。大公此行,公开的使命有二:首先,是以帝国陆军军事总监的身份,观摩奥军在波斯尼亚举行的军事演习;其次,访问萨拉热窝。奥塞关系紧张以来,奥地利便对假想敌塞尔维亚加强戒备,军方也想展示力量震慑后者。这次的军演,正是模拟进攻塞尔维亚。这项差事,斐迪南已经完成了,尽管这是他作为军官和皇储分所当为的公事,但从个人本心,他并不情愿,因为此举与他的政见完全背道而驰。这位造型孔武生性严苛的大公在对待塞尔维亚人乃至帝国少数民族的问题上,是个怀柔主义者。
如前所述,奥匈帝国所辖的民族庞杂,在其二元帝国体制下,日耳曼(奥地利)、马扎尔(匈牙利)两族享有优势地位。作为出身皇室的日耳曼人,斐迪南本人自然是既得利益者,但他已看出,在欧洲的民族国家形成这一时代潮流冲刷下,建立在民族不平等基础上的古旧体制必难持久。大公是君主制的坚定维护者,但正因如此,他明智地看到,想让帝国和帝制免于崩溃,只有改革一途,将二元改成三元,乃至多元,提升其他民族的地位,使之与奥匈两族平等,或尽可能接近。当然,大公这个开明主张的背后,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制衡与自己不睦的匈牙利军政界。
斐迪南的构想中,将充当改革试点的,正是斯拉夫人,他想先提升斯拉夫人[1]的政治地位,将帝国改组为奥-匈-斯拉夫三元制国家,并待该模式成熟后推及捷克、斯洛伐克、波兰等其他主要民族,最终建成七元帝国。为此,不久前他还专门请美国政治学者来讲解过美式联邦制的建立和运作。
斐迪南(右一)在德奥联合皇家军演上,摄于1909年
对于塞尔维亚,斐迪南也无意敌对,他曾通过机要秘书对陆军参谋长康拉德表态,他“不会同意开战,不愿意动塞尔维亚的一棵树、一只羊”[2]。德皇威廉二世是斐迪南的好友,不久前他曾来科诺皮什捷,建议斐迪南对塞尔维亚及奥匈境内的塞族人采取严厉态度,并保证若俄国干涉,德国将站在奥匈一边。类似的话德国皇帝之前也说过不止一次,但和以往一样,斐迪南没有接受这个“善意的表态”。
斐迪南在斯拉夫人问题上的主张,为包括皇帝弗朗茨在内的奥匈权贵所反对,无从施展,但他有信心在自己继位之后改弦更张——以他皇伯父的年纪来看,他坚信这一天为时不远,甚至登基用的正装标准画像都已提前备好。
斐迪南同时认为,以自己对斯拉夫人的善意,他们理应感恩戴德,视他为“斯拉夫之友”,就像他一直自居的那样。凭着这份良好的自我感觉,当波斯尼亚总督奥斯卡·波蒂奥雷克将军邀请他观兵之余来萨拉热窝访问时,他不顾皇室的反对,欣然应邀。
与大公同行的,有他的夫人——苏菲女公爵。事实上,对大公来说,夫人此番旅行的心情,比之前面说的军国大计,其重要性有过之,无不及。斐迪南对妻子的重视与在意,源自深深的亏负感,这要从夫人的身家,以及他们二人的婚恋史说起。
霍恩贝格女公爵苏菲,出身一个没落的波西米亚贵族家庭,虽获袭爵,但家道早已中落,以致于苏菲一度要到捷克最显贵的捷欣大公爵腓特烈(斐迪南远房堂叔)家中打工,聊图衣食。作为公爵家女孩的侍女,苏菲一直待字在别人闺中,寂寞开无主,直到某次机缘巧合,她遇见了斐迪南。
从照片来看,苏菲相貌平平,脸型圆润,身材丰满,虽说不上难看,也绝不算倾国倾城。但或许就是这份朴实的亲和力,打动了斐迪南,一见之后,大公就成了腓特烈公爵府上常客。为了寻机接近苏菲,斐迪南时常来假装看望公爵的女儿,后者也很欣喜,直到得知真相。公爵一家深恼斐迪南买椟还珠之愚,妒恨之下,解雇了苏菲。
当时苏菲30岁,斐迪南35岁,如果忽略年龄,这简直就是现实版的灰姑娘与王子。可惜生活的残酷不同于童话,天潢贵胄的哈布斯堡皇室极重门第,对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感情十分抵触。弗朗茨皇帝尤其反对,由于他的独生子鲁多尔夫已死(1889年),斐迪南早被册立为储君,皇帝不能接受自己的继承人娶一位身份低微的没落贵族之女进门。琇書蛧
尽管大公与苏菲最后冲破了封建大家族的重重阻力,终成眷属,但也为此付出了不菲的代价:斐迪南必须发誓,继位之后苏菲不能享有皇后尊号,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日后也没资格继承帝位,这意味着,斐迪南的皇帝生涯只能一世而终,之后就得传位给他的弟弟或侄子。同时,苏菲不能享受皇储妃应有的一切待遇,在皇族中排位最末,礼仪场合中甚至不允许和斐迪南一同出现,而只能跟皇族血缘最疏远、品阶最低下的女眷们为伍。
除了心中暗骂“皇帝你不懂爱”,斐迪南也别无他法。终于,对这些苛刻条件全盘接受之后,总算好事得谐。婚礼上除了斐迪南的继母和几位亲姐妹,其他的皇室成员,连斐迪南的亲弟弟在内,全部避席。
那一天是1900年7月1日。正是在那之前三天——6月28日,他们答应了上述条件,获准成婚。
婚后,大公夫妇恩爱弥笃,很快生了三个孩子。苏菲毫不计较名分地位,唯其如此,斐迪南才更觉有愧于妻子,他将她看得极重,称她为“我的妻子、挚友、助手、医生、守护天使,和全部的幸福”。
斐迪南全家福
在规矩森严的维也纳,他们只能按照婚前与皇帝的约定,别扭地生活,但到了天高皇帝远的波斯尼亚,大公相信可以自行其是,让委屈了多年的夫人风风光光,享受一下皇储妃的尊荣。这也是斐迪南早早将访问萨拉热窝的日期选定在6月28日这天的原因之一,他想用一场尽兴的巡游,来弥补妻子在14年前同一天付出的爱的代价。
也正因此,大公忽略了这个日子对塞尔维亚人的含义——前面提过,这天是他们悼念1389年科索沃战役死难者的国难日——圣·维托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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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扎和萨拉热窝离得很近,28日这天上午十点左右,斐迪南的专列就抵达了萨拉热窝火车站。
波蒂奥雷克总督已在此迎候。铜管乐队高奏迎宾曲,总督引领大公和随员们分别乘上四辆敞篷车,驶出车站后又有两辆加入,一前一后护卫,总计六辆。车队在城中临着米扎卡河的主干道阿佩尔码头大街行驶,前往当地市政大厅。斐迪南挽着苏菲,坐在第三辆车里,他那件防弹衣外面套着浅蓝色的元帅制服,头戴高筒军帽,饰以招摇的羽饰,十分醒目。车子开得不快,斐迪南不时向车外被当地政府组织起来的“欢迎群众”挥手致意,面带微笑,十分快意。
斐迪南大公夫妇在萨拉热窝车站受到欢迎。
比他更兴奋的,是此时已经潜伏在萨拉热窝城中准备取他性命的六名杀手。
大公将出访萨拉热窝的消息,早在四五月间就已见报,并传到了贝尔格莱德。由于访问的日期敏感,塞尔维亚人深受刺激,认定奥地利人特地选这个神圣的日子来耀武扬威,纯心羞辱塞尔维亚。
爱国青年敏感的神经如干柴般易燃。普林西普当时正在贝尔格莱德,得知消息后,他便与志同道合的好友纳扎里科·卡布里诺维奇一同着手制定一个惊人的计划:刺杀斐迪南。
弱冠之年的两个学生竟谋划这等大案,今天看来很不可思议,但若将时间倒回一百多年,不难发现,在那个时代里刺杀大人物的案件比比皆是,遇刺者从美国总统到俄国沙皇,乃至法国的总统、奥地利的皇后、中国的封疆大吏、日本的功勋老臣,其中更不乏“以匹夫之力逞于一击之间”的成功先例。因此,那个年代的革命者往往将暗杀作为实现其政治抱负的必要手段。卡布里诺维奇此前曾在萨拉热窝的一家出版社勤工俭学,因参加当地激进组织,被校方开除,辗转来到贝尔格莱德,他对奥匈帝国的仇恨不亚于普林西普。在这两个学生眼里,斐迪南大公既然是帝国皇储,那自然就是仅次于皇帝的第二号大坏蛋,除掉他,必能沉痛打击敌人,至于大公亲斯拉夫的政见,他们是不知道,也懒于了解的。
很快又有普林西普的同学特里丰·戈拉贝茨入伙,此人也来自波斯尼亚,曾因斗殴受过治安处分。通过他,普林西普等人被介绍给了黑手会。
不久后的一天,贝尔格莱德卡莱梅格丹古堡的塞国情报部门总部,尤加·坦格西奇少校敲开了迪米特里耶维奇办公室的门,向他报告说,几个来自波斯尼亚的学生在谋划刺杀斐迪南,并分析了此举的严重后果。神牛不以为然,黑手会这些年来一直在扶持波黑的塞族激进组织,通过他们加大奥匈帝国境内斯拉夫人的离心倾向,从这个意义上说,奥匈内部的民族矛盾越尖锐、斯拉夫各族处境越糟糕,就越有利于塞尔维亚,而倘若斐迪南上台后果真对斯拉夫人采取怀柔,重建国家认同感,则黑手会的盘算就可能落空。因此,迪氏对斐迪南必欲除之而后快,现在既然有几个波斯尼亚小青年愿做前驱,自然不该辜负他们的一片革命热忱。神牛指示坦格西奇,为他们提供一切便利。
就这样,普林西普等人得到了武器和训练,他们在贝尔格莱德城郊的跑步者公园(KasomJackPark)寻找僻静处练习射击。几人都是零基础,突击培训,效果可想而知。普林西普的枪法练得勉强过得去,卡布里诺维奇实在没有射击天分,干脆改练投弹。
转眼到了6月下旬,时间迫近,还没完全出徒的青年刺客们只能仓促上阵。6月24日,三人分两批离开贝尔格莱德,返回故乡波斯尼亚,在坦格西奇的关照下,边境士兵安排他们偷偷渡过界河越境,安顿在距萨拉热窝四十英里的图兹拉村,一位名叫丘伯利洛维奇的农夫家里。
动身之前,普林西普已联系自己在萨拉热窝时的老师丹尼洛·伊里奇,他知道这位仅比自己年长五岁的老师也是个狂热的民族主义者,渴望波黑脱离奥匈帝国。普林西普约略说了自己的计划,请老师协助接应武器入境,并招募人手帮忙。其实,伊里奇早就已经是波黑激进组织“波斯尼亚青年党”成员,该党同黑手会关系密切,他们赞同普林西普的计划,委派伊里奇予以配合。通过组织帮助,伊里奇和他的同志在塞波边境与黑手会的人接头,将他们提供的枪支、炸弹,以及行刺后自杀用的氰化钾胶囊带到萨拉热窝。26日深夜,独自走了半日山路的伊里奇赶到图兹拉村,将一部分武器交到普林西普手上。见面后,看着久违的学生稚气未脱的面孔,伊里奇忍不住最后一次劝他放弃这次自杀式行动,然而普林西普死志已坚,不为所动。
次日,他们一起赶回萨拉热窝,提前熟悉场地。伊里奇在当地招募的三名刺客也已到位,并领取了武器。刺杀行动的全部班底凑齐,他们是:28岁的穆哈米德·巴西奇、22岁的特里丰·戈拉贝茨、19岁的纳扎里科·卡布里诺维奇和加夫里洛·普林西普,以及只有17岁的瓦索·卡布里洛维奇和茨维特科·波波维奇。除了穆哈米德是黑塞哥维那的穆斯林族,其他五人都是波斯尼亚的塞族,最年轻的两位,还只是中学生。
大公车队在萨拉热窝的巡游路线此前已在报上公布,刺客团队据此部署,由穆哈米德打头阵,在大公车辆经过的第一座桥凯穆利亚桥边下手;接下来卡布里诺维奇埋伏在车队必经的阿佩尔码头大街路南侧,如果穆哈米德失手,则由他在此向车队掷弹袭击,然后投水;两个中学生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路北侧的奥匈银行门前,混迹人群中,见机行事;再下来一关就是普林西普,他差强人意的枪法在这伙临时上岗的刺客中已算可观,因此他被留在最后,埋伏在车队将行经的拉丁桥一带;戈拉贝茨开着车在附近游弋,随时接应同伴,传递信息。伊里奇作为联络人和记录者,不携带武器,混在围观群众中。
这一天在奔忙演练中很快过去,天黑下来,等到再亮,就该是6月28日——行动的正日子,成功还是成仁,都将在这一天。紧张与期待,兴奋与不安,几个年轻人百感交集,只待黎明。
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暴风雨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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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与路线,都跟事先公布的一般无二,10点10分左右,大公的车队出现在穆哈米德视野里。
车队由西南向东北驶来,为方便群众围观,车速放得很慢。十年前弗朗茨皇帝也曾造访这座城市,层层护卫戒备森严;这一回,想展示新领导新气象的斐迪南吩咐:出行不封路。他坚拒了军方的护送,“斯拉夫人没有理由伤害我”,甚至都不愿劳动当地警力。在他要求下,萨拉热窝警方只派了120名警察,在车行沿线巡逻,警备可谓松懈,刺客面前是大把的空隙。
全部六名刺客中,穆哈米德年纪最长,投身革命也最早,八年前就是黑手会成员,曾参与刺杀波蒂奥雷克总督,未遂流亡,这次行动可算是他弥补当年遗憾的机会。同伴们也非常信任他,以第一枪的重任相托。从这群年轻人的热情中,穆哈米德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但没人意识到,这股热情,已在他身上流失。
车子离他更近,当年的刺杀目标波蒂奥雷克就跟大公坐在同一辆车上,与斐迪南夫妇谈笑,几乎声音可闻。穆哈米德口袋里握枪的手几次攥紧又松开,“如果当年行刺成功,又会如何?”穆哈米德不由暗想,如果当初打死了总督,自己今天也不可能站在这儿了,既然阴差阳错逃得残生,何苦再枉送性命?反正后面还有数位同仁等待着壮烈捐躯,成功不必在我,不如把这不负少年头的机会留给他们?
正在他迟疑的当口,车已开远,机会不再。穆哈米德叹气走开,消失在人群。
浑然不觉间,斐迪南的车队驶过第一个鬼门关。穆哈米德溜得悄无声息,下一个街口的卡布里诺维奇却如闻惊雷,他的位置与穆哈米德遥遥可望,眼见团队中最值得信赖的一个临阵脱逃,失望之余,顿觉自己肩上压力陡增。
不及多想,车队已经接近。穆哈米德缺少的热血卡布里诺维奇却有满腔满怀。跟普林西普一样,他也患有肺结核,自知命不久长,早决心将缠绵病中的余生换取一个不朽的机会。他疏于枪法,准备的武器是炸弹。车队进入投弹距离,卡布里诺维奇振臂挥出,冒着白烟的土炸弹飞向斐迪南的座车。
此时车上的大公与苏菲正向夹道的欢迎人群频频挥手,一回头间,忽见一物飞来,军人的本能让斐迪南瞬间意识到不妙,大叫司机加速。一脚油门,大公的车驶过,炸弹落在车后嘶嘶地冒烟,后面的第四辆车想刹车躲避已来不及,爆炸声中弹片飞溅,车上斐迪南的副官埃里希·梅利茨额头擦伤,血流满面,还有另有几个随员和路人受伤,共计12名。
人群顿时大乱,车队也停下。卡布里诺维奇知道失手,掏出氰化钾胶囊吞下,纵身跳下米扎卡河。但时值枯水期,水浅不能溺毙,黑手会提供的氰化钾更是过期产品,卡布里诺维奇服下后恶心晕厥,却不致命,加上河水一呛,他一阵呕吐,毒质多已吐出。正难受间,跟着跳下河的警察已拥上前来,将他生擒活拿。
卡布里诺维奇被扭送到大公跟前,后者仍顾忌着友好访问的和谐气氛,强作镇定道,此人有精神病,速速带走。接着卡布里诺维奇被押去警局审讯,梅利茨等伤者被送去救治,车队加速赶往市政厅。庆典气氛一扫而空。
市政大厅,盛筵在堂。尚不知情的萨拉热窝市长库尔西奇仍在厅前迎候,见斐迪南到来,拿出准备好的讲稿大谈“萨拉热窝市民对大公的欢迎和友爱”,斐迪南听得火冒三丈冲市长发作。场面的尴尬不提,再说此时剩下的刺客们。
目睹卡布里诺维奇被擒,本该支援他的两个中学生早就吓慌,忘了使命。而大公遇袭的消息在城中飞速传播,另外几人也很快得知。负责接应的戈拉贝茨将身上武器丢进下水道,急速逃离。剩下的普林西普、伊里奇,和两个学生,按计划在城西北的一座公园碰面,紧急商量下一步打算。
虽说刺客们此前都各怀了殉死之志,但当牺牲由浪漫的幻想变为现实的威胁,一切就都不同了。伊里奇安抚惶恐无地的两个学生。现在,六名杀手一擒两逃,剩下的,两个学生已吓傻,失去作用,伊里奇身上没有武器,只余一个普林西普,可以说行动已经失败。更令他们害怕的是,卡布里诺维奇落在警察手里,随时可能在刑求之下将同伙供出,他们几个也是危在旦夕。
恐惧和焦躁让他们情绪失控,语无伦次。普林西普一言不发,比起其他几人,他还稍存镇定,因为他相信卡布里诺维奇绝不会出卖他们,但同时,他为好友落难而难过,又为自己谋划良久志在必得的大事就这样搞砸而不甘。这边几个人还在七嘴八舌,普林西普已不想再听,此时天将正午,本来根据计划,他应该已跟大公同归于尽,魂归天国了,却奈何仍留在这里,无所适从,原本的崇高奋激已被挫败感取代,气一泻,方想起腹中无食,普林西普打算先去填一填肚子,平复一下情绪再作打算。
斐迪南车队在萨拉热窝的行车路线及遇袭地点
信步走出公园,普林西普在街上游荡,本是漫无目的,不知不觉间却走向了原本的设伏点拉丁桥。不一会儿,走到了拉丁桥对面的一条小巷彼得王街,前面就横着阿佩尔码头大街,身后则是城里另一条主要街道法兰·约瑟街。普林西普正有些累了,抬眼见一家小咖啡馆,便进店要了一份三明治。吃完出屋,忽听得汽车声响,下意识地回头一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畔不足五英尺处一辆敞篷车上,坐的正是斐迪南夫妇。
原来,炸弹事件让大公十分败兴,强压怒火遵照基本的礼仪完成了欢迎仪式后,他不顾市长和总督挽留,执意离开市政厅的欢迎宴会,要去医院探望受伤的随员们。按照制订好的日程,离开市政厅后大公本该于下午去大教堂出席活动,要行经法兰·约瑟街,车队头车的司机不知道行程已变,便寻了条去法兰·约瑟街的捷径,拐了进来,而这捷径,恰恰就是普林西普所在的小巷——彼得王街。
斐迪南的司机是自带的,不熟悉萨拉热窝的路线,也就跟上。随行的波蒂奥雷克总督知道走错了路,鸣笛示意前面的车调头,回到阿佩尔码头大街上。巷口狭窄,一时周转不便,几辆车堵在了一起,堵车地点正在普林西普刚光顾过的那家咖啡店门前不远。
对大公来说,这是致命的失误;对普林西普,却是天赐良机。普林西普正为刺杀功败垂成而懊丧,不期目标竟自己向枪口上撞来,真是冤家路窄。这一天萨拉热窝城中的猎手和猎物终于碰面,刹那间普林西普心头一阵狂喜,不假思索掏出手枪,指向大公。
普林西普行刺后被捕。
此时车停在马路右侧,大公坐在左后座,与普林西普之间隔着苏菲,右边车门踏板上,站着大公的副手哈里希伯爵。本来在市政厅他就劝大公不要再贸然出行,斐迪南不听,他就站在车门边,以身体护卫大公,可惜这位忠勇之士站错了方向。
扳机扣动,子弹出膛,连鸣两响,现场毫无准备的人们都被惊呆,待警卫们反应过来,循声望去,只见一袭黑衣的杀手持枪立在街边,仍保持着射击姿势,眼睛紧盯着汽车上的猎物,面带着欣喜与从容。再看车上,苏菲委顿在丈夫身上,手捂腹部,血从指缝中流出,大公伸臂搂着妻子,在她耳边低语,似乎并没受伤,但他一扭头,就见脖颈处,血流如注。
斐迪南伤在颈部静脉,那里正是防弹衣和护身符都照顾不到的盲点,凭借多年猎杀活物的经验,他自知不免,但心里仍有牵挂,在失血昏迷前他一直摇着妻子的身体絮絮唤道——据当时站在车门旁哈里希伯爵后来回忆,大公说的是,“苏菲,不要死,为了我们的孩子活下去!”
8
“唉!还没等到当上皇帝就蹬腿儿了。……这全是土耳其人干的。为了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两个省干的……土耳其在一九一二年败给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和希腊;他们想要奥地利帮个忙,奥地利没答应,所以他们就把斐迪南给杀了。……您以为皇上会容忍这种事?那您对他就太不知底细了。同土耳其这一仗非打不可,哼!你们竟敢把我的叔大人打死?!好吧,那就请尝尝我的厉害吧!仗是非打不可的,塞尔维亚和俄国会帮我们的忙。有一场好戏看哩……也可能,在我们向土耳其宣战时,德国人会来进攻我们,因为他们和土耳其是一伙的,他们都是些头号大混蛋。我们也可以跟法国联合起来,他们从一八七一年就跟德国人结了仇。这一下,可就热闹了……”
萨拉热窝事件之后数日,在奥匈帝国辖下的捷克首府布拉格,某间街边酒肆,一个闲汉正在夸夸其谈,对事件的前因后果无一言中(甚至连弗朗茨和斐迪南的叔侄关系都搞反了)。多年之后上述场景出现在捷克大作家哈谢克的小说中,主人公被命名为“好兵帅克”。当然,那时可能并不曾真有过这么一个人,说过这么一番话,但“帅克”梦呓般的言谈中透出的奥匈帝国普通民众对时局认识之颠三倒四,却与当时的情形十分吻合。
6月28日那天,大公夫妇都被射中要害,医治无效,当天中午就相继身亡。刺客普林西普确定得手,想开枪自杀,已没有机会,一拥而上的警卫们将他控制住,收押审讯。虽然他和之前被捕的卡布里诺维奇都咬牙受刑不肯招供,警方还是通过撒网盘查,找到了与他们有过联系的伊里奇。这位老师的意志远不如学生坚定,被捕后惊慌地将全部计划供出,其余刺客以及幕后有关人员,共二十余人落网,只有最早放弃刺杀的穆哈米德·巴西奇躲过了缉捕,始终在逃。
全欧洲的关注点都聚焦在这桩爆炸新闻上,早已剑拔弩张的两大军事集团德奥同盟和俄法英协约,神经都被萨拉热窝牵动。奥匈军方的好战分子力图将事件与塞尔维亚政府扯上关系,借此大兴问罪之师。他们的盟友德国人也乐意见此,极力怂恿。
奥匈帝国皇帝弗朗茨·约瑟夫
德奥寻求的罪证链条不难构建,毕竟刺客们基本都是塞族,并有黑手会背景,塞尔维亚情报部门和黑手会这种一套班子两块牌儿的纠葛,使得政府也难自证清白。此前,帕西奇首相曾隐约得知黑手会的刺杀计划,命驻奥使节向奥方示警。但该使节是迪米特里耶维奇的支持者,内心里希望他得手,便只例行公事提醒奥方注意波斯尼亚的激进分子,又不吐具体情报,含糊地说,“要小心那些无政府主义青年,可能会在手枪里装进真的子弹,而不是只放空枪”。这样语焉不详的警告,完全没有引起奥方注意,现在,则成了奥地利人手中指证塞尔维亚政府幕后主使暗杀的证据。尽管并不确凿,但对急于寻找战争借口的人来说,真相无关紧要。
塞尔维亚的盟友俄罗斯、法国,甚至英国,也在一边斡旋,一边备战。
奥地利,巴德伊施尔的皇家行宫。
84岁的皇帝弗朗茨·约瑟夫坐在那里,老态龙钟,王族六百多年的岁月,仿佛都活在了他一个人身上。虽贵为皇帝,但他的人生可称多舛,不妨再次引用好兵帅克的话——
“他儿子鲁多尔夫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就一命呜呼了;老伴儿伊丽莎白也让人用锉刀捅死了;随后他的兄弟杨·奥尔特失了踪;他的兄弟墨西哥皇帝(马克西米连)被处死在一个碉堡墙跟前……真是祸不单行。得有一副铁石心肠才受得住。”
这里说到的“老伴儿伊丽莎白”就是著名的茜茜公主,不过与电影里那位英俊潇洒的男主角不同,现实中的弗朗茨木讷凉薄,反倒更接近帅克的评价——铁石心肠。如前所述,他与斐迪南从政见到私生活都颇多抵触,对侄子的死很难说他有多伤感,但此事造成的棘手局面却令垂暮的皇帝无比头疼。
他知道自己这个外强中干的帝国经不起一场大战,但此刻皇帝的意志也已左右不了局面,军方、军火商、金融巨头、德国人,以及愤怒的奥地利民族主义者和同样愤怒的少数民族分裂主义者……重重重压下弗朗茨终于启动了战争,那之前的最后一刻他还在声称:这实非我所愿。
7月28日,奥匈对塞尔维亚宣战。7月30日,俄军总动员准备援塞。8月1日,德国对俄宣战。8月3日,德国对法宣战。8月4日,英国、比利时对德宣战。8月6日,奥匈对俄宣战,塞尔维亚对德宣战。8月12日,英国对奥匈宣战。8月13日,法国对奥匈宣战。
“总有一天,会有个巴尔干的蠢货,引起一场欧洲大战。”
这是大约二十年前的一句预言,出自奥托·冯·俾斯麦,已故的德国铁血宰相。但事态之严重更超出俾斯麦的设想,从巴尔干燃起的战火不止局限在欧洲,而是蔓延到多半个地球,三十余国,持续四年半,吞噬近两千万生命,以及超过三千亿美元的财产。这场战争,是名副其实的第一次世界大战。
这一切都始于萨拉热窝的那一枪。
至于始作俑者,普林西普虽是直接凶手,但案发当天他还差15天才满20周岁,根据奥匈帝国法律,幸运地躲过死刑,被判20年徒刑。同样因为年龄原因,卡布里诺维奇的量刑与普林西普相等,其他刺客分别获刑10-16年不等。反倒是没有直接参与刺杀的伊里奇,年龄达标,判绞立决。判决作出是在1914年10月28日,战争已全面打响,但普林西普仍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并没意识到可怕的后果。他当庭慷慨陈词,自称民族英雄,有功无罪(对苏菲的死他表示歉意),并建议法庭“最好将我钉在十字架上,焚我残躯,照亮我同胞的自由之路”。
随后诸人入狱,普林西普被囚于捷克的特莱辛施塔特,他被捕时手臂受伤,因未获医治,伤口坏死,后来不得不截肢。1918年4月28日,距战争结束仅剩半年多,普林西普在牢中死于肺结核,享年24岁。他的病友兼难友卡布里诺维奇1916年就已病发身亡。
1919年,萨拉热窝事件整整五年后,又是宿命般的6月28日,《凡尔赛和约》缔结,大战以塞尔维亚所在的协约国集团获胜而告终。塞尔维亚人不但如愿合并波黑及黑山、马其顿,更与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一起组成了南斯拉夫王国[3]。
大敌奥匈帝国则兵败解体,不复构成威胁。弗朗茨在战事胶着的1916年病故,临终遗言:“上帝拯救皇帝吧。”
尽管战争中塞尔维亚无数军民罹难,但毕竟民族宿志得偿,普林西普等辈为之牺牲者身后有知,想必亦当颔首九泉。然而,这个捏合起来的王国存在了27年后改组为社会主义共和国,又延续了半个多世纪,再度分裂,其过程和它建立之时一样充满血火浩劫,塞、克、穆三族交错的波黑尤其灾难深重。萨拉热窝城中的普林西普纪念碑也毁于战火,重建后碑文不再褒赞他的“英雄事迹”,而改为祈祷和平。
二十世纪初南斯拉夫诸族为统一而洒的热血,到了世纪末,为了分裂又重新洒了一遍,回首百年身,一切归零。对此,普林西普和他的同仁们不知又将作何感想。
【注释】
[1]此处“斯拉夫人”主要指南斯拉夫诸族,尤指克罗地亚,不包括西斯拉夫系的波兰等民族。
[2]西德尼·布雷肖·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源》。
[3]1929年之前国名为“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和斯洛文尼亚人王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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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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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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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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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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