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秋高,东北亚的莽原上高粱遍野,都已成熟,穗子低垂,殷红得像要渗出血来。
一条铁道,将青纱帐从中劈开,列车自南向北驶来。车厢里,一个老者皓首苍髯,正凭窗而望,树树秋声,山山寒色,寥廓肃杀的景致让他似有所感,梗阻多时的文思忽然贯通,这节欧式风格的奢华包厢陈设齐全,甚至还备有东方人惯用的笔纸墨砚,他提笔挥毫,几行如刀砍斧削的行楷大字落于纸上:
万里平原南满洲,风光阔远一天秋。
当年战迹留余愤,呼起行人牵暗愁。
他默默端详这首未名的七绝,半晌,又在末句“呼起”二字边上标了两个小字,改为“更使”,似觉意境更佳。还待再做推敲,忽然汽笛一声长鸣,将他的神思拉回。前方,地平线上城市的轮廓已然隐显,欧洲风格的巴洛克建筑宏伟中透着几分突兀,那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哈尔滨。
终点站接近,列车减速,这位乘客放下诗作,唤随员来整理仪容,此时他——明治九元老之首、日本宪法之父、四届首相三届枢相、前朝鲜统监、大勋位菊花大绶章公爵伊藤博文——大概不会想到,列车停下后不久,他的人生也将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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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位于日本大矶的府邸沧浪阁来到中国的哈尔滨,伊藤博文走了十二天,而这趟行将终结的人生之旅,已走了68年。
漫长的旅程,起点要追溯到1841年,日本天保十二年。这一年,正月里,执掌日本五十多年的江户幕府第十一代将军德川家齐[1]病故,他冗长的统治,除了留下妻妾子女冠于德川家的纪录供后人八卦外,其他一概乏善可陈,而他的后继者们同样才具平庸,幕府主导的旧秩序已近穷途。
同是这一年,另有一件事令日本人高度紧张:大海的彼端,闯进东方世界的英国正对大清帝国大打出手,二月破虎门,四月袭广州,七月侵福建,八月陷定海,十月扰台湾,十一月连克余姚、慈溪、奉化,在帝国东南沿海横行无阻。眼见千余年来的东亚头号强国在新时代的西洋列强面前竟不堪一击,日本人不自禁地担忧起自己的命运。
与上述之事相比,这年10月16日(和历九月初二),长州藩周防国熊毛郡束荷村一位久婚不育的贫苦乡民林十藏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儿子,这种事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此子初名利助,后又改过一大串别名,最终因父亲林十藏被年老无嗣的下级武士伊藤武兵卫收为养子,他也跟着改姓伊藤,并有了后来为世人所熟知的名号——伊藤博文。
1853年,伊藤博文十二岁,正是本命年,和无数同时代的日本人一样,他的命运轨迹将在这年被一件突如其来的大事改写。是年7月8日,美国海军准将马修·佩里率舰队闯进江户湾的门户浦贺内海,要求幕府开放港口,史称“黑船来航”。次年,不堪逼迫的幕府同佩里签订《神奈川条约》,对美国打开国门,实行二百余年的锁国令被打破。
随后数年间,英俄等国也依样逼迫日本立约,各国洋人涌入,日人与之摩擦渐增,民间掀起“攘夷”运动,激进分子以“天诛”为口号,经常当街刀劈洋人。癫狂的民族情绪下,伊藤博文也被感染,他曾师从著名开放派学者吉田松阴,但身处时代大潮,伊藤还是投身攘夷派,1862年谋划火烧英国领事馆,幸而事败。
正苦于攘夷无望,伊藤博文获得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转机:1863年,他被长州藩选派为留学生,赴英国学习。欧洲之行让他见识了西方真正的实力,不切实际的攘夷幻想很快抛诸脑后。
转年伊藤回国,途中听闻家乡长州正准备向英国开战,伊藤与同学井上馨急忙找到横滨的英国领事馆,自荐斡旋。英方准许,并且认为他们是文明人,问若劝谏不成,是否愿回英国,不想伊藤断然谢绝,表示如无法阻止战争,他们将投入长州先锋队,战死疆场。伊藤这样的胆气让英国领事阿尔科克拍案激赏。
岩仓使团主要成员:左起为木户孝允、山口尚芳、岩仓具视、伊藤博文、大久保利通
最终长州与英美法荷四国联军之战还是未能避免,好在长州方面一经交手就自知不敌,停火乞和,损失尚轻,且经此一役长州由攘夷派转向倒幕派,最终于1867年同萨摩等西南雄藩一道作为主力发起倒幕战争,推翻了幕府。1868年,以16岁的天皇睦仁为核心的新政府成立,大力推行改革,此即为使日本跃居强国之列的明治维新。
倒幕过程中,伊藤博文为之奔走,新政府成立后历任大藏少辅(财政部副部长)、工部大辅(工业部部长)等要职,在伊藤等辈尽心辅弼下,明治政府日渐强大,但岛国器小易盈的弊端也随之显露,尚未完全摆脱列强欺压的日本,已开始打量着国境之外,寻找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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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本人打破两百多年锁国令的自我桎梏,一水之隔的朝鲜,就暴露在他们的目光下。
朝鲜的李氏王朝立国于14世纪末,坐守半岛五百年间偶有外患,总体上太平无事,但也因此,长期的僵化使国家发展陷于停顿。
在日本经历剧变的同时,朝鲜一场旧式的权力斗争也刚刚落幕:国王哲宗李昪薨于1864年,身后无嗣,经过一番波谲云诡的宫闱暗战,年仅12岁的王室旁支李熙被拥立为李朝第二十六代王(身后庙号“高宗”),冲龄践祚,无非傀儡,国政操于李熙生父“兴宣大院君”李昰应之手。此公不乏权术,却全然不知世界大势,仍试图闭关自守,拒洋人于门外。1866年和1871年,两度以巨大代价击退法国和美国试探性的袭扰[2]后,老头儿底气更足,在朝鲜各地竖立“戒和碑”,警示国人不得与外洋接触。于是,自我隔绝于世的朝鲜成了外界眼中的“隐士之国”。
一个锐意图强,一个抱残守缺,日朝两国国势之消长,不问可知。明治政府成立以来,“征韩”呼声不断。1873年,“维新三杰”之首的西乡隆盛力主出兵,甚至自荐出使朝鲜,表示将设法激怒朝鲜人使其杀死自己,从而制造开战口实。此事几成定议,却在最后关头被叫停。原来,日本于两年前派出了公卿岩仓具视领衔的庞大使团遍访欧美,“求知于世界”,“维新三杰”的另两杰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和外务少辅山口尚芳,以及伊藤博文为副使。木户是几年前首倡“征韩”者,但此时考虑到国内财力尚不足以外侵,转为主张“内治”优先,这也是使团几位要人的普遍共识,但他和大久保先后于出访途中回国,都无法阻止已占上风的西乡派,最终,极有威望的岩仓具视赶回日本,才将征韩之议暂且按下。
当时,伊藤博文就在岩仓身边,从后来他的施政作为来看,很可能此时他心中也暗含着和西乡一样的野望,毕竟作为吉田松阴的弟子,他十六七岁三观形成期浸染的就是后者那一套“收琉球,取朝鲜,拉满洲,压支那,临印度”的“海外雄飞论”,但同时,他也兼具木户、岩仓的隐忍,知道还需等待更好的机会。
此后,伊藤任参议兼工部卿等职,主要精力用于国内产业经济等领域。1875年日本制造“云扬号事件”,与朝鲜爆发小规模冲突,并借此于1876年逼迫朝鲜签订《江华岛条约》,获得了在朝驻军、领事裁判等特权。随着国门终告失守,朝鲜内部也萌发了主张开放、学习西方的新政治势力“开化党”,与大院君为首的保守派“事大党”对立,一直怀有政治野心的王后闵氏,则借“开化党”之力试图排挤保守派,国家内斗乱象频仍。
此时的日本,维新三杰在19世纪70年代末都已各自作古,更加年富力强的伊藤博文一代走上前台。1878年伊藤接替突然遇刺身亡的大久保利通,出任参议兼内务卿,进入日本权力中枢。并且,以此为起点,伊藤的官运和日本的国运都蒸蒸日上,当年尚显草率的征韩动议,也在他眼前逐渐成熟。
3
1879年,伊藤博文正仕途得意之际,将于30年后在哈尔滨车站与他致命邂逅的另一位主角,也开启了生命旅程。
朝鲜黄海道海州府,古称“孤竹”,朝鲜半岛自古汉风浓郁,该地名或许也得自中原商周之际的孤竹国,此处亦有一山,名曰首阳,正与传说中孤竹国殷商遗民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薇全义的首阳山同名。1879年9月2日,首阳山下,进士安泰勋家喜获一子,形貌不凡,胸腹间生有七颗黑痣,遂名之“应七”。
安氏是海州豪族,祖上是13世纪的高丽儒学大宗师安裕,诗礼传家,泰勋之父安仁寿曾为海州地方官,为富且仁,造福桑梓,泰勋昆仲六人,皆知书达理。尤其行三的泰勋,自幼过目成诵,有神童之誉,更为难能的是,他虽饱读儒典,思想却并不守旧,主张向包括日本在内的外国学习先进文明,因此深受当时开化党领袖朴泳孝赏识。
1884年朝鲜甲申政变,开化党事败,安泰勋虽幸免于牵连,但就此心灰意懒,索性率同家眷离开海州府,隐居于信川郡清溪洞[3],躬耕畎亩,自处江湖之远。
此时的安应七,五六岁年纪,安氏家教虽严,但毕竟农村天地广阔,好玩好动的少年心性尽情释放,久之,性情愈发“轻浮急躁”[4],不喜读书,安泰勋为之更名“重根”,冀望人如其名,终有稳重老成之日,“应七”则改作表字。
结果改名之后安重根一切如旧,长到十几岁时,更迷上打猎,终日扛着猎枪游走山中,亲友劝其向学,则答之曰“楚霸王项羽‘文字不过记姓名而已’,可他却成了万古英雄”,言下之意,其志不在翰墨,而欲效项羽之类人物,安泰勋只有摇头无奈,慢慢地,对安重根也多有迁就。后来的韩国独立运动先驱金九,青年时曾在清溪洞安泰勋处暂住避祸,见过少年安重根,他在自传《白凡逸志》[5]中回忆,安泰勋常对次子定根和三子恭根的学业严加督促,“可是对长子重根,似乎不怎么管束”,金九还称,当时只有16岁的安重根枪法已十分了得,“扛着一杆东洋猎枪,每天去打猎,他英姿勃勃,射击技术首屈一指,无论飞禽走兽他都百发百中”。
然而好景不长,彼时朝鲜内忧外患,清溪洞也终非避世桃源,安重根惬意的生活即将被一场变乱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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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878年任内务卿以来,伊藤博文的才干抱负得以尽情施展:1885年主持官制改革,并担任首任内阁总理大臣(首相),次年起主持起草宪法[6],1888年辞去相位改任枢密院议长,1890年就任首届国会贵族院议长,1892年再任首相。随着国内政事逐渐完成近代化转型,对外的扩张也提上日程。
涉足朝鲜以来,日本一直与朝鲜的宗主国大清明争暗斗,朝鲜1882年的壬午兵变和1884年的甲申政变,日本两度与大清国暗中角力,并未占到太多便宜,直到1894年,自量武功初成的日本终于找到发难之机。
是年,朝鲜爆发东学党之乱,所谓“东学”是针对日渐流行于朝鲜的“西学”而生造出的新词,实质无非是儒释道混合外包装,杂糅以各种迷信巫术。1862年左右,一位屡试不第的朝鲜士子崔济愚提出“东学”,自称神授,大批困苦农民附其骥尾,形成一股不小的排外力量。崔某1864年就以谋反罪名被枭首,“东学道”却落地生根。1894年,一场旱灾的催化下,东学党人在全罗道发起暴动,排斥外国人和朝鲜基督徒,很快发展到“横行郡县,杀害官吏,掠夺民财”,动乱蔓延全境。ωωω.χΙυΜЬ.Cǒm
这一年的安重根16岁,娶妻金氏。东学党之乱,身为乡绅的安氏自然被波及,安泰勋组织乡勇防备乱民。生性豪勇的安重根有了用武之地,据他后来自述,他曾率七人小队潜近东学党营地侦查,发现敌方无备,便主动发起突袭,以七人之力竟然吓退万千敌人。
但朝鲜政府却无戡乱之能,乞援于中日。对日本来说,这是介入朝鲜的良机,正面临议会弹劾的伊藤内阁于6月2日决议出兵。并且,通过对朝用兵,他们成功地将更大的目标清帝国拉下水,中日兵戎相见,是为甲午战争。这场战争从头至尾都发生在伊藤博文的第二个首相任期内,可说是他一手擘画。
继之,黄海舰沉,旅顺城破。李鸿章被伊藤勒逼签订《马关条约》,割地赔款,并承认朝鲜这个最资深的属国为“完全无缺之独立自主国”,撤出一切在朝势力,明清两代中国与朝鲜五百多年的宗藩关系就此告终。其后,闵妃集团打算趁机引入俄国势力制衡日本,但这招“驱虎吞狼”未及奏效,就招致日本强烈反应,公使三浦梧楼于1895年10月8日秘遣日本军警及浪人,纠集朝鲜亲日派,袭杀闵妃于景福宫中,史称乙未事变。事情旋即败露,激起公愤。
不过对国王李熙来说,闵妃之死却也让他摆脱了这个一生凌驾他之上的强势女人。在利用俄国威慑迫使日本做出些许让步后,1897年,李熙改朝鲜国号为大韩帝国,建元“光武”,自称皇帝,李氏朝鲜五百余年来第一次享有与中原政权平起平坐的尊号。
此时,迫于乙未事变后的国际舆论压力,日本也稍稍敛迹,朝鲜半岛现出久违的平靖。
对安重根来说,这大概可以算是他一生中最快意的一段时光,年方十七八,家境殷实,每日沉溺者,无非四事:“交友结义,饮酒歌舞,持枪狩猎,骑驰骏马”[7],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而安重根任侠好义,每遇邻友遭人欺压,往往代为出头,对方是豪绅显宦,也无所畏惧。这期间,他还跟从父亲皈依了天主教,教名多默[8],精神上也更觉。充实。
然而好景不长,朝鲜半岛上空的战争阴云,又在他不知觉间暗暗聚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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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4年2月4日凌晨4时许,还没起床的伊藤博文被急招入宫。此时他的身份是枢密院议长,相当于退居二线担当顾问,但仍是明治天皇最为信赖的智囊之一。一身便装的天皇彻夜未眠,见到伊藤,垂询以大事:是否应该同俄罗斯开战。
这十年来,日俄在东北亚之争愈烈,其势必有一战。伊藤博文一向力主对俄和解,但此时反而劝天皇下决心开战。当天下午的御前会议上,伊藤的最大政敌山县有朋等人也主张开战。2月6日日俄断交,2月8日晚至9日凌晨,日本海军先声夺人,在仁川和旅顺重创俄舰,日俄战争爆发。
日本又祭出甲午之故技,舆论先行,对世界宣布此战是为了“巩固韩国独立,维护东洋和平”。此说让安重根和许多同胞一样信以为真,热切盼望日本获胜,但他的宗教导师法国神甫洪锡九(NicolasJoseph)毕竟见多识广,对安重根叹道,此战无论谁胜,都将主宰朝鲜半岛,韩国危矣。
果然,两国血战经年,1905年5月28日,俄国从欧洲调集的精锐舰队[9]在对马海峡被日军全歼,无力再战,在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调停下,日俄于该年9月5日在美国朴次茅斯缔结和约。此次和谈,几乎堪称未来“慕尼黑阴谋”的东方版预演,列强协调立场,主权被侵害的中韩等国被迫失语,更无人顾及,最终,战败的俄方承认日本在朝鲜半岛的“特殊地位”,向日本让渡若干巧取豪夺于中国的利益,换取了较为宽松体面的停战条件。当然,居间说项的美国人无利不起早,不久前的美西战争(1898年)中,他们从西班牙人手里夺取了日本也曾觊觎的菲律宾,此时正好通过在韩国问题上支持日本,换取后者对此事的默认。
分赃完毕,日本立刻转向韩国,要求在韩设置“朝鲜统监”一职,由日本人出任,管理韩国的外交事项。这些条款相当于置韩国于殖民地地位,伊藤博文亲自出马,于11月15日进谒李熙,长谈一整日,极尽威逼利诱,李熙一度放话“宁可殉社稷”,但面对着数万包围王宫的日军,终于就范。11月17日条约缔结,称《乙巳条约》,又称《第二次日韩协约》,至此韩国外交权沦丧,国已不国。
韩国人这才如梦初醒,而安重根的痛苦尤甚于同胞,他不仅是悲愤于国家被侮,更怀有一种被信赖之人欺骗的痛心。安家从泰勋以下,都对日本十分信服,日本战胜俄国后,更满心期待他们将像宣称的那样助韩国实现独立,不料伊藤博文和日本政府背信弃义,大喜转为大悲,这种幻灭感,对于安重根这等生性耿介之人,尤其难以承受。
不久后,韩国民间掀起反日的“义兵运动”,安重根感于日韩强弱悬殊,赴海外联络朝鲜侨民团体求援。1905年11月,安重根安排全家迁往平壤西南的港口镇南浦,同时独自赴上海,但此行让他大失所望,在华的朝鲜侨民只热衷经商,一提政治,则避席畏闻,原因是他们出国前都曾饱受官府剥削,对国家失望透顶,正是国不知有民,则民不知有国。安重根败兴而归,却不想此行竟成他与父亲泰勋的诀别,老进士心忧国事,加之搬家车马劳顿,去往镇南浦途中就病倒,很快辞世,竟不及与安重根再见一面。安重根抚柩大恸,在父亲灵前立誓戒酒,直到韩国独立。自此安重根不再追求享乐,只以报国恨家仇为念,人生基调完全转变,从春天一下到了冬天。
伊藤博文却正春风得意,转年三月,他乘筑摩号轻巡洋舰耀武扬威而至,就任朝鲜统监。日本政府给了他最大限度的支持,破例允许他以文官身份掌握驻韩日军的指挥权,手握枪杆,伊藤腰杆更硬,名为李氏客卿,实则朝鲜太上皇。就职后,韩方开放王室禁苑昌德宫为他举行盛大欢迎仪式,席间歌舞升平美姬绕膝,伊藤素有风流之名,主人本欲投其所好,而此时伊藤难耐征服者的优越感,当场讨来纸笔题诗一首:
花明柳暗春三月,昌德宫中太极亭。
娼妇何知君国变,无心歌舞不堪听。
写罢伊藤传示李熙等人,然后退席,剩下韩国君臣,拍马不成反遭打脸,个个难堪。
此后伊藤就以统监之名,行使着韩国事实上的统治权,他宣称要将韩国改造成和日本一样的现代化国家,也确实从日本拉来巨额贷款,发展各项基础设施,每次公开演讲,结尾必带领全场高呼“大韩皇帝陛下万岁”,但这些都不能减轻韩国人的敌意。
1907年6月,荷兰海牙,“第二届国际和平会议”召开,被架空到忍无可忍的李熙秘密派使团携他本人亲笔信赴海牙,试图在列国面前揭露日本在韩行径。可惜,这位末路君王对现代政治的想象太过天真,这次“洋上访”一度吸引外媒眼球,但利害当前,列强谁肯为他出头得罪日本?孤注一掷的自救之举失败,代价则十分惨痛:正在大矶休假的伊藤博文火速赶回韩国问罪,伙同亲日的韩国政府首脑李完用,以李熙名义发声明称海牙的使团是假冒,这一来列强更无人问津。使团主使李儁本就染上了丹毒病,忧愤之下病情加重,客死荷兰。
“海牙密使事件”让日本自感在世界面前丢了脸,恼羞成怒下逼令李熙退位,禅让长子李坧(后世庙号纯宗),同时立年仅10岁的李熙三子英亲王李垠为储君,伊藤自任“太子太师”,将李垠携于身边进行日本化教育,洗脑从娃娃抓起。7月24日,李熙退位后第五天,伊藤与李完用签署《第三次日韩协约》(又称《丁未七条约》)。根据条约,原本司掌外交的统监府进一步兼并了韩国内政之权,立法、司法、官吏任免,都需经过统监府,各部门也须聘任统监推荐的日本人担任“副部长”,而实权都由这些“副职”掌握。然后,伊藤博文又下令解散韩国军队、由日本人接管韩国法院、检察院甚至监狱系统。
伊藤博文与英亲王李垠
至此,继《乙巳条约》失去外交权后,韩国内政也尽操于人手,国家有名无实,距亡国已只一步之遥。
6
1909年正月某日,俄罗斯滨海区的小镇克拉斯基诺。一间陋室,桌案上铺着一面太极旗,十几个韩国男子围成一团,神色凝重,为首一人语调愤激:
“起事以来,我们一事无成,徒为世人所笑。而且,组织不力,大业势必难成。今日我们各自断指盟誓,以此作为组织标记,从此结成团体,一心一意为国献身,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言罢挥刀,将左手无名指斩落一截,血溅当场。十指连心,剧痛难耐,额头冷汗也涔涔而下,但断指者咬牙忍受,以手蘸血,在太极旗上大书四字——大韩独立。
此人正是安重根,这时他周岁还未满三十,但已形容大改,身形消瘦满面风霜,不复富家子弟之态。
1906年,为父守孝期满,安重根率全家迁居镇南浦。本来他听从神甫劝导,投资兴办教育,试图醒民救国,但百年树人,岂是朝夕可成?以安重根性格之急切,办教育实不适合,况且日本此时已加大对教育、言论、出版等各项管制,是以办学不成。1907年春,安泰勋的旧友进士金某来访,闻重根之志,劝他赴“间岛”发展力量。所谓间岛,即今天中朝俄三国边境一带,彼时大批朝鲜人越境进入中俄,开荒垦殖,在几国边区形成了一片“三不管”之地,日本驻在中韩的军警也无法完全控制。安重根深以为然,就于当年只身北上,又经中国转赴海参崴,在朝鲜移民中奔走串联,寻找志同道合者。下半年,《丁未七条约》签署,伊藤博文遣散韩国军队、警察,此事激起巨大反应,本已陷于低潮的义兵运动再度兴起,大批失业军警加入,身在俄国的安重根也乘势从戎,组织几十名旅俄韩侨潜入半岛东北咸镜道,展开游击。安重根任“参谋中将”,但义兵终究不是正规军,安重根也非专业军事人才,之前对付东学党乱民尚可,面对连败中俄的日本陆军,全不在一个档次,他所在的部队与日军几次交手,战绩惨淡。而他本人性格又有些刚愎,某次抓了几名日本俘虏,安重根不顾部下反对,竟坚持“以大义感化之”,放他们回去“共讨违背天皇和平政策的国贼伊藤”,连缴获的枪械都让他们一并带走,结果这些流泪感激的日本兵转过头来就又剿杀义兵,还嘲笑安重根迂腐幼稚,此事让安重根大受非议,不少人不满他的指挥而离队。1908年秋天,安重根所在部队被日军打散,幸存诸人各自逃亡,安重根与两名战友在中朝边境深山中跋涉半个多月,九死一生回到俄境。尽管当地同志摆宴欢迎,但安重根深以兵败为耻,郁郁寡欢,直至转年正月,才缓过精神,力图振作。这天组织同道集会,断指为盟,其他11人纷纷效仿,群情激昂,众人以安重根为盟主,歃血盟誓:三年之内,不除伊藤博文,全体自杀以谢国人。
安重根断指手印,及其手书“大韩国人”
但此事过后,生活又渐归平静,安重根在克拉斯基诺逗留多半年,无所作为。此前镇南浦办学,他已倾尽家资,目下独在异乡,生计窘迫,而听到的也都是义兵运动接连被镇压的消息,遥望故土,徒下新亭之泪。10月的某一天,忽然一个念头在安重根脑中闪过,就像是《旧约》里亚伯拉罕接到上帝启示迁居迦南一样,安重根似乎也感到了冥冥中的某种召唤,坐立不安。终于,他对克拉斯基诺的亲友们说,“我要去海参崴”,问君归期,则答道,“再也不回来了”。
随后,安重根乘上渡轮,抵岸后不久听到一个消息,让他全身热血如沸——伊藤博文就要来哈尔滨了。
7
1909年10月14日中午,平素有些冷清的大矶火车站冠盖云集,一众日本高官欢送下,身着便装的伊藤博文登车启程,对送行者笑言,“这是最后一次为国奉公”。
此时的伊藤,已卸任朝鲜统监三个多月。4月10日,他返回东京期间,在灵南坂的枢密院议长官邸迎来了两位访客:现任首相桂太郎和外相小村寿太郎,他们携来一份绝密草案,满怀忐忑地征求伊藤的首肯——这便是刚于十几天前草拟的“韩国倂合”计划,日本终于图穷匕见的亡韩之策。
桂太郎和伊藤是长州同乡,又是儿女亲家,但从政治派系上说,他是伊藤政敌山县有朋的追随者;小村寿太郎在甲午战争前任驻华临时代理公使,为当时伊藤内阁要员外相陆奥宗光所赏识,但后来在对英、对俄外交问题上与伊藤立场相左。伊藤博文在韩国曾多次公开宣称,“日本没有必要合并韩国,韩国必须是独立自治的”,或许是戏份太足,连桂和小村都以为他是真的决意存韩,十分担心他会反对这份草案。但此时听完这两人的解说,伊藤抽着烟,几乎不置一词,良久,低语道:“也想不出别的良策啊!”此言一出,桂太郎长出一口气,没想到伊藤会如此轻易就点了头,而朝鲜半岛的命运,就已在轻描淡写的几句对谈中确定。
伊藤博文确实公开表达过反对合并韩国,因此被视为鸽派,然而政治向来只有永恒的利益,所谓鹰派鸽派,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就像19世纪70年代反对西乡隆盛征韩的伊藤博文,到了90年代变成了侵朝侵华之战的主导者,鹰鸽转换,还是取决于日本的利益需要。桂和小村满意地告辞。两天后伊藤觐见天皇,上奏了对“韩国倂合”计划的看法,并辞去统监之职,回韩国办理交割后,于6月离韩返日,再任枢密院议长。
虽已年近古稀,伊藤还希望“发挥余热”,在北海道休养消夏之后,就筹备着秋天的哈尔滨之行。此行名为“私人身份的漫游”,实则暗含重要外交使命:作为天皇的代表,会晤俄国财政大臣弗拉基米尔·科科夫切夫,当时美国铁路大王哈里曼正试图参与中国东北的铁路修建,同视该地为禁脔的日俄两国急需协调应对。10月14日,伊藤离开大矶的沧浪阁别墅,乘火车赴下关,那里正是他的故乡长州,也是当年他逼迫李鸿章签约的得意之地。抚今追昔,伊藤诗兴大发,于车上作七绝一首云:
秋晚辞家上远程,车窗谈尽听虫声。
明朝渤海波千尺,欲悼忠魂是此行。
两天后,伊藤一行由下关渡海到北九州的门司港,转乘商船“铁岭丸”驶往大连,在船上度过了68岁寿辰。18日中午轮船到港,日本设在满洲的关东都督府以及满铁公司一干要员早早迎候,当晚设宴接风。次日,中国官员又隆重款待,应接不暇。
10月19日,伊藤博文抵达大连的次日,另一艘渡船在海参崴靠岸,同样载来一位异乡客——安重根。
此时,日俄中韩各国媒体都已聚焦伊藤的满洲之行,消息铺天盖地,是以刚在海参崴下船的安重根,就从当地韩国侨民的报纸《大东共报》上获悉。
日本千元纸币上的伊藤博文像(1963版)
这消息对安重根来说不啻为福音书,又像是动员令。对伊藤,他早思之切齿,一直想亲赴日本行刺,但且不说这毫无成算,以他现下的经济条件,连旅费都凑不出来,正空自愤懑,不期伊藤博文竟要自己送上门,怎能不说是喜从天降?安重根曾为《大东共报》撰稿,通过该报编辑,他又从俄文报纸《哈尔滨铁道报》上核实了信息。此时安重根激动不已,暗自发誓,“我多年来的愿望就要实现了,老贼,我要让你死在我手里”。
熬过一个兴奋难眠之夜,安重根开始着手行动。本来他已托友人将数年未见的妻儿老小从韩国接来俄境,但现在看来团圆之盼只能押后。他从《大东共报》获得了一些资助,仍不充足,此时已顾不上小节,安重根去找曾参加义兵的同乡李锡山,求借100元路费未果,情急之下安重根拔枪相向,强行“借”得。然后又联系了一位他十分信任的同道禹德淳,这是一个往返中俄韩几国的烟草商贩,但不似寻常商人“重利轻离别”,禹德淳一直以国家兴亡为念,曾参与义兵起事,安重根通过《大东共报》的朋友与之结识,果然一拍即合,决定共赴哈尔滨。
当下两人各自暗携手枪,登上列车,川资紧张,只能买三等车厢票,但二人对坐畅谈,兴致高昂。禹德淳贩烟同时,一直着意收集朝鲜民族歌曲,在他看来,这和义兵运动一样,也是一种存亡续绝,因为日本在韩国推行的教育,已在有意抹杀朝鲜民族文化。安重根对他此番远见也十分赞赏。谈到兴起,二人高唱《阿里郎》,原本悱恻缠绵的情歌曲调却唱得高亢悲凉,歌词也换成了禹德淳新填的“两千万人民在何处,后面只有三千里江山,阿里郎阿里郎阿拉里噢……”满车的俄国乘客侧目而视,二人只顾击节而歌,旁若无人。
火车行至乌苏里斯克,下站就是中国口岸绥芬河,二人在此下车,安重根特意去买了二等卧铺车厢票,这样就可在过境时避过安检。果然一路无事,两人也可趁机阔绰一下。但过了绥芬河,又只好再次下车,换购三等车厢票。这趟穷游,历尽辛苦,于10月22日晚上9时许,抵达目的地哈尔滨。此前逗留绥芬河时,安重根找到当地相识的药铺老板刘敬绢,说要去哈尔滨接亲眷,请他派他的儿子刘东夏[10]同行,做俄语翻译,不明就里的刘老板正好需要去进一趟药材,而年仅16岁的刘东夏也乐意去大城市哈尔滨玩上一遭,便答应下来。安重根很快发现,刘东夏的俄语不大灵光,但这孩子还是派上了另外的用场:他帮安禹二人联系上了刘家的姻亲——哈尔滨韩民会长金成白,二人就在位于列斯亚娜街28号[11]的金家借宿。第二天起分头出门打探消息,鉴于刘东夏起不到预想作用,而且将这个无知少年牵扯进这等大案,终究心有不忍,两人又就近另寻了一个翻译——安重根的旧友、正准备在哈尔滨开店的曹道先,同样并没向他透露实情。
由于不知伊藤博文具体行程,安重根觉得只在哈尔滨守株待兔不够稳妥,又想南下,在伊藤必经之路上寻机狙杀,但情报和经费都很不充足,怎么谋划都觉两眼一抹黑。两人奔忙一天几无所获,晚上回到住所,残灯枯坐,愁眉不展,直至深夜仍难以入眠。时值晚秋,松花江畔哀风萧萧,江流有声,意境凄怆,更添胸中块垒,安重根忽然放声而歌:
丈夫处世兮,其志大矣。
时造英雄兮,英雄造时。
雄视天下兮,何日成业。
东风渐寒兮,壮士义烈。
忿慨一去兮,必成目的。
鼠窃伊藤兮,岂肯比命。
岂度至此兮,事势固然。
同胞同胞兮,速成大业。
万岁万岁兮,大韩独立。
万岁万岁兮,大韩同胞。
禹德淳也被感染,作歌唱和,“逢兮逢兮,逢尔仇兮。我欲逢尔,水陆几万里……”两个男人的烦闷与疲惫,随着慷慨悲歌,尽皆宣泄。
伊藤博文仍在大连盘桓,应酬之余,就去周边的日俄战争旧战场游览,向两军阵亡将士墓献花,作诗凭吊,对双方士兵的“忠勇”大加赞颂。显然,这已不是单纯的骚客怀古,而是向俄方施放善意信号,为即将开始的谈判做铺垫。此时的伊藤,也感触良多。24日,参观抚顺煤矿后,惊诧于满洲物产之富饶远胜日本本土,艳羡之余,又想到国内山县有朋等一干强硬派,不解纵横捭阖之术,只知一味恃强,令世人生厌生忌,必不利于长远,而自己年事已高,七十老翁何所求?恐怕也只是空怀千岁之忧罢了。
两下里各怀感慨。10月25日,如同宿命所系,竟不约而同地动身,一南一北相向而行,驶向命运的交错点。
这一天清晨,伊藤博文率随员自沈阳登程,驶往长春宽城子。日俄战争后,俄国将宽城子至旅顺段的铁路移交日方,其后那里就成了日俄在满洲势力范围的分界之处,两段铁路轨宽不同,伊藤必须在长春换乘。当晚七点火车抵站,参加当地中国巡警的欢迎宴会后,伊藤一行转乘俄方提供的宽轨豪华专列夜赴哈尔滨。据当时随行的满铁秘书官员、精通汉诗的森泰二郎回忆,这一路上伊藤心绪不宁,想写诗,但总是不能成句,憋闷不已。车厢里气氛焦躁,似乎隐含着不祥之兆。
同一天,安重根和禹德淳也终于决定离哈南下,通过曹道先,他们从俄国报纸上了解到,伊藤的专列将在长春与哈尔滨之间的蔡家沟停留,便决定在那里动手。安重根一行路近,25日上午便早早到达。蔡家沟是拉林河南岸吉林境内的小站,周围是大片高粱地,没有民居,只有站台附近住着几户俄国移民,确是下手的好地方。但他们向车站套问消息,又听说俄方将派兵来保护“日本高官”专车,届时站内会清场,安重根又觉得也非万全之策,便于下午再折回哈尔滨,留下禹曹二人在蔡家沟,两处堵截,似乎更有把握。
当晚再返金家投宿。次日清晨,安重根早早出门,特地穿戴整齐,从行李中拣出一身黑色西装,虽有些旧,却舒适合体,外罩一件黑色短呢子大衣,头戴鸭舌帽,那把七连发勃朗宁手枪,就藏在上衣里袋中。清晨的哈尔滨,寒气栗冽,砭人肌骨,沿途满目皆是西式建筑,马路上熙来攘往穿着华贵的,也多是白色人种。远处隐隐传来圣索菲亚教堂的晨钟,清亮悠远,却让人惶惑,辨不清这究竟是西方还是东方。此前安重根动员同胞自强,曾举例沙俄抢占中国东北,在黑龙江上残杀当地居民,告诫韩人如不发奋恐步后尘,此时穿行在这座满是殖民味道的俄式城市,不知作何感想。
金家距离位于今日南岗区的哈尔滨火车站并不远,大约七点左右,安重根已经到达。此时车站前俄国士兵渐多,荷枪实弹,显是负责安保,但看到他们,安重根反而定下心来,这说明伊藤博文确实快到了。他走进一间街边茶棚,假意饮茶,留意车站动静。
不出多久,越来越多的日本侨民出现在火车站,穿着盛装,手持太阳旗,一看便知是来欢迎伊藤的。安重根赶忙出了茶棚,随着人流一同走向车站。俄国卫兵都已就位。本来,一年前发生过“史蒂文斯事件”,韩国政府聘请的美国顾问汤姆·史蒂文斯因赞成日韩协约,被愤怒的韩国留学生刺死在洛杉矶车站,轰动一时,之后,相关各国对韩国刺客都严加防范。但此时,安重根高门贵胄的气质掩护了他,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又所谓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他穿着得体,神情自若,不待俄国兵觉出异状,已顺利混进车站。
九点钟,汽笛长鸣,火车进站,月台上的俄国仪仗队管乐齐鸣,迎候的日本侨民团翘首而望,继而欢呼,这都等于告诉安重根,目标已出现。火车停稳,科科夫切夫亲自登车迎接,大约二十分钟后,与一个矮小老人携手走下月台,但见其人黄面白须,身着黑色长大衣,头戴小圆礼帽,身材瘦小却精悍有威,虽然谦恭多礼,不停向接站的俄中官员脱帽致意,但举手投足间派头十足,显然是位大人物。
伊藤博文抵达哈尔滨火车站
虽没见过照片,但直觉已让安重根认定,这就是他的家国大仇——伊藤博文。
月台上,中俄仪仗各自列队,请贵宾检阅,军乐声再次大作,震天动地。忽然一股热血上涌,安重根发上冲冠目眦欲裂。后来他在自传中回忆这一刻的心情:
突然,我火冒三丈,怒不可遏,想道:世界为什么如此不公道?强夺邻邦,残害人命者,竟然如此得意忘形,肆无忌惮;善良而弱小的无辜民族,却反倒陷入这样的困境?
正愤恨间,白须老儿越走越近,检阅完中国仪仗队,已来到俄军队列前,进入射程。安重根当即拔枪跃出人群,连扣扳机,三颗子弹射向目标。他少时就是神枪手,此刻用的虽不是最趁手的猎枪,但依旧弹不虚发。小老头儿中弹扑倒,安重根忽一转念,万一目标不是伊藤,岂非徒劳无功?随即又向两旁日本官员中另外四人各开一枪,四中其三,人群惊呼中,中弹者倒卧一片。
安重根用的是弹头刻花的土制“达姆弹”,这种子弹由于弹头铅心露出,射中人体后的纵向穿透力会减弱,但随着铅心破裂,子弹会在人体内爆炸,杀伤力极大,是以1899年的首届海牙国际和平会议将之列为禁用,但此时为求必杀,安重根已无暇他顾,他相信中弹之人,势难生还。
几名俄国兵冲上前来,安重根已打光了子弹,无意再做徒劳的抗拒,投枪就缚,被人高马大的俄国大汉们扑倒在地时,一种大事已毕的轻松畅快却自心底涌起,肉身的痛楚浑然不觉,仿佛神游物外。他躺在地上仰面望着天空,但觉明净高远,一瞬间喜不自胜,用他所会的为数不多的俄语单词纵声高呼:
"YpaKoryo!"
"YpaKoryo!!"
"YpaKoryo!!!”[12]
8
伊藤博文三处枪伤俱在要害,回天无术,弥留之际,他问刺杀者为谁,当听说是一个朝鲜人时,低声骂了一句“混蛋”,似觉身死竖子之手,有所不甘。这是伊藤博文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其后便陷入昏迷,四五分钟后呼吸停止,生命终结。
当时是1909年10月26日上午十点左右。
另外几名中弹的日本官员分别是日本驻哈尔滨总领事川上俊彦、南满铁路理事田中清次郎,以及森泰二郎,均是轻伤,性命无碍。
当时哈尔滨的中方官员施肇基是一代能臣,伊藤遇刺时就在现场,事发后立即封锁哈尔滨电报局,自拟英文通稿确定言辞滴水不漏后,才将之拍发给欧美各大报,并急电北京,申明事发地哈尔滨火车站归俄方管辖,中方无责,对此事表态时切不可有“保护不周”之类歉语,以免贻人口实。得益于施肇基妥善部署,日本未能借机发难。
安重根被俄方逮捕后,很快移交日本。第一次审讯中他报上“安应七”之名,不提在韩国的家人;被问及职业时,不知是不是暗带嘲笑,答道:“猎人。”
临刑前的安重根
但日本的刑侦网络早已遍布朝鲜,安重根真实身份很快被查出。日本人使出瓜蔓抄手法,与之相关人等都被调查审讯,仅在安重根少年时与他有数面之缘的金九也被盘查,而当他得知“安应七”就是当年的神枪少年安重根,赞叹再三。
26日当天留在蔡家沟的禹德淳、曹道先,在安重根动手前就因形迹可疑,被俄国宪兵缉拿。这之前,曹道先已猜到了安禹二人的计划,但感于忠义,决定留下来与他们协力行动,于是也就成了共犯。而哈尔滨的刘东夏等人,也都被牵涉在内,金成白因入俄籍而幸免。
事已至此,安重根不再隐瞒身份,并且对日方审讯人员直陈主张,声称“以义兵参谋中将身份处决伊藤博文”,在被审时,提出了伊藤所犯十五款罪状:
一.“杀害韩国明成皇后”
二.“废黜韩国皇帝”
三.“强迫韩国缔结不平等条约”
四.“屠杀无辜的韩国人”
五.“强夺韩国政权”
六.“掠夺韩国经济利权”
七.“强制发行银行券”
八.“解散韩国军队”
九.“妨害韩国教育”
十.“禁止韩国人留学”
十一.“毁弃韩国教科书”
十二.“以韩国人愿受日本保护欺瞒世人”
十三.“搅乱东洋和平”
十四.“欺骗日本天皇”
十五.“弑杀日本孝明天皇”
这其中,第一项杀害明成皇后即闵妃的乙未事变,伊藤是时任首相,难辞其咎,但从当事人三浦梧楼事后写给伊藤的呈报来看,要说此事是伊藤主使,似乎未必确凿;最后两项,则有些想当然,尤其末项,纯系捕风捉影,孝明天皇是明治天皇之父,立场保守,骤毙于倒幕运动前夕的1867年,坊间风传是岩仓具视唆使宫女毒死,也并无实证,且不论真相如何,当时伊藤官卑职小,断无参与之可能。至于其他诸项,则是无可辩驳。在日本立场,这正是伊藤之丰功伟绩,而切换到被侵害民族之视角,却是血泪控诉,日方的主审者也无以言对。
安重根被解送旅顺审判,历时近半年。审讯官和狱警中,不少人钦佩他为人坦荡豪气,并不为难他,安重根也深表感激,认识到“日本人不是全坏”。小村寿太郎等人指使法庭,务必判处死刑。安重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挂怀,被羁期间作自传《安应七历史》,后又根据狱中所思,写《东洋和评论》。文中,安重根呼吁同文同种的中日韩三国协作互助,由已实现现代化的日本牵头提携中韩两国,共同制衡东渐之白种人。其实,这与伊藤晚年一些关于东亚邦交的言论,乃至未来日本基于人种的“东亚共荣”论,已近殊途同归,所异者,日本人是以之为名行侵夺邻邦之实,未尝真为东亚同种之福祉计,属于政客之虚伪宣言;而安重根所想,则是抛开利益谈政治,书生之见,亦难行之于现实。
著书未毕,刑期已至。1910年3月26日,刺杀伊藤博文整整五个月后,安重根在旅顺监狱被处以绞刑。他换上朝鲜民族服饰,一袭白袍,从容就戮,享年31岁。本来他遗愿归葬哈尔滨道里公园(今兆麟公园),待韩国独立后迁葬故乡,但日方恐怕明葬安重根会鼓励韩国复国志士,将之秘密下葬在大连郊外山间某处,具体位置今已不可考,好在安重根当年离家举义前曾留诗云,“埋骨岂肯先墓下,人间到处尽青山”,至此也算求仁得仁矣。
同案的禹德淳被判三年徒刑,囚于咸镜道首府咸兴,据传后来在狱中自尽。曹道先和刘东夏,各获刑一年半。
伊藤博文去世后遗体被送回国,1909年11月4日在东京日比谷公园隆重下葬,天皇皇后亲自致祭,哀荣备至。
在中国,因甲午之败遗恨伊藤者大有人在,加之感佩安重根,文人纷作诗文称快,唯有梁启超,一篇古风《秋风断藤曲》洋洋洒洒,其中有句云“千秋恩怨谁能讼,两贤各有泰山重。尘路思承晏子鞭,芳邻拟接要离冢”。要离代指刺客安重根,晏子代指贤相伊藤博文,算是对二人各寄敬意——只是不知将伊藤比作晏婴,是否出于身高之考虑。
在朝鲜,大概同样恨伊藤入骨的下野国王李熙却不得不下诏哀悼,“太子太师伊藤博文,禀英灵之气,具匡济之略。挽回时运,发展文明,不惮贤劳,匪躬自任,屹然为东洋之砥柱……”赠谥“文忠”。
但据说此时被收养于日本皇室的韩国“太子”李垠,对伊藤之死十分痛心,尤其听说伊藤死于自己族人之手,深感负疚。
1910年,桂太郎宣称要继承伊藤博文遗志;该年七月,寺内正毅大将出任朝鲜统监;8月22日与李完用签订《日韩合并条约》,正式吞并韩国,其时距离伊藤之死十个月,距安重根之死五个月。
由于伊藤博文生前数次公开宣称应保持韩国独立,后世一直有观点认为伊藤是制衡日本内部,尤其是军方激进扩张主义的力量,并进而认为,伊藤博文之死导致激进派得势,最终吞韩侵华,故安之刺伊实为不智,“向使刺客不行存亡之理或未易量”云云。此说自不成立。如前述,《日韩合并条约》虽施行于伊藤身后,但已获他认同,是以伊藤之生死并不决定韩国之存亡。不过伊藤在同侪当中,确是多了一分知进退明大势的务实,明白日本的国力和野心,都有其不得不止的极限,在手段上,较之未来那些过于操切猴儿急的后辈,也多少还知注意吃相,倘若他和他的门人继续秉政,虽不足以改变日本军国化的大历史趋势,但程度和方式上或许会有所不同——当然,那样也可能让被侵的中韩等国陷入更危险的“温水煮蛙”之境。
而安重根试图通过刺杀伊藤,一举救国拯民,这个想法失之简单,也终未奏效。但随着安氏事迹哄传天下,无数后继者起而仿效,安重根最喜爱的堂弟安明根,曾来旅顺监狱探视,归国后于1910年末谋刺寺内正毅,惜乎事败;1932年,又有一位朝鲜义士尹奉吉,在上海炸死日本陆军大将白川义则。其时韩国虽已被吞并,然亡国遗民一缕抗争血脉,历久而不灭,此中安重根精神之感召,实有大功焉。终于,1943年美英中三国以《开罗宣言》公示全球:
我三大盟国稔知朝鲜人民所受之奴隶待遇,决定在相当时期,使朝鲜自由与独立。
二战后,重获独立的朝鲜半岛虽至今南北暌隔,但都奉安重根为民族英雄。而刺杀伊藤博文的案发地哈尔滨车站,2014年初建起安重根纪念馆,月台上,当年两人驻足之处被标记出来,似乎仍在隔着百年时空,遥相对望。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注释】
[1]德川家齐为江户幕府第十一代将军,1787-1837年在位,后卸任传位其子家庆,但仍以“大御所”名义在幕后发挥影响,直至1841年去世。
[2]这两起事件在朝鲜史书上分别被称为“丙寅洋扰”“辛未洋扰”。
[3]位于朝鲜黄海道中部。
[4]安重根在自传《安应七历史》中的自评。
[5]金九号“白凡”。
[6]1889年通过,次年实施,是日本第一部宪法。
[7]安重根《安应七历史》。
[8]Thomas,即“托马斯”
[9]以波罗的海舰队为主干,编为“第二太平洋舰队”。
[10]安重根自传中误记为柳东夏。
[11]今哈尔滨道里区地段街。
[12]俄语“朝鲜万岁”。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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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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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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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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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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