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伟乍到这里,不到一天功夫就和杨厚实他们相处得很融和,虽然在交谈方面双方语音有些不大流畅,他就尽量讲慢一点,把字音吐准确一点。杨厚实他们也把话说慢些,尽量让江师傅听懂他们的话。
接着,江大伟又拿来风钻,还是同方才的样子,先把风钻的零件拆卸下来,一件一件的反复讲解、安装、拆卸,安装、讲解……
乔克仁和甫茂华从山弄那边转回来了,他见江大伟讲得很认真、很耐心,杨厚实他们也听得很入神。他示意甫茂华不要吱声,免得中断江师傅的讲解。两人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他们。
江大伟转过脸,看见这情形,被他们如此尊重他的态度感染了。他有礼貌地跟他们打一声招呼。
乔克仁从胸前的贴身口袋里掏出怀表,看看上面的长短针,然后说:“江师傅,现在4点多钟了,今天不早了,是不是先回去,明天再接着讲。”
江大伟有些犹豫:“回去那么快?”
甫茂华说:“是啊!再说,你忙了大半天,连中午饭还没有吃呢!”
杨厚实说:“江师傅,你先回去吧,我们明天再听你讲。”
“那你们呢?”江大伟问杨厚实。
“噢,我们吃在山里,省得来来回回太耗费时间和体力。”
江大伟想了一下,说:“乔经理,你们先回去吧,我不想回去了。”
乔克仁愣怔地望着他:“你不走,你想留下来?”
“嗯,我打算也和杨师傅他们一块吃在山里,住在山里,以便有更多的时间跟他们讲解,能够早一点独立工作。”
“住在山里,可不像住在家里哟,你吃得消吗?”
江大伟笑道:“嗨,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我们是做工出身的,什么苦没尝过。杨师傅和这么多的工人都能挺得住,我又怎么挺不住呢?”他说得很坦然、轻松,好像住在山里不是熬苦而是享受似的。末了,他把手放在杨厚实肩上,“杨师傅,你们欢迎不欢迎我呀?”
“哎呀,那太好了。”杨厚实轻轻地握紧拳头,往江大伟胸前擂去。
这一举动,仿佛是用一根无形的扭带把穷苦工人兄弟的阶级感情牢牢地连在一起,把电厂工人和煤矿工人的两颗心紧紧地合在一起。是的,只要普天下穷苦而勤劳的工人团结在一块,拧成一股绳,将产生一种不可遏止的智慧和力量,将创造出世间的奇迹。
乔克仁看在这里,喜在心上,他当然赞成江大伟吃住在山里,这样能够教会工人掌握更多的机械技术,对公司生产有好处。想到这儿,他抱歉地说:“江师傅,那可让你受委屈哟。”
“放心吧,没什么关系的!”江大伟随和地说。
天色麻麻黑的时候,覃七哥等几位工人来接班了。杨厚实向前来接班的工友们介绍来帮助工作的江大伟,大伙之间进行简单的寒喧之后,覃七哥等几位下井干活去了。杨厚实他们则和江大伟一块向山里走去。
眼下,新井口虽然开在山外边,但干活的人员暂时还不多,公司不肯在山外边设厨房开伙,所以杨厚实他们只得还是吃住在山弄里。从山外翻过山坳到工棚住宿处大约走20分钟,比回家的路程近得多,因此大伙不愿意耗费太多的体力返回家。
进山挑煤的乡亲们早就收工了,因为回家路途远,每天傍晚6点钟,大伙就顺便挑一担煤回去。
江大伟踩着洒满煤粒的坑坑坷坷的山路,一步步翻越过山坳。他走到山坳顶,举目向山弄下面望去,只见暮色朦胧,远处,有几排简陋的工棚淹没在氲氤的山色之中。他伸出手指问道:“杨师傅,那边几排房子就是你们的住处吧?”
“嗯。”杨厚实应一声。
“在山弄里面住,饮用水怎么解决呀?”江大伟关心地问。
“噢,真凑巧,山脚下有个洞,长年四季都有少量的水涌出来,即使连续几个月不下雨,山泉也不会干涸。”
江大伟侥有兴趣地说:“嗨!这个泉水眼如果搬到广州,肯定又是一处绝妙的旅游观赏景点。”
他们说着,谈着,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山泉洞口处。杨厚实说:“喏,你看,就是这个泉水眼。”
天色已经黑尽了。江大伟看不清楚出水眼有多大,水质有多清澈。工人们在出水眼下面挖一个坑,让水流进去,专门用来洗手、洗脏衣物的,原来的泉水坑的水供饮用的。
大伙蹲在水坑旁边,掬水洗手、抹脸。江大伟把手浸在水中,肌肤上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他惊讶地说:“哎呀,这水好暖和哇!”
杨厚实说:“这股山泉就是怪事,冬天暖和,夏天冰凉。”
江大伟抹过一把脸后,到上边的水坑掬起一捧水就喝,只感到有一股暖丝丝的液体沁入肺腑内,他感慨地惊叹道:“嗬,这水质真够甜润!”
杨厚实说:“是的,这股山泉水确实好!好多伙计都说,在山里生活了一年,感到身体强壮了许多,精神气质也比以前旺盛多了!”
“噢,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原来我们班上有个工人没进山来挖煤的时候,体质很差,连走路都感到吃力。往年每到冬天,时常感冒流涕,今年整个冬季,他就没有患过一次伤风感冒。”
江大伟分析说:“这么说来,这股山泉水里面含有某种强身壮体的物质。如果饮用多了,身体的抗病力就提高了。”
“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江大伟感叹地说:“嗨!如果我们城里的那条珠江也像这个泉水眼的水质这么好,那就太好啦!”
大伙儿议论一阵子,洗干净手脚,便向伙房走去。
韦老六老婆在厨房不知在忙些什么,又是拣这,又是拣那。杨厚实、罗福家等人还未走进厨房,在门口外面就大声叫喊起来:“肥婆,还有没有饭啊?”
肥婆拍拍胸前的布褂,说:“杨师傅,你们回来啦,饭还温在煤炉灶旁边哪!”
墩板台上,放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灯光很黯淡。直到江大伟走到肥婆跟前,他才看清楚跟进来的还有一位眼生生的工人师傅打扮的外地人。他扯一下杨厚实的手,问道:“杨师傅,这位师傅是……”
杨厚实介绍说:“噢,这是从广州来帮助我们安装发电机的江师傅!”
肥婆连连点头说:“啊,是江师傅!江师傅辛苦了!”
江大伟笑道:“噢,师傅你也辛苦了!”
“今晚有什么好吃的?”罗福家一边嚷,一边窜到炉灶跟前,一把揭开盖住饭菜的锅罩。瞬时,一股夹有红薯味的气息冒起来,直窜入他的鼻孔内。他失望地自言自语道:“唉,又是红薯饭!”
肥婆说:“如今有红薯饭吃就不错啦!”
杨厚实拿来大瓷碗,抓起饭勺,往锅内撮下去,舀起一瓢饭装入碗里。他盛好满满一碗红薯饭递给江大伟,满怀歉意地说:“江师傅,来,将就一顿算啦!我们挖煤过的就是这种清苦的日子,没什么好饭菜招待!”
江大伟笑道:“别客气!我们家里也是一样过的苦日子,糠菜半年粮,从小就习惯这种生活了!”
大伙儿围着放在墩板台上的一碟辣椒豆豉和一碗熬熟的芥菜干,津津有味地吃开了。干了一整天的活,肚子早就饿得前腹紧贴后脊背了。不到一袋烟功夫,他们就狼咽虎吞地把锅里碗里的饭菜扫个精光。
“肥婆,还有没有米汤啊?”罗福家嚷叫起来。
肥婆舀几瓢冷水浸泡饭锅,说:“没啦。方才下班的伙计都喝完了。你口渴的话,那只瓦罐还有开水。”
吃饱饭后,杨厚实把江大伟带回自己住的工棚。罗福家和几个工友则走进他们自己的住处。江大伟借着工棚角落幽暗的煤油灯光,看到屋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摆设。工棚两边铺着一层木板地铺,中央是一条狭窄的走道。
走道上,摆放着工人们脱下来的各式各样的鞋子,有木屐、草鞋和破破烂烂的布鞋。竹篾墙上,挂着大伙脱下来的刚刚从井下出来又脏又臭的工作服,与其说是工作服,不如说是脏短裤、汗巾或者背心褂罢。
江大伟刚刚走进工棚内,只感到有一股很浓的带着煤粉味的汗臭直扑入他的鼻腔内。这种气味他从来没有闻过,又酸又臭,带有一点死老鼠的腐烂味。他知道这种气味是从工人们那多日没有洗澡的肌肤散发出来的。吃住在山里,生活用水困难,大家只是在山脚下那个浅浅的泉水坑打点水随随便便洗一下手脚、抹一把脸了事。再加上天气冷,个个都懒得洗澡,在井下干活又累出一身汗,难怪肌体上的汗臭、衣服上的汗臭和煤粉杂交在一起,天长日久,就酝成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臭熏熏的气味。再之,天冷风大,大伙把工棚的门口和窗口关闭得严严实实的,通风不良,这样,那股说不出什么滋味的气体就更加熏人欲昏了。
江大伟皱了一下眉头。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忍受住这股臭味的袭击,他不能让杨厚实看见他流露出厌恶的神态来。他想,杨师傅他们长年累月住在这里,都没什么。只要住下一段日子,生活就习惯了。只要适应了这样艰苦的生活环境,也就没什么可怕的。
工人们住在山里,生活很单调、枯燥、乏味。每天清晨6点就得起床,连脸也没洗一下就去吃早饭。7点钟就得准时钻进窿口干活,一干就是12个小时,直到晚上7点钟才下班。下班回来吃完饭后,实在感到累的就干脆上床睡了。
不想睡那么早的就三五个伙计围坐在一块聊天,要不就玩一种简单的六子棋,或者打扑克牌。扑克牌是工人自己用硬纸壳制作的。大伙心中虽然经常牵挂着家中的妻儿老小,但由于回家路途远,一来一回太疲劳,一般没有急事要事,不到每月底的休息日,基本上是懒得回去的。
程一民扬起手中的扑克牌,大声喊叫道:“三八六、小南、阿眯哥,快来打牌呀!”
韦老六扯过被褥盖在身上,说:“阿民,天气这么冷,睡早点做个美梦,比打牌好多啦!”说罢,他一头蒙住就躺下了。
上白班的工人大多数陆陆续续钻入了被窝,没有睡的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江大伟的到来。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大伙儿彼此之间是你下班,我上班,要不就是你上班,我下班,从来没有客人来过这里。每天上班前,除了柴四苟、刀疤脸、黄五、阿山等四个监工把头轮流像狗一样窜进来催大伙起床上班外,平时互相见面的都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大伙出出进进都懒得打招呼。
程一民见没人跟他打牌,感到太无聊。这时,他看见杨厚实进来了,高兴地招呼道:“杨师傅,别睡那么早了,来陪我玩两手‘上游’好不好?”
杨厚实把走在他身后的江大伟推到前面,说:“阿民,别打牌了,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
坐在床铺上的和钻入被窝里的工友们听说从广州来了一位江师傅,并且还要和他们吃住生活一段日子,感到很新鲜,纷纷从刚刚睡暖的被窝里面爬起来,七嘴八舌地喊道:“江师傅……”
“江师傅,你来和我们住在一块,不怕吃苦哇?”
“……”
工人们把他团团围住,前后左右都是热情的招呼声,江大伟转脸向左边应一声,转脸向左边答一句,接着又转脸向后……,一时应付不过来,看到大伙如此好客,他感到很激动,顿时觉得一股热乎乎的血液涌上心头。
他联想到白天走来的路上,挑煤的婆娘们关切地对他问长问短的情景,眼前的这群挖煤汉子又是这般亲密无间,内心感慨不已,思忖道:我一定要抓紧时间教会杨师傅他们熟练技术,他们学不会,决不回家。
看到这些,想到这些,江大伟张开粗大的嗓门说:“各位工友、兄弟,我这次踏上黑牯岭这片滚烫的土地,如其说是来帮忙,倒不如说是来表达我们电厂全体工人对你们挖煤老大哥的真诚谢意!”
接着,他简单地叙述了一遍电厂去年以来的发电情况,末了,他激动地反问一句:“你们说,我们厂全体工人是不是应该感谢你们的辛勤劳动呀?”
大伙听了江大伟的一番话,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一个个憨厚地咧嘴笑了。
他们笑得好开心,好痛快。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千里迢迢的城里工人,隔着重重山,隔着条条河,还是如此念念不忘黑牯岭山脚下他们这一群挖煤汉子,念念不忘清江镇那一帮爬码头挑煤的婆娘们。
程一民把手中的纸牌扔开去,挤上来握住江大伟的手,使劲地摇晃:“江师傅,你跟我们讲的,我们听得太带劲了,真没想到,我们在井下挖煤,能给社会创造出那么伟大的光明,这么说,我们个个都是太阳了!”
他激动得连词语也说不通了,他一时想不出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正确表述他想要说的话。
江大伟接过他的话音说:“是的,挖煤工人就好比太阳一样,正是你们用自己的汗水和心血甚至生命,给社会给人类带来了光明,创造了辉煌!”他转过脸,指着用石头砌成的石墩上的那盏油灯,“你们看,如果我们电厂缺少煤,电厂不能发电,城里的市民家庭就像你们一样,到了晚上只能点煤油灯,工厂的机器不能运转,整座城市就失去了生命力,像死城一般。所以说,没有煤矿工人,就没有光明的世界,就没有温暖的人间!”
仿佛一声春雷炸响在这间简陋的工棚里,大伙们浑身一阵亢奋、激昂。他们怎能想到呢,他们所干的苦力活是如此伟大,他们这帮挖煤汉子是这般的神圣。杨厚实、程一民、小南、阿眯哥、韦老六等,还有在场的所有工人,一个个睁开炯炯有神的眼睛直看着江大伟,他们感觉到他似乎在用一种无形的魔力把他们的形像塑造得高大起来,充实起来,光辉起来。
过去,他们只认为自己下井挖煤,仅仅是为了养家糊口,为了挣钱换饭吃。现在,他们才明白,挖煤这活儿有着另一层特殊的意义。这种意义是任何金钱都不可比较和衡量的,更不可替代的!
江大伟见自己的一番话好像磁力一般,把大伙们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他也感到吃惊,自己的身上竟然有如此强烈的演讲才能。他原以为只有厂长、经理才具有这种无形的力量,可以用提高工薪这蝇头小利来吸引工人替他们出卖力气和血汗。没想到,这帮挖煤汉子的阶级感情那么纯真、朴实,三言两语就使他们兴奋不已,也许是他们长年生活在偏僻的山乡里,对外界的事情少见寡闻,所以,容易接受新鲜道理和知识的启导。
“江师傅,要是你长期跟我们一块挖煤,吃住在一块,多给我们讲点新鲜道理,那就太好啦!”不知是谁说道。
“是呀,你在城里见多识广,讲什么我们都爱听。”又一位工友附和一句。
江大伟很感激大伙们对他的信任,他扬扬手:“谢谢大家!其实我也和各位工友一样,在厂里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机械工人,要我给你们多讲点新鲜道理,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讲什么。如今,我只认一个理儿,老老实实做工,勤勤快快干活。就像你们多挖煤,我们多发电一样。只有这样,就能多挣几块钱,这才是最大的道理!你们说,是不是呀?”
“对,我寻思的就是这个道理!”阿眯哥抢着回答。
江大伟的到来,给这帮刚刚睡早觉的工人带来了兴奋感。大伙的倦意一下子全都消失了。他们纷纷向他提问城里工人的工作情况、家庭生活情况,还有城里的婆娘们干些什么,孩子们玩点什么,读书不读书?他们所问的也和早上肖英、方嫂等一群女人所提的问题差不多。江大伟不厌其烦地一一回答。
听到这边工棚里谈笑风生,其余工棚的工友们也纷纷跑过来凑热闹。大伙围在一起向江大伟问这问那。这么长时间以来,工棚内还没有像今这样热闹过。尤其是在冬天的夜晚,大伙吃完晚饭后,大多数都钻入被窝里面躺下不动了,整个山弄好像死去一般寂寞。
江大伟见满屋的工人如此好客,工棚里充满了生气活力。在他们电厂却很少看到这样热烈的场面,电厂中的工人的情绪好像也没有眼前这帮挖汉子这样激昂高涨。眼前这帮挖煤汉子仿佛不是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躯,倒像是一块块燃烧起来的煤,他感到屋里的温度升高了许多。
大伙儿东扯一句,西问一句,他们越讲越兴奋,似乎谁也没有睡意。他们和江大伟交谈得很融洽、随和。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江大伟看看时候不早了,便说:“各位工友兄弟,我来这里和大家工作生活还有好些日子,今晚是不是先聊谈到这儿。大伙挖了一天的煤,干了一天的活,没有谁不累的,现在先回去休息睡一一觉,有什么话儿明天晚上我们再接着聊,好不好啊?”
大伙离去后,杨厚实把覃七哥的被子搬到自己的床铺旁边,说:“江师傅,你就睡在这。反正上夜班的伙计不在,被子是有得给你盖的。”
往日睡在杨厚实旁边的程一民腾出一点空隙,对江大伟说:“江师傅,夜里气温低,三个人睡挤一点,好暖和暖和。”
简陋的地板铺席子下面铺垫着一层稻草。睡下去比直接躺在木板上暖和许多,而且还有弹性。江大伟看见自己的工作裤太脏,便解开皮带脱下来。杨厚实劝他说:“江师傅,穿短裤睡太冷,还是把长裤穿起来睡吧!在山里挖煤都是邋邋遢遢的,我们从来不讲究那么多。”
“没关系!”江大伟说罢,摊开被子钻进去。顿时,他感觉到赤条条的大腿肌肤好像触碰对一层冷冰冰的蛇皮,寒冷的被窝冻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他在被窝里面不停地缩来缩去,活像一只装在布袋里面的兔子。
杨厚实见他动来动去,说:“我说是吧,穿长裤睡就没这么冷,还是起来穿上裤子睡吧,免得你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江大伟感到也太冷了,只好听从杨厚实的劝说,重新爬起来穿上工作裤,然后再躺下。
杨厚实待大伙都躺下后,吹灭煤油灯,摸黑回到自己的床铺睡下。他和江大伟紧紧地挨在一块,不时用手掖好被子边沿,不让冷丝丝的山风从被子隙缝钻进来。他们面对面侧睡着。屋里没有一丝光线,但两人各自都隐隐约约似乎看见对方的瞳孔在闪烁着光芒。
不一会儿,黑暗的角落传来了工友们的鼾声和喘息声。江大伟还没有睡意,睡了半个小时,冷冰冰的被窝时里面似乎还没有暖气。这时,他的思绪回到了自己那个温暖的家庭。想起在家里,每天晚上,妻子总是先睡下,用自己微弱的体温把冷冰冰的被窝睡暖后,才叫他睡下。如今,出门在外,和工人们睡在这寒冷的山沟沟里,才第一次感觉到妻子的温暖,感觉到妻子体温的宝贵。
他翻了一下睡得有些疲倦的身体,一丝冷风立刻狡猾地从被窝隙缝钻进来,使刚刚有些体温的被窝又有一股袭骨的寒意。他翻身时,压实了的稻草在他的身体底下沙沙地响。他伸出手,将肩膀旁边的被子掖盖严实一点。然后,全身佝偻着,蜷缩成一团,两条胳膊互相抱紧在胸口前。
杨厚实也没有睡着。他不是因为夜里气温低睡不着,而是在挂念着家中的爱妻。今天中午时分,方嫂来看望他一下。他看见妻子的肚子已经很明显地鼓起来了,他又是心痛,又是怨恨,于是叫她不要再来挑煤了,可是她偏偏不听。她说她还能支持得住。没法子,他只好依顺她。又睡了半个钟头,杨厚实见江大伟也辗转翻了一下身,知道他还没有睡着,就压低嗓声轻轻地问:“江师傅,你怎么还未睡着哇?”
江大伟小声地说:“哎,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山里的夜晚太寒冷,一下子不适应?”
说不寒冷是假的。但江大伟不想如此直接了当说出来,只是改口说:“哦,我头一回出门这么远,有些惦记家里。”
杨厚实知道,他说的这句话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一个男子汉有妻室儿女的,头一回出远门,到夜里不挂念亲人是不可能的。就像他自己一样,平时在山里挖煤,到夜里心绪总是经常牵挂着方嫂、阿杏和小家才。
于是,他安慰说:“江师傅,你放心吧。我们尽快早一点掌握好机器的操作与维修,好让你快一点回家。说心里话,不仅你想老婆孩子,我也一样想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呢!”
江大伟说:“杨师傅,你别替我操心。我会安心在这儿工作的,我已经说过了,你们的工作也是我的工作。煤炭产量上去了,不仅对你们有利益,对我们电厂也有好处。你说,是不是这样哇?”
杨厚实“嗯”一声,然后说:“好啦,什么都别想啦!你硬是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就安安稳稳睡上一觉了。”
之后,谁也没有再说话。工棚里,除了工友们匀称的鼾声,听到的就是工棚外面呼呼作响的山风……好一个寒冷的夜晚啊!
寒夜再长,也有天亮的时候。
江大伟正睡得迷迷糊糊,只听到有个人在恶凶凶地大吼大喊:“起来!起来!天都亮了,你们还在这儿挺尸啊!”
他动作慢了一点,来人一把掀开他的被窝,瞪着鱼泡般大的眼珠子,呲牙咧齿,刚想咆哮几句。忽然发现是前天刚从广州来帮助安装机器的江大伟,连忙收敛起凶相,陪着笑脸说:“啊,江师傅,实在是对不起!我老刀不知道你昨晚在这儿过夜,没想把你吵醒了,你睡,你再多睡一会儿!”
刀疤脸哭不是哭,笑不是笑,一副难堪的窘态,他怔怔地站在江大伟面前,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知道,江师傅是乔经理请来的客人,如果得罪了对方,对方撒手离开黑牯岭,那就糟了!
江大伟瞟了一眼刀疤脸,没有作声,只顾拿起挂在墙上的衣服穿起来。
刀疤脸见他一声不吭,以为他心中有怨恨,生怕他一气之下,穿起工作服就打马返程。于是连忙说:“江师傅,你和他们不一样,随便睡多久就睡多久,什么时候起床都行。再说现在天还未亮,你再睡一会儿,等天亮以后再去井口也不迟。”
确实,工棚外面天色灰蒙蒙的,若等到天亮,还要等差不多一个小时。江大伟不理睬刀疤脸,自个穿好衣裳,把被褥折叠起来,然后跟随杨厚实他们一块走出工棚。
刀疤脸像一条狗一样,追随在江大伟的后面,他递上一支烟,讨好地说:“江师傅,你抽支香烟吧!”
江大伟把烟挡回去,冷冷地问道:“你是这儿的工头吧?”
“是的,是的。”刀疤脸点头哈腰回答,“鄙人姓刁,在家里排八,叫刁八。因为小时候不小心被火烫伤了脸,脸上留下了一块疤,所以大伙都叫我‘刀疤脸’。嘿嘿!”他自嘲地干笑两声,抱歉地说,“江师傅,鄙人方才多有得罪之处,祈望您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江大伟怨恶地说道:“你呀,就是狗眼看人低!”
刀疤脸听了这话,心中虽然很不舒服,但他不敢表示出有半点的不高兴。他不得不装出笑脸说:“江师傅,你说的是,你说的是!我刁八有眼无珠,只求你不要计较小人的不是。”
站在江大伟旁边的工人第一次见到刀疤脸如此低声下气地求饶,心中都有说不出的高兴和痛快,一个个忍不住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经过井口办公室门口时,刀疤脸又讨好地说:“江师傅,你是不是进我们办公室坐一会儿,里面有煤炉火烤。”
江大伟说:“不用了,我来这儿是干活的,不是来享受当老爷子的!”
刚刚从暖和的被窝里出来,被晨风一吹,显得特别的冷。刀疤脸缩起脖子,双手互相插入胳肢窝紧紧地抱着。他瞟了一眼江大伟,见他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自知没趣,便拐过弯儿,溜入工棚办公室……一头钻进他的床铺被窝内,继续睡他的觉去了。
杨厚实拍拍江大伟的肩,说:“刀疤脸他们每天都是这样,一大早就像催命鬼似的催你起床,然后又自个儿钻入被窝里睡大觉!”
江大伟蔑视地说:“这种狗腿子就知道拍须溜马,在工人面前扬威耀武。你把腰杆挺直一点,把头颅抬高一点,量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寒冷的晨风嗖嗖地灌入大伙的脖子内。他们把脚步迈得更快一些,向伙房走去。冷丝丝的北风像刀子一样把大伙儿方才的睡意全刮跑了。他们起床后,就索性快点吃饱早饭,好抓紧时间下井干活。。虽然方才在被窝里被刀疤脸催命般地赶起床,心中窝着一股火气。可是,既然起床了,再磨磨腾腾的也是活受罪。天那么冷,风那么大,不如快点下井算啦,多干点活儿也能够多挣点钱。再说井下没比地面冷,挖起煤来只有出汗的份儿。
工人们吃饱早餐回来,工棚办公室的门口仍然关闭着。刀疤脸早已蜷缩成一团躺在被窝里。早上来接班的工头没到这儿,他是不会爬起来的。
张传宝弯下腰,拾起一块石头朝办公室门口扔去,门板发出“砰!”的一声脆响。他大叫一声:“大睡猪,就知道催我们起床上班,有本事和我们一块下井打大锤看看!”
罗福家劝他说:“算啦,忍忍气。谁叫我们生来没有享福的份儿!”
“哼,难道他们天生就该有福气么?”
阿眯哥接着说:“老弟,别在这儿发牢骚啦!今天你还能在黑牯岭挖煤,就算有福气了!”他的话意其实是说,像古彩华、文庆强早早就死于井下,那才是真的叫命苦呢!不过,他没敢直接明说,生怕会引起大伙儿痛苦的回忆。还有,古彩华被砸死的那次事故中,自己贪生怕死,早早溜之大吉。若提起那件事,还不是引火烧身,何苦呢!
他们议论罢,便各自向山脚窿口和山外面的新井口走去。
天边的黑云慢慢地变成了一层灰白色的氤氲,升浮在薄亮的半空中。远处的山峰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了。江大伟走在崎岖的山坳小路上,回首俯视低洼处的山谷,浓重的晨雾沉沉地笼罩着工棚,仿佛弥漫着一层白色的炊烟。山乡的晨景颇有一种朦胧的美妙的诗情画意。
罗福家见江大伟神情异样,问他一句:“江师傅,眼前的这些晨雾你觉得好看不好看?”
江大伟赞叹地说:“好看,真像一幅水墨画!”随后,他指着远处的山峦,“你看,天边那几座高耸入云的峰巅,被茫茫晨雾遮没住半山腰以下,现在看上去山峦是黑的,晨雾是白的,黑白相映成趣,真是一副天然的水墨画啊!”他再一次赞叹起来。
杨厚实补充说:“如今是阴冷天,如果是三月天,黄梅时节,烟雨蒙蒙,雾锁群峰,那时候的山色更是令你百看不厌,浮想联翩呢!”
江大伟感叹地说:“我们国家的每一片土地,每一座青山,每一条江河,都是这样的壮观美丽。可惜啊,民族的工业经济太落后,和美丽的国土比较起来,显得太不相称了。”
他说这番话时,语调又低又沉,显得忧郁忡忡。晨风把他耳鬓露出的头发吹得忽忽飘动。
杨厚实拉他的手,说:“走吧,你在这儿再发出一百次忧叹,也顶不了事,我们的本事就是多干活,多挣钱。”
江大伟望他一眼,苦笑了一下,他没有再说什么。是的,他还能对杨厚实这句话反驳些什么呢,光讲空洞的道理毕竟解决不了肚皮问题呀!
走到井口后,下井的下井,拉车的拉车,各忙各的。连续两天,江大伟跟杨厚实讲解风钻的原理、结构,以及操作方法。大伙劲头很高涨,很快开始连接风管下巷道了。
乔克仁见江大伟在工人面前一点也不摆架子,又和工人们吃住在一块,心里很满意。第三天早上,他特意吩咐赵老头在墟集上买30多斤的牛肉,两桶玉米酒,还有几箩筐青菜、萝卜,用牛车拉到山脚下,然后再叫挑煤的婆娘们帮助挑到工地伙房。
原来,昨天江大伟告诉他,今天中午可以试机了。乔克仁很高兴,决定晚餐给全体工人加个菜,还给点酒喝,鼓励大伙们好好干活,主要还是表示庆贺黑牯岭矿井开始使用上机器。
听说今天可以试机了,这可是清江镇千百年来的新鲜事哟!于是,镇上的大人、小孩,能来的都来了,一时间,从镇头的榕树脚下到通往黑牯岭的路上,人群熙熙攘攘,好像赶集一般热闹。
方嫂一手牵着阿杏,一手牵着小家才,喜孜孜地跟随大伙儿向山里走去。阿杏一边走,一边颠起足尖蹦跳,高兴地问:“阿妈,矿上有了机器,往后阿爸做工就没有那么辛苦了,是吗?”
“嗯。”方嫂答应道,“听乔经理说,等到公司生产进一步发展了的话,矿里还要买回好多好多的机器。”
“哎呀,那太好啦!”
小家才天真地说:“等我长大了,我也下井挖煤,挣多多的钱给阿妈。”
“乖孩子。”方嫂夸道。
今天天气特好,昔日呼啸的寒风敛息了锋利的爪子。太阳好像也懂得黑牯岭井口适逢喜事,早早就爬出山坳,用暖融融的光辉照耀在乡亲们的身上。天晴日朗,更使大伙儿心怡神旷,精神振奋。
山路两旁的小树,有的光秃秃的枝头开始冒出了嫩绿的芽尖,陌陌辽阔的荒坡上,隐隐约约泛现出淡绿的草色。远处山脚下,不知是画眉,还是黄莺、百灵正在竞鸣。山崖削壁,生长着一层近似黑色的深绿色的青苔,经过几场绵绵细雨的浸滋,渐渐换上了嫩绿带黄的细绒,万物都在表明,春天渐渐返回大地了。
“方嫂……”
方嫂回过头,只见肖英脸庞红扑扑地挑着泥箕追上来,她上身穿着一件白底蓝印格子衣裳,下身穿的是一条黑纹布裤子。她脖子上系着一个肩垫,这块肩垫是前两天才缝好的,她用针线密匝匝地缝了好几层。她脚步匆匆地小跑过来,肩垫“扑嗒扑嗒”地扬起来。
“阿英,你今天怎么出门这么晏啊?”方嫂关切地问。
肖英喘过一口气,说:“昨晚帮阿民缝件衣裳,睡得深夜些,所以起床晚了点。”
“啊,帮阿民缝衣裳?”
“呃,是阿民叫我帮他未过门的媳妇缝制的。”肖英附在方嫂耳边小声地说,“不过,你可别乱嚷嚷出去哟,免得阿民怪我。”
“你呀,总是那么热心帮助人,将来肯定能找个好婆家。”方嫂逗她一句。言罢,她自个忍不住“格格”地笑出声来。
肖英没有回嗔她,只是一板正经地说:“嫂子,你别拿我寻开心了,我现在没有心思考虑这些。”
方嫂见肖英一本正经的,也就不说了这方面的话题,她想找别的谈,一下子又不知道随便说什么才好。
小家才觉得手臂有些酸,想到路边折一支树枝玩,挣开方嫂的手,向路旁跑去,方嫂忙叫道:“家才,你去哪?”
小家才折断一截黄荆枝条,拿在手中晃来晃去。阿杏见状,也叫道:“家才哥,帮我折一枝,我也要玩。”
小家才把枝条递给阿杏,自己又去折枝。
肖英见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对方嫂说:“这两个孩子真听话!”
方嫂说:“嗨,你还没见他们淘气的时候,有时拌起嘴来闹得鸡飞狗叫呢!”
“妈,你胡说!我和家才哥什么时候斗过嘴呀?”阿杏歪起小脸蛋,天真伶俐地纠正道。
肖英笑道:“你看看,说阿杏他们听话就是听话嘛!”
小家才也接着说:“我和阿杏才不争吵呢!”言罢,他走到阿杏身边,拉着她的手一块走。
到山里看热闹的人,大多数已经走远了,先前出门的可能差不多都走到黑牯岭了,在后面慢慢吞吞行走的是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或者身体比较虚弱的妇女。方嫂有孕在身,所以她不急不慢地走在后面。
后面传来了“吱吱压压”的抬轿声。原来,是乔应天半躺半坐在轿子上,让轿夫们抬他进山。他虽然是公司的董事长,但整个冬天里,他几乎没有进过山。因为山里北风呼啸,他怕冷,连门口也不想出,只是过年前一阵子,才出门挨家挨户催了几天的债。他总认为,公司的生产由儿子管着,用不着他多操闲心。听说今天山里开始使用新安装的机器掘进矿井巷道,他当然也想去看看新鲜。再之,难得的好天气,阳光和煦,风停树静,于是,待镇上的人都走后,他才去叫轿夫抬他进山。
轿夫走惯了山路,步子迈得很快,不多时就赶上了方嫂她们。待轿子快走近时,方嫂和两个孩子及肖英连忙走出路旁,让乔老爷他们先过去。
待轿子渐渐走远后,肖英厌恶地说道:“老爷就是老爷,连出门也不肯双脚沾地。生那两条腿干什么,不如剁去喂狗算了,免得让轿夫多抬几十斤重的骨头和皮肉!”
方嫂连忙“嘘……”一声,说:“小声点,万一让乔阴天听见了,非捉你关进大牢不可!”
肖英吐了吐舌头,左右看看,旁边没人。
还没有走到山脚新打的井口,远远就看见那里密集集的站满着好多人,不时听见人们吵轰轰的议论声。
新井口处,人声鼎沸,群情漾溢,来这里看热闹的,除了镇上的乡亲们外,邻近村庄也来了不少人,因为他们关心自己亲人所在的公司煤矿生产发展情形。另外,乔克仁还把在山里挖煤的工人全部叫来。大伙们围在刚刚安装好的柴油发动机、矿山压风机旁边,指指点点。外村妇女初次来到这儿,她们没见过井口,纷纷侧身伸出脖子,探望井口巷道,只见黑古隆冬的巷道下面闪动着几点黯淡的亮光,那是当头照明的小油灯的亮光。望着这深幽幽的巷道,一个个吐着舌头惊呼地叫出声:“哎哟哟,这个井好深呀!”
“这就算深了?嗨,现在还没挖到煤层呢!”
黯淡的灯光一点点向上移动。不多进,巷道底下传来了一声声粗壮的喘息。杨厚实、江大伟、罗福家以及另外三名工人,接装好最后一条风管和风钻,蠕动着沉甸甸的腿一步步爬上来。这条巷道的坡度很大,每爬上来一回,都要费好多的劲,身体再结实的汉子,还没爬出井口,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杨厚实走出井口后,吹灭手上拿着的小油灯。接着,后面的几名工人也上来了。
乔克仁早就在井口旁边坐等着,他见江大伟上来后,递过一条毛巾说:“江师傅,喏,擦擦脸上的汗。”
江大伟随随便便擦一下,白净的毛贴沾上了一道道污秽的痕迹。接着,他把毛巾转交给杨厚实擦。
乔克仁又问江大伟:“下面全都接通了吧?”
江大伟回答:“全都接好了,可以试机了。”
乔克仁调头看看,见自己的父亲……公司的董事长还没来到,便说;“噢,再等一会儿。”
这时,黄五像一条得到赏食肉骨头的哈巴狗窜过来,喜洋洋地报告说:“经理,董事长来了!”
人们闪开一条道,让轿夫把乔应天抬到井口跟前停放下。乔应天走下轿子,右手拄着一根黑漆一般油亮的文明棍,一步一顿地走到柴油机前面。江大伟正在用烂布巾擦拭柴油机体。
乔应天拉起阴不阴、阳不阳的腔调说:“江师傅,你辛苦了!”
江大伟抬起头,一边用烂布巾擦拭手掌上的油污,一边恭恭敬敬地说:“噢,董事长,您今天有空进山里来呀?”
“听说今天可以开机了,我要来看看,这可是黑牯岭公司一件新鲜大事啊!”乔应天抬起文明棍,指戳一下柴油机说,“这台家伙要不是你来热心帮忙安装,我们还不知道怎么摆弄呢!”
江大伟谦虚地笑道:“呃,别这样说,别这样说。”他转过脸,对乔克仁说,“乔经理,你看,还是由你来发动机器吧!”
乔克仁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还差10分钟就12点,再等10分钟吧,日头中天,图个吉利,以示像征黑牯岭煤矿犹如当空春阳,前程光明!”
中午,太阳融融,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好一个春日艳阳天呀!大伙们纷纷抬起头,仰望中天艳阳,心中充满兴奋和激动。距离井口不远的几棵古老的苦楝树上,栖落着一群黄莺、麻雀、白头翁,这群鸟儿刚刚从寒冷的冬天熬过来,正在叽叽啾啾地鸣叫。
方嫂和肖英赶来到了。阿杏和小家才挤进人群中,好不容易找到日思夜想的杨厚实。
阿杏拉起杨厚实那只粗大的手掌,欢喜地喊一声:“阿爸……”
杨厚实低头一看,高兴得一下子把她抱起来,连声说:“阿杏、家才,你们也来啦!”
“嗯,我们和妈妈一块走路来的。”
“妈妈呢?”
“喏,那边不是?”阿杏举起手中的树枝指过去。
杨厚实望眼过去,只见方嫂和肖英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她们比比划划,不知在说些什么。瞧她们那副亲热样子,俨然一对亲密无间的妯娌。于是,他抱着阿杏向她们走去。
“阿妈,爸爸来了!”阿杏老远就叫喊道。
方嫂走下来,迎上前去,嗔怪女儿说:“阿杏,快下来,阿爸做工这么累,还让他抱。”
杨厚实放下阿杏,亲昵地对方嫂说:“路途这么远,你还带着两个孩子来。”
方嫂说:“听说你们井下今天就开始用上机器了,谁不高兴哇?所以来凑凑热闹呗!”
就在杨厚实夫妻两人交谈的时候,乔克仁也站在较高的地势作了一番简短的讲话。他说:“各位工友,各位父老乡亲,从今天起,我们黑牯岭煤矿生产即将掀开新的一页。在广州电厂的支持下,江师傅不辞辛劳,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穷山沟,帮助我们安装机器,还手把手地教工人学技术。在此,我代表公司全体职员向广州电厂的许厂长、江师傅,还有电厂全体工人老大哥,表示诚挚的感谢!”
人群中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乔克仁再一次掏出怀表,长短针正好重叠在xⅱ字上。于是,他提高嗓门,仿佛是下达命令似的大声叫道:“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请江师傅给黑牯岭煤矿发动机器!”
江大伟没有推辞,在人们的鼓掌声中,情绪激昂地走到柴油机跟前,伸出粗壮的双手,紧紧握住发动机把柄,使劲地摇转。一圈、两圈、三圈……他越摇越快。瞬时,现场的人群一个个屏息了呼吸,静静地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刻。
在穷山沟生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乡亲们,自古以来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耕耘着等天田。两年前,黑牯岭煤矿开办了,工人们手挖肩挑,谁也没有见过使用机器挖煤掘进的情景。如今,这日夜盼望的情景很快就要出现在眼前了,又有谁不兴奋和激动呢!
乔应天扬威耀武了一辈子,此时此刻,他也像普通的平民百姓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大伟的身影;
乔克仁全神贯注地把目光投射过去;
甫茂华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柴四苟、刀疤脸、黄五、阿山翘首以待;
杨厚实、方嫂、肖英,还有覃七哥、阿眯哥、韦老六、小南……
还有赶牛车的赵老头、韦二伯,长年在河上划船的韦艄公、田牛、老马等等、等等,一个个都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发动机轰鸣的时刻……
时间,仿佛凝结了,人们似乎觉得等望了好久好久。其实,从江大伟握住发动机把柄到现在,时间不过十几秒钟。就在大伙们似乎等得好心焦的时候,终于,柴油发动机突然“扑扑扑”地吼叫起来。紧接着,江大伟又摁了一下压风机的开关,顿时,压风机也立即“晃晃晃”地大声吼叫起来。
“扑扑扑!”
“晃晃晃!”
一组高亢震耳的声音在群峰丛峦间荡响开来,震得山谷发出轰鸣的回音。那声音,像山呼海啸,像电闪雷鸣。
“吱喳……”附近不远的几棵苦楝树上,惊飞起一群又一群的麻雀、百灵、白头翁。它们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难怪鸟族们惊慌失措地拍翅逃窜。
“扑扑扑!”
“晃晃晃!”
柴油机在震颤,压风机在震颤。它们仿佛在向崇山峻岭宣告:“我们来了,我们的形像跟你们一般巍峨,我们将永远立足于黑牯岭之间,向荒山挑战!向大地挑战,向天空挑战!向整个世界挑战!”
随着轰鸣震耳的机器声,人群中爆发起一阵阵高涨的欢呼声、喝采声、鼓掌声……好多人眼眶里闪动着激动的泪花。
今年的汛期来得早。入夏还没几天,上游连降了几场大暴雨,红水河河水一下子猛涨起来。
早上,晴空万里,天气显得很好。韦艄公和覃伯、赵大山等十个老汉,划着满载煤炭的乌篷船,又离开了清江镇码头。
自从前年冬天乔克仁叫韦艄公他们帮助运煤下县城后,每个月少的来回走三趟,多的走四趟。每次运煤顺风顺水,既为公司减少了存煤,自己个人也挣得了一定的收入。起初,只有韦艄公、覃伯、赵大山等四个老汉运煤,渐渐地这支运煤队伍就壮大了。
在这支运煤队伍中,有个叫韦有木的老头,他是韦水根的父亲。立夏那天正值他花甲生日。今天,他是第一次运煤下县城。近年来,他身体一直欠佳,老伴和媳妇不允许他划船运煤,怕他吃不消,路上出事。韦有木服了十几剂药后,感觉精神好多了,于是硬要跟韦艄公他们运一趟煤下县城,多多少少都能为家里减轻一点经济负担。老伴和媳妇劝说不过,只好让他出门了。
湍急的河水哗哗地流淌,遇到狭窄落差大的河床,河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令人心惊胆骇。遇到河面平坦宽阔的地方,河水就像一匹又长又柔软的绸子,竹篷船轻轻漾漾地在绸子上面滑过去。船头不停地响着淙淙波涛声,接着是哗啦哗啦的划桨声。
韦艄公的船行驶在最前面,韦有木紧跟在他后面。韦艄公在这段河面风里来,雨里去,闯荡了几十年,他早就熟悉河床下面的水路,哪一段礁石密布,哪一段水面平缓,哪一段暗流漩涡多;两边河岸,哪一处尽是悬崖峭壁,哪一处是黄土坡岭,哪一处是湾道,哪一段前面就是湍流河滩,他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以前,黑牯岭没有开采煤矿,他曾把打得的鱼拿到县城下边去卖,来来回回,往往返返,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这一段河面,河岸很陡,被河水冲刷得露出一层层的石头。两岸上面的荒地,生长着一株株茂盛的木棉树,可惜现在已经过了开花季节,若不然,木棉树开花时节,远远望去,红的红、黄的黄,那一朵朵巴掌大的花儿简直就像一簇簇火焰,仿佛整棵树木都在燃烧。
两岸缓缓地向后移动,木棉树也在缓缓地向后移动,远处的山峰却在缓缓地向他们走来。
韦艄公知道前面有一段河面比较平坦宽阔,他轻轻地摇动撸桨,回过头来,看看船仓内满载的煤炭,现在正是中午,太阳当空照,煤炭在骄阳的照耀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泽,好像一颗颗金子在发光。煤装得好满,船舷吃水很深,但他划起船来很起劲,他觉得自己浑身是力气。
不知道为什么,韦艄公感到以前自己一个人打鱼时,划船从来也没像如今这样起劲。也许是这船煤浸满了工人们的辛苦汗水,或者是这船煤装载着工人们的期望,满载着黑牯岭煤矿的前途与希望。因为,公司要发展生产,就必须尽快地把煤运出去,卖给用户,换回大把大把的钞票,变成工人们的工资,变成自己外孙女阿英的挑煤钱,还有变成他和眼前这一群摇橹老汉们的辛苦钱啊!
早上,肖英和许多婆娘们一块挑煤装船时,她最先挑上船的是外公划的这只船。韦艄公看见阿英气喘吁吁地踏上跳板时,嘱咐她不要挑太满,肖英熟练地拎起泥箕屁股,将煤卸下舱内,只是笑了笑又奔颠颠地碎步跑上码头。
“老木哥……”韦艄公张开喉咙,大声喊话道。
韦有木正在使劲地划船,听见韦艄公在唤他,他应道:“韦老伯,你叫我吗?”
“你第一次运煤,划了这么远的路程,吃不吃得消啊?”韦艄公关切地问。
“放心吧,我又不是头一回摇桨。”韦有木大声回答。
河面坦阔,水波哗哗响,他们两人的说话声,很快就消逝了,跟在韦有木后面的覃伯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有一只水鸟飞快地从河面掠过去,好像叼起一条小鱼。
沿河两岸,不是丛生的荒草,就是峻峭的石壁,偶尔见到三、两个放牛娃坐在牛背上任牛慢悠悠地吃草,不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子声。那笛子的调子娓娓悦耳。放牛娃见了韦艄公他们的运煤船队,便停下来,挥舞着双手,大声呼叫,显示出一副十分热情的样子,大概他们对这支运煤船队很熟悉了,而且结下了深深的好感。
山重重,水悠悠,在坦阔的河面上,木船随着橹桨的“矣乃”声,轻盈盈地行驶。然而,如果船只划到了狭窄而落差大的河床时,载满煤炭的木船仿佛像一支离弦的箭,“嗖……”的一下,转眼前就被急流冲驶出数十丈远,经验少的艄公们往往紧张得双手须臾不敢离开船舵。Χiυmъ.cοΜ
当然,如果仅仅是河流湍泻,河床下面没有暗礁,没有礁石激浪形成的漩涡,这对于常年闯荡风雨的韦艄公、覃伯来说,他们是无所畏惧的,并希望一程水路都是这样。水急船快,好早日到达县城。
不知驶过了几重山,绕过了几道湾,天上的太阳渐渐被船儿甩到茫茫云水路后面去了。韦艄公见前面又是一处河宽水缓的停泊处,便勾着手指含在嘴,向后边的同伴们打了个长长的唿哨。那唿哨很响,很清脆……这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停泊信号。于是,十只木船缓缓地靠近岸边。
韦艄公熟练地把船划近岸边后,解开系在船舷的粗麻绳,一个箭步跳上岸,将拿在手中的绳子绕缠在一块石头上,把船固定住。
摇了一天的船,艄公们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大家上了岸,寻找来一大把枯枝败叶,开始生火做饭。一缕缕炊烟升飘在旷阔的河边。
黄昏降临了。弯弯曲曲的河水尽头处,晚霞像火焰一般燃烧着,仿佛把天边烧着了,也把河水烧着了,赤红赤红的。旷阔的河岸,傍晚的景色令人陶醉,河岸边的青草开着星星点点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小花。没有风,四周显得异常宁静,连河水的流淌声也听不到。
老汉们围着一只铸铁鼎锅团团坐着,韦艄公不时往鼎锅底下塞入几根柴火,让火苗舔着墨黑的锅底。不多时,锅内的水发出吱吱响声了。
“覃伯,木哥,你们是想吃饭还是想吃粥?”韦艄公解开布口袋,露出白净净的碎玉米,问道。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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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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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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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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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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