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做饭就做饭。”韦艄公拎起米袋,往鼎锅内“哗……”一声倒入碎玉米。他们往日在外边做饭时,总是这样,大伙把米凑在一块,合伙做饭,省时省柴,又增添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情趣。韦艄公凭着手感估计倒得差不多了,就停止拎米袋,随后把锅盖盖好。
不多时,晚饭做好了。菜是现成的萝卜干,还有两瓶自己腌制的辣椒酱和荞头酸。老头们舀好饭,随便夹点萝卜干、辣椒酱、荞头酸放在饭碗内,别有风味地吃开了。
吃完饭,天色就黑得差不多了。老汉们洗净碗筷、鼎锅,将这些东西仍放在原地,留着明天早上还要做一顿早餐。他们摇了一整天的船,感到有些累,一个个懒洋洋地躺在岸边的石头上、草坡上。
韦艄公紧挨着韦有木,他转过身问道:“老木哥,你累不累?”
韦有木说:“好长时间没出这么远的门了,累是累点。不过,老哥,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能挺得住。”
韦艄公歇了一会儿,觉得精神多了,便解开扎在腰际间的汗巾,走到河边,将汗巾浸到河水里,悠荡几下拿起来,绞干水,然后抹抹脸,擦擦身体和四肢。
弯弯的残月爬上半空,淡淡的月光映照在河面上。韦艄公搓着汗水巾,把月影搅动得支离破碎。静谧的河边,只听见一阵阵“哗啦哗啦”的流水声。韦艄公涮洗干净罢,重新回到韦有木身边坐下。
不知是谁已经睡着了,竟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鼾声。
“老木哥,白天出了一身汗,你不去洗洗?”
韦有木感到有点疲困,再加上睡意袭上脑子来,他含糊不清地说:“算了,先睡一觉再说。”
这帮艄公们为了多运一些煤,连船舱内的铺位也用来装煤了。秋夏之季,他们就岸边作铺天当被熬过一夜。徜若遇着下雨,才钻入船舱内躺在煤堆上,当然,煤堆上面铺有一张草席。
刚刚入夜,蚊虫很多,围在艄公们的耳边轰轰叫。韦艄公不时用方才折来的小树枝拍打着,驱赶蚊虫。这些蚊虫真是令人烦恼,赶又赶不掉,打又打不着。往日在家里,夜里熏着一把晒干了的青蒿,不用放蚊帐就能入睡了。可是露宿于旷野郊外,别说熏一把青蒿,就是十把青蒿也不顶事,阵阵晚风一会儿就把熏烟吹就到一边去。
夜深了,蚊虫比方才稀少了许多。韦艄公这才得歇息一会儿。他躺在松软软的沙土上,两只巴掌的手指交叉在一起,垫在他的后脑勺上。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天上的弯月,思绪完全溶化在深蓝的夜幕中。此时此刻,他想起孤单伶仃的外孙女儿肖英,想起了外孙女儿的苦难身世,想起自己如何含辛茹苦地抚养她长大成人的日日夜夜……
肖英命苦,她还没有完全懂事,父母亲就先后因患急病猝然死去。那年,韦艄公把1岁多的孤苦伶仃的肖英从外村带回清江镇,每天出去打渔时,他就把她带到船上。网上鲤鱼、卿鱼时,他将鱼放入船仓内,幼小的外孙女就扒在船仓旁玩耍,有时好奇地伸手捉鱼,鱼儿被她弄得活蹦乱跳,把水珠溅得她满脸都是。每每这时,小肖英乐得哈哈大笑。在船头划桨的韦艄公听到外孙女天真浪漫的笑声,回过头来看一眼,也跟着乐起来。
有一回,韦艄公出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打渔,夜里突然刮风下雨,气温下降,小肖英不幸因感冒引起高烧。孤伶伶的一条木船白日漂到哪儿哪儿就是家,附近一户人家也没有。他抱着浑身发烫的外孙女,急得团团转,这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啊!韦艄公望着漆墨的河面心一横,连夜划船向县城赶去。
起初,外孙女烧得直叫口渴,他划了一会儿浆,又俯下身来喂她几口开水。末了,肖英烧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双目紧闭着,她已经不知道哭,也不知道渴了。韦艄公借着昏黯的煤油灯光,瞥一眼病孩的模样,心焦如焚,拼命摇浆。
前面就是人们常唤作“猴儿愁”的险水滩了,这段水路,水急礁密,白日行船,尚且提心吊胆,何况月黑风高的夜晚,但是,为了外孙女儿的性命安危,韦艄公顾不得多想了。他凭着自己熟悉的经验,一会儿把船划向左边,一会儿又划向右边,他硬是捏着一把汗,总算冒险闯过了“猴儿愁”。
待他把船划到县城码头时,天色蒙蒙发白了。他抱起外孙女儿,顾不上船舱里打下的十几斤鱼,跳下船就往私人诊所赶去。
“嘭嘭嘭!”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谁呀,一大清早死人了嘛!”里面传出一阵粗俗的恶语。
“医生,钱医生,快开门呀,我外孙女儿不行了!”站在门外的韦艄公火烧眉毛地又是拍门,又是催唤。
钱医生搓着惺忪的睡眼开门了,见是韦艄公,这才有些高兴地说:“哦,是韦艄公啊,今天这么早就给我送鱼来啦?”
“钱医生,我不是送鱼,是我外孙女儿病得快不行了!”韦艄公抱着孩子直闯进屋里说,“你快给看看吧!”
钱医生一听说不是送鱼,马上变了脸,慢悠悠地说:“急什么呀,我还未刷牙洗脸呢,你先把孩子放在病床上吧!”
韦艄公火气上头了,他把外孙女儿放下病床后,本想一把揪住钱医生的衣领,狠狠地推搡他几下。可是,韦艄公想到外孙女儿的病情,徜若把钱医生惹火了,他拒绝给外孙女看病,到头来还不是害了孩子。因此,他将欲要窜出喉咙的怒火强压下去,央求道:“钱医生,求求你了,还是快点给这可怜的孩子看看病吧!你看,她已经昏迷了两个多钟头了呀!”
悲切凄然的声调似乎打动了钱医生,他掉过头看了看床上躺着的孩子,然后慢悠悠地回过头来,拉长腔调:“唔,孩子是病得不轻。不过嘛……”
韦艄公已经从钱医生的神色中领悟了他的意思,连忙陪着笑脸说:“钱医生,你放心!钱嘛,我身边没带着。不过,我昨天打了十几斤鱼,现在还在船上,我这就去给你拿回来。”
听了这话,钱医生阴沉的脸上又重新浮现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纹路。他穿起白大褂,戴上听筒,走到病床前忙碌起来。
韦艄公惦记着外孙女儿的病,他跟在钱医生的旁边看着,钱大夫摆摆手,催说道:“你快去拿鱼吧,我这就给孩子打一支退烧针。”
韦艄公走出诊所后,心中放心不下,撒开两条腿奔跑起来,他不是耽心船上的鱼被人偷去,而是想抓紧时间快去快回。上船后,他掀开船舱盖板,舱内的鱼还在游来游去。他把鱼装入竹篾编织成的大鱼篓,跳下船又往回跑。
他提着沉甸甸的鱼篓,水珠不时从鱼篓往下滴,把马路滴湿了一路。这时,天色还早,到码头挑水的行人还不多。平日那些行凶作恶的街霸地痞恐怕不未起床。不然,如果碰上那帮家伙,韦艄公的鱼少少挨敲窄勒索去三、五条。琇書蛧
韦艄公喘着粗气赶回诊所后,只见一位护士正在给小肖英打吊针。韦艄公放下鱼篓,顾不上抹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护士小姐,孩子的病怎么样?”
护士支放好注射液瓶,回答说:“老伯,您放心吧!孩子患的是肺炎,我方才给她打过针了。”
“那太太谢谢你和钱医生了!”
“钱医生吩咐说,你小孙女儿的药费如果你实在没钱支付的话,每天就打两斤鱼送来抵账,为期一个月。”
“行行。”韦艄公感激涕零道。
那次,小肖英足足住了10天医院,出院时,身体瘦得像猴儿。韦艄公带着外孙女在船上漂泊了20多天,每天早上按时送去两三条鱼给钱医生。他想,一个正直的男子汉,说话要算数,不然,以后说不定还要求助于钱医生的。果然,两年后,3岁多的外孙女又患了一次重病,他还是像上回那样,打鱼抵付药费。
唉,岁月悠悠,生活再贫苦,日子再艰难,总算熬过来了。如今,肖英已经长大成为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回想起不是爹娘胜似爹娘哺养外孙女儿的日日夜夜,韦艄公感慨万千。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头,又当爹,又当娘,料理一个孤伶伶的女孩子,那份苦水浸泡的日子,不用说,有多么辛酸难熬啊!
外孙女儿长大成人了,韦艄公催她早点把婚姻大事办了。先前几年,韦艄公跟她提过几次,她总是撒娇道:这辈子谁也不嫁,只跟外公过一辈子。小时候,外公辛辛苦苦照料拖理她十几年,如今,她怎么能忍心出嫁,扔下一个孤寡老人不管呢。她要报答外公的养育之恩。
韦艄公看见外孙女儿如此固执,很是伤感,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她的亲身妈妈了。几年前的一个清明节,韦艄公对她说,带她一块去祭扫她父母亲的墓。说实在话,肖英差不多有10年时间没去祭扫父母亲的坟墓了。因为从清江镇到原先的老家,路途有三、四百里远,而且山路崎岖,座落在一个偏僻荒凉的山旮旯里面。
乱石岗上,生长着一丛比人还高的荒草,形状犹似一个小小的山包,荒草下面葬的正是肖英的父母。坟墓旁边,长着两棵苦楝树,这是韦艄公当年栽下的。
韦艄公向前来扫坟的村民借来月刮、铁铲一下一下地除掉自己亲生女儿女婿坟头上的荒草,然后,铲来几块草皮堆在坟头上。他放好祭品,点燃香火,焚烧纸钱。末了,“扑通”一下跪了下来,诉说十几年来抚养外孙女儿长大成人的艰辛,诉说着外孙女儿如何孝敬老人的一片孝心。
接着,话题一转,提到了肖英不肯出嫁,要守在家中为自己养老的事,在这个问题上,外孙女如何不听话,如何固执等等。说着说着,声调如泣如诉,似悲似哀,听罢,真叫人同情怜悯。
起初跪下来向父母亲坟头叩了三回而后站在旁边的肖英,见到外公说得肩头都要快抽缩了,心生内疚,想不到自己的孝心竟然使老从如此伤心,急忙再次跪在父母亲坟头前面,表示要听外公的话,尽早了结老人家的心愿。她许下愿后,又安慰外公一番。
此行扫墓的目的总算达到了。肖英和文庆强这对娃娃亲的年轻人终于相爱了。原本打算在今年内选择好个日子把婚事办了,谁知,祸从天降,强仔不幸被放炮事故送了命,好端端的事儿变成了绵绵忧伤。回想起这些,韦艄公的心就好比被尖刀割了深深的一个口子。
韦艄公躺在沙滩上,望着深邃幽暗的夜空,残月附近,慢慢地飘移来一朵浓重的乌云。不多时,乌云遮住了月亮,一团黑沉沉的影子仿佛一只偌大的黑箱把他和他的同伴们,以及周围的一切景物全都装了进去。瞬间,韦艄公感到心情阴郁下来。
文庆强死了之后,肖英好长时间未能从痛苦的漩涡中走出来,尤其是文妈,由于思儿成疾以至精神恍惚断气在强仔的坟头上。她的内心又一次受到沉重的打击,连续几天吃不下饭。
韦艄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怎么也没想到,外孙女儿的命这样苦。在那阵日子里,韦艄公有一回没跟大伙运煤下县城,整天呆在家中陪伴外孙女儿,一声长一声短地劝慰她,叫她把心放宽些,想开些。
好在肖英是个性格爽快的女子,半个月之后,她终于从痛苦中走了出来。尽管如此,对于外孙女儿的婚姻大事,韦艄公一直惦挂在心里,但是,他没有提出来。他想,这件事情暂时等待些时候再说吧,反正一家女子百家求,不用操心她嫁不出去。
只是往后一定要给她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婆家,让她过上好日子,不再像在此之前所受的苦难。如果给她找到好男人,自己作为长辈的,也就放心了,即使两条腿一撑,双眼一闭,活了这辈子再没有什么牵肠挂肚的事留在世上,自己也好在九泉之下向她的父母双亲告慰去了。
韦艄公的手臂被脑勺垫困了,他抽出手,翻一下身,吁出一口长长的叹息。人老了,心事也多了,许久也理不清楚思绪。睡着、躺着,他索性坐起来,掏出随身携带的烟斗和烟袋,装上一锅烟丝,划着火镰点燃火绒,“叭嗒、叭嗒”地抽起烟来。
“韦艄公,你还未睡着哇?”韦有木一觉醒来,看见韦艄公正在烟,便问。
“嗨,睡不着。”
韦有木跟着坐起来,他伸手拿过韦艄公的烟斗,吸完最后一口烟,关切地又问一句:“你想什么哪?”
韦艄公叩掉烟锅内的烟灰,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说:“木哥,睡吧,明天还要划船呢!”说罢,他重新躺下来。
韦有木从黑暗朦胧的夜色中,已经看清楚韦艄公的表情。他虽然没有把心事告诉他,其实他也知道韦艄公想的是什么……
五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翌日晌午过后,老天爷就变脸了。起先是东南方向的天边出现了一层黑压压的乌云。谚语说,南边黑,大雨漂起船。不一会儿,这层乌云随着一阵狂风,扩散开来,奔跑开来,变成一块又一块仿佛悬浮在半空中的大石头,眼看就要砸下来。
韦艄公回过头,大声喊:“木哥,‘猴儿愁’就要到了,加把劲,争取在大雨来到之前闯过这段险滩!”
狂风呼号,湍流喧哗,把韦艄公的唤叫声淹没得差不多没了。不过,韦有木隐隐约约中听见了韦艄公的喊叫声,他大声应道:“韦老伯,放心闯滩吧!”
“猴儿愁”地段,连连绵绵共有九个险滩,两岸悬崖峻峭、陡直,好像刀削斧劈一般,连善于攀登跳跃的猴子也发愁攀不上去。两岸河床狭窄,落差大,上游一段河面比较担阔,河水悠悠,突然被阻挡在这个鬼地方,仿佛千军万马争先恐后一块拥挤进狭隘关口中,滩上河床礁石密布,千军万马互相绊倒在一堆,结果形成惊心骇魄的场面:船只经过这里,时而打转转,时而像脱缰的野马,一个俯冲荡出几十丈远,稍不小心,船只就会在倾刻之间撞着湍流下面的暗礁上。
这段犹如谈虎色变的险滩,不知有多少船只翻沉、粉碎,不知有多少渔民葬身鱼腹。但是,冬去春来,年复一年,为了苦难生活,穷人们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死闯过去。
“闯滩罗!”韦艄公向后面的伙伴们发出一声长长的号子,呼叫声被峻峭的陡壁荡过来,震过去,形成一层又一层的回音。当然,这回音与震耳欲聋的急湍咆哮的水浪声相比较,就变得太微弱了。
黑石头似的大块大块的乌云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了,天空与河面的空间距离几乎没有了。天色黑古隆冬的,就像一顶偌大的黑顶锅倒扣在天地间。
“闯滩罗!”韦艄公又大声喊了一下。
“闯滩罗!”韦有木接着喊了一声。
“闯滩罗!”
“闯滩罗!”……
覃伯、赵大山等老汉一个接着一个高声呼叫起来。
这帮艄公们仿佛正在用自己的呼喊声向恶劣的大自然界宣战,用自己的顽强意志向急流险滩宣战,用自己勇敢的决心和毅力向即将降临的暴风雨宣战!
艄公们长长的号子,久久地回荡在狭长的河谷两岸,虽然震耳欲聋的波涛早已把他们的呼唤声盖没了,但是,他们的豪迈气概丝毫没有消失。他们牢牢握住船桨,随着湍流左右冲泻,随着波涛上下漂浮,开始又紧张又惊险的搏击。
哗哗哗!天空仿佛缺了一个大口子,粗点粗点的暴雨没头没脑地降落下来了。接着连续是几个惊天动地的炸雷,好像老天爷发怒了,甩动一根根绳索,狠狠地抽打大地,抽打山岭,抽打千百万年流淌不息的红水河,抽打世世代代操劳不歇的红水河上的子孙们。瞬时间,又是狂风,又是暴雨,整个河谷一片白茫茫。在雷雨的助虐下,湍流显得更加汹涌了。
韦艄公顾不上抹去从额头上淌到眉梢的雨水,他瞪着两只铜铃一般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全神贯注地把握着木船的尾舵。他懂得稍有不慎,整条船就有裂体翻沉的危险。
往日,风和日丽,经过这段险滩时,他凭着年长日久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可以说,没费多大心神就闯过去了。然而,此时此刻,天气如此恶劣,韦艄公不敢疏忽半点,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似乎就要绷断了。今生今世以来,每回经过“猴儿愁”,从来没遇到过像今天这样猛烈的暴风雷雨。
大雨一阵比一阵下得密集,雷声一声比一声炸得更响,老天爷简直是在发威发疯了,似乎是要把储蓄了一个冬天的能量全部释放出来,不管你大江大河承不承受得起,不管你自然界一切生灵受不受得了,它只管发威发怒。云密雨大风狂,天色显得昏暗了许多,现在虽然是晌午才过去不久,却好像跟傍晚差不多。
奔腾的河水像一头发疯的猛兽急泻向前。
轻飘飘的船只仿佛是一匹断缰的野马在狂奔着。
心情比韦艄公更紧张的是韦有木,他久病初愈,身体本来还很虚弱,狂风骤雨吹打得他几乎站不稳船头,如果不是手中牢牢把握住船舵,他可能已经趴下去了。
密集的雷雨连续下了差不多半个钟头,雨水早已灌满船舱内的煤,黑油油的煤水从船舷边沿流了出来。整条船连煤带水已经超载了,河水已经大大超过了船体的吃水线。尽管如此,在奔泻的河流面前,船只仍然显得轻漂漂的,仿佛一片随波逐流的腐叶,艄公们几乎把握不住自己的船只了。他们谁也没想到,这场雷雨下得这么大,狂风刮得如此猛烈。他们更没敢想象下去,今天将会发生怎么样的后果。
韦有木的船儿在湍流中打转转,他感到胸口内一颗怦怦跳的心就要蹦出喉咙外面来了。他觉得自己的双脚好像不是踩在船板上,而是踩在一团轻盈盈的乌云上,自己的躯体将随着乌云化成雨点往下坠落,坠落下万丈深谷,坠落到阴森森的十八层地狱中去。
大雨茫茫,韦有木透过密密麻麻的雨点,朦朦胧胧地看见前面韦艄公的影子,那个影子左晃右摆,一上一下,时而又消失在密集的大雨中。韦有木的视线不敢在前面那个模糊的影子多停留一秒钟,更不敢掉回头看看后面覃伯的船儿距离自己有多远。这时候,每一秒钟都关系到整船煤的安危,关系到船只的安危,更关系到个人性命的安危!
韦有木拼力地屏息着呼吸,生怕已经悬跳到喉结下面的心稍有不慎就立刻蹦出喉咙外面,落入滚滚波涛中,从而再也无法寻找回来了。然而,不管他怎样提心吊胆,怎样小心奕奕,河面突然刮起一股更加猛烈的狂风。这股狂风犹如一条线般从他的背后疾扫过前面,使他的木船失去了重心,失去了控制,一下子被湍急的浪涛冲出十几丈远,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船体冲撞对了河边的一块巨大的礁石上。倾刻间,木船支离破碎了,韦有木“啊……”的一惨叫,眨眼就淹没在涛涛急流中……
那一声惨叫,好像一股电能,瞬间传到了韦艄公的肌体内,他浑身一阵痉挛。其实,雨声沙沙,湍流哗哗,狂风呼啸,韦有木落水前的那声惨叫声早就淹没在大自然的淫威中去了。
韦艄公只是凭着自己的感官本能意识到后面那只船出了事。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想看看韦有木到底怎么样了。这时候,方才那股强劲的风流瞬间迎面向他扑来,而船头前面又突然出现一块巨大的礁石。平时,经过这里,只要把船只靠向右边一点,就可以避开触礁的危险。
可是,眼下韦艄公心中惦挂着同伴的安危,却忘记了自己所处在的险恶环境中。他怎么也没想到,迎面吹来的这股猛烈的狂风就是平时在陆地上非常罕见的飑线风。这种飑线风一般在雷暴雨的天气下特别是在狭长的河岸中央最容易形成,风速每小时超过100公里以上,在它经过的范围内,具有非常猛烈的摧毁力。它来得迅猛,也消失得快。就在韦艄公走神的一刹那,他的木船突然失控地闯入礁石张开的血盆大口之中。
一起恐怖的场面又出现了。韦艄公的身体随着船只的快速冲撞,高高地抛出两丈多远,然后又重重地掼在礁石上。他连一声惨叫也来不及喊,就咽了气。殷红的鲜血从他的脑后勺渗透出来,把楮褐色的礁石染红了,雨水很快把血水冲到河里。韦艄公的下肢浸在河水里,上半身搁在礁石上,两条腿被急流冲刷得晃晃荡荡,好像两条折断的败柳垂落在河水中。河水只要再荡漾几下,柳条就将被冲得无影无踪。
韦艄公静静地仰躺着,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在望着天空。他好像在向老天爷质问:苍天啊,你为什么如此凶狠残忍,对待我们穷苦百姓没有半点仁慈之心?他的手始终保持着拳头形状,也仿佛在向红水河发问:红水河啊,多少年来,你养育着我们,为什么突然翻脸无情,对自己的子孙变得如此残暴,连我们的骨肉血液也要吃尽喝完?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暴雨仍然在下;
狂风仍然在喊;
雷霆仍然在炸……
自然界的凶神们丝毫没有理睬韦艄公在天之灵的质问,它们仍然在发泄淫威!
韦艄公至死也不肯瞑目。他是在惦挂着外孙女儿的未来生活,还是在回忆自己今生今世一辈子的磨难?
韦艄公至死仍然紧握着拳头。他是在愤慨苍天的不公道,还是欲向红水河讨回自己不应该过早失去的一切?
唉……大雨茫茫,永远也洗刷不掉韦艄公心目中的怨恨和怒火啊!
两起船祸就这样在倾刻之间发生了。两个生灵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永远离开了人世间。一分钟前,还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韦有木和韦艄公,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这样从此告别了亲人,告别了阳光,告别了春天,告别了养育他们的清江镇!
在后面的艄公们由于距离韦艄公较远,加上又被滂沱大雨遮挡住视线,所以根本不知道韦艄公出事。唯有跟在韦有木后面的覃伯提心吊胆地把握住船舵,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敢地盯视着船头三、四丈的河面,不时也抬起眼睛瞟一下不远处的韦有木。
说真的,覃伯很担心木哥应付不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雷暴大雨。因为他大病初愈,体力虚弱,如果天气晴朗的话,闯过“猴儿愁”是没多大问题的。可是,现在,气候恶劣,风雨交加,水急滩险,自己身强体壮,还感到力不从心,何况一副病恹恹体态的韦有木。
突然,覃伯看见距离他前面四、五丈远的地方瞬间出现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恐怖的情景,好像是谁挥起一把无形的锋利的刀从河面迅速直削过去,风声吼叫得更可怕了!
在一股急流的冲击下,覃伯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凌空飞渡一般,心弦绷得紧紧的。眼看就要绷断了,他浑身一阵痉挛,连毛发都竖立了起来。他牢牢把握住船舵,辨清水路,左闪右避,总算躲过了那阵恐怖的冲击。
就在他惊魂未定的时刻,他忽然发现韦有木的船只在他的眼前消失了,他赶紧抹一把挡住视线的雨水,想全力搜索韦有木的踪影。可是,天茫茫,雨茫茫,河水也茫茫,哪里还见韦有木的影子。
谁也不愿意看到的惨祸终于发生了!
“木哥……”覃伯心焦如焚地呼喊起来!他的呼喊声在风雨中震荡,在激流中震荡,在雷电中震荡。可是,任凭他的憔悴的呼喊声再响亮,再狙犷,也很快消失在风雨中,消失在激流中,消失在电闪雷鸣中……
覃伯屏息着呼吸,全神贯注地搜索河面。忽然,他发现礁石旁边回流的水面漂浮着半截船桨,船浆晃荡几下,又被急速的激流冲出前面。望着那截断浆,覃伯感到好像是一截肢体,他觉得自己一阵头晕目眩,他知道,和自己一块同行的韦有木落难了。就在他万分悲切之余,闪眼间,好像看见侧面礁石旁边搁着一个躺倒的人,还没待他看清楚,船只唰的一下被激流冲出十几丈远。
“木哥……!”覃伯急忙回过头来喊一声。他哪想到,方才看见的人影不是韦有木,而是韦艄公的遗体。
覃伯想把船停住,可是,狭窄的险滩湍流根本由不得他把船放慢一点。他的心思刚刚分散一点,只感到船打横晃荡起来,他赶紧重新调转好船头,让船只顺水冲下。过了这段险滩,到下游水流缓些再说吧,覃伯打定主意,只好把悲痛压在心底。
“猴儿愁”终于闯过了。这时候,风停了,雨也渐渐小了。河面坦阔了,水流平缓了,覃伯内心紧绷的神经略略放松下来。然而,只是一刹那,他的内心瞬时又紧张了下来。原来,他看见前面坦阔的河面上,空荡荡的阒无一人,韦艄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踪影。他急忙把船靠住岸边停辍下,回过头来,双手凑在嘴巴形成个圆筒状,大声呼唤道:“韦艄公,你在哪呀?……”
一声又一声悲壮的声音顺着河床向上游荡去,向天空荡去。
后边的几条船渐渐地过来了,赵大山和其余的几个老汉,像覃伯一样,把船搁在岸边。
“覃伯,韦艄公、木哥他们呢?”赵大山下船走过去,问道。
覃伯的眼眶湿润润的,不知是方才的雨水泡的还是让悲痛的泪水浸的。他在眼睑下端抹一把苦涩的水珠,然后嘤泣泣地哽着嗓带说:“大山兄弟,韦艄公和木哥……他们的船翻……翻沉了……”
“啊,韦艄公和木哥他们……”赵大山怎敢相信啊,韦艄公走这条河,不知闯过多少次风风雨雨。每次只要和他在一块打鱼,他就感到心里踏实许多。尤其是为公司运煤以来,只要和他在一块闯滩,他就觉得心中稳扎许多。现在,他和覃伯等八个人都闯过来了这场罕见的大暴雨,而韦艄公和木哥却不见了……想到这儿,他眼眶里的泪水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大山兄弟,先别哭了,我们先把船停在这里,上岸回头去找韦艄公他们吧?”覃伯忍住悲伤,劝说一句。
赵大山红着眼睛,哽着说:“找,上哪儿去找呀?”
覃伯连忙把自己方才闪眼间见到的情形叙述了一遍。末了,他说:“我也不知道他是木哥还是韦艄公,只是船速太快了,我想再看一眼都来不及。”
“快走,兴许韦艄公还有一口气呢!”赵大山忙拉住覃伯的手,催道。
“对,我们一块去找。”其他的老艄公异口同声叫道。
覃伯摆脱赵大山的手,唤一声:“田牛哥,老马,你们俩和我还有大山兄弟一块去,其余的四个人留在这里。”
“覃伯,我们大伙一起去找吧。”有人恳求说。
“你们留在船上也有事情做。”覃伯指着船舱内的煤说,“你们看,煤仓里水太多了,你们用瓢把煤水勺出来,减轻一点船的载重量。”
覃伯吩咐完,便和赵大山等三个人一起,沿着岸边往上游走去。这场大雨差不多下了一个小时,雨水把岸边的松泥冲刷出一道道水沟,泥浆和雨水一起流入河里,河水呈现出明显的混浊状,河边水面漂浮起一串串淡黄色的泡沫。在一处河水转弯的地方,岸边黄土坡垮塌了一大块,年年总是如此,至使河岸越来越宽,河水越来浑浊。
覃伯细心地观察河边,突然,他朝着下面的河里叫喊一声:“大山兄弟,你们看,那是什么?”
赵大山一看,原来是半节船桨,正在刚刚崩塌的岸边回水处漂来漂去。船桨附近,浮着一层层泡沫,形成半圆状。睹物思人,赵大山顾不得多想,便沿着没有崩塌的岸边下去。
“大山,你下去干什么?”覃伯连忙问。
“我下去把船桨捞上来。”
“船桨已经烂了,还要它有什么用?”
“你别管。”
覃伯理解赵大山的心情,也就不再阻止他了。
不多时,赵大山把船桨捞上来了,他指着船桨的把手镌刻的一个记号说:“覃伯、田牛、老马,你们看,这是韦艄公的船桨!”
原来,船桨手把上刻着韦艄公自己常用的“”形符号。赵大山记得有一回,他问韦艄公刻这个三角形符号有什么含义?韦艄公说:“三角形下面宽,上面尖,就像一座大山,顶天立地站得稳固,象征着我的船只也如同大山一样稳固牢靠。不管风吹浪打,照样岿然不动啊!”
韦艄公回答罢,爽朗地呵呵笑起来。老艄公的寄寓多么好啊!“”的含义图简意赅,寄寓着韦艄公和他的同伴们深深蕴藏在心底的美好的愿望。
可是,美好的寄寓现在却惨遭到暴风雨的鞭挞、摧残,“”的主人的性命如今不知怎么样了?覃伯抚摸着船桨上的“”符号,心中憔悴如焚,连忙说:“大山,把船桨放在这儿,先去寻找韦艄公他们要紧!”
赵大山不肯,执意要把船桨随身带上。
下了一场特大暴雨,河水显得比方才上涨了许多,湍流哗哗响。覃伯细心留神,生怕错过方才所目睹过的地方。他看看前面,岸边孤伶伶地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木棉树。他内心很清楚地记着,从这棵木棉树到韦艄公出事的地点,大约还有30丈远。
终于到了“猴儿愁”出事的地方,两岸离河面有10多丈远。覃伯指了指河里的一丛礁石,说:“方才,我看见不知是韦艄公还是木哥的船在那里。田牛,你年纪轻些,眼睛比较好,你看看下面那儿是不是还有人?”
田牛50岁不到,目光自然比覃伯好用些。他揉几下眼睛,还是只看见礁石,没看到人影。他说:“覃伯,你记错地方不,怎么没见人啊?”
覃伯很肯定地说:“没错,就是在这儿。”
赵大山放下船桨,说:“我下去看看,这岸上地势太高,老眼昏花,很难看清楚的。”
覃伯说:“大山兄弟,小心点。”
赵大山攀住岸边的树枝野藤,一步步下去。距离近了,礁石上的一块块鹅卵石他也能够清楚看到了,可是,除了数不清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礁石上再也没有什么了,连一棵小草也没生长着。
“大山,见着人没有?”上面传来覃伯的呼叫。
“没有,什么也没见着!”赵大山回答。语罢,他向礁石方向大声叫唤起来,“韦艄公、木哥,你们在哪呀?……”
呼唤声在狭长的河谷里回荡,河水哗哗响,如泣如怨,好像在回应赵大山的呼叫。
赵大山绝望地爬上来了,他难受地说:“覃伯,兴许河水上涨了,韦艄公他们已经被河水冲走了。”
覃伯“嗯”一声,什么也说不出来。稍会儿,赵大山拾起船桨,四个人默默地向河水中间的那丛礁石看了最后一眼,然后,他们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地转身离开那里。
雷越响,风越急,雨越大,肖英的心也就越跳得厉害。她和乡亲们到山里挑煤,刚返回到山弄煤场,大雨就来了。她放下担子,赶紧和大伙们一块跑进工棚内躲雨。
“轰隆隆!”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大雨倾盆而下。竹篾茅草搭起的工棚被狂风吹得摇摇晃晃,木柱屋架发出“吱吱咋咋”响的声音,似乎经受不住狂风的摧残,眼看就要垮塌下来了。在一个角落处的屋顶,突然被狂风掀开一块茅草盖,大颗大颗的雨点像石子一般砸在大伙的身上。人们赶紧往另一边挤去,一下涌成一团炸了窝的蜜蜂群。雨水正好漏在韦水根、阿眯哥的床铺上,他们手忙脚乱地搬移床上的衣物和被褥。
阿眯哥看见衣物被雨水淋湿了,抬头看看屋顶上的漏洞,气咧咧地骂起来:“他妈的,这个鬼天气,东不漏,西不漏,偏偏漏在我的床铺上!”
他话未说完,一阵狂风夹着雨点往他脸上吹打而来。他急忙往后退,后面的人躲闪不及,他一下子被绊倒在一个挑煤婆的身上。
被阿眯哥压在底下的挑煤婆不是谁,正是他的老婆黄彩叶。黄彩叶被压得呱呱叫唤,她使劲推开阿眯哥,红着脸庞大声大嚷起来:“哎哟哟,你这个挨刀砍头相,你想压死老娘呀!”
阿眯哥吃地爬起来,他伸手拉起自己的女人,埋怨她说:“我又不叫你进山来挑煤,谁叫你来呀!”
以前,黄彩叶平时好吃懒做,好长一段时间她没有进山挑煤。后来看见镇上的女人进山挑煤后,每个月都领到好多的钱,她眼红了,于是,也挑起泥箕跟着一群婆娘们进山来了。今天来挑煤却碰上这么恶劣的天气。又是风,又是雨,又是雷声,又是闪电,吓得她心惊胆颤。
“哗啦!”屋顶上又一块茅草盖被狂风掀飞了,雨点来得更迅猛了。透过漏出一个大洞口的屋顶,肖英看见天色灰暗暗的,一道闪电银蛇似的从屋顶上空直窜下来,好像就要窜入工棚内,把她和她身旁所有的挖煤汉子和挑煤的婆娘全部吞噬掉。她心中好害怕啊!
当然,她害怕的不是现在所处的环境,而是自己一颗惊骇的心早已牵挂在几十里水路以外的外公的身上。她看见风这么大,雨下得这么紧,恐怕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猛烈的暴风雨。她想,在这儿,山弄四周尽是山,风都刮得这么猛,在那开阔的河床上,风岂不是刮得更猛烈了?如果外公他们的船刚刚经过水急浪高的“猴儿愁”、“恶虎滩”,那就更危险了!
“老天爷啊,你保佑我外公他们吧!祈求你保佑我外公他们平安无事吧!老天爷啊,你快点停雨吧!风婆婆啊,你也别发威了吧……”肖英望着屋顶洞天,两只手掌合拊在一起,靠在胸口前看上去好像是经不住风雨的侵袭而惊骇的样子,其实她心中正在焦虑地默默祈祷。
呼呼呼……一阵阵狂风贯入大伙们的耳鼓内。
哗哗哗……大点大点的暴雨声越来越凶狠。
没到半小时,工棚外面的煤桨水好像发山洪似的一个劲地往门口灌进来。一个汉子急忙挥起锄头,猛挖门口前面的泥土,然后用铲子铲土把门坎加高,这才堵住了涌入工棚内的煤浆水。
黄彩叶看看天色,懊丧地咒骂起来:“发瘟雨哪,你有本事就把天空都下崩嘛!早知道今天要下大暴雨,我不来挑煤就好啦!”
“罗嫂,别诅咒了,这个天就是下塌了,你也没法子。”说这话安慰黄彩叶的是韦水根的老婆,名叫覃桂兰,别听她说的很轻松,可是她心里也很焦急不安,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和肖英一样,惦挂着自己家公韦有木的安危。昨天中午,覃桂兰和婆婆一块送韦有木出船。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提醒他要多加小心。可眼下,老天爷好像缺了大口子的,一下就是数十年来未遇的特大暴雨,下得人心慌慌,她紧紧挨在老公韦水根身旁,低声地说:“水根,不知公公他挺不挺得住这场暴风雨,我真担心他受不了。本来,他久病初愈,体力还未恢复,我和婆婆都叫他在家休息十天半月,待身体强壮些再出船,可是他不肯。”
韦水根今天上夜班,中午在工棚里睡觉不未醒,暴风雨就来了。挑煤的人群涌入屋里躲雨,他和所有睡觉的工人也爬来了。这时,他听到老婆说这话,接过话音道:“阿爸也真是,一身病怏怏的,去运什么煤啊!如果我在家,说什么也不让他出船。你看这场大风大雨的……”
“啪啦!”一个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落入工棚内,好些女人“啊……”的一声惊叫起来,脸色都吓变了。
覃桂兰捂了一下耳朵,放开手后,说:“不光我和婆婆劝他不要出门,连韦艄公、覃伯都说服不了他,没法子,只得由他去。”
韦水根语顿了下,想了想,又说下去:“不过,有韦艄公等人照顾,我想,阿爸不会有事的。”
望着屋外一阵比一阵下得密的大雨,内心忐忑不安的不仅是肖英、覃桂兰、韦水根,还有田牛的女儿田玉妞、赵大山的媳妇张明凤……除了家里有老人运煤出船的男人们女人们外,其余的男人们、女人们也一个个心神不定,有的担心家里是不是漏水了,有的担扰晾在屋外面的衣裳孩子们是不是收回家了,或者被狂风吹飞了,有的担心田里的禾苗是不是被洪水冲跑了。一时间,大伙儿议论纷纷。
大雨哗啦啦从屋顶的漏洞灌进来,不多时,地上积了一汪水,水慢慢地漫开来,再经人群踩踏一下,地上的泥浆浮起来了,工棚里差不多变成了烂池塘,零乱乱的茅草撒落在工棚里,遍地都是。望着这湿漉漉的地板,阿眯哥几乎哭丧着脸儿,自言自语说:“糟了,屋里都变成了烂泥塘,还叫人怎么睡觉哟!”
黄彩叶说:“工棚不被狂风吹垮就算好命了,起初我还担心狂风会把我们连这茅草房一块吹上天呢!”
这场大暴雨在大伙们焦悴不安的心情中总算慢慢地停了。工棚里,几乎变成了鱼塘。雨霁天晴,挑煤的婆娘们便争先恐后地涌出工棚,挑起泥箕赶回家中去,下了一场大雨,家中不知怎么样了。工棚外面煤场,四处积满雨水,山弄地变成了沼泽地。女人们出去后,挖煤的男人们忙着拾掇地铺上的东西。
韦水根唤住他老婆一声:“桂兰,你先回去看看,如果没什么大问题就不必来告诉我了。”
覃桂兰应道:“知道了。”
黄彩叶拉起阿眯哥的手,催他回家看看。阿眯哥说:“我现在哪有空回去啊,你不见嘛,我们的工棚屋顶都风吹穿了个大洞,等会儿还要到山外面割茅草盖好呢!”
“盖个屁嘛!兴许我们家里也穿了个大洞呢,你不回家帮忙,我一个女人婆上得屋顶吗?”黄彩叶咋呼呼地喊叫。
阿眯哥听老婆这么一说,他转脸看看韦水根。韦水根理解他的心情,便说:“阿眯哥,你如果实在不放心家里的话,你就回去一趟吧。工棚房顶的漏洞还有我们大伙来修呢!”
阿眯哥感激地说了一句,便跟老婆一块走了。
肖英走在人群中,她的心情很不平静,她倒是不担心家中晾在天井的衣裳被大风吹落地,也不担心屋顶的瓦片被大风吹飞,她担心的是外公他们是不是平安地闯过了这场暴风雨。
山弄的积水有半尺多深,女人们把裤脚捋得高高的,小心翼翼地淌着水行走。她们挑的泥箕和扁担往日被煤尘汗水染得黑污污的,方才被大暴雨淋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现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了。泥箕隙缝里,连半点煤粒也没留存。系在泥箕上的麻绳,也露出黄斑斑的原色来。山坳脚下,一股股亮汪汪的山水流淌下来,好像山泉一般。
就在这群挑煤的婆娘们急着往回家赶路的时候,镇上那边也同时走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公司经理乔克仁,另一个则是生产课课长甫茂华。他们步履匆匆,向着煤场方向奔来。
今年春,公司扩大招股后,乔克仁为了更好地管理公司的生产经营,把公司内部的编制正正规规地建立起来。公司建立了生产课、会计课、销售课等。乔克仁既任公司经理,又兼会计课长,销售课长由黄五担任,董事长的宝座仍然还是由乔应天把持。
早上,乔克仁在镇上办公室结账,甫茂华也呆在办公室里不知忙些什么,所以,他们没空进山。方才,老天爷突然变脸发怒,没头没脑地向大地下起瓢泼暴雨,只见大雨一阵比一阵下得密集,狂风一阵比一阵刮得紧。因为关窗的时候动作稍为慢了些,桌面上的账页、图纸立刻被狂风吹落下地,弄得满屋乱七八糟。乔克仁忙关闭窗口,窗是用木板钉制的,又掩门、又关窗,办公室顿时黑暗下来。
甫茂华拾起地上的账页、图纸。然后划火柴,点亮搁在角落的煤油灯。办公室内,本来是点汽灯照明的,前些日子纱罩烧毁了,一时买不回来,只得用煤油灯照明。
狂风夹着冰雹似的雨点,把办公室的窗扇,门板吹打得噼噼啪啪响。雨水从窗缝、门隙一个劲地灌进来。不多时,门口前面的地上,被雨水洒湿了一大块。靠近窗口的桌子,也被淋湿许多。他们连忙把苦楝树制作的办公桌移开。
耳边听到的除了爆豆般的雨点和狂风的呼号声外,还有陆陆续续盖顶劈下来的雷声,闪电不时把耀眼的光芒从窗缝钻进来。乔克仁听着这雨声、风声和雷电声,不用开窗出门,也知道这场雨下得太大太大了。他觉得整个天空就要塌下来了,他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走到门口处又回头。一时坐不是,站不是,心中很着急。
窗外哗哗刮着狂风暴雨,甫茂华却与乔克仁相反,他愣愣地坐在竹椅上,望着窗口方向发呆着,两只眼睛似乎一动也不动,不知他在思考些什么。
“茂华,你说,这场雨那么大,山那边新开的井会不会被山洪淹了?”乔克仁停住脚步,眼睛定定地望着甫茂华。
甫茂华收回目光,对乔克仁说:“半个月前,我已经布置杨厚实他们在井口附近开了排洪沟。我想,恐怕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乔克仁仍是担扰地说:“新井口那边今天没安排老刁他们去看管,不知杨厚实他们能不能应付得了突如其来的山洪。万一洪水全部灌入井口,那就糟了!”他语顿一下,又说,“茂华,我们去看看。”
“现在就去?”甫茂华愣怔地反问道。
“我想现在就去!”乔克仁说着,转身欲走。
甫茂华连忙拉住他的手:“克仁,现在风狂雨大的,又是雷,又是闪,路上被雨淋湿了身体,很危险的。如果洪水真的灌入井口,就算你现在赶到山里,也解决不了问题。即使要去,也要等到雨停以后再走嘛!”
“我实在是等不及了!”
“等不及也要等!”甫茂华硬是拉住他的手不放,说,“你没听说过吗,雷雨天在野外,很容易遭到雷击的。再说,淋湿了身体,也容易生病呀。所以,不管怎么说,也要等到雨停后再去!”
乔克仁被说服了,只好老老实实地等下去。这场大雨不知下了多久,他今天忘记把怀表带在身上,感到这场大雨好像下了半天。他等得心中犹如火烧火燎的。可是屋外的大雨不但未能浇灭燎灼他心中的急火,相反,大雨却像一盆盆煤油浇泼在他的心坎上,把心火浇得更猛烈了。
乔克仁等啊,等啊,总算把大雨等停了。这时,他听见屋外的风声小了,雨点也稀了,便站起来过去开门,说:“茂华,雨停了,快走吧!”
他们走出办公室,只见街道上到处积满雨水,低洼处的水沟哗哗流淌着浑浊的污水,好像一条条小河。被大雨洗刷后的街道青石板路,露出了一块块干干净净的石板,原来上面粘着的猪屎牛粪半点影子也没有了,连空气也显得清新了许多。当然,窜入他们眼帘的还有一幅幅被暴风雨摧残后的惨景:
街道上,撒落一块块茅草帘,还有乱七八糟的破瓦片。不知是谁家用黄泥舂墙建起来的猪圈被大雨淋崩了山墙,山墙把一口快要下崽的老母猪给砸死了,只见一个老太婆正蹲在猪圈那里哭泣着。
乔克仁目睹镇上雨后的劫景,对山里的安危更是惦挂了。街道马路上,坑坑洼洼的积满水。他顾不上回家换穿雨靴,便催甫茂华快点走。他们每迈一步,积水就飞溅上来,使皮鞋面溅满了水珠。
“少爷!少爷……”后面传来一阵急切的喊叫声,乔克仁回过头一看,原来是杨二妹。杨二妹跑到他跟前,脸颊上红扑扑的,她胸脯急遽地起伏。
“有什么急事呀,看你跑得喘气吁吁的。”乔克仁问。
杨二妹喘息一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少爷,不好啦!码头上的煤被……被雨水冲走了好多好多,连那间木板房也被大风吹倒了!”
原来下雨前,杨二妹到河边去洗衣服,还未跑上码头,大雨就来了。她赶紧躲入码头煤场旁边过秤的木板房内避雨。狂风暴雨几乎把这间孤独的木板房吞噬掉,雨水从木板与木板之间的隙缝中伸出一只又一只利爪,仿佛要把这个孤伶伶的村姑撕碎。她被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声吓得直发抖。她想冲出去,可是风那么猛,雨那么狂,她害怕自己羸弱的身体经受不住雨魔利爪的撕扯。虽然说距离木板二十来丈远的地方就有镇上人家的住户,可是眼下天昏地暗,周围阒无一人,她也不知道这场大雨要下多长时间。她害怕天黑了会有鬼魂,更惧骇的是头顶上轰隆轰隆炸响的雷公。她曾听老人说过雷公专门劈死单独在野外避雨的人,尽管这木板房所处的地方并不是郊外,但是大雨茫茫,天幕暗暗,谁能保证雷公长不长眼睛,和她过不过得去呢?
狂风把木板房吹得吱吱咋咋响。杨二妹的心瑟索得更绷紧了,她双手紧紧地捂着怦怦跳的胸口,想把欲跳出体外的心摁住。这样气势汹汹的大暴雨,她从来没有一个人独自在外面呆过。而这一回,她真正第一次体味到了什么叫做心惊胆颤。有一阵子,她感觉雨点好像小了些,便凑近木板缝窥觑外面的雨情,不看则已,一看令她大吃一惊……
只见汇集而来的雨水顺着码头下坡的地势,仿佛发山洪一般,把堆积的煤一个劲儿地向河边冲下去。码头下面,简直成了一条黑色的河流。正在她发呆的时候,突然一阵更猛烈的狂风吹来,只听“叭啦!”一声脆响,煤堆旁边那棵苦楝树竟被大风吹断了一截树杈。接着,木板房也发出摇摇欲坠的响声。她抬头一看,顿时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拎起盛满衣裳的竹篮,不管三七二十一,拉开门就冲入大雨中。她跑出不到十来步远,身后就传来“哗啦……”一声响。她回过头一看,木板房已经被狂风吹垮了。好险啊!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只眨眼功夫,她就浑身湿透了。她顾不上再想些什么,一个劲地往回跑……
听了杨二妹简单叙说码头上的情况后,甫茂华急着拉住乔克仁的手:“克仁,我们先到码头上去看看。”
乔克仁想了想,也就同意先到码头走一圈。
码头上的存煤,被洪水冲出一条条沟道,靠近路的地方,竟被冲掉了半边。岸边的石头旮旯,积留着许多零零散散的煤。乔克仁见到这种情景,感到很可惜,要知道,这些都是工人们一镐一锄辛辛苦苦挖出来的煤啊!这些都是镇上的女人们用肩膀一担担挑出山的煤啊!这些都是卖给用户后能够换回花花绿绿钞票的煤啊!可恨的这场暴雨,把工人们的血汗冲进了红水河里,把女人们的劳累冲进了红水河里,把赶车老汉的苦累冲进了红水河里,把公司的生产资金一古脑儿地冲进了红水河里,怎能不叫乔克仁感到痛心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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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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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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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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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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