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都市小说>热血难凉(大全集)>第六章《热血难凉1》(6)
  妖太子

  几个人在安全处停下,惊魂未定。李响抹把冷汗,道:“真的是我么?”

  龚仁惘颤声道:“重睹主人神技……属下……属下虽死无憾……”。

  李响挠头道:“我什么时候收你为属下了?”

  “少贫两句!”叶杏毫不留情地呵斥他,转而去问那蓝衫公子,“是你干的?你怎么干的?”

  “这个……”蓝衫公子苦笑道,“这个……是我的秘密……”

  他又可怜,又小气,哪像一个有那样通天本领的人物?叶杏不由暗叹一声。

  唐璜道:“得快找个挡风遮雨的地方,给怀恨和这位兄台治伤。”

  于是李响叶杏一左一右,向两边搜索。不一会儿,转将回来,都有收获:李响找着一个岩洞,叶杏居然找到一幢木屋。说到到底要去哪里,大家都觉得木屋来得蹊跷,心中没谱。

  正在犹豫,上游又漂来大树。常自在、甄猛、毕守信、云申,分头赶到。说到木屋,云申惊喜道:“对了!……”

  “对什么对?”李响看他老大不顺眼,“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常自在哈哈大笑。原来那道士犯了犟劲儿,一定认为叶杏一行已经遇难,因此是跟过来嘲笑李响的。李响哭笑不得,气道:“你这贱人。”

  云申无话可说,只好当李响骂的不是他,只把话头兴高采烈地跳回到被打断之前,惊喜道:“……对了!那是山下十二家猎户共同建成的宿舍,为的是进山打猎时,来不及往返,也能有个过夜的地方。若是到了那里,恐怕粮食、蛇药便都有了着落。”

  众人登时大喜,马上做了两副担架,抬着怀恨与龚仁惘前去投宿了。

  那木屋并不多大,不过是五六步深浅,纯以整根圆木钉筑,结实无比。门朝外开,并没有锁,只有三个不同位置的销子,果然是防兽不防人的。唐璜开了门,先进去一看,屋中摆设简陋,只有一张木头堆砌的矮炕,上边扔着一床脏兮兮的被褥。

  木炕对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劈好的柴火,顶上放着火镰、火绒、两只木碗,墙上挂一口锅、一把柴刀、一条熏肉,屋角还有一口石灶。

  十一个人进屋,屋子挤得都转不过身了。众人将怀恨二人放上炕,云申蹲下身来,挨个抽动木炕底下的木头,抽到第五根时,木头一晃,海碗粗细的一截木头应手而出。露出一尺多深的一个洞。云申探手进去一摸,抓出两个小瓶,上边都挂有标签,乃是一瓶蛇药,一瓶金创药。

  七杀大声欢呼。唐璜重新给怀恨拔毒上药,云申拿着金创药,却迟迟疑疑,不知该不该给龚仁惘治。那蓝衫公子见他这样,乞求道:“真人……求……求你救救他……”

  “主人,你不用求他!”龚仁惘却比他有骨气得多,“我……我撑得住,休息一晚就没事了!”

  “云申,你一个出家人,见死不救算怎么回事?”李响劈手夺了药瓶,快手快脚地给龚仁惘上了药。

  “你们知道他是谁?就胡乱救人?这两人是官府通缉的邪教妖人,这龚仁惘绰号九命杀人王!你们救了他,不知他又要杀多少人!”

  “好猛的绰号!”李响翻了个白眼,道,“我喜欢!”

  叶杏也道:“该不该杀,救了再说。”

  这话大有道家无为而为的真意,云申一愣,不由闭嘴反思。

  于是众人便在灶上升起火来,将外衣脱下来烘着。用雨水刷了锅,又把腌肉切碎煮汤。天色黑了下来,木屋中只有灶火闪烁,众人困顿一天,闻着渐渐飘起的肉香,这才觉得,自己是实实在在地活着的。

  他们各找着舒适的姿势坐下来。云申叹道:“七杀,你们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血剑令把你们说得卑鄙无耻,可是从我见到你们,你们的一些作为,却是连许多自诩大侠的人物都要自叹弗如。平天王、国寿王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能和我说一说么?”

  “现在你想听了?”

  “我想自己再做一次判断。”

  忽然那公子道:“我……我也想听……”

  七杀面面相觑。唐璜搅动肉汤,道:“时间有的是啊。”

  李响耸耸肩,道:“那就说罢!”

  于是各人便顺次说了昔日故事:李响下山、叶杏逃婚、舒展开妓院、常自在拜师父、唐璜十镖出走、怀恨七上七下少室山、甄猛咬死平天王、七杀三救董天命……说到董天命给活活吓死时,云申颓然变色,道:“竟是这样……”听说那盖世英雄的结局竟是如此窝囊,不由也起了天命难违的念头。

  忽听龚仁惘嘶声道:“是……是你们?”

  众人回头看时,只见那他苍白的脸上血色涌起,瞧来极是激动。众人瞧着奇怪,再去看那蓝衫公子时,却见他脸上血色褪尽,额上刘海簌簌发抖。

  “你们怎么了?”李响问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红白脸么?”

  “没……没什么……我们没什么……”那蓝衫公子嘴上强撑,神色却越来越僵。

  忽然龚仁惘叫道:“主人!”单手将他拉低,伏在他耳畔上低语几句。

  那蓝衫公子一愣,道:“行吗?”

  “让我试试吧!”龚仁惘挣扎着要起来,蓝衫公子连忙扶他。

  唐璜叫道:“你干什么?你别乱动,伤势重着呢。”

  龚仁惘却已下地,脚在地上稍稍一沾,膝盖无力,就势跪倒,道:“七杀各位英雄在上,在下有一不情之请,尚请各位成全。”

  他体质果然与众不同,稍经救治,说话倒是已经连贯,倒果然不负“九命”之名。

  他这一跪正对着李响、唐璜。却见唐璜专心熬汤,看都不看他一眼,李响笑嘻嘻地道:“既然是不情之请,那就别说了。”

  龚仁惘不料直接吃了闭门羹,脸上本已有了血色,这时候不由有些发紫。环顾四周,七杀其他人也东张西望,没人理他。终于一咬牙,大声说道:“此事事关重大,虽然为难,但也必须请各位出手相助了。”

  “唉”的一声,却是甄猛坐在一旁,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事关重大是你的,”叶杏冷冰冰地道,“帮不帮忙是我的。你什么事都还没有说,先跪下来,这是在逼我们么?”

  “我们最恨人跪!”毕守信正色道,“你们有话,一定要站起来说。”那主仆二人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公子慌忙又把微须汉子扶坐在炕上。

  李响微笑道:“说吧!”

  龚仁惘被他们连番挫败,已失了锐气,这时勉强鼓起余勇,道:“各位好汉,我们主仆落难,在下重伤之余,已无自保之力,因此想恳请各位,保护我家主人。”

  “保不保护的说不好,”李响笑道,“不过起码下山之前,包你们平安无事也就好了。”

  “请护送我家主人回到家中,确保安全!”

  “不干。”李响的头摇得比什么都快。

  “事后必有重谢!”

  “不干。”李响的头摇得比拨浪鼓还急。

  “并不很远!”

  “不干。”李响的头都摇出了虚影儿了。

  龚仁惘气得都快哭了,道:“为什么?”

  李响很严肃地撇了撇嘴:“不喜欢。”

  “救人救到底!”龚仁惘叫道,”你们扔下我们不管,追兵再来,我不能动手,我家主人不会武艺,岂不是坐以待毙?到时候,你们不良心有愧么?”

  李响想了想:“不愧。”

  龚仁惘气得无话可说。舒展笑道:“这位大哥说话真是风趣,我们救人最后还救出心病来了。”

  “咱们七杀做事,一向是由我们来决定。”唐璜一边搅动肉汤,一边慢慢道,“救人也好,杀人也罢,别想命令我们——即使那个命令是以请求、哀求的形式发出的。”

  旁边云申“啪”的一拍大腿,他本来觉得方才这几人的表现,未免太不近人情,可是这时候想来,居然又是有道理的。

  龚仁惘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响端了木碗,吸溜吸溜的尝了一口汤,叹息道:“好香!”盛了半碗给叶杏,叶杏一愣,道:“谢谢……”

  “少废话,喂和尚去!”

  叶杏大怒,伸手给他个爆栗,夺了碗上炕。这边还有一只碗,唐璜盛了递给龚仁惘,龚仁惘谢了,转手递给蓝衫公子。李响看他忠心耿耿,不由微微冷笑。

  蓝衫公子点头道:“我……我明白了……”却将肉汤推还给微须汉子,道,“那……那我就把我们的情况说出来,请几位定夺……能否帮我……”

  龚仁惘一愣。七杀虽不说话,却相对微笑。

  蓝衫公子转身问云申道:“他们说我是……邪教妖人?官府通缉?”

  “不错!”

  “其实……他们也并非胡说八道……”

  微须汉子叫道:“主人!”

  “在说这个故事前……”蓝衫公子摇了摇头,道,“我还是应该先介绍我自己。李大侠、叶姑娘,都曾问过我的名字,可是我都不说……因为我的身份特殊……”

  他一边说,一边撩起左颊上的刘海。

  众人这才看到他的那只一直遮挡的左眼——

  一只绿色的、泛着凶光的眼睛!

  舒展手里正在把玩那蛇药的瓷瓶,“啪嗒”掉了。李响激灵灵打个寒战,慌道:“这……这……”

  可是他们的反应,却都没有毕守信的大。只见这昔日的大内侍卫微微一愣,旋即整个人如被雷殛,骤然向后跳起,“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后边的木墙上。

  “妖……妖瞳!”他嘎声叫道,“……你……你……你是妖太子!”

  “你果然知道我……”蓝衫公子低低笑道,“你当然知道我……”

  “小……小人毕守信……曾任宫中待刀侍卫……有……有幸听过……太……太子事迹……见……见过太子!”

  那蓝衫公子低着头,肩膀耸动,“咯咯咯”地笑起来,道:“你……你叫我太子?我受不起,你还是在这名号前,加上那个‘妖’字吧!”

  毕守信仍在哆嗦,道:“小人……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太子……”

  “等一下!”李响忽然插进话来,“你就是太子?”他看了一眼甄猛,又问,“你就是那个力主出兵,剿平平天寨的人?”

  “那不是我。”妖太子奇怪地笑着,“我是‘妖’,他是‘鬼’……”

  “什么乱七八糟的!现在的皇上是阎王么?”

  “算了……算了”妖太子叹道,“毕守信,你就跟这几位朋友,把我这‘妖太子’的来历,好好说一说。”

  毕守信颤声道:“小人不敢!”

  李响嫌他一味卑躬屈膝,喝道:“你很小么?”

  那蓝衫公子正色道:“我——真让你说,不会怪你。”

  “不要怕。”叶杏轻轻抓住毕守信的手肘,道,“你加入七杀,不就是想要挺胸做人的么?”

  毕守信给她安慰,这才又慢慢站直。看了看妖太子,又看了看李响,终于下定决心,道:“我朝太子几经废立,据我所知,当今的东宫太子——就是曾经出兵攻打平天寨的睚眦太子——乃是行三。陛下长子实则另有其人,只是从小就被打入冷宫。”

  妖太子微笑着,原本平凡得略显猥琐的一张脸,这时竟隐隐有了些光芒。

  “听……听说,那位大太子是狼妖转世,出生时,是撕破了他母亲的肚腹,才呱呱落地。当天夜里,宫中戒备守卫的狼犬全部暴毙,而这太子的左眼竟是狼眼镶嵌。”

  众人想方才那蓝衫公子的眼时,果然绿幽幽的像一只狼眼,不由又打一个冷战。

  “皇上因此惧怕他,几乎要将他处死。可是终究不忍下手,才将他打入冷宫。可是……可是从此之后,宫中每到月圆之夜,便可隐约可闻狼嚎之声。日子一久,人们都说他是妖物转生,私下里,就称他为妖瞳太子、妖太子,或者狼眼太子……”

  那妖太子道:“不错,就是我了……只是狼眼之名听着有勇无谋,所以我个人,都是自称妖太子的。”

  他的说话渐渐镇定下来,虽还是不太敢看人,可是已不怎么结巴了。

  常自在奇道:“那你真是妖怪变的?”

  妖太子一愣,飞快地扫了他一眼,笑道:“也是,也不是……我并没有什么法术。只是我的这只狼眼,有些蹊跷本领罢了。”

  “只是颜色不同吧?”叶杏问。

  “不是那么简单。”妖太子笑道,“其实……其实这只眼睛名为‘破军’。可以一眼看透天下万物,堪敌万马千军。刚才我就是以它看透了那座山崖,寻着了山崖的‘破点’。在那里,断裂的山体下坠之力与山崖主体的连接之力,刚好平衡,而李大侠的两脚之力,便将那平衡破坏,让山崖自行崩坏。”

  “那……那怎么可能?”

  “可能的。”妖太子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其实在不同人的眼里,是不同的。在你们,也就是我的右眼看来,这个世界五色斑斓,大千万象;可是在我的破军眼看来,这世界却只有简单的两样东西:力量和联系。一切的事物:鸟兽鱼虫,花草树木,山水云风,都不过是它们的凝聚和变形罢了。那么,我所要做的,就只是找到事物彼此联系中最薄弱的一点,然后轻轻一击,斩断那些联系,便可让它自行颠覆。”

  说及自己的异能,他的话变得前所未有的连贯,可是他的所有听众却都已经傻掉。这话听着似乎有理,又着实疯狂。若是真的,那岂不是开天辟地一般的神技?

  甄猛道:“你若是这么厉害,何不出门去,把洪水止了!”

  “一切事物都有它最薄弱的死穴,亦即‘破点’,但也并不是知道了,就能所向披靡。就好像领兵打仗、破阵杀敌,破军眼能够一眼看出阵眼在哪,贼王在哪儿,只要杀一人就能破万人。可是,我却未必能够穿越敌军,杀那一人。这场山洪太大,破点我尚未看出。而更大的可能,则是那破点也许就在水下,干脆已经被洪水盖住了。”

  “山洪的破点……那会是什么?”

  “也许是一棵松树,也许是一块石头——只要我们把那块合适的石头翻起,那么,这场山洪就会突然消失不见。”

  “阻止山洪和翻石头有什么关系?”

  “那么刚才在外边的断崖上,驱蛇又和李大侠跺跺脚有什么关系?”

  七杀全被他的破军眼唬住,张口结舌。云申道:“那……那你怎么会被官府的人通缉?”

  “官府?”妖太子冷笑,“那种文书,我随时都可以给你开上几十张。那是我的好弟弟,现在的东宫太子,想要我的命而已!”

  毕守信明明隐约猜到,却兀自难以相信,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睚眦太子不放心我和我的破军眼,怕我和他争夺王位啊!”

  皇室争权,萁豆相煎,历来常有。此前董天命造反,想来其实也不过是其中的插曲。李响转过头来,和叶杏几个眨眨眼,心中愈发不以为然。

  “不过,这次他要杀我,我倒是不冤。”妖太子道,“十几年来,他多次害我,我身边师友,惨死者,不可胜数。我的心思也慢慢改变:既然我不想争帝你也要杀我,那为什么我不能真的争下来,好保住自己和朋友的性命?”

  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野心,也终于能够抬起头来。微须汉子心中激动,正待附和,却见这妖太子转眼又是泪光闪烁,回望七杀道:“可是就在这时,消息传来,国寿王死了!王叔他天生神勇,竟……竟也……”声音再次哽咽断续,再也无法继续。

  李响把身子乱扭,有点不自在起来。龚仁惘道:“我家主人从小崇拜国寿王。国寿王谋反失败,就已令他心生畏惧。待到国寿王惨死,就更受打击,觉得命运无常,人力有限,强如国寿王,终也无力回天。因此害怕拖累我们,竟然不想举事了……如今遇到你们,解铃还须系铃人……”

  叶杏隐隐约约觉得这话的走势不对,叫道:“你别说了!”

  可是妖太子却执拗起来,以更大的声音回道:“我也是一个有反骨的人!七杀,你们来帮我好吗?”

  “梆”的一声,唐璜手中的木碗坠地。七杀你看我我看你,木屋中一时死寂一片。只闻灶中火星崩裂的“噼啪”声。

  李响道:“你在邀请我们?”

  “对!”

  “你是认真的?”

  “是!”

  七杀顿时不再说话。良久,李响咳嗽一声,回头道:“各位,世事难料,今夜居然又到了决定前程的时候了。”转过脸来,对妖太子道,“别说我们不给你机会,一会儿我们一个一个的和你单谈。你能说服谁,谁自然会跟你走——我们彼此并不干涉。”

  妖太子被他的说明都弄傻了。

  “提醒大家两件事:第一,你的决定,不需要顾及面子情谊什么无聊的东西;第二……谁都不许偷吃肉汤!”

  李响率先往屋外走去。唐璜默不作声,跟在后边,舒展常自在等一一跟随,最后剩下叶杏和毕守信。

  “你第一个吧。”叶杏打了个手势,“你和他熟。”

  雨已住了,风却更冷。天上仍然有云,只淡淡的透出一点月色。李响几个或蹲或站,分散在门前的空地上。

  叶杏出来,李响微微一笑,转过身去。

  这就是他们的行事方式。自平天寨一役,他们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人,包括彼此。即使是李响与她,也不会相互干涉。叶杏将身上的单薄衣衫裹了裹,抱着臂来到屋侧避风的所在——这块地方一个人都没有,显然是留给她的。

  过了片刻,毕守信出来,看了几人一眼,垂目道:“到你们。”

  未关紧的门缝里露出一条微黄的光。李响东张西望,见再没人打头,便自己进去了。毕守信犹豫一下,见唐璜等人背对自己,于是转身来到屋侧叶杏身边,道:“真巧啊……”

  叶杏一愣,道:“巧?”

  “是啊……”毕守信道,“我们是‘七杀’,他就是‘破军’,命相里不是说……”

  “我们不信命的。”叶杏微微一笑,打断他,“有什么话,你一会再说。”

  门前光影一亮,李响出来,叶杏快步迎上,也进了屋。毕守信看她的背影,怅然若失,正好被李响瞧着,李响微笑道:“我也说完啦。”

  “啊……是……”毕守信慌张道,“好……很好!”

  然后是舒展、常自在、唐璜。最后一个甄猛出来时招呼道:“行了,都进来吧!”

  七人重回屋里,那道士云申一直都没有出去,见到众人回来,神色复杂;怀恨仍然直挺挺地躺着,昏迷不醒;龚仁惘在炕里倚墙而坐,脸色苍白;妖太子坐在灶边,垂头丧气。众人各找地方坐下,李响道:“请问妖太子,有几个人会去跟你打天下么?”

  妖太子喃喃道:“有……有……一个……”

  “哦?”李响大为意外,“居然真有一个?”

  毕守信嘎声道:“我……我会跟太子走!”

  七杀都很意外,李响看了看他,倒却并不再多说了。

  妖太子蓦然抬起头来,道:“你们……你们……为什么都不肯帮我……现在的睚眦太子不是一个好人,我做皇帝一定比他强的……”

  “你就一定比他好吗?”舒展冷笑道,“争权夺利,兄弟阖闾,你也干净不到哪去!”

  他一竿子就把这主仆二人打死,两个人面皮抽搐,一时居然也说不出话来。

  唐璜叹了口气,道:“我等江湖草莽,妄谈什么王图霸业、天下大事,不是惹人发笑么?”

  “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龚仁惘回过神来,道,“那睚眦太子还不曾即位,便弑兄、拥兵、秽乱宫廷。将来真要登基,民不聊生,神州涂炭,你们不觉得自己良心有愧么?”

  “狼眼能够看到将来,我们却只能看到现在……”李响捅了捅灶火,火光一亮,他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狼眼能够看到天下,我们却只能看到眼前的几个人。”

  甄猛抱着铁枪,坐在墙角,很疲倦,疲倦得完全不想加入到这场谈话。

  “我们听过比你们更加动听的宣言,也见过比你们更加伟岸的英雄……”李响叹道,“可是他们,都让我们失望了……我们再也不会被什么崇高的使命蛊惑了吧。也许将来有一天,天子无道,我也会去闯宫杀他。可是现在,你让我们和你打天下,我却害怕在这过程中,死得不明不白。”

  “我不是那样的人……”妖太子挣扎道。

  “谁知道呢?”李响冷笑道,“董天命被吓死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一个胆小鬼吧?”

  “真要是昏君登基,”龚仁惘冷笑道,“你以为凭你们几个人的拳脚刀剑,还能杀得了他?只怕到时,也是白白丧命而已!”

  “所以我们会努力让自己变强。”李响目中寒光一闪,看了看龚仁惘,又看了看妖太子,道,“变到很强,强到真的能以一己之力,杀掉任何人!”

  “天真!”龚仁惘气得语无伦次,“做梦!”

  “所以,”叶杏叹道,“你们是明君贤臣,我们是游侠浪子;你们是大英雄,我们是小人物。”

  龚仁惘彻底愣了,妖太子呆呆望着七杀,狼眼中的绿光,慢慢黯淡下去。

  李响闻了闻肉汤,道,“更香了!”又盛了半碗给叶杏,叶杏一愣,道:“怀恨刚吃了一碗了。”

  “所以是给你的呀!”

  忽然怀恨睁眼道:“好吃,还要!”

  这一夜他们将一块熏肉熬了三锅汤,吃了个干干净净。屋中渐渐暖和,门外隐约可以听见风声水声,松涛阵阵。妖太子主仆心力交瘁,早早睡了。七杀又逗了云申一会儿,才或躺或坐,都迷糊了下子。

  待到天明,众人醒来,开门看时,只见阳光普照,雨后的天空蓝得什么似的,来到断崖边上看,洪水也已经退去,只留下些潺潺细水。众人将就着洗漱了,又将锅碗刷好。木柴、腌肉、药品暂时都没办法补充,便只能留了几两银子在灶台上。

  李响和常自在抬着怀恨,唐璜和甄猛抬着龚仁惘,毕守信扶着妖太子,云申犹犹豫豫地跟着叶杏和舒展,一行人这才浩浩荡荡地下了泰山。山路湿滑,以众人的本领,仍是走到中午,才来到岱宗坊。

  众人坐下,稍稍休息。毕守信去与七杀道别,叶杏才寻机接近妖太子,低声道:“狼眼的,相识一场,给你一个建议:你那只眼睛强到不像话,如果能够善用,真可谓天下无敌,所以,你绝对没有必要不自信。”

  “这是说来容易!”妖太子恨道,“我为什么那么想让你们帮我?你们武功吗?在我看来不值一提!我需要你们,就是想要你们这种‘气’——坚信自己,勇往直前的‘气’。若是有你们帮我坚定信念,我何愁大事不成。”

  “我正是为此而来,”叶杏微笑道,“泰山蛇阵里的问题,我能回答你了。”

  妖太子一震,猛地抬起头来。

  “所谓害怕,其实不过是不自信罢了。”

  “不错!”

  “所以只要信心不倒,你也就无所畏惧了。”

  “你是说……你的信心不会动摇?”

  “我的信心不在我这儿。”

  妖太子一愣,一时不能理解,道:“你说什么?”

  叶杏垂下眼皮,虽然还在笑着,却已经有点勉强,道:“害怕来自于绝望,绝望不过是一个人的信心被彻底摧毁——可是我的信心却不全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我有一个朋友,我绝对的信任他,我绝对支持他,我的信心,至少有一半是寄托在他的身上。所以什么样的挑战,我都能够战胜,因为在他失败倒下之前,我绝对不会害怕,绝对不会输。”

  “可是……可是……若是他被打败了呢?”

  “那个人,”叶杏“嗤”地一笑,道,“倔得跟什么似的。想打败他?不容易!”

  “那个人……”妖太子慢慢扫视七杀,道,“是李……”

  “他是谁你不需要知道,”叶杏截口道,“你要知道的只不过是,这办法虽然取巧,但却极为快捷有效。这两年来,我过得舒心自在,了无牵挂,无往而不利。你既然也缺乏自信,就不妨试上一试,寻一个你最信任的人,暗中和自己定一个约定:只要他不输,你便要对自己充满信心。”

  “一个人……”妖太子喃喃道,“一个最信任的人……”

  忽然那边李响一挺身,已站了起来。只见他伸了懒腰,这便疲疲沓沓地向他们走来。

  叶杏笑道:“这个办法,是咱俩的秘密,跟谁都不许说!”

  妖太子用力点头,微道:“是,叶姑娘放心!”说话时眼睛明亮,瞧来已有心得。

  说话间李响已到面前,道:“狼眼的,我们现在要继续向东,你要怎么办?我们不想专程护送你,但是如果你和我们顺路,那么我担保在龚兄康复之前,没人能伤害你一根汗毛。”

  一旁的龚仁惘顿时犹豫,正想再商量,却听妖太子道:“不必了,生死有命,且让我这不吉之人,自己闯上一闯。”

  龚仁惘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妖太子神色坚毅,叶杏、李响都挑起大指。

  毕守信向唐璜等人道别,道:“各位,我有愧七杀之名,你们不要怪我。”

  “你做自己的事,我们为什么怪你。”

  毕守信低下头来,恨声道:“自己的事自己的事!——你们就不能挽留一下我么?我真的就那么不重要么?要不是你们一直不看重我,我也不会离开大家。”他最后一个加入七杀,又第一个拆伙,要说心里没有愧疚,真是不可能的。

  唐璜一愣,看一眼甄猛,笑道:“甄猛也跟我们说了你的委屈,你现在仍然那么想么?”

  毕守信咬牙道:“是!”

  “笨!”一旁舒展毫不客气地评价。

  毕守信一呆。舒展本来还是最和他谈得来的人,可是这时候竟然这样说话?登时翻脸,道:“我哪里笨了?”

  “七杀之中有远近,这点我们不想否认。”唐璜叹道,“可是你若说我们几个人,是因什么本事的大小而凑在一起,这话可不对。”

  “要说没本事,”舒展道,“谁还能比我没本事?”

  “不然的话,还能是什么?”

  唐璜道:“是因为我们几个,彼此更像吧。”

  “像?”毕守信怒极而笑,“我没看出来!”

  “所以,你和我们是有分别的。”唐璜慢慢道,“你看:李响被逐出师门,一个人流浪了三年,不动武,不说话,不知道自己是谁;叶杏是一个女子,从她踏入江湖的第一天起,所有人的眼光就都告诉她,我和咱们在一起是不正常的;舒展离家之前,每天都在口是心非地混日子——我们一直在对抗着另一个自己,而你,没有。”

  毕守信还来不及反应,就先不服,道:“我怎么没有?”

  甄猛坐在一旁,看他一直嘴硬,不由不耐烦起来,叹道:“你一直有董天命可以崇拜,一直有四个哥哥可以信赖。董天命倒下之后,你又马上找到七杀……你哪有真的自己面对过什么?”

  竟然连他也批评自己,毕守信不由愈发愤怒,道:“那你呢?”

  甄猛被他反问,微微一愣,叹了口气,把铁枪抱得更紧了些,道:“我也是。先是平天王,后是七杀。”

  “可是你们……”毕守信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道,“你们一直在代我做决定!”

  “你可以反对的。”唐璜轻声道。

  这轻轻的一句话,直如一桶冰水自毕守信头顶,猛地浇下。

  “你不够坚定,总是对我们言听计从,所以才被我们疏远。这不是我们不信任你,而是我们实在不信任我们自己。我们实在很害怕,自己也会变成那些强人所难的大人物。”

  舒展鼓掌道:“说得真好。”

  毕守信脸色苍白,道:“我……我从没想过……”

  “想不到是好事,”唐璜轻轻拍了拍他,“能想到的,都是倒霉鬼。”

  另一边怀恨却在担架上在勾引云申入伙,道:“你是道士,俺是和尚,不是很配么?”云申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我老实本分,可不像你们!”

  李响刚好走来,笑道:“我们就喜欢撺掇老实人离家出走。你要是在泰山气闷,真的可以跟我们走,咱们去海边,看日出!”

  云申叹了口气,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们一般,了无牵挂的。”

  他向山顶望去,太清宫隐藏的云雾之中,茫茫不见。

  “我听说金龙帮的狄天惊,近日就要出关了。你们这一路上,尽在和他作对,将来遇上,千万小心。”

  破军眼

  旌旗蔽日,铁甲如山。

  妖太子站在土丘之上,眼前是五千官军的方阵。山东士卒甚至比京师御林军还要魁梧,间隔百步来看,更觉气势逼人。

  他们打着簇新的军旗,上面是一只从云黑虎。

  刀枪在阳光下反射的白光,一点一点地连成了一大片。军士头上的血红的盔缨,好像隔了这么远,都透过来腥气。这支官军队列严正,进退有度,一望可知,战力惊人。

  龚仁惘掩前,毕守信顾后,两个侍卫面对如此阵仗,早都吓得冷汗直淌。

  在队伍的最前面,有带队的将官骑马掠阵。居于中央的,有三个人,居中者着紫,单臂斜挺一杆长矛;居左者着青,倒提一口关刀;居右者着白,鞍桥上搭着的一对亮银双枪。三个人岁数都不大,瞧来没有一个超过三十,俱是精明干练,两眼如电。

  山东民风尚武悍勇,将才层出不穷。三个人个个非比寻常,龚仁惘只觉汗水渗入背后伤口,一刺一刺的痛。

  ——济南虎风营,既然遇上了,那就拼吧!

  “主人,一会属下开路,你由毕兄弟护着,一直往前冲!千万别停!”

  妖太子却没有答话,他在龚仁惘的背后露出半张脸,泛着绿光的狼眼,冷冷的打量着对面的人马。

  “山坡上的逆贼听着!”那着紫的将军猛地用枪一指,遥遥喝道,“尔等假冒皇室之名,辱及国统,我奉济南樊大人之命,特来拿你!速速下山就擒,可饶而等不死!”

  那穿白的似乎稍稍侧了侧头,看了自己的主将一眼。他的银枪交叉放在鞍前,左枪在上,右枪在下。

  在他们的后边,战阵的最前列,士兵的长矛挑着一颗颗石灰腌制的人头,虽然五官变形,但依稀可辨,那是醉松坡的冯七他们。

  妖太子抬起头来,让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眯着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

  “虽然太阳很大,可是刚下过雨,这血,还是不会干得很快吧。”

  着紫的将军叫作胡凯,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可是却已屡立大功,日前济南府新立“虎风营”,他便被擢升为正印将军;着青的将军叫作郑开山,二十六岁,是胡凯多年的副将,配合最为默契,如今是风虎营的左印先锋;着白的将军叫薛子歌,岁数在三人中最大,不过二十九岁,前一段时间刚平了聊城一股匪患,现在是风虎营的右印先锋。

  三人于前日自济南接令起兵,在此将妖太子困住,眼看就要决战,忽然薛子歌忽见远处的妖太子的一名侍卫突然振臂一挥,一枚石子脱手而出,直奔自己左肩打来。

  离得这么远,那石子能有多大力气?飞得慢不说,更早早暴露了痕迹。薛子歌冷笑一声,眼看那石子已飞到了马前,这才猛地挥枪一隔,当的一声,左手枪把那粒石子拨开了。可是他的力量用的太大,而左手又确实不够灵便,拨开石子后,左手枪仍然向外划去,轻轻擦过胡凯的长矛,发出“嚓”的一声轻响。

  胡凯的枪微微一晃。

  薛子歌的心一沉,其实两个人最近正有罅隙,自己这样误击胡凯的长矛,太失礼了。

  他连忙往回收枪,可是却已经来不及了。胡凯猛地一振腕,长矛仍然贴着薛子歌的银枪,却骤然沿着相反的方向切回来。薛子歌正在撤力,这一下子拿捏不住,“啪”的一声,银枪脱手落在马下。

  胡凯顿时后悔。方才薛子歌失手,银枪向他的长矛扫来的时候,其实他是能躲过去的,可是他却不想躲。云虎营新立,士兵都能令行禁止,偏这薛子歌一副不得志的嘴脸。他早就等着这样的机会,要扫扫薛子歌的面子,煞煞他的威风了!

  可是他没想到薛子歌拿枪这么不稳,自己才用了五分力,他就拿不住枪了。他只是想把薛子歌的枪推回去,让薛子歌臊一臊,让他明白,你算老几,离我远点。你敢碰着我的矛,我就敢震开你的枪;你敢违我的令,我就要你命!

  可是谁知道薛子歌的枪会脱手呢?

  震开薛子歌,可以说是个惩罚;可是震落人家的兵器,这就已经是个羞辱了。胡凯在这一瞬间,脑子转得飞快——怎么办?

  若是向薛子歌道歉,则众目睽睽,自己将威何在?这一下虽然有点过分,可是毕竟还是薛子歌招惹自己在先,自己仍是占着理的。若是松了口,却给薛子歌拿住了把柄,可要说不清了。

  胡凯迅速下了决断。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方的妖太子,脸上没有表情,眼睛连扫都不扫薛子歌一下,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当然,在他的心里,却已经盘算好了,将来如何不动声色的补偿对方一下。

  带兵之道,不就是恩威并施么?

  ——胡凯阴沉。

  可是他的一切盘算,薛子歌却无从知道。

  薛子歌的枪落在地上,脑袋被突如其来的羞辱砸得一片空白。这是两军阵前,当着这么多人面,胡凯竟然震落了自己的枪!

  胡凯,你欺人太甚了!

  他的韬略武艺,本来都是一时之选。年纪不大,资历却深,风虎军筹划时,更是以他的“金雨营”为基础,进行改建。樊大人本来在私下里已向薛子歌承诺,将来正印大将仍然是他,可谁知聊城生事,他去平乱,回来却听说,云虎营里并入了胡凯的部队,全营的统帅,要比武夺印才行。

  可是薛子歌的左臂却是伤了的,他在聊城中了埋伏,挨了一箭,箭伤虽然不重,却太新。与胡凯大战之后,痂裂肉绽,血湿重甲,终于是输了——这让他怎么服?

  现在,他甚至还趁自己箭伤未愈,打掉了自己的枪!

  你看不出来我是无意碰到你的么?

  你当个正印大将,便这么飞扬跋扈么?

  薛子歌跳下马,走了五步,捡起自己的双头银枪,又一步一步走回来。他是双枪将,可谈到足下,还是右利,这时走回坐骑左侧,抬起头来时,想道:“胡凯,只要你能对我说声‘对不住’,我都原谅了你!”

  可是胡凯两眼漠然平视前方,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甚至连一丝不安都没有。

  你并了我的“金雨营”我没有说话你趁我有伤夺了我的帅印我没有说话你对我吆三喝四我没有说话你打落了我的枪我没有说话……可是我就那么好欺负么?!

  薛子歌胸膛起伏,银枪在手中变得滚烫。过往种种龌龊一起涌入他的脑海,以至于他的脑袋好像糊涂了一下,然后他听到一声惨叫,等他清醒过来,他惊奇地发现,他的银枪已经陷入胡凯的肋下。

  ——薛子歌悍勇。

  郑开山突然听到胡凯的惨叫,回头一看,几乎不能相信身旁的一幕。眼见胡凯落马,薛子歌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的抽枪后退,不由让他愣了一愣。

  旋即,这种震惊被震怒所取代了。

  薛子歌反了!

  郑开山勃然大怒,把刀一振,翻手一抖,关刀吞吐如电,越过胡凯的坐骑,直奔薛子歌脖颈刺来。薛子歌大叫一声,挥枪一搪,慢了一步,只将刀锋推开,正划在自己肩上。

  “郑开山,我……”

  郑开山血贯瞳仁,叫道:“死吧你!”催马过来,又往薛子歌要害招呼,口中叫道:“老神锋营的,把这个叛徒给我剁成肉酱!”

  他叫的是“老神锋营”,那是他和胡凯带了五年半的队伍,新近才混编进虎风营的。现在薛子歌造反,在郑开山看来,虎风营有薛子歌带来的兵,让这些兵杀自己的主将,有点过分,所以要杀薛子歌,当然得靠自己人动手!

  可是他这么一叫,虎风营自然就分成了两大派:胡凯的“神锋营”要为主将报仇,难道薛子歌的“金雨营”就要看着旧主被杀么?更何况,“神锋营”早就看“金雨营”不顺眼,“金雨营”早就看“神锋营”不服气……

  士兵们握紧手中的武器,定定地看着阵前的主将厮杀,然后突然间,他们回过头来,把自己的刀枪捅进身边人的身体。

  ——郑开山耿直。

  龚仁惘和毕守信目瞪口呆。在龚仁惘依照妖太子的指示扔出一粒石子后,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对阵之中,一个将领杀了另一个将领,让后一个将领追杀一个将领。然后一个士兵杀死另一个士兵,一群士兵杀死一群士兵。五千人的整齐队伍,突然之间变成了一口沸腾的粥锅,一个绞碎血肉的大磨盘,一个吞噬一切的无底漩涡。

  整个战场突然之间和他们没有关系了。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等着这场势均力敌的屠杀结束,以便他们离开。

  杀声震天,鲜血溅上青天,洒落尘埃。龚仁惘冷汗淋漓,道:“恭喜主人,神眼大成。”

  “我再也不会再输给任何人了。”

  毕守信跪倒大喊道:“愿追随太子百死不辞!”

  妖太子拉他起来,叹道:

  “一切,都要等到结果出来再说。”

  番外一狼行记

  狼妖与睚眦

  承祚九年十一月初七,黄昏时分,京城下起了大雪。

  禁宫之中亮起灯来。大殿小阁,明亮的灯火,虽然不足以将整个皇城从黑暗中拉出,却也将门前、窗外大朵大朵落下的雪花照得眩白发亮。

  白雪碎开,铺展。亭台楼阁,假山枯木,都模糊了轮廓,像是被怪兽吞下去又吐出来,消化得面目全非。

  天气寒冷,除了少数必须出屋奔走的仆役,能不出门的人全都躲在屋里,想要在这阴湿的雪夜偷个懒,享会儿福。

  内廷鸿琮殿中,三十六根牛油大蜡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暖炉将空气烘得又干又暖,瑞成帝披着白狐裘,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各地送来的奏折。

  他已年近六旬,枯瘦的面庞上,一个硕大的鹰钩鼻子极为醒目。他的眉毛很重,像是在淡黄的金纸上以浓墨写下的一个“八”字,岁数大了,眉脚的寿毫长得都卷了起来。

  他并不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君主,批改奏折时,全然是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有时看着一个折子走神发呆,耗了很久,有时又看也不看连着批完十几份要件。

  忽然间,鸿琮殿的正门,“啪”的一声打开了。

  冷冷的夜风猛地涌进殿内。烛火摇曳,一直隐身于门侧罗幕之后的两个侍卫一起现身,准备关门。

  他们两个,白脸的叫“灵蛇真君”范清鸣,黑脸的叫“双鬼拍门”寇毛飞,都是昔日武林之中数得上的高手,被瑞成帝收为己用之后,就成了大内之中,最可怕的一对“看门人”。

  “嗯?”寇毛飞意外地发出了半声惊呼。

  瑞成帝抬起头来。只见大殿门口,那一块被殿内烛光照着的方形亮处,一团黑影正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那是一头狼!

  瑞成帝猛地瞪大了眼睛。鸿琮殿不算大,由他的书案到大殿门口,不过十五步的距离。因此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头巨狼,一头只有一只眼睛的巨狼!

  ——禁宫之中,怎么会有狼?

  狼约有小牛犊般大,两只尖耳如刀,一只碧眼莹莹地放射着绿光。它用两只粗大有力的前爪撑着鸿琮殿的门槛,将上半身抬起。在它长长的巨口之中,却叼着一条染了片片鲜血的白色长绫。殿门两侧,几个血肉模糊的侍卫触目惊心地倒在了门前的雨檐之下。

  巨狼看着瑞成帝时,铁青的鼻梁微微皱起。它低下头,放下了白绫,胸腔之中,咆哮如雷——似乎是凶性大发,就要扑过来了。

  “大胆孽畜!”

  范清鸣与寇毛飞稍稍一愣,随即便反应了过来。一个抽出软剑,一个亮出双刀,才往前一逼,那巨狼却是通了人性的,一早警觉,咆哮一声,转身跳开。

  侍卫松了口气,范清鸣微微后撤,护住了瑞成帝。寇毛飞侧跨在大殿门槛上,大声叫道:“人都死到哪里去了?野兽惊了圣驾,打狼!打狼!”

  ——一只畜生,再怎么凶狠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它不能真正威胁到瑞成帝,范、寇这样的贴身侍卫是不会追出去的。毕竟他们的职责是守护瑞成帝,而不是打猎。

  “当当当”一阵锣响,左近的值班侍卫已争先恐后地赶了过来。

  那巨狼本就是个不知死活的畜生,离了鸿琮殿的门口,还在殿外十五六步处徘徊不走。这时被侍卫们瞬间包围了,火把照耀,锣声刺耳,那巨狼受惊之余把尾巴夹得更紧了,嘴巴贴在地上,呜呜叫,一只独目越发凶光大盛。

  侍卫们见刺客见得多了,面对这么大的狼,却是破天荒的头一次。一时不知是该捕杀还是活捉,是发暗器还是乱刀来剁。

  犹豫之际,只见那狼猛地一蹿,已向东南方的人墙扑来。那个角落的侍卫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闪身一让,“嗖”的一声,那狼已自包围之中逃了出去。

  “快追!”侍卫统领石勇终于下了决心,“惊扰圣驾,务必将之格杀!”

  侍卫们分成两组,一组留下来保护皇上,另一组则各展身法,沿着狼逃去的方向一鼓作气地追了下去。

  瑞成帝坐在殿中,虽是有惊无险,却也不住心悸。那巨狼的眼中满是怨毒,又似带着些诡异的狡猾,他只与之对视一瞬,却已觉得冷到了心里。

  ——那狼的眼神竟像一个人的眼神。

  ——像谁的呢?

  忽然脚步声响,有人闯入鸿琮殿来,口中叫道:“父皇,你没事吧?”

  瑞成帝打了个哆嗦,抬起眼来,站在他面前的虽然努力做出关切的表情,却仍令他感到不舒服的人,乃是当朝东宫太子,斐腾。

  “你怎么来了?”瑞成帝问,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睛里看不出一点感情,“如此雪夜,不在太子府里休息,进宫来干什么?”

  “我担心父皇母后着凉,进宫探望!”

  “我没事。”瑞成帝皱眉道,“难得你有心了。”

  “父皇,我那大哥,是不是也太胡闹了?”

  大殿内外的侍卫仆从,一瞬间发出了一点意义难明的嘈杂。就连瑞成帝自己,也不由一阵恍惚。斐腾的大哥,不就是那有一只异眼的孽子斐休?传说他是狼妖转世,难道刚才这巨狼就是他招来的?

  大殿之中,瞬间静得只闻烛花爆裂之声。

  那个时候,许多人并不知道,那令江山变色的一连串腥风血雨,已经在这一瞬间正式拉开序幕了。

  “龙生九种,各个不同。其二名为睚眦,形如红豺,平生好斗喜杀。”

  书是好东西,东宫太子斐腾一向很喜欢看书。人们看他暴躁粗鄙,就以为他不学无术,其实大错特错——粗鲁和蠢笨是两回事。

  平时没事的时候,斐腾常常是一天一天地耗在书房里的。兵书野史、志异怪谈,他读得最多,也收获最大。比如很久以前看到的这句话,就使他真正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是这么特殊的一个人;为什么生在宫中;为什么排行第二;为什么喜欢血的味道;为什么喜欢别人畏惧的神情;为什么要不择手段地争取胜利;为什么往往会拥有意想不到的力量。

  ——因为他是睚眦,吞刀吐剑的圣兽,饮血杀生的凶神,命中注定杀伐不断、争斗不休。

  那之后,斐腾太子开始朝着真正的自己大步迈进。他招揽三千门客,杂糅七十路剑法,编出了一套至毒至恶的“必报”剑法,成了一己之绝学。他又秘密请来刺青师,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在自己的后背上文下了那狰狞恶悍的龙子之相。

  那文身极其逼真,睚眦金睛、尖耳、翻鼻、利齿,连那刺青师自己在落下最后几针时都被魇住了。

  而当斐腾在铜镜中后窥自己时,每一次都觉得那睚眦怪兽好像真的已经扑到了他的背上,正一口一口地把他的心肝脾肺咬烂吞下。那奇怪的恐怖感觉,令他浑身的汗毛倒竖,筋络酸麻,却又深深沉溺,不能自拔。

  十一月初七,黄昏时开始下雪的时候,斐腾刚好吃完了一只烤到七成熟的羔羊腿,又用金樽喝下了七枚生鸡蛋。羊肉近骨的地方还有血丝,吃到口中,带着一股腥甜味;而鸡蛋的冷滑,从喉咙到胃更令他感受到了一阵酥酥痒痒的快慰。

  他吃羊腿,不用刀,不用筷,全凭双手和牙齿,吃得手上、脸上全是油渍肉沫,到最后,他甚至连羊腿的棒骨都咬开了,叽里咕噜地把里边的骨髓都吃了。喝鸡蛋的时候,只一仰脖,他便将满满一大杯汁液喝了个干净。

  贵为东宫太子,他寝于暖殿,食于广堂,吃这么一顿饭需要十几人伺候,可是看他的食谱和他的吃相,简直让人觉得他其实是来自山林的一头野兽。

  一个新来的侍女,不为人察地皱了皱眉。

  斐腾打着嗝,又开始打鸡蛋。他用单手拿蛋,在金樽沿上一磕,拇指稍稍用力一压,完整的蛋清蛋黄便“啪嗒”一声落入了杯中。

  “其实我一向很讨厌御厨做出来的饭菜。狗屁天下名厨,一群骗子!他们总是把东西做得入口即化,一点嚼头都没有,又喜欢把豆腐做出肉味,肉做出菜香,菜再变回豆腐。”斐腾突然说,手并未停,打下一个又一个鸡蛋。

  “嗒”、“嗒”、“嗒”!

  “老天爷给我牙,就是让我咬碎食物;给我菜、肉、食材,就是让我品尝不同的味道。糨糊有什么好吃的,味儿都串了有什么好吃?我的羊腿和鸡蛋,比这皇宫之中的任何食物都更可口,更长力气。”他突然抬起头来,问那个侍女,“你信不信?”

  那侍女吓了一跳,道:“是……是……太子说得对!”

  她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粉嫩的一张脸上,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眼睫毛又长又黑。太子突然和她说话,一下子把她羞了一个大红脸。

  其实斐腾除了吃相难看之外,长得还是很好看的。头发极软极细地贴在头皮上,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头妩媚的豹子,有一种很特别的野劲儿。他的皮肤很白,眼睛弯弯的,好像时时在笑。

  ——而且他还是东宫太子。

  侍女慌乱地想道:“难道太子喜欢我,我因此可以升为妃子?”

  “那么,你也吃一点。”斐腾一边用手把桌上的羊腿碎骨撮成一堆向侍女推去,一边和蔼地说,“不要浪费,把这些骨头全吃了。如果觉得太干,这一杯五个生鸡蛋,也都是你的。”

  侍女一时没有明白,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了。

  “快点!”斐腾太子像哄小孩似的说,“我看着你吃。”

  侍女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浑身毛骨悚然:斐腾的黑眼仁极大,两眼一眯,竟似眼睛整个都是乌黑的。而他的皮肤偏又是白里透着嫩红,一眼看去,好像是一块裹了面粉的鲜牛肉上又放了两块冷冰冰的黑曜石。

  他温柔地说着吓人的怪话,侍女半晌才多多少少明白过来,脸上刷地没有了半分血色。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太……太子……”一抬头见斐腾点手唤她,她到底不敢抗命,便膝行而至,叩头不止。

  斐腾优雅地拈起一截手指长的骨渣,往那侍女唇边递去。侍女嘴唇哆嗦着向后躲了一下。斐腾“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你害怕什么?我又不是要用它捅死你。”话还没说完,“噗”的一声轻响,那骨渣的尖端已经刺破了侍女的牙床。

  “对不住!”斐腾抽回手来。那骨渣苍白,泛着一点油光,顶端上有一点暗红,正是女孩的血迹。Χiυmъ.cοΜ

  “可是你张嘴啊,不张嘴怎么吃东西。”

  侍女的嘴唇及牙床被连刺了几下,血流了一下巴,人已被吓傻了。她糊里糊涂地张开嘴,那骨渣终于被斐腾送进她的了嘴里。

  “来,嚼!”斐腾鼓励着,“就像我刚才那样,把它咬断,然后嚼碎,吞下去!”

  侍女傻呵呵地半张着嘴,忘了动,一线口涎从她唇角滴下。斐腾不耐烦了,探过身,将侍女扭得转了个身,然后一手摁住她的头顶,一手扳住她的下巴,用力端起、放下,帮她咀嚼。

  侍女“呜呜”叫着,过长的骨渣刺伤了她的舌头、牙床、膛腭、内腮,血从四面八方流进她的口腔,斐腾的双手像铁钳一样压着她的牙齿。女孩歪倒在地上,两脚乱蹬,脸皱成了一团。她的手张开,想挣扎,又不敢碰到太子,便只在空中徒劳地挥舞。

  “嘣”的一声闷响,她的一颗牙齿和那根骨渣终于一起断了。

  斐腾拍了拍她的脸,满意地坐回原位,拿起手巾,擦擦嘴,擦擦手,又耸了耸鼻子。他的鼻子上,一下子就多了三道棱纹,正像一只正在发怒的豺狗。

  “吞下去。吃点骨头对人好,真摔着碰着的,不容易受伤。”斐腾扔下毛巾,“我为你好,你看我,身体多结实。”

  侍女咳嗽着,忍了几次,到底没忍住,一张嘴,骨渣、血涎、断齿、胃液吐了一地。

  斐腾看着他,脸色一点一点地阴沉了下来。两侧别的侍女、太监都害怕得浑身发抖。斐腾笑的时候,未必是真的高兴,但沉下脸来,则一定说明,他现在非常不高兴。

  ——而他不高兴一分,这个侍女的遭遇就会悲惨上百倍。

  “我不喜欢别人违背我。”斐腾喘着粗气,胸膛起伏着,“我希望我说的话,你们都能贯彻下去。”

  他的左手在桌面上握成一个可怕的拳头,青筋暴露。他的后背滚烫,那睚眦的文身仿佛就要活了。他抬起头来,刚想再说什么,太子府里的智将欧阳博雅却忽然匆匆赶到了。

  “怎么样?”

  欧阳博雅点了点头:“看下雪的势头,几边人物的动向都很符合我们的需要。”

  斐腾深吸一口气,现在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那倒霉的侍女身上了。他来回走了两趟,忽然下定了决心,道:“好,马上让吴贞他们开始行动。”

  他和欧阳博雅急匆匆地离开了。那个侍女终于死里逃生,有机会“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可是突然间脚步声响,斐腾太子去而复返了。

  他一把抓过一个太监,摁着太监的头,让他看清楚那侍女的呕吐物。

  “你给我盯着这个小婊子,让她把这堆骨头、这杯鸡蛋、那滩她吐出来的东西统统都给我吃下去!敢剩下一个渣,我就把你的烂屁股塞到‘豺坑’里去!”

  脚印与密室

  有的人,天生就是混蛋。这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斐腾从小由当世鸿儒开蒙,熟读圣贤书,常伴大德人,一辈子没吃过苦,可是奇怪的是,他喜怒无常,狠毒下流,满口的脏话,却十足像是从最低贱的地方爬上来的最烂的流氓。

  雪下到最大的时候,他带着十几个随从快活地驰马进了禁宫。在此之前,一只久经训练的信鸽从他府上飞出,将动手的命令传到了他深藏在宫内的手下们的手中。

  他先去母亲孝慈皇后处待了一会儿。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他不由得有点兴奋过度,于是随手抓了个宫女,摁在桌子上泄了回火。完事之后,他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赶赴鸿琮殿,果然正好看到瑞成帝被巨狼吓得失魂落魄的模样。

  “父皇,你没事吧?父皇,我那大哥,是不是也太胡闹了?”

  狼眼太子在这宫中是个禁忌。那离奇出现的巨狼是否和他有什么联系?这样的猜想,人人心里都曾闪过,可是谁都拒绝相信。斐腾大大咧咧地将之挑破,满意地看到瑞成帝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恐惧。

  即便有双门、四壁在暗中守护,瑞成帝其实还是会害怕的。毕竟武林高手无论怎么了得,也无法抵挡神鬼之力。

  而传说中,那撕裂生母而生,天赐狼眼为目,望月长嚎,噬人心肝的妖太子,虽然已入冷宫超过二十载,却早就被当成是鬼怪了。

  其实最初的时候,人们只不过以为,妖太子斐休只是一个天生畸形的怪物而已。长得奇怪,身世蹊跷,被关进冷宫,其实也就意味着,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长达二十几年的时光,整个皇宫里都没有人把他当回事。冷宫大门长锁,仿佛与世隔绝的冰封世界。直到某一天,国寿王重耀忽然向瑞成帝提起,他曾去探望过斐休,结果发现这妖太子长了一只破军眼,能破天下困局,实为盖世奇才,应早早请出冷宫,予以重用。当时瑞成帝自是付之一笑,不以为然。

  然而后来,事实却证明了国寿王所言非虚。而被那破军眼“破”掉的,便是启德十三年那一场几乎将整个禁宫烧为焦土的大火。

  瑞成帝启德十三年,禁宫突起大火,那一晚北风呼啸,火借风势,眨眼间便从起火的大元宫蔓延开来,席卷政图宫、玉安殿、凤鸣宫……将整个禁宫西北烧成了一片火海。御林军仓促救火,可是往日安逸得太久,从上到下,他们早就麻痹得一塌糊涂,一架架水龙推出来,不是裂了水箱,就是断了压杆,能用者,不过十之二三,喷出来的几绺水柱,面对焚天巨焰,根本是隔靴搔痒。

  关键时刻,忽有一个老太监带了封妖太子的短笺赶到,要求水龙不去救那大火火头上的云龙阁,却要先去淋湿火路西边平安无事的太和殿。

  若非国寿王刚好赶到,那时自是没人信他。重耀力排众议,调了十架水龙来喷太和殿。一干救火人等眼睁睁地看着云龙阁烧到垮了架子,正在痛心疾首,忽然间风头骤转,北风转东,火头瞬间便扑向了太和殿。

  太和殿早已被淋得湿透,烈火卷来,蒸汽腾腾,却全然烧不起来。火头受阻,前面再不能侵略,与此同时,后面的相继乏力,烧透了的宫殿、房屋突然同时垮塌,“轰隆隆”的一声巨响,火势顿时弱了不下七成。御林军再以水浇土掩,经过两三个时辰的扫尾,这一场几可覆灭皇城的大火,便只剩片片青烟了。

  事后论功行赏,自然以妖太子最为功大,只是他灭火的方式实在是轻巧到了妖异的地步。整个皇城之中,上自瑞成帝,下至奴婢杂役,说起他的本事,倒都赞叹的少,畏惧的多,感激的少,厌憎的多。于是这无人可及的大功,最后也就草草赏了些金银了事。

  “刚才那狼一定就是斐休变的。”斐腾正色道,“他是狼,是狼妖转世!”

  “不要胡说。”瑞成帝不耐烦道,“无稽之谈。”

  斐腾咧开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了一下。他常常觉得瑞成帝对斐休的态度,颇为暧昧:有时候,他恨他,怕它,把他打入冷宫,好像恨不得与他永世不再相见,可有时候,他又好像很维护他。

  “父皇果然英明神武。”

  他们父子在交谈,另一边的侍卫范清鸣却捡起了那巨狼遗落的白绫,打眼一看,已“咦”了一声,道:“这是?”他慌忙拿给瑞成帝,“陛下,这……这是霜妃娘娘的。”

  只见那染血白绫的末端上,两个围棋子大小的墨点赫然在目,正是霜妃自己用来做标记的“双扣”印。

  瑞成帝登时脸色大变,喝道:“摆驾月华宫!”

  其实从心底来说,斐腾是有些畏惧妖太子的。

  首先,他从未见过国寿王重耀那么认真地夸过谁——斐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其次,这怪胎也不知是命硬还是运气好,自从斐腾把他当成了对手,多年来,对他谋杀、行刺已有五次,可是次次他都能全身而退,简直邪门;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次禁宫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山东虎风营的覆灭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见鬼的“破军眼”?

  多少年来,每次想起妖太子,斐腾的一颗心就会烦躁不安。瑞成帝总共九个儿子,这么些年,死了四个,还剩五个。老四、老五、老六、老八,全都是庸庸碌碌,难堪大任,对斐腾毫无威胁。只有这斐休,虽然早已被废,虽然早被传为妖孽,虽然一直半死不活,但却一直被一种神秘的力量保护着,始终威胁着他的王位。

  有的时候,他会觉得,黑暗之中,那颗莹莹绿眼一直在看着他。

  有的时候,他会看到,冥冥之中,一只独目狼妖正在撕咬一只落单的红豺。

  欧阳博雅为他谋划了“巨狼闯宫”这个点子。完备细节,足足用了两个月,开始实施,白花花的银子又扔进去三万两。大费周章,倾尽人力物力,所求的,就是要借瑞成帝的手正大光明地斩了这个对手。

  那月华宫距离鸿琮殿不远,乃是瑞成帝专为霜妃修建的。他年纪大了,原本对女色已不是十分入迷,近年来所宠爱的,也不过是霜妃一人而已。如今那巨狼忽然口衔霜妃的衣饰而至,当然是她已经出了什么事。

  斐腾偷眼看到瑞成帝紧张的样子:双睛愤怒、鼻翼扇动、嘴角撇下,他的心里忽然就生出了几分期待。

  这件事进行到这一步,已经不是在单纯地针对妖太子了。其实他还可以格外收获一些别的什么,比如说这老不死的见到霜妃尸体时的精彩表情。

  月华宫中,一行宫女、太监全没料到瑞成帝竟会冒雪而至。一个个手忙脚乱,前来迎驾。瑞成帝也不与她们啰唆,只问:“霜妃在哪里?”

  有宫女回道:“这个时候,娘娘仍如常例,在山风阁里作画。”

  霜妃琴棋书画俱佳,月华宫中有她专门的画室,名为“山风阁”,乃是一间不是很大的石屋。瑞成帝心中焦虑,大步流星地来到屋外,伸手推门,那木门却是从内闩着的。

  瑞成帝心中稍安,拍门叫道:“霜妃,霜妃!”叫了两声,无人应答,鼻中却已隐隐闻到了血腥气,他不由又慌张起来,喝道:“寇毛飞,开门!”

  侍卫寇毛飞应声绕到瑞成帝身前,单手在门上一扶,内力到处,“砰”的一声已将门闩震断。画室四壁上的烛光微一摇曳,霜妃的尸体便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了大家的面前。

  只见室内一片凌乱,宣纸、画轴扔了满地,桌翻几倒,笔墨狼藉。而在屋子的正中,霜妃仰面朝天,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再也不能站起身来向瑞成帝承欢索宠了;她再也不能一笑倾城,一舞倾国了。事实上,她现在这样子,别人还能认出她来,已算难能可贵。她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爪痕、齿印,血浸透了她的全身。那张原本美轮美奂的脸,倒没怎么受伤,不过乌珠凸出眶外、脸色惨白如纸、樱口张如血盆的样子,却比她身上的任何一道伤口都吓人。

  瑞成帝脸上的血色瞬去,身子摇晃,几乎摔倒。斐腾心花怒放,一把将他扶住,叫道:“父皇节哀,龙体为重!”瑞成帝圆瞪双目,猛地将他的手臂甩开,叫道:“范清鸣带人检查山风阁!门锁着,凶手逃不了!”

  范清鸣大声应道:“是!”

  斐腾叫道:“不错!一定要抓住凶手,活祭霜妃!”

  他是真的酷爱这贼喊抓贼的正义感觉。明明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凶手早已遁去,这会儿应该正在自己的太子府里喝酒吹牛,可是他还是能表现得格外悲恸。他义愤填膺,虎目含泪,欢欣鼓舞地看着范清鸣率领其他侍卫,像群没头苍蝇似的在这一眼望得到底的石屋里上下搜索。他耐心地等待,等待这群笨蛋、大笨蛋、老笨蛋们帮他得出他想要的结论。

  瑞成帝来到霜妃的尸体前。那女子伤痕累累的身上,血尤未凝透,而在微微发黑的血泊中,那些短而粗的黑线——狼毛?

  一根根、一簇簇狼毛粘在血里。刚才那头巨狼果然是先袭击了霜妃,然后才到了鸿琮殿。瑞成帝眼角微挑,眼睛都红了。

  ——你恨那畜生吧?

  ——你恨不得亲手将那畜生剥皮拆骨吧?

  ——你会为霜妃报仇吧?

  斐腾努力揣摩父皇撕心裂肺的伤痛,心里甜得像是吃了蜜。他不喜欢瑞成帝,正如瑞成帝不喜欢他一样。这个所谓的“父亲”,占据王位长达五十载,其中至少有十年本来是可以属于他斐腾的。

  策划此事的时候,斐腾专门把目标定为霜妃。瑞成帝夺走了他的时间和王位,那么他就要夺走瑞成帝的爱人与尊严。现在看到他难过,斐腾真的很开心。

  而另一边,范清鸣的搜索,已得出了结论:

  “陛下,山风阁在我们进来之前,除了霜妃之外,并无他人!”

  “当然没人!”瑞成帝手捻狼毛,冷笑道,“当然没人……”

  “可是……也不是狼……”范清鸣冷汗直冒,“如果是狼,它怎么出去?门窗都是从内闩好了的,墙壁没有夹层,地上没有密道,房顶没有破洞,这么个环境,大罗金仙也不可能出得去啊!”

  瑞成帝整个呆住了。

  为了防止风吹画纸,山风阁的窗户一向是关着时多,开着时少。入冬后,霜妃甚至还亲自将之闩上,用红丝线打了结。整个山风阁换气,凭的全是房顶上的九个拳头大的换气口。那样的孔洞,别说是那巨狼了,就算是一只小狗,恐怕也钻不出去。

  斐腾耸起鼻子,鼻梁上的三道棱纹清晰可见。就差一点,瑞成帝就要得出他想要的答案了。

  “难道……难道……”瑞成帝忽然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猛啐一口,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有的时候,瑞成帝是一个下手无情、毫不犹豫的人。比如镇压国寿王,并将之彻底摧毁的那一次,其雷霆手段,扫荡朝野,迄今想起,仍能激发斐腾对他少之又少的敬意。而有的时候,他又像是一个有妇人之仁、当断不断的废物。比如现在,面对如山铁证,他仍然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陛下!”山风阁外,带人追狼的石勇恰好赶至,跪倒在地,叫道,“臣罪该万死!”

  瑞成帝猛地有了新的目标,他回过头来,恨道:“那畜生呢?”

  石勇满面羞愧,道:“臣无能,未能击杀那巨狼。它……它跑了!”

  “跑了?跑到哪去了?”

  “冷宫!”石勇眼珠转动,看到山风阁内情形,已猜到七八分,吞了口唾沫道,“我们追它追到冷宫西墙,可是它突然就凭空消失了。”

  原来方才他率领侍卫们奋力追狼,可是那巨狼似乎对宫中路径极为熟稔,穿廊过院,尽走捷径。石勇的轻功虽然不弱,却始终与它差了三五步。

  追了片刻,巨狼的去向渐渐明晰,石勇却不由心中打鼓。再往前走,就是冷宫,冷宫之中的斐休太子向有“狼妖”之称,这巨狼来得突兀,去得蹊跷,莫不成真有什么邪门?他不由得脚下稍慢。一众追兵追又不敢追,放又不能放,就只能隔了十来丈的距离远远地跟着。

  雪下得极大,冷宫地处禁宫东北角上,平时就人迹罕至,这时宫墙外的空地上,积雪如同滴墨未染的宣纸,洁白平整地铺开。那头巨狼笔直地跑了上去,身后梅花点点,狼蹄印极其清晰。

  冷宫西墙长达里许,巨狼到此,显然已入绝境。石勇瞪大眼睛,努力拨开眼前的好像凝固在了空中一般的片片雪花。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仔细再看,却顿时吓出了他一身冷汗——那头巨狼消失了!

  就在大家的眼前,那喘着粗气、流着口水的巨狼,突然间消失了!

  “消失了?”瑞成帝喝道,“什么叫消失了?它是跳墙进了冷宫?挖洞逃出了你们的包围?”

  “不!”石勇道,声音干涩。他的身子微微颤抖,仿佛又回到了冷宫西墙外。雪花飞舞,他刚才就站在那,接过后边人递过的灯笼,努力向前探身照明,想要重新发现那畜生的踪迹……

  “陛下,冷宫宫墙高三丈,便是武林高手也难一跃而上,何况是一只没有助跑余地的畜生呢。那片雪地上也没有刨坑打洞的痕迹,唯有两串清晰干净的狼蹄印一直延伸至冷宫宫墙——那狼没有回头重走,没有徘徊逡巡,没有跳起,没有刨洞……它……它就是消失了。”

  瑞成帝倒吸了一口冷气,胡子抖动,看起来简直像是嘴里在嚼着什么。

  斐腾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他的鼻子耸起,后背发烫。睚眦的咆哮,在他的脑袋里“轰轰”作响。

  “父皇,要不然,我们去冷宫看看?”

  冷宫,厚重的大门紧紧闭合,门前的雪地上干干净净,不见半点人迹,生锈的狮头锁上也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父皇,如果那头狼真的是大哥……”

  瑞成帝的脸冷得已如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听到斐腾的挑衅,他却全无反应。

  他们绕到冷宫西墙,方圆十丈的雪地上果然只有一串蹄印直抵宫墙墙角。此前石勇发现情况不对,马上制止了侍卫再向前进,因此将现场保护得极好。寇毛飞蹲在地上,手指在狼蹄印的边缘滑过。

  “蹄印没错,与鸿琮殿前的血蹄印大小、形状都一致。”

  “那围墙上,有暗门吗?”瑞成帝问道。

  斐腾太子拔出佩剑,倒持剑柄,用剑柄去敲狼蹄印消失处的冷宫围墙。“噔噔噔”,声音坚实,并没有任何机关。

  “嗖”的一声,范清鸣跳上围墙,张目向下一望,道:“围墙里面没有蹄印!”他旋身跃下,声音放低了些,“可是却有人的脚印——只有一串,直达游廊,然后就消失了。”

  石勇颤声道:“它……它真的变成人了?”

  寇毛飞却道:“那未必是狼。武林之中,尽有可以踏雪无痕的高手。若是有人披着狼皮,手脚撑着狼蹄状的木跷,假冒巨狼,行至此处,再施展轻功跳过围墙,是不是可以留下这种痕迹?”

  斐腾“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你是瞎的吗?鸿琮殿前四个太监、两个侍卫的尸体,山风阁里香消玉殒的霜妃娘娘……你没看见?那般爪牙撕咬、稀巴烂的伤痕能是假的?”

  石勇也道:“那巨狼是真的,我们许多兄弟都看得清楚。人膝在前,狗膝在后,我在追赶它的时候,看得清楚,它的小腿是向前弯折的。”

  ——没错,所有的可能性,都已经被堵死了。

  斐腾的眼角微微转动,道:“父皇,事到如今,你还能忍?”他抬起左手来,将铜睚眦举到眼前,重重地在上边哈了口气,又用袖子擦了擦,“斐休化身为狼,杀了霜妃,大闹禁宫。霜妃是你最喜欢的女人,禁宫本该是一国之内最安全的地方,可是现在呢?他都骑到你头上拉屎了,你要还是心软,对他下不了手——就交给我。”

  范清鸣与寇毛飞面面相觑,虽是一向不信鬼神,这时却也动摇了,进言道:“陛下,也许……也许真的是斐休太子?”

  瑞成帝低下头来,看着地上的狼蹄印发呆,仿佛看见了风雪之中,那头巨狼一跃穿过冷宫宫墙,然后在落地前变成斐休的样子。寒风“嗖嗖”地刮过,卷起地上的雪尘。狼蹄印渐渐模糊,恐怕再过一会儿,就会被积雪重新填平了。

  “斐休……”瑞成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深深地吸入一口冷得发干的空气,“斐休!”顿了顿,他道,“开冷宫,招斐休,我今天就彻底除了这个孽障!”

  斐腾心花怒放,这一刻,两个多月,三万多两的银子都值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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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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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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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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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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