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
——三万多两银子!
——一片雪痂!
斐腾恶狠狠地啃下手上羊脸子上的一块大肉,把他当作妖太子,将之嚼成万段,吃个渣滓不剩!
他有一口好牙,又细又整,根基坚实,颗颗锋利,乍一看简直像是镶在口中的两排钢锯。他咬力惊人,什么骨头、核桃、铁莲子,尽可以一口咬碎,真要吃妖太子的话,即使是生啃,也绝没问题。
现在距离瑞成帝召见妖太子已过去了快三个时辰,可是那一股邪火却始终在他脑中燃烧,越烧越旺,烧得他口干舌燥,烧得他心疼胃胀,烧得他的一双眼都要暴出了。
——因为他输了!
——两个月的准备,三万多两银子的投入,最后居然输给了妖太子鞋底上的一片雪痂!
他还记得,冷宫打开,妖太子刚来觐见瑞成帝的时候,一切都还是按计划走的:妖太子跪下,瑞成帝嘴里骂着“孽障”,一脚将之踹倒,他及时递上宝剑,瑞成帝接剑后顺手劈向妖太子……
只要再多劈下去半尺,就可以把那个妖物的脑袋劈成两半了!
可是那老糊涂却停了手,并没事找事地问那妖物是否认罪。妖太子当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于是老糊涂居然又给他历数了一番。
——他杀了你的女人,你还和他啰唆什么?他是狼变的,你还和他说什么人话?他已经束手等死,你干吗不一下子给他个痛快?
——然后呢?
然后妖太子居然就厚颜无耻地要求,即使瑞成帝要杀他,也让他至少看一眼冷宫内外的蹄痕脚印。瑞成帝居然就没心没肺地答应了,接着妖太子就连滚带爬地去看了,最后那个王八蛋居然就活下来了。
“我们一般人走在雪上,脚印里必然会留下这种薄薄的硬的雪痂,因为那些脚印里的雪并没有消失,只是被我们压扁、压实了而已。可是在西墙里的脚印,没有这种雪痂。脚印里的积雪是松的、软的。”他还记得,妖太子再回转时,那只狼眼绿得宛如镶在眼眶里的翡翠,“没有人在那儿走过,只不过是那儿的雪刚好少了一层罢了。
“有人在下雪之前或刚开始下雪的时候,就在那儿洒了盐。”妖太子平静地说。他很虚弱,站在那儿都需要有太监扶着,可是他的思路却非常清楚:“事先用我的靴子印好脚印,然后在脚印里撒盐。雪遇盐则化,该处则自然会现出我的脚印。冷宫之中,有人要害我。他们要把狼妖的罪名全栽在我的身上。”
——这是多么混蛋的说辞!
虽然那已经是事实真相:他的几个轻功最好的手下实在都另有安排,抽不出身来,因此冷宫里的那一串脚印,真的是他买通冷宫的一个小太监做出来的。
一招错,满盘输。斐腾怒气冲冲,看着手里的羊头。羊脸子已经被他啃得乱七八糟了,但那两只瓷丸一般的羊眼还很完整地长在上边,没有神情,没有焦点,透着邪门,让人恶心……就像妖太子那只狼眼!
“父皇,请暂恕儿臣戴罪之身,赐我几天自由,许我出入冷宫,彻查此事。”
斐腾猛地伸手,手中二指插入羊的眼眶,用力一剜,“咕”的一声,抠下了羊头的左眼。白瓷丸在他手中滑溜溜地打转,他把它一把丢入口中,痛快地咬成了两半。
——不仅没能置他死地,反而令他走出冷宫。难道那废物的狼眼真的有“破军”之力?真有一眼扫过,便破万马千军,一字出口,可解天下谜团的本事?
斐腾忽然觉得,口中那只羊眼又腥又臭,此前吞下的那些食物忽然变成了石头,沉甸甸地塞在他的肚子里,坠得他喘不上气来,又撑得他快要裂开。
除了他手里的羊头,这里吃的还有:挂炉山鸡、莲蓬豆腐、花菇鸭掌、砂锅煨鹿筋、蟹肉双笋丝、松树猴头蘑、水果拼盘一品。这里喝的还有:信阳毛尖一壶、温牛奶一壶、蜜桃糖水一碗。如果这里不是刑房,四周没有那么多的镣铐、钉板、皮鞭、火盆,空气中不是弥漫着血腥气、焦臭气、屎尿气,单看这桌上的东西,这甚至已经可以称作是一顿盛宴了。
斐腾如同嚼蜡一般嚼着羊眼,自己的眼睛却瞪向桌子对面,那个冷静地吃着、喝着的汉子——
那人有黄焦焦的一张脸,深沉萧索的一双浓眉,四肢修长,穿一身太监服饰。面对满屋的刑具及周围虎视眈眈的目光,他不紧不慢地吃着,平静镇定,显然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们三天之前回到京城,”斐腾太子慢慢道,“住在城南祥云客栈天字四号房。私下里,斐休会见了吏部曹暄,工部薛伏虎,富商焦子茂,金龙帮龙胆堂堂主孙鹏,然后才在前天未时三刻,趁着月黑风高潜回宫中。你以为老子不知道妖太子的勾当,可惜老子知道;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是谁,可惜老子知道。”
斐腾太子把羊头“嗵”的一声扔在桌子上:“孙猴子别想跳出如来佛的掌心!”
那浓眉汉子低垂眼皮,唇角带着笑意,夹一筷莲蓬豆腐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老毕家祖孙三代保护大内安全,是我们家最听话的一群狗。到你这一茬,毕氏五杰奉旨出京,押着董天命那逆贼游国示众,结果没两年就让他死了。那哥儿四个回京请罪,却只有你这老五畏罪潜逃。逃就逃吧,也算有点小聪明,可是你怎么又回来了?怎么吃了熊心豹子胆又跟着斐休混了?”
那黄面浓眉的汉子正是反骨七杀的毕守信。冷宫之中,斐腾借刀杀人的计划失败,另一边侍卫统领石勇却认出,一直扶着妖太子的那个太监,乃是自己昔日的部下毕守信。他一语道破,立时便将之拿下了。
——暗着不行,那就来明的!斐腾本来还想顺便把那“九命无算杀人王”龚仁惘也抓了,可是点破之后,妖太子却说“一者查明霜妃之死尚需帮手,二者儿臣恐为小人暗算,龚仁惘虽不是宫中侍卫,但请父皇许我差遣”,于是瑞成帝居然也默许了。
——这老糊涂真是气得迷失心智了!
“跟我斗?老子是天生的皇帝命,谁也别想斗过我!”斐腾“呸”地吐了一口骨渣,“开始时,斐休是老大,我是老二,可他是个怪物,于是皇位就落在我的身上。后来老混蛋觉得我不听话,于是改让老三当太子,结果怎样?那短命鬼骑马摔死了,皇位还得回到我这儿。隔两年,老混蛋又觉得老九有出息,好,东宫给他住,他住得起吗?住不了三年,他就肺痨、中风、花柳死了,皇位还得归我!”
斐腾看着桌上的羊头,瞪着那空荡荡的眼眶,慢慢说道:“我的皇位,不是什么狗屁父皇给的,是老天爷给的。老天爷要让我当皇帝,就算我是个要饭的,最后也会当皇帝。”
那毕守信终于掀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
“谁敢拦我,就是抗天;谁敢跟我抢,就是抗天。我杀光他们,老天爷也不会怪我。”斐腾冷冷地道,“落到我的手里,是你倒霉,也是你的幸运。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我可以饶你不死,可以放过毕氏满门,甚至可以让你永享荣华富贵。”
毕守信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
“现在,”斐腾一字一顿地说,“告诉我,斐休回来,他想怎么和我争?据说破军眼的神通,只攻一点便可全溃。那么,他想胜我的‘关键点’在哪里?”
毕守信微垂着的头摇了摇。斐腾看着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拍了拍手。于是有人将桌子搬走了。
“我还没吃饱。”
“差不多了。”斐腾转着铜睚眦,“七八分饱,有益健康。”
他站起身,来到毕守信的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昔日的大内侍卫。毕守信身上十三处大穴已被石勇、欧阳博雅封住,双脚又被铁铐锁在了铁椅之上,虽然还能说能动,但稍微有力一点的动作却做不出来。
——他就像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一个浑身赤裸的婴儿……在诱惑人们,将种种残酷加诸他们身上。
“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这顿饭的特别?”斐腾温柔地问道。
“味道不错。”
“不,正确答案是,没有酒。”斐腾耐心地纠正他,“这顿饭真材实料,拿出来招待老糊涂也没问题了,但却只有汤,没有酒。”
“你真小气,”毕守信大大咧咧地说,“真不是一个好主人。”
斐腾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像是发现了一件新玩具:“我不能给你喝酒,因为酒会使你的反应迟钝。这么一来,你就感觉不到应有的疼痛了。”他温和地笑着,仿佛真的是在替对方着想,“我只给你吃大补的、能吊命的东西。这么一来,一会儿你不会那么轻易就死了。”
毕守信沉默了一下,环顾四周锈迹斑斑、血迹浸染的刑具,然后往后一倒,靠在了椅背上。“我有一个朋友说过,人活着就是要体验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今天若能尝到天下无双的痛楚,也不算白活一回。”他微笑一下,道,“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斐腾瞪视着他,脸色逐渐阴沉。忽然间,他又笑了,笑声中带着十二分的嘲弄:“好硬气的汉子!不过我听说,太监都是‘硬’不起来的!”
毕守信一愣,斐腾已经拖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把手探向他的腰际。毕守信大骇,正要挣扎,可是身后的两个人却将他牢牢摁住了。斐腾慢条斯理地解开毕守信的腰带,把手伸向他的胯下。
毕守信猛地一震,脸涨得通红,喝道:“斐腾!有种的,你杀了我!”
斐腾的手却已经扣住了他裆里的要害,笑道:“你还没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我怎么会杀你?”手指收缩,他冷笑道,“我顶多把你变成太监,谁让你今天穿了这么一身呢,真不吉利。”
毕守信只觉腹下又胀又痛,咬牙闭眼,不去理他。
“你在宫里这么久,有没有发现,太监的身上都有一股怪味?”斐腾在毕守信的耳边轻轻低语道,“一股尿骚味,洗也洗不掉的尿骚味。”
他的手轻轻一扭,毕守信已如虾入油锅,整个人自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后面的两个侍卫倾尽全力又将他按住。毕守信脸色忽而转为土黄,嘴唇发白,想要蜷身遮护,却被强行拉开了身体。
“现在,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斐腾的手稍稍松了松,帮毕守信揉了揉痛处,“你一句话不答,我就挤你一下,两句话不答,你就等着当太监吧。”
毕守信浑身颤抖,身体绷得紧紧的,冷汗瞬间便濡湿了鬓角。
“你叫什么名字?”
毕守信一怔,不料这问题竟是这么简单。稍一迟疑,裆里斐腾的手又开始握紧。
“毕守信!”毕守信猛地睁开眼睛,没必要为这样的问题激怒斐腾,“我叫毕守信!”
斐腾放开手,赞许地笑笑:“这就对啦,很简单。你的父亲是谁?”
“链子刀毕青!”
“你曾押解谁出京?”
“董天命!”
“董天命死在哪里?”
“平天寨!”
毕守信只觉裆内一片胀痛,斐腾那只油腻的手始终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握紧,循序渐进地挤压,让他疼得眼前发黑,却又不至于失去知觉。羞耻和痛苦,在他脑中轰轰作响。自脐以下,他的皮肤都像是要裂开了。
斐腾越问越快——
“斐休住在哪?”
“冷宫!”
“冷宫叫什么名字?”
“启云宫!”
“斐休是不是有一只狼眼!”
“是!”
“狼眼叫什么名字?”
“破军眼!”
“是不是破军眼破了虎风营!”
“是!”
毕守信疯狂摇头,脸色已由土黄变成了灰黑。冷汗打湿了他的全身,他不顾一切地回答着斐腾的问题,声嘶力竭,口齿不清。
“破军眼打算怎么对付我?”
“他……”毕守信猛地闭上了嘴,最后的理智让他闭上了嘴。
裆内的剧痛突然停止了向上的攀升。毕守信难以置信地喘着气,恐惧地望向斐腾。
“左边还是右边?”斐腾和蔼地问。
“什……什么……”
“你是让我挤爆你的左边还是右边?”斐腾摸了一下鼻子,“我这人好说话。”
他的手指猛地握紧——那绝不是男人能忍的痛。毕守信向前一抢,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叫。身后的两个侍卫将他重新扳倒,斐腾锲而不舍地问:“我还没有用力,左边还是右边?”
毕守信的头前后甩动,汗水、泪水、口水如雨而下。
“左边——还是——右……”
“费老阉!”毕守信猛地叫道,“是费老阉!”
斐腾的手稍稍松了松:“继续。”
毕守信闭着眼睛,如死了一般,只让泪水不绝流下:“妖太子……妖太子会让费老阉……来向你……向你栽赃,只要皇上再怀疑你……一次,他就能让你死……”
“费老阉?”斐腾意外地坐直了身体,“那老废物能有什么用?”他的左手拍了拍毕守信的脸,“怎么栽赃?”
“还没……还没商量好……你就来了!”毕守信嘴唇颤抖,“最大的可能……用毒。”
斐腾满意地抽回了自己的右手,厌恶地在毕守信的身上蹭了蹭。有侍卫端来清水和毛巾,斐腾一边洗手,一边问旁边一直看着的欧阳博雅:“欧阳先生,你看他说的话可信吗?”
欧阳博雅目不转睛地盯着毕守信。毕守信身后的那两个侍卫终于松了手,于是他整个人都窝成了一团,伏在自己的膝盖上,肩膀耸动,啜泣不止。
“太子的逼供手段,我相信天下间没有谁能熬得住。”
“那么,我们给大哥一个机会吧,让他快点栽赃我。”斐腾微笑道,“趁他还不知道毕守信已经背叛了他。”
“扑通”一声,毕守信连人带椅栽倒在了地上。他张大嘴,干呕了两下,然后“哇”地一下把他刚才吃的喝的全都吐了出来。
斐腾耸了耸肩:“你看,我就说,你吃那么多没用。”
毒药与酒杯
斐腾太子设宴,宴请瑞成皇帝、孝慈皇后和妖太子,地点就在他太子府的镜心水榭,而时间,则是十一月初八的中午。
大冷的天,水榭周围的湖水都已结冰。白雪覆盖其上,皑皑一片。妖太子紧紧裹着一领黑氅,背挺得笔直,无声地看着远处。
瑞成帝不悦道:“怎么不在屋里吃?”
“难得大哥出了冷宫,我自然要请他见见世面。”斐腾太子笑道,“父皇放心,冻不着你。”
只见水榭正中的一张石桌,厚不盈寸,径达七尺,外围一圈二尺宽的红色外环,内里一个五尺宽的黑芯,红是火炭红,黑是油里黑,红黑相间,煞是好看。在它周围,又摆有四张石椅,也都是红色的外沿,黑色的内芯。
斐腾太子介绍道:“这桌子名为‘冕台’,是极北异石制造,天生温热,最能抗寒。冬天坐在这儿喝酒赏雪,再美不过了。”
他招呼大家坐下,果然那石桌石椅都是温热的,人坐在其间,根本用不着什么貂裘皮帽,只穿夹袄、光着头便舒服了得。孝慈皇后极是喜欢,不住口地夸其神妙。
斐腾笑道:“这桌子还有一桩好处,也许一会儿就能给父皇母后来个惊喜。”
酒水、菜肴流水一般摆上桌来。这父、母、兄、弟四个人平生头一次坐到一起吃饭,推杯换盏,各怀心事。在他们身后,范清鸣、寇毛飞、欧阳博雅、龚仁惘四大高手分别守护。而在这四人的身边又都各侍立着一个心腹太监,方便斟酒换碟。
酒过三巡,瑞成帝问妖太子道:“你查昨夜的狼妖之事,有什么新的进展?”
斐腾太子心头一跳,也望了过来。妖太子点了点头,清清喉咙道:“雪地上消失的足印,密室中蒸发的凶手,据说,原本都是传自西域的杀人术。杀人者利用时间、空间、人心的漏洞,制造种种骇人杀戮,事后却能全身而退,不令任何人怀疑。”他的手指轻轻在石桌上敲动,“可是当这种杀人术传到我国,往往却没了用武之地。”
他顾左右而言他,斐腾太子大怒,问道:“为什么?”
“因为这种杀人术的核心在于‘常理’。可是中国武学博大精深,却是不能以‘常理’计的。西人在雪地上走过必然会留下脚印,若没有,则有违常理,可推定为无人走过。可是在中国,江湖之中却尽有踏雪无痕的高手,闲庭信步。西人锁好的房间,若只有一个半尺见方的窗口,便可认为是间密室了,可是在中国却尽有会缩骨功的好汉,来去自如。
“中华武术造就了一大批力大无穷、来去如风、刀枪不入、耳听八方的怪物,他们个个擅长下药易容、役兽驱鸟、借尸还魂、奇技淫巧,弄得一个个杀不死、择不清、说不服,根本是这些西域杀人法的天敌。”
妖太子滔滔不绝地说来,节奏分明,宛如说唱。孝慈皇后听了,不觉莞尔。
“我天朝上国,不讲理的杀人手法远胜西人百倍。若要密室杀人时,嵩山少林的隔山打牛神拳,尽可于无解密室之外隔墙杀人;若要分身杀人时,南海筷子岛,几十几百对双胞胎杀手等着你出钱雇佣;若要投毒时,服下去一个月无恙、两个月肚痛、三个月毒发的奇毒,岭南温家,没有十种,也有八种。”
瑞成帝不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妖太子静静地看着斐腾太子,苍白的脸上,一只狼眼绿莹莹、冷冰冰,不见一丝感情,“这个人大费周章,于种种不可能中努力凑齐还说得过去的人证物证,拼命想要用这种谜题误导父皇,借以置我于死地——他一定很怕我。”他微微提起嘴角,“他完全不敢和我正面为敌,因为也许他已经在我这儿输过很多次了。”
斐腾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第一次被人明目张胆地挑衅,那感觉居然并不是愤怒,不是仇恨,而是一种……一种令人疯狂的兴奋。
他的手在桌子下猛地彼此扣住,铜睚眦冰凉,指甲陷入指肚,冷汗流向后腰。
“你……你把那人说得如此不堪,可是已经破解那人的谜题了么?”
妖太子微笑道:“至少那狼妖的雪地消失之谜已可大致推断。”
瑞成帝眼睛一亮:“你说!”
“非常简单,其实那巨狼在石统领发现它消失之前,就已经消失了。”
瑞成帝微微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昨夜风急雪大,常人难睁双目,石统领与那狼相隔十丈,他真的能一直不错神地盯着那头狼么?”妖太子道,“我看未必。更大的可能,是他一直追着地上的狼蹄印,然后不时抬眼,确定一下与狼的距离即可。因为很明显,有狼蹄印,就有狼在,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那头狼突然消失了,恐怕一开始他仍然会模模糊糊地看到,风雪夜幕之中,那畜生仍在前面奔跑——因为蹄印还在,一加一就应该等于二。所以我认为,狼绝不是在围墙下消失的,而是在围墙前,至少三十丈的距离就已经不见了。”
“怎么可能?”斐腾愤然道,“若那狼没了,雪地上的蹄印又从何而来?”
“那就容易多了。事先由高手脚踩狼蹄形的木拐,模仿狼踪,到墙下后再离开。反正人要离开那儿而不留痕迹的话,办法多得很。雪中的蹄印差个一时半刻踩出来,又有几个人能分辨得出?”
斐腾微微笑着,转过头来看看瑞成帝。瑞成帝双眉紧锁,听得认真。再看看孝慈皇后,她却已听傻了。
“这就是破军眼的威力?真厉害,真有用……”斐腾凝视着妖太子,目光灼灼,“小心哪天瞎了,大家都会难过的。”
瑞成帝哼了一声。孝慈皇后不高兴地瞪了斐腾一眼。
斐腾笑道:“我说错了么?难道大哥瞎了,大家不难过,反而高兴么?”
妖太子微合眼皮,微笑道:“有劳二弟费心。不过生死有命,我既然有了破军眼,若不用它干点轰轰烈烈的事情,岂不是有负天意?”
斐腾愣了一下,“轰轰烈烈”这个词让他感受到了存在的威胁。
“那狼一定是由人听不到的笛声控制,所以它的行进路线,除非必要,否则一定就是笔直的,在那片空地上,几乎可以唯一确定。”妖太子道,“那么,在中途的平地上挖一个密道,以石板为盖,狼奔至时,打开石板,放狼进来,再盖上石板,这一切可以做得比一眨眼还快。石板上的雪当然会有点不自然,不过无所谓,石统领他们一定不会注意,而是一窝蜂地冲过去,把那点痕迹踩个稀巴烂,然后才对着围墙前的雪地上那完美无瑕的狼痕发出惊叹。”
“啪”的一声,瑞成帝放下了酒杯,对水榭外的侍卫道:“马上去冷宫西墙挖地勘察,看是否有隐藏的密道。”有侍卫答应一声匆匆而去。
孝慈皇后抚胸道:“哎哟,哎哟,这人哪,真是什么鬼主意都想得出。”
斐腾稍稍冷静,哈哈大笑道:“好厉害的破军眼,来来来,我再敬大哥一杯。”
他提壶将斐休的酒杯注满,两人端杯一碰,又各自收回。斐腾凝视妖太子,微微出神。
那密道虽然还来不及填死,但“中山狼”谭山和他的那头恶狼却早就依照安排,被暗中送出宫去了。现在侍卫去挖,即便能找到密道,洗脱“妖太子化狼吃人”的嫌疑,也无法追究到他斐腾身上来。那么,与其去顾虑那些没办法改变的定局,何不趁现在再与妖太子决一雌雄?
——在这张桌子上,只要费老阉或者妖太子敢在酒里下毒,他们就死定了!
在他的注视下,妖太子将酒杯送到唇边,正要饮下,在妖太子身边的那太监费老阉忽然叫道:“且慢,这酒有毒!”
费老阉今年六十九岁。他七岁进宫,性格随和,毫无专长,一向是个没用的杂役。后来妖太子被打入冷宫,他被调去服侍,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成了禁宫之中最神秘的一个人物。当日传话,扑灭禁宫大火的就是他;不绝地从宫外为妖太子找来帮手夺权闹事的,据传也是他。宫内太监见他,都如老鼠遇猫;权臣皇室谈起他,也会对他存上三分忌惮。
他仿佛已成为妖太子的靠山,妖太子的化身。可是他是哪来的胆魄,哪来的门路?斐腾曾经不止一次地想,难道和妖太子在一起待久了,普通人也会生出“妖气”来?
费老阉双目瞪视斐腾,细声道:“斐腾太子,你……你在斐休太子的酒里下了毒。”
斐腾难得地被他唬得一愣,道:“你说什么?”
费老阉瞪眼道:“你在斐休太子的酒里下了毒。”
他说得如此肯定,以致斐腾自己都有点信了。他们拷问毕守信,得知妖太子会用费老阉栽赃,本就已存了小心,席间谈笑,两双眼其实都在一刻不离地盯着这主仆的一举一动,指望着能抓他个现行,倒扳一城。可是这时费老阉突然发难,言之凿凿,便是他们早有准备,却也不由得阵脚稍乱。
——可是他确实没给妖太子下毒。
瑞成帝皱起眉来,孝慈皇后脸色大变。
“费公公,你不要胡说,斐休杯里的酒和朕所喝的俱是一壶所出,哪会有毒?”瑞成帝说着抓过那酒壶看了看,“这壶里也没机关。”
费老阉毫不犹豫地道:“斐腾太子是在碰杯时下毒的!”
“啪”的一声,却是妖太子忍无可忍,把酒杯向桌上用力一墩,喝道:“费公公,你闹够了没有?斐腾太子是我的亲兄弟,别说他不可能害我,便是他真想下毒,我们两杯相碰,不过一瞬,他怎么下毒?”
孝慈皇后也道:“就是啊!斐休虽不是我亲生,但我一向把他和斐腾一样看待。斐腾哪能对自己的哥哥下毒手呢。”
斐腾翻眼看着费老阉,眼神渐渐狰狞。
费老阉却道:“刚才两杯相碰,一高一低,在那一瞬间,有一粒毒砂便从斐腾太子的杯沿外下侧磕落到斐休太子的酒杯里了。”他伸手按住妖太子的手腕,将那杯酒放在桌上,“这杯酒,已是剧毒。”
那酒清得毫无杂质,大家看得清清楚楚。
妖太子道:“哪有毒砂?”
费老阉冷笑道:“入酒即化,可见是上等毒物。”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这老阉奴说得全没有证据,可是一句一扣却吃死了斐腾。斐腾心头忽然一沉,想道:“他这么大胆地栽赃,难道其实是他们已经先下了毒?”
先移花接木,再贼喊捉贼,这栽赃的法子未必有多么高明,却妙在谁也不能用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斐腾太子看一眼瑞成帝,心中焦虑。瑞成帝其实一向不怎么喜欢他,将太子之位立于他,十成里头倒有六七成是因为再无别人可立。
如今斐休栽赃,瑞成帝虽然不会因此将他斐腾怎样,但心生隔阂是少不了的。而妖太子又最会利用人心,难道只要有了这么一个机会,他就能扳倒他了?
一想到自己这般小心谨慎,却仍被人在眼皮底下耍了一道,斐腾的心里,沮丧却是大于气恼的。
——豺狗果然斗不过狼妖吗?
——人力果然斗不过妖眼吗?
忽然身后欧阳博雅道:“费公公,你在胡说。这杯酒里绝没有毒。”
斐腾的心忽然一震。欧阳博雅心思缜密,眼力过人,他若说这杯酒里没毒,刚才就绝没有人能在这杯酒里做手脚。费老阉一定只是在使诈,而更关键的是,自己绝不可以先气馁。
——你是天定的太子,无人能敌的睚眦,人人惧怕的斐腾!
“费老阉,”斐腾森然道,“这杯酒里没毒,你别想冤我。”
“就是。”孝慈皇后喝道,“这老奴才,欺君欺主,也没人管管他?”
“这酒有毒。”费老阉躬身道,“请皇上一验。”他自始至终都镇定自若。
瑞成帝看着那杯酒,眉头紧皱,良久方道:“好。”他一回头对孝慈皇后道,“请借皇后银簪一用。”
孝慈皇后的头上,金钗银簪,别珠插翠。听到瑞成帝的话,她稍一犹豫,看了一眼斐腾,终于还是拔下了一支亮银蝴蝶簪,递给了瑞成帝。
“父皇。”斐腾森然道,“你不信我。”
“朕是为你洗脱冤情。”
瑞成帝探手一刺,把银簪插入妖太子那杯酒中,少顷收回,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银簪仍是明亮皎白,全无遇毒变黑的异状。
瑞成帝把脸一沉,道:“费公公,你还有什么话说?”
斐腾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酒里没毒,这是当然的,可是如果只是这样的话,这验证未免也太简单了,妖太子怎么会如此不智,定下这样粗陋的计策?
——除非这仍是圈套!
“扑通”一声,费老阉重重跪倒:“酒中确实有毒,银簪绝不可能没有变化……”他略一犹豫,继续道,“除非……除非那银簪已被石蜡封住!”他仍是不死心。
“无稽……”瑞成帝不由哭笑不得,随手用指甲一刮,却觉指尖滞涩,全不似划过金属。他低头一看,那蝴蝶簪上,已被他刮下一层弯弯卷卷的蜡皮。
——簪子上有蜡!
瑞成帝大惊,脸色遽变。斐腾脑中“嗡”的一声,这才意识到妖太子这一计策的奥妙之处:那银簪上有蜡,隔绝酒水,竟似是孝慈皇后与他们串通在一起有所图谋一般。这条计不光是算计斐腾,连他最大的靠山也捎上了。
想那妖太子手下,龚仁惘武艺过人,想做这手脚并非难事,只是这会儿说出来,哪有人信?可是簪上的石蜡,刮掉就没了,那杯无毒的清酒却仍在桌上,想要再验,随时可以。要让他斐腾百口莫辩,妖太子要怎样令这一杯无毒的“毒酒”消失呢?斐腾的头脑,飞速运转。
一直以来,只有他们构陷人,哪有人来算计他?如今碰上妖太子,还处处比他快上一步,斐腾一味挨打,早已是心乱如麻。
他的脊背发烫,背上的那只睚眦好像要跳出来了。斐腾听见它对自己说:“冷静!”
——冷静!
——要像豺狗一样耐得住饥寒,要像睚眦一样,一瞬间就击倒对手!
孝慈皇后慌张道:“不是我……不是我……”
只听费老阉道:“皇上,老奴指证太子,诋毁皇后,罪该万死,已无颜活于世上,这杯酒到底有没毒,就请让老奴来验吧!”
他的话刚说完,欧阳博雅已然反应过来,叫道:“不能让他喝!”
可是费老阉的死志既坚,动作自是更快,猛地向前跪爬一步,已探手抓下了桌上的酒杯,一仰头,便将酒喝下了。在场众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妖太子喃喃道:“不……不……”
一切都晚了,只见费老阉脸色转青,猛地一张口,“噗”的一声,一口黑血喷洒于地上,整个人直挺挺地栽倒在地,瞬间已一命呜呼了。
——原来这才是他的撒手锏。
——他就是要用自己的一条贱命来钉死斐腾,让他再也说不清、洗不白。
水榭之中,一瞬间一片死寂。良久,方听斐腾太子笑道:“好一个人赃俱灭,死无对证。大哥,我真的很想知道,你豁出费老阉这样的得力助手不要,就只想给我安一个不那么牢靠的罪名吗?这就是你破军眼的本事?”
妖太子垂目无语,孝慈皇后却面无人色,叫道:“我的酒里有毒!我的酒里有毒!”
原来就在方才那一刹那,斐腾忽然福至灵通,想出了对策。电光火石之际,他猛地将冕台一旋,酒桌上红色的外环登时向外转开。
这石桌虽然笨重,却是个极为灵活轻巧的转桌。这小小的机关他一直没有说破,原来的准备,乃是要趁妖太子、费老阉做小动作时,转动桌子加以破坏,抓他个人赃并获,想不到却在这时用上了。桌子这么一转,就把妖太子的酒杯转到了斐腾的面前,而把斐腾的酒杯转到了瑞成帝的面前,把瑞成帝的酒杯转到了孝慈皇后面前。
这变化,整个水榭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有跪在地上、视线低于桌面的费老阉对此一无所知。他扑上来要喝妖太子的“毒酒”,最后喝下去的却是刚刚停在妖太子手边的孝慈皇后的酒。
——而不是他一口咬定的妖太子的“毒酒”。
——一杯无毒的酒,又怎会令他“中毒”而死呢?
欧阳博雅解释道:“皇后娘娘放心,您的酒中并没有毒。费公公含血喷人,早就有了必死之志,因此把毒藏在了自己的嘴里,饮下无毒酒的同时才咬破毒药,做出毒酒致命的样子,为的只是要陷害斐腾太子罢了。”
斐腾心花怒放,笑道:“父皇,大哥那杯酒还在我这儿,我绝对不碰它一根手指头。你手上那根簪子,蜡皮也刮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再验验?”
“哗”的一声,妖太子推桌而起,冷笑道:“不必了。我们煞费苦心,将母后的银饰全都封了石蜡,所求的,不过是骗你们一道而已。”他挺直腰杆,这样看来,似乎比斐腾太子记忆中的那位斐休大哥又高了几分,“既然费老阉喝错了酒,老天爷不帮我,我输了,我没话说。”
瑞成帝将银簪扔上石桌,喝道:“斐休,你好大的胆子!”
“我以前就是胆子不够大。”妖太子摇了摇头,“不然论长幼,论人品,论才智,论胸怀,我哪一项不比斐腾好!”
斐腾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好像一道看不见的闪电打在了他的身上,令他麻麻痒痒,偏又浑身紧绷。一直以来,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温顺的小猫龇出了尖爪,熟睡的狮子睁开了眼睛,那个没有野心、只知逃避的大哥,突然间回过头来,瞪着一只妖眼,与他正面相对了。
——可是他多么高兴,因为这一切居然是发生在自己已经稳操胜券之后。
“斐休,你错了。”斐腾傲然道,“斗智,你现在就输给了我;斗力,十个你绑在一起,也敌不过我‘必报’神剑的一招。比人品?栽赃这么下作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来呀,拿下斐休!”
瑞成帝忍无可忍,一声令下,第一个动的却是龚仁惘。九命无算杀人王往前一步,一伸手,已抓住了斐腾的后领,喝道:“走!”
他却突觉金风扑面,寇毛飞双刀袭来,杀气侵体;欧阳博雅的一双手印向了他的后背。龚仁惘大喝一声,不及发力提起妖太子,侧身一蹴,反踹欧阳博雅小腹,双手一分,格开了寇毛飞的双刀。
“砰——”一声,三人乍合又分。欧阳博雅脸色发白,手上提着龚仁惘的一只靴子。原来方才他先中龚仁惘一脚,双掌顺势下落,砸在了龚仁惘的小腿上,并顺手扒下了他的一只靴子。另一边寇毛飞右手刀的刀尖挂血,可是左手刀却已不见。原来是方才他双刀划过龚仁惘双臂,临了却被龚仁惘劈手夺下了一刀。
龚仁惘右足剧痛,几乎不敢用力,双臂上的两条袖子全被划开了,自肩至腕各有一条血线。可是他天生悍勇,一手提刀,耍个刀花将两袖割下,冷笑道:“欧阳博雅的金元开碑手,寇毛飞的无极两限刀,都不过如此嘛。”
忽听斐腾太子道:“那你就再看看我的‘必报神剑’!”
“锵”的一声,长剑出鞘,只见一道金光自斐腾的座位上跃起。这东宫太子双手持剑,滴溜溜一转,已到斐休身后,将剑高举过头,灿烂劈下。
龚仁惘的注意力全被那两大高手吸引了。骤见斐腾向妖太子出手,他登时大惊,叫道:“小心!”
他挥刀欲救,却见斐腾两腿一拧,身势向前一伏,那雷霆万钧的一剑,便自妖太子肩侧滑过,转而向他身后撩起。“叮”的一声,龚仁惘单刀脱手,往后纵起时鲜血淋漓而下。人在半空,他仍兀自叫道:“好剑法!好恶毒的剑法!”
他的轻功着实了得,这一跃之后,便已落身于水榭之外七八丈远的湖面之上,下腹上已多了一道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冰面。有侍卫提枪拔刀过来抓他。
“主人,你暂且忍耐,龚仁惘七日之内,必来救你!”
“咔嚓”一声,龚仁惘竟然踏碎冰面,消失在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那些侍卫不料他这般不要命,大冷的天,自己往湖里跳。有跟着他一起滑落水中的,冻得吱哇乱叫;有想继续追捕他的,便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跑。湖面上一时一片混乱,突然间“哗”的一声大响,西南角上冰面再破,有一人如鱼鹰出水,一蹿丈许,轻功展开,瞬间便自守备薄弱之处逃走了。
这龚仁惘如此强横,便是瑞成帝也不禁变色道:“好汉子,好功夫。”
斐腾太子已收剑回鞘,端起一杯酒来喝,可手却抖得厉害,几乎洒出半杯酒水来。他的心中狂喜,一声声怒吼在胸中激荡,直叫道——
我赢了斐休!
我赢了破军眼!
密道与豺坑
“嘎——哗啦啦!”
手臂粗的铁链绞起,那长七尺、宽四尺、高五尺的铁笼猛然吊起至旗杆中腰。铁笼中蜷身蹲着的妖太子稍稍一晃,一脚踏空,跌坐在铁笼底层的铁栅上。
那铁栅粗如拇指,间隙不过一拳,乌钢打造,坚固无比。铁笼本是斐腾从外地买入豺狗时用的,这时用来装妖太子,令他站又站不得,躺又躺不直,局促逼仄,倒似是专为他准备的一般。
禁宫内廷玉真殿外,瑞成帝召集太子公主、妃嫔内侍,当众宣判妖太子的大罪——
“斐休嫁祸东宫,扰乱社稷,蛊惑天下人心,枉负朕之信任,论罪当诛。然狼子野心,老马舐犊,朕终不能加刀剑于一己血脉。故此,乃施以笼囚之刑,示众三日。三日内,无衣无食,任其冻馁,是死是活,全看上天注定。”
瑞成帝的视线扫过后宫诸人:“储君废立,关系一朝兴废。自古以来,前鉴不知凡几。本朝开国高祖已有明令:非帝君本人,擅言废立者,立诛无赦。”
他的声音空洞而洪亮,在雪后大晴的宫廷之中,远远传开:“五年前的反王重耀,五年后的逆子斐休,一个是朕情同手足的兄弟;一个是朕骨肉亲生的嫡子,可是稍越雷池,朕必不留情。你们,”他的声音猛地抬高,“这几天里,多抬头看看这笼中的孽障,省得将来落到与他一般田地,方才后悔莫及。”wWW.ΧìǔΜЬ.CǒΜ
斐腾站在人群前列,抬头看看红墙碧瓦间的铁笼,脸色阴沉。他实在受够了瑞成帝动不动就杀一儆百的做法。
斐休不是重耀,他所依仗的,不是精兵强将,不是绝世武功,而是那只能看透天下的狼眼。狼眼尚在,则妖太子在笼中与在笼外,真的有很大区别吗?
妖太子在铁笼里艰难转身。他穿着一身白色中衣,在笼中瑟瑟发抖,忽而放声大笑,声如狼嚎。斐腾的背上阵阵发冷,文身刺痛,好像那睚眦在提醒他,有什么危险正在逐步靠近。
斐腾乘马出宫,往太子府慢慢行走。他的随侍们眼见妖太子再无东山再起之日,越发觉得自己跟对了主子,眼前铺开一条荣华富贵的大路,于是纷纷跑来祝贺。
就连欧阳博雅也来锦上添花,道:“妖太子既除,这一次的皇位再也不会生出变故了。”
斐腾看他一眼,见他满面喜色,问道:“欧阳,你这么高兴干吗?你妈嫁人了?”
他开口就是伤人,欧阳博雅正沉浸于“功臣名将”之喜,忽然被他骂到脸上,不由尴尬,脸一红,道:“太子,何必扫兴。斐休被抓,费老阉身死,毕守信关在咱们的地牢里。剩下一个龚仁惘,虽然逃了,但他是有名的有勇无谋,重伤远遁,你怕他什么?”
“可是,老子却并没有杀了斐休。破军眼尚在,妖太子尚在。”斐腾不高兴。
斐腾最让人感到害怕的,不是他的残酷、狡诈,而是他会随时随地地不高兴。
在你喜悦的时候,他会不高兴。他会扫你的兴,出你的丑,伤你的心。他会很不高兴地将你从云端拽下来,在烂泥中毒打、践踏、凌辱,让你明白,所谓的喜悦,不过是悲剧的开场。
在你难过的时候,他会不高兴。他会比你更不高兴,比你更无法控制怒火,他会悲愤地把一切都搞砸,绝望地把一切都毁掉。面对满目疮痍,你无法不怀疑,这一切的悲剧其实全都是由于你居然“敢”不高兴而造成的。
“太子,”欧阳博雅小心翼翼地说,“天寒地冻,妖太子没有武功,我相信他活不过明天。”
“要是他活过了呢?”斐腾冷笑道,“要是他活过明天,我就把你的脑袋切下来当夜壶用?”他瞪了欧阳博雅一眼,“他是斐休,是狼妖转世,是可以用一句话扑灭大火的人。”他轻轻甩着马鞭,“我现在甚至怀疑,他是真的没看出霜妃之死的秘密么?”
欧阳博雅一愣。
斐腾沉着脸,一双乌黑的眼睛,冷得没有一丝感情。他又耸了耸鼻子,仿佛已经嗅到了什么不祥的气息。
“太子,”欧阳博雅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昨天咱们派出黑鹤吴贞、飞星传恨朱砂子、活吊客汪默三人潜入宫中,在山风阁的房顶上,利用通气口,垂下迷魂香,将霜妃迷倒,再利用钓钩、飞爪,将霜妃平着吊上房顶。然后才由吴贞探入铁爪,对她施以‘加工’,对不对?”
“没错啊!”欧阳博雅想到这件事,便不由得得意起来,“吴贞的鹤爪经我改造,左爪爪痕已与狼爪无二,右爪爪痕却与狼牙如出一辙。把霜妃挠至惨死之后,再撒上狼毛,放回地面,任谁也不会怀疑她的死法。”
昨日傍晚,那三个人在山风阁的房顶上,顶风冒雪,一蹲就是半个多时辰。他们为这件事训练了很多次,不仅杀人杀得非常小心,确保霜妃没有一滴血溅上房顶,而且还在离开之前,用小铲子小心地铲下了头上斗笠上的积雪,堆回到落脚处干燥的地方,消去了他们来过的痕迹。
“可是昨夜我跟着老糊涂亲赴山风阁,”斐腾沉声道,“却发现,从现场来看,这个局仍有瑕疵。”
欧阳博雅一愣,努力去想,道:“难道是房顶上的雪不自然?”
“吴贞是一个非常细心谨慎的人,有他压阵,我相信他们一定扫平了留在房顶上的脚印。而事实上,范清鸣也果然没有发现这种问题。”斐腾叹息道,“我所能看出的破绽,一是墙上的狼爪痕;二是地上的霜妃血。”
“请太子明示。”
“狼妖闯入石屋,杀害霜妃,当然要在屋中抓个乱七八糟了。吴贞他们很努力地做了这种伪装——用飞爪铁爪在墙上刮擦。可是我昨夜在现场观察才发现,那些爪痕很少留在地面上,多数留在了墙壁上。再观察那些墙壁上的爪痕,我又可发现,爪痕统统极为短促,又往往都是下深上浅,简直像那巨狼挥爪,不是自下而上,而是自上而下的。”
欧阳博雅心一沉,道:“因为吴贞他们的飞爪,只能是抠住之后往上使力的。”
“不错。”斐腾继续道,“第二,霜妃那骚货流血极多。一般人受那样的重伤,血往往是喷溅出来的,落在地上会形成前粗后窄的喷射痕迹。可是昨天在现场,霜妃的血除了连成血泊、不见形状的血外,零星血点全是圆的,而血点周围又满是溅开的血沫。”
斐腾不知不觉皱起眉来。他不喜欢事情失去控制,万无一失的计划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两个致命的纰漏,怎么能不让他愤怒?
“那又是为什么?”欧阳博雅仍是不明所以。
“那是因为,霜妃的血其实是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的!因为高,以至于它们向前喷出的势头全然耗尽,只剩下坠之势。”
“啾”的一声,欧阳博雅的马发出一声低嘶,骤然止步。它的主人,在不知不觉间勒紧了缰绳。
“所以我担心斐休其实早已看出,她是被人吊上房顶、逼近通气口之后才被杀死的。”斐腾叹息道,“我这双豺狗之眼都能看得出,他的狼眼没有道理视而不见啊!”
斐腾板起脸来,一双黑得没有焦点的眼睛虚虚地望向欧阳博雅的身后,再开口时,连语气都飘忽起来,仿佛是在和另一个谁也看不见的人说话。
“可是他为什么今天不说?”
“他……”欧阳博雅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难道他在图谋什么?”
“对,图谋什么……为了这个‘什么’,他宁愿冒着被冻死的危险。”斐腾轻轻地说,“那个‘什么’,一定是很可怕的‘什么’。”
他忽然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事情变化得太快,仿佛刚才他还与皇位触手可及,可是突然之间就又要输到身首异处了。
“我要比他快!”他说,“我要让他那‘可怕的什么’来不及发生!给我找链子刀毕青来!”
“毕青”这个名字,像针扎一样刺得欧阳博雅浑身一挺。
“太子……真的要走这一步?这……这皇位已经飞不出……”欧阳博雅忐忑道。
“去你妈的飞不出。”斐腾骂道,“一天没到我的手里,它就不是我的。”他瞪了欧阳博雅一眼,“什么狗屁双门、四壁、三千御林军,若是没有斐休的破军眼作为后盾,全都不堪一击。”
那一天晚上,大内侍卫链子刀毕青应诏来到了太子府。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了,一丝不苟的花白头发,洗得泛白的青色衣裳,都显示出这是一个自律极严、自视甚高的老实人。他在宫中的职责是守卫鸣枝宫,白天值完六个时辰的班之后,这时的他看来仍是神采奕奕。
斐腾在“豺坑”接见了他。
睚眦难找,红豺易寻。在斐腾不断地揣摩自己命运,寻找自己本源的过程当中,他从关外买进了许多豺狗,并在太子府中修了一个占地五亩的“豺坑”。
几百只豺狗投放进去,厮杀组群,立王,征战,夺位……第一代豺狗剩下十三只,后来它们自己交配诞下的新狗又活有二十一只。这三十四只豺狗,终于并成一群,一头并不十分高大的豺狗,成了它们的领袖。它有一双烂树叶似的耳朵,破洞,缺角,裂成几片,是它无数次生死搏杀而留下的勋章。
斐腾用吊箱把它们今天的猎物投入坑中。三十四只豺狗虎视眈眈地看着,吊箱在距离坑底还有三尺时停住了。箱门打开后,箱体稍一倾斜,五只山羊“咩咩”叫着,跳下地来。
群豺咆哮,震耳欲聋,如同雪崩一般涌来。一只羊脚一软,直接跪倒等死;一只羊奋力撞向豺群,几乎要顶翻两只豺狗时,便被数不清的豺狗扑翻在地了;剩下三只羊拼命逃走,但豺坑就那么大,又能跑出多远?最后它们都是瞬间便被豺群淹没,所差者,不过毫秒。
豺坑之中,烟尘滚滚。斐腾负手观望,胸膛起伏,双目发亮,竟如他也是群豺中的一员正奋力撕咬着口中的猎物。
忽然,他转过身来道:“毕先生。”
毕青躬身道:“不敢。”
“我抓了你的儿子毕守信,”斐腾微笑道,“为什么没听说你来想法搭救呢?”
“毕青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毕青面不改色,“毕守信虽是我的儿子,但玩忽职守在前,图谋不轨在后,咎由自取,我何必救他。”
“人说链子刀毕青公私分明,刚正不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斐腾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是他是你的儿子啊,还是你最小的儿子。人说‘幺儿如宝’,难道你这个当爹的,真的忍心他死?何况,你应该听说过我的为人吧?落在我手里的人,能囫囵死了的,都是几辈子修来的造化。”他看着毕青,“你真的忍心让我阉了他,剐了他,把他扔到豺坑里喂狗么?”
毕青一愣,一瞬间老脸惨白,原本挺拔的身子微微颤抖了。
豺坑边上,忽然一阵喧哗,有人押着两个人赶到,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们推到了坑底。那两个人发出了不类人声的惨叫,顺着陡峭的坑壁,连滑带滚地摔了下去。一路连磨带磕,个个都是浑身流血,可是还能看出,乃是一男一女。
正吃得满嘴是血的豺狗们,听到动静,一个个地离了羊尸,又向这两人逼来。
斐腾淡淡道:“这两个奴才都没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女的嘲笑我吃相不雅,男的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我这人度量很小,就把它们喂狗了。”
说话间,那两人已被豺群吞没。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尖利得像是要刺破人的耳膜,可是瞬间就再也没了余响。
——如果毕守信被丢进去,又会怎样?
毕青才突然注意到,豺狗的啃咬声多么令人作呕。
“不过其实你不是不想救毕守信,”斐腾背对豺坑,笑道,“我知道,你只是没办法救他,对不对?”
他若无其事地拆穿这个老人的伪装:“因为你唯恐他的事牵累了你,牵累了你的家族。你需要让毕守信尽快死掉,不留后患地死掉。这样,我那父皇怀疑到你的可能性才会小些。”
毕青猛地抬起头来,脸色有些发青。
“为什么你会这么担心我那父皇的看法?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为了个‘仁君’的名头,其实他杀人不算多。为什么你会这样怕他?”斐腾锲而不舍地追问,“有什么原因使得他一旦对你稍有怀疑,就会杀了你,甚至诛你九族呢?”
毕青浑身颤抖道:“太子……我……我真的只是……”
斐腾摇了摇头:“我问过石勇,他说你的功夫要比他好。可是多么奇怪,石勇入宫十年,已是三品的侍卫统领,而你在宫里当差三十年,却仍是五品侍卫,整日守着个唱曲儿、演舞的鸣枝宫过日子。你是忠义无双,可是你的忠义给你带来了什么?你连你的儿子要死了都不敢哭一声!”
“扑通”一声,毕青双膝跪倒,重重叩首道:“太子,太子……我……我父子一直忠心耿耿……”
斐腾歪着头瞧了一会儿,眼见毕青已哭得连胡子都湿了,才冷笑道:“可是我偏不要你的忠心耿耿啊!”他目光阴狠地盯着他,“我只是想要你出卖我那父皇,告诉我他的逃命密道罢了。”
——终于问出来了。只要这个问题出口,他就再也没有回头之路了。
——睚眦,必须一路咬过去,杀过去!
毕青突然间噎住了。他抬起头来,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鼻子发红,眼中满是疑惑:“太子,你说什么?”
“我要你告诉我,我那父皇的密道在哪里。”斐腾笑道,“你知道吧?因为据我所知,它应该就在你守护了二十多年的鸣枝宫里。”
相传,禁宫之中一向有一条密道,据说可直通京城之外,乃是本朝开国皇帝为防万一,而设计的最后一条生路。出口入口,尽皆隐秘非常,除在位皇帝及密道守卫之外,就连太子、皇后也不知在哪。
毕青瞪着两眼,忽然明白过来,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已一跃而起,叫道:“太子,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他慌得往后直退,叫道,“我……我没听到你刚才说的话!毕守信……毕守信就让他去死吧!”
“啪”的一声,在他身后,欧阳博雅一把扣住了他的肩膀。
“我既已找到了你,还会让你走脱么?”斐腾微微侧头,好笑似的看着他,“那个问题我已经问出口了,还会放过你么?或者你这样想,我那父皇知道了我问过你这个问题,难道他还会容你活着?”
毕青脸色惨白,咬紧牙关,瞪视着斐腾。
“我那父皇,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用这么个天大的秘密压着你,让你替他保守二十年,提心吊胆,殚精竭虑,把你吃得死死的,他却连一两银子、一分好脸色都不用多给你,何其可怖!可是这样的人,若是知道你有可能背叛他,他的报复会何其酷烈,你也能想到吧?”
毕青的肩膀,在欧阳博雅的爪扣之下紧绷得如同岩石。他若不是顾虑失职的后果,又岂会坐视毕守信受苦?
欧阳博雅道:“毕兄,瑞成帝昏聩无能,你何必固守愚忠呢?”
毕青沉默着,可是神色已不是对抗,而是权衡。
“这次行事,我和父皇注定只有一个能活,”斐腾点手唤人,拿来一副弓箭,“他是正统,是皇帝,我是奇兵,是反贼。我承认,我现在弱一些,名不正,言不顺,但是他老了。人老了,往往就会耳不聪、目不明,反应迟钝!”
他突然张弓松弦,霹雳一声,一支羽箭已如夕阳中的一道白电,射入豺坑。那烂耳的豺王,正在一个土岗上逡巡,那一箭飞至,还来不及反应,“噗”的一声已贯穿了它的脑颅。它“扑通”翻倒在地,竟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死了。
周围的豺狗微微一乱,先是“嗷嗷”惨叫,以豺王尸首为中心,让出一片空地。隔了一会儿,才有胆大的凑了过来,嗅了两嗅,之后竟张开血口,朝着豺王尸首一口咬下,后面的也连忙围拢过来。
这群豺狗片刻工夫已吃了五只羊、两个人,一个个满口鲜血,肚子胀得滚圆,可是吃起同伴的尸体竟仍是各个争先恐后。
“什么是‘忠’啊?”斐腾森然道,“食腐逐臭,贪得无厌,人和豺狗有什么区别?跟着谁不重要,有肉吃才最可靠;谁被吃了不重要,吃他的人是自己才最可靠。”
斐腾转过身来,弓已满,箭上弦,箭尖直抵毕青眉心:“我最后问你,你是要被吃,还是和我一起去吃?”
毕青吞了一口口水,身体随着这个微小的动作不可思议地软化下来了:“至少……让我先见一见毕守信。”
地狱与天堂
自从国寿王重耀造反,险些颠覆社稷之后,瑞成帝的身边就多了六大高手守护。这六大高手中,范、寇二人时常现身,随瑞成帝四方奔走,因此被称作是“双门”。而另有四大高手,则一向行踪诡秘,只在瑞成帝就寝之处秘密守护,被人称作是“四壁”。
——双门四壁,是为阶前雷池。
鸣枝宫中,通向京城外十里百草山的密道,出口、入口隐蔽神秘,多少年来,只有新皇登基才能得到地图,是本朝开国皇帝给后世子孙留下的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是为地下生天。
禁宫之中,每日常驻御林军三千人。禁宫之外,每日常驻禁军三万人。一旦事发,御林军可于一炷香的工夫赶赴禁宫任意角落,禁军可于三炷香内赶赴禁宫任意角落。
——三万三千人马,是为一国屏障。
而斐腾要做的,便是要突入屏障,掐断生机,越过雷池,夺位称帝!
十一月十一,积雪初化,彻骨清寒。斐腾在走过玉真殿时抬头看了看旗杆上悬挂的铁笼。
只穿白绸中衣的妖太子伏在笼底,一只手从栅栏缝里垂下,僵硬地曲着。
斐腾哈了口气。天气寒冷,白气像是一道烟柱从他口中喷出。他笑了笑,问看守铁笼的侍卫道:“死了么?”
那侍卫苦笑道:“好像还没有,刚才还抽了一下来着。”
斐腾半喜半忧地道:“好啊!”
他和毕青一起来到鸣枝宫。昨晚当值的侍卫虽然看见太子这么早进宫有点罕见,但也没有多问,与毕青匆匆交接,赶着回去补觉了。
他们来到侍卫值班时休息的一间小房里,喝了会儿茶。斐腾闭上眼睛,他觉得今天的状态似乎并不在巅峰,也许是因为这几天实在太过兴奋的原因。真正事到临头,他反而有点难以集中注意力了。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借着椅背的挤压,感受着背上的睚眦。
——睁开眼来!
——伸出爪来!
——龇出牙来!
——发起吼来!
——最嗜杀的龙子,今天是你得偿所愿的时候了!
卯时一刻,毕青出去,将其他几个当值的侍卫叫进来。斐腾让他们跪下,然后在他们身后拔剑,在没有任何人能反应过来之前先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血,溅在他的脸上。斐腾伸舌舔了舔,却沮丧地发现……还是不对。
——他那见血即狂的睚眦,在这关键的时刻好像真的睡着了。
卯时二刻,从小房的大梁上,欧阳博雅、黑鹤吴贞等人陆续跳下。原来这小房是依山而建,因此密道能够不在地上,而在房顶一侧,直通山体,再蜿蜒通往宫外。
在过去的两天里,以欧阳博雅为首的机关高手几次潜入宫中,在毕青的安排下进入密道,并最终破坏了密道之中的所有机关,理清路线,找到了密道出口。这一回他们带着精心挑选出来的五百死士,从密道中长驱直入,已不声不响地进入了禁宫心脏。
“给我把他们都杀光!”斐腾最后鼓励道,“拥我继位,你们个个是开国元勋!朕给你们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死士们发出一声吼,“轰”的一声冲出了鸣枝宫。
欧阳博雅与毕青一起率领二百人去抢占禁宫宫门,将禁宫封闭。黑鹤吴贞率领五十人抢占宫檐殿顶,专防瑞成帝上路逃脱。剩下二百五十人,由斐腾太子亲自带领,直杀瑞成帝的寝宫。
一路之上,太监宫女全被这从天而降的杀神们惊呆了。许多人甚至连惊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已被一刀劈开了脑袋。鲜血和尸体铺了满路——通向王位宝座的路径,本来不就是这样的么?
二百五十人如同一支黑色的利箭猛地射入禁宫心脏,而斐腾太子,当然就是那杀气腾腾的箭头。
四下里的锣声、哨声响成一片。惨叫声、怒斥声,吵得人头都大了。鲜血溅在汉白玉的甬道上,屎尿的臭气和血腥气弥漫在梅花与熏香之间。人们的脸上只有极致的狰狞与极致的恐惧……
斐腾忽然放慢了脚步。
此情此景,于他何异于瑶池仙境?为什么不好好享受,而是迫切地奔向前程——到了前面,他就会看到瑞成帝那个老糊涂,杀了他,自己就成了皇帝。
可是那之后,又有什么意思?再也没有人能威胁他,再也没有人忤逆他,没有人给他压力,他已拥有一切,新的快乐又从何而来?
在这一瞬间,斐腾太子忽然顿悟到什么是人生最极致的快乐:那不是站上成功巅峰的满足,而是在临近巅峰时,一边努力,一边期待。
无数人的鲜血成了他的红毯,无数人的惨叫成就了他的威名,无数人的尸骨铺就了他面前这条称帝之路。
他听到背后的睚眦迷迷糊糊地吼了一声——让这快活来得更久一些吧!
“锵!”斐腾的金剑如虹,一剑将跑在他面前的一个人自尻至颈剖成两半。鲜血如雨,淋他满头满脸。斐腾微合双目,深深呼吸。他张开双臂,倒提金剑,用一种醉酒的步伐摇着、晃着,轻盈地向瑞成帝的寝宫逼去。
“轰隆”一声,寝宫大殿殿门大开,侍卫统领石勇浑身是血滚了进来。在地上一个骨碌半坐起身,大叫道:“太子,你怎么对得起圣上的信任!”
斐腾带着三千门客之中的几大强将:中山狼谭山、飞星传恨朱砂子、活吊客汪默、白头鹰沙天净、双枪董道陵,缓缓走了进来。
“父皇,”斐腾哧哧笑道,“儿臣来给您问安了。”
石勇扯着嗓子大叫道:“陛下!陛下快逃!”
忽然间,大殿内黑影纵横,寝宫四角之上已跃下四人,一个手持竹节钢鞭,一个手持铜钩渔网,一个手持九转弩盒,一个腰间斜挎歪嘴葫芦。这就是一直秘不现身的“四壁”了。
“斐腾太子,你逼宫叛国已是死罪,悬崖勒马,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们说得认真,斐腾看得有趣,微笑着挥了挥手:“都杀了吧!”
“唰”的一声,寒光闪过,一截枪头已在那挎葫芦的人胸前一闪即逝。枪势带动下,那人惨叫倒地。石勇手挽藤枪,喝道:“禀太子,一壁已破!”
——他当然是斐腾的亲信,不然那巨狼宫中杀人哪能来去自如?而毕守信,又岂会被轻易移交到太子府?
这四人师出同门,情同手足。一人惨死,其他三人都是方寸大乱。谭山、朱砂子、汪默、沙天净、董道陵、石勇一拥而上,双战其一。斐腾嘿嘿冷笑,倒提着金剑,迈步往那拿弩盒的人身后转去。
那人弩中的九支短箭,快如霹雳,无坚不摧,可是却是攻强守弱。若是一对一时,便是武林之中的绝顶高手;若是一对多时,则顿时成了二流而已。
他受谭山、朱砂子围攻。其中本来就已多了谭山驯养的那头巨狼,偏偏斐腾又来施压,那人登时就慌了,手中弩盒才对准朱砂子,后边斐腾已大喝一声,匆忙回头之际,却见他猛又朝他身侧一努嘴,笑道:“小心!”
“呼啦”一声,他身侧忽然黑影一闪。这人神经紧绷,猛地一转身已扣动弩盒,“嚓嚓”两声,两支弩箭飞出,已穿透目标。
谭山手中的斗篷抖动,冷笑道:“瞄准点。”
就在这一瞬间,斐腾的金剑已然撩起,金光一闪,便将这人持弩的右手削断了,“当啷”一声,弩盒坠地。这人的惨叫声未绝,又被朱砂子的套索勒颈和谭山的巨狼咬腿,翻倒在地。
斐腾轻轻把剑一甩,又往那使竹节钢鞭的人身后绕去。那人是四壁之中武艺最好的,一双钢鞭如同两道黑风,盘旋身侧,攻守兼备,面对汪默、沙天净的围攻,也能占尽上风。
“一个问题:豺狗围攻猎物会咬哪里?”斐腾在他身后站下,悠然道,“我每天观察,发现有三个地方,咽喉、下阴、屁眼。咬咽喉,让他喘不上气;啃下阴,让他站不起身;掏屁眼,把他的肠子肚子都拽出来。”他说得轻松,可是一双眼却冷酷得如同野兽,不住地在那使鞭高手的要害处逡巡。
视线所及,那人只觉皮肤顿时战栗。斐腾虽然还没出手,剑锋却已似逼在了他这三处要害之上。他的双鞭骤慢,一鞭一鞭,守多攻少,脚下不住错动,努力让斐腾处在自己双目所及的范围里。
“一个问题:牛羊知道了豺狗的目标是不是就能守得住?我每天观察,发现是——”斐腾冷笑道,“不能!”
他的声音宛如魔咒,那使鞭高手不知不觉已听了进去。忽听“不能“二字,他心头不觉一沉,才一走神,满目灿然,斐腾的金剑已抢进中路,一剑自下而上笔直撩起。他不及细想,双鞭向下一砸,护住要害。只听“当”的一声巨响,他的一对三十六斤的钢鞭竟被斐腾一口长剑震得向上弹起,连带他的身子都向上一耸。“噗”,金剑剑尖已刺入他的小腹三寸。
“你每天吃的是什么?”斐腾双手握剑继续向上、向前用力,“老子是吃肉长大的。”
这人一张脸涨得通红,双目圆瞪,却怎么也压不住必报剑,只觉那剑一分一分地向他腹内越刺越深。“啊!”他大吼一声,身子稍稍向后一退,左鞭挡剑,右鞭举起——“唰”的一声,斐腾的金剑却已率先攻破了他的左鞭,一剑自他下腹而入,撩过胸膛,切开了他的脖颈,从他腮边划出。
斐腾再也不看他一眼,昂然走向第四个人。
那使铜钩渔网的正被四人一狼围攻,渔网已张开,覆盖之处风雨不透,守势无双。但是眼见兄弟四人死了三个,他顿时绝望了,再看斐腾手提金剑而至,更心灰意冷,叫道:“斐腾,你不是人!”
斐腾哈哈大笑,道:“龙是龙种,是天子,是帝星,为什么要是人?”他一剑钩住他的渔网,往回一拖,那人身形露出破绽,已被谭山的巨狼扑倒,顷刻间被乱刃分尸。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大殿之中忽然一片红亮!
一道火光,横亘数丈,宛如一条红龙,直扑那使渔网的人的殒命之处。谭山等人反应敏捷,匆匆向四下里跃开,虽然狼狈,却不曾受伤。只苦了谭山那头巨狼,正在撕咬尸身、大快朵颐之际,全不料烈火袭身,“呼”的一声整个儿烧着了。
巨狼惨嚎,化作一团火球。谭山心疼得大叫,想要去救,却见那火龙呼啸已又向自己卷来,连忙再闪。火龙于大殿之中盘旋,那最开始被石勇偷袭的挎葫芦的人,这时正半跪在地上嘶声吼叫。
他们四人的本领秘技,或攻或守,各有所长。他的火葫芦,若是能与九转弩盒配合,则绝杀敌手于三丈开外,不费吹灰之力。而钢鞭铜网若在,又岂容人近身?
自己只不过一时失察,竟至为人所乘,重伤昏倒。如今醒来,兄弟惨死,自己垂危,一败涂地,令他如何不悲。
忽然火光一暗,一条人影已自火龙之下钻至他的身前。斐腾一脚将火葫芦踢开,跟上一剑,将他钉在地上。
“死就死了,还爬起来干吗?”
“你……你当不了皇帝……”那人笑道,“你……你找不到圣上了……”
斐腾忽然感到了不安:“马上把那个老糊涂给我掏出来!”
他发出命令,石勇、朱砂子、沙天净、汪默等立时冲入寝宫深处。可是重重罗幕之后却早已不见了瑞成帝。
“你……找不到圣上了。”那使火葫芦的仰天倒地,笑道,“你输了!”
他头一歪,终于死去。斐腾浑身发冷,觉得一颗头疼得简直像是要裂开了。
——突然之间,他就从瑶池仙境,掉回到地狱里了。
逼宫夺权,所争者,不过是一个“名”而已。能废掉瑞成帝,自己便成为名正言顺的新君,满朝文武,自然无人不服。可若是废不掉他,哪怕是瑞成帝暂时逃了、匿了,只要他还活着,还持有帝号,自己将来也不过是个“伪帝”而已……不,甚至不用等到将来,就在今日。到那时,只要自己拿不出瑞成帝已死的证据,被关在禁宫之外的三万禁军,总会攻破宫门,进来救驾。到那时自己即便是睚眦转世,又能杀几多凡人?天下之大,又能何处容身?
万无一失的计划,突然在最接近成功的地方断掉了。斐腾一脚踏空,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一把拖过石勇,喝道:“你不是一直盯着寝宫吗?人呢?那老糊涂人呢?”
石勇吓得魂飞魄散,叩头道:“我真的没见他出宫!”
斐腾手握金剑,剑柄咯咯作响,在忍不住一剑砍下去之前,先把石勇推开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样生死一瞬的关头,一定要冷静下来。
斐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环顾四周,在他身边,现在留下的是石勇、谭山、朱砂子、汪默、沙天净、董道乾。地上躺着的,则是四壁的尸体和谭山那头巨狼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毛发、尸体烧焦了的臭气。
斐腾的眼角一跳,望向那烧焦的狼尸。刚才那使火葫芦的用最后的力气向此处喷火,除了当时几方有四个人正聚于那使铜网的尸身边这一原因外,是否还有别的原因?
——为什么他说的是“你‘找’不到圣上了”?
脑中灵光一闪,斐腾忽然明白了那人的用意。原来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谭山的巨狼,因为他怕那畜生嗅觉灵敏、听力过人,能帮斐腾“找”到瑞成帝。
怕被“找”出来,那么瑞成帝就没有逃,而是“藏”了?
只要他没出禁宫,斐腾当上皇帝的机会就没断绝!
希望忽然在眼前重放光芒,斐腾哈哈大笑:“沙天净,你去通知欧阳博雅,一定要把禁宫大门给我守住。我不管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在我弄死那老糊涂之前,不能让任何人进来。朱砂子,你去通知黑鹤吴贞,加强空中戒备,问一下刚才他们有没有看到寝宫有人出没。”
沙天净、朱砂子对视一眼,斐腾神情上发生的变化令他们也重获了勇气。他们拱了拱手,迅速离去。
“原本打算在一个时辰内结束的战斗,看来必须要拉长了,”斐腾说,“剩下的人,全都给我化成豺狗,在这寝宫里好好地搜,细细地搜,搜出来才有得吃,搜出来才能活下去!别在这傻杵着,眼睛放亮一点,耳朵放尖一点,鼻子放灵一点,给我去!去!去!”
斐腾大步而行,当先往寝宫深处搜去。
于他而言,一个好消息是,当他做出这样的安排时,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醒了。
——背上那只睚眦摇了摇头,猛地站起来了。
一条隧道,幽深狭长,似有风从里面涌出来。斐腾走进去,有人跟进来,想要点亮火把,却被他一把夺过来,在地上踩灭了。
“嘘!我们,要在暗处。”他看着眼前自己那根几不可见的食指,小声地说着,然后转过身,默默向前而去。
隧道是在瑞成帝的床下发现的,不知通向何处。斐腾慢慢向前摸去,左手轻扶石壁,脚下慢慢探出,再踩实。黑暗完全剥夺了他的视觉,却又极大地放大了他的呼吸,“呼哧呼哧”充斥于他的耳朵的,全是自己拉风箱一般的喘息。
他出了很多汗,因为紧张,也因为兴奋。黑暗模糊了一切,隐藏了一切,于是有的东西更清晰了。死在井里的猫仔,死在黑夜里的男孩,死在门框边的宫女,死在马蹄下的陪练,死在豺坑里的老老少少……他的背部滚烫,睚眦毛茸茸的爪子攀上了他的肩头,尖利的爪尖微微刺进了他的皮肉,令他精神一振。
没错,他是龙子,他是睚眦,他是独一无二的猎杀者。
他的呼吸变轻了,脚步也变轻了。他的左手离开石壁,不再为他指认方向。
没错,他是龙子,他是睚眦,他是上天挑选的最后的胜利者。
他轻快地向前走去,他坚信自己绝对不会走错。后边的人急切地叫他慢一点,可是却再也没人能跟得上他。有很多次,他莫名其妙地决定左拐或是右拐,却从未碰壁。冥冥之中,仿佛真的有一双眼、一双手在引领着他,向前,向前!
斐腾耸了耸鼻子,皱起三道棱纹。他猛地双手反扣,“呲剌”一声将身上锦袍撕成了两片,背后的睚眦失去了束缚,也欢快地大叫了一声。
——来吧,睚眦!
——我们一起去干“弑父”那件大勾当!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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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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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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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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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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