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下签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沿黄河一路向东,进入山东,一片莽荡平原上,忽然间拔地而起一座巍峨高山。方圆千里,倚高万仞,根盘齐鲁,影照东海,巍巍然雄浑壮秀,隐隐然便有君临天下之意——正是泰山在此。
沿山路上山,十八盘长得漫无尽头。腰酸腿软,气喘如牛,不知不觉间,便给莺声翠色洗去了身上的俗尘——这时人便已置身云海,踏上绝高玉皇顶。
玉皇顶上太清宫,供奉的是玉皇大帝。地势险峻,格局有限,自然没有一般庙观的金碧辉煌。可是千载以来,无数帝王天子来此封禅祭祀,灵性聚集,更是天下少有。
今日太清宫中游客极少。昨日起,泰安境内天气阴沉,风雨酝酿。常人的心思:若是今日登上山来,不能看到宝顶日出,那岂不是徒劳往返了么?
“唰啦、唰啦”,空旷的大殿里,只有一个蓝衫公子,跪在蒲团上摇签。
他约有四十上下,身材微胖,窄额团颊,鼻子高挺,嘴唇略厚,脸色稍嫌苍白,神情局促,似乎总在躲闪着什么。他穿着一领蓝色长袍,瞧针脚当是名家手笔,可是穿在他身上时,却显得两肩略紧,后背紧绷——原来是他在不知不觉间耸肩驼背,改变了体形。
这人乍看时,不过是个普通至极的中年人。可是转过左边来看,却见他的额上垂下了好密的一片刘海,将左眉左眼完全遮住了。
这刘海就来得实在太突然了,直突然到将一个原本打扮、相貌都平凡得甚至有些窝囊的人物,衬得颇有几分阴鸷起来。
在他身后,大殿门外又有一个微须的汉子,约莫三十上下年纪,负手站在门外,望着山外云霞。看似浑不着意,实则眼角余光从未离开那蓝衫公子。
远处山巅上雾气翻滚,乌云席卷,低低的竟似伸手可触一般。灰扑扑的云层中,偶尔一道金蛇也似的电光一闪即逝。那微须汉子面上波澜不惊,可是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天气,这种波澜不惊,却更像是无可奈何。
——来拜神的人,谁的心里,没有点不如意呢?
“嗒”的一声,那公子已经摇出一签,签头撞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微须汉子猛地回过头来,眼中精光一闪,大是关心。那公子愣了愣,犹犹豫豫的伸手拾起签,看一看,神色紧张,来到一旁解卦的桌案前,恭恭敬敬地将卦签递过,道:“敢问真人,这卦是什么意思?”
那解卦的道人四十来岁,穿一艮水火道袍,五绺长髯无风自摆,面色红润,两眼炯炯,端的有仙风道骨之势。他已将这蓝衫公子偷看良久,看他唇色发青,微垂的眼皮下,眼珠子咕噜噜乱转,已知他所求之事,事关重大。
道人将竹签接过,只见上边写道:五十三李太白醉中捉月。不由心中感慨:“这是你自寻死路,休怪我落井下石。”
“这位公子,你要问的是……”
那公子略一犹豫,道:“我问——成败!”
“成败……”解卦道人装模作样,翻一翻卦书,脑袋已经左右乱摇,道,“什么样的成败?”
那蓝衫公子被他一问,竟然慌了,改口道:“我——我求富贵。”
“又是富贵了?”那道士深深蹙眉。
这卦书他早背得烂熟,这时逢场作戏,成心要让这公子绝望。翻到解签的一页,看一眼,“啪”地又合上了,却把小指插在书页当中,道:“你走吧。”
那公子大惊,猛地抬起眼来。这时他的左眼仍被刘海遮住,一只右眼眼珠极大,可是眼大无神,眼角下垂,自带悲苦,白眼仁极白,黑眼仁却黑得没有光,看人时乌蒙蒙的,茫茫然带出一股凶气,一股妖异。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道人被他看了一眼,已觉毛骨悚然,心中暗叹道:“好一双贼眼,好一个妖人!”
“你的卦,我不解了。你回去以后,凡事小心,三思而行也就是了。”
“那、那卦到底说的什么!”他越不说,那公子自是越是着急。
“行了!”大殿门口那微须汉子忽然插口道,“多谢真人指点,在下替我家主人一礼!”快步走来,顺手抛下一块碎银,拉着那蓝衫公子就走。
那公子叫道:“龚先生,龚先生,你放开我!”奋力一挣,已站住脚步。
“主人!”
那公子回过身来,又向道人施了一礼:“卦上所言吉凶,请真人明示!”
微须汉子叫道:“真人莫讲!”
公子叫道:“说!”
微须汉子叫道:“不能……”“啪”的一声,已挨了一记耳光。
那微须汉子武艺高强,忠心耿耿,与那公子二人主仆数载,感情深厚。两人亦师亦友,那公子平素里连句重话也没有,这时居然打了他一记耳光,一时之间,两人竟一起愣住了。
“扑通”一声,那微须汉子重重跪下,叫道:“主人,您所谋之事,事关重大,多少兄弟为此前仆后继,怎可因一事一物而放弃?您天赋异禀,断然不是池中之物,何苦将自己无端束缚?俗话说事在人为,您一声令下,咱们兄弟情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求主人千万不能自暴自弃啊!”
“我又如何不知道?”那公子泣道,“可是这事……这事实在太过凶险,又有了前车之鉴……若没有老天相助,怎能成事?这签上但有一线希望,我答应你,咱们就不管死活,豁出来闯上一闯!”
“公子,这道士的卦不准!”
“真人!”那公子大叫道,“请为我解卦!”
“好!”那道士将小指一挑,翻开卦书,道:“这卦相上说的是:水中捉月费功夫,费尽功夫却又无。莫信闲言并浪论,妄抛心力也难图。”卦词之中一派萧索,便是不明其意也知道所言不祥。那公子脸色更白,却兀自不甘心,追问道:“何解?”
道士叹道:“讹言莫信,谣传莫听,费心劳力,不可妄行。此签乃水中捉月之相,成事不利。公子,不吉、不吉,这是个下下签啊!”
那公子面容抽搐,已是呆了。
道士续道:“你一求成败,求而后改,成败如浮云,变化莫测,追不及,留不住;二求富贵,富贵如水月,捉摸不定,影一场,梦一场。便如谪仙人酒后捉月,自己以为手到擒来,可一脚踏空,反坏了自家性命。唉,公子,你听我一言:你所求的,虽然诱人,但都事身外之物,更是你命中所无。强求有违天数,害人害己。及早收手,方是正道啊!”
原来他的所求,竟是如此凶险。那公子面皮抽动,忽然间眼睛一闭,垂下头来。
他本就有些佝偻,这一低头,更好像连脊柱都断了。那微须的汉子站起身来,一把扶住他,冲道士咬牙道:“你胡说八道!”
那道士手捋须髯,并不怕他,道:“胡说?天谴啊!天谴!”
自己的求的卦定了自己的命,破了自己的运,那公子灰心丧气,活着也已经跟死了差不多了。那道士索性叹息一声,将戏做足,把桌上那锭银子直推过去,道:“这一卦,算我送你的吧。
微须汉子更怒,扬手待要打人,却给公子拉住了。那公子勉强道:“多谢真人指点。”又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卦桌上,转身便走。
那解卦道人将两锭银子都收了,坐了下心中却一阵烦躁,为了泰山派千年的基业,他已说过了太多谎话。眼前这两人,虽然是官差指名要拿的“逆党”,可是仆忠主厚,怎不令人敬重?他将中下签硬生生说成了下下签,不由也有些于心不忍。
这时眼看着两人拉拉扯扯,就要出门,不由再也忍耐不住,扬声道:“公子……”
那蓝衫公子以为他有破凶解运之法,连忙回过头来,道:“真人还有什么指教?”
“下山路滑,公子多加小心。”
——小心!
那微须汉子听了,气冲冲的心里,不觉就有了一点感应。
骤然间,杀机已至!
那微须汉子与蓝衫公子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忽然间,黑影闪动,太清宫的大殿上已翻下一人。这人背对大殿,以双足钩住檐前翠瓦,向下一翻,以脚为轴,一下子就将自己甩进来大殿。
他的双手持枪,一杆五尺短枪抖出一线寒光,随着他反腰一挺,由下向上,直向那公子的心口刺来!
这一下那刺客蓄谋已久,端的是出其不意,枪势奇绝。那蓝衫公子正魂不守舍,根本无从躲起。眼见他胸前的衣襟已为枪势所逼,凹陷进去——那刺客却蓦地发现,自己的枪尖却离目标越来越远了!
——怎么回事?
他不明白,那解卦的道士却看得清楚:原来就在那枪尖即将入肉的一刹那,那微须汉子却已蜷身跃起,左手一搭蓝衫公子的肩膀,双腿并起一蹴,整个人在半空中顺风扯旗,正蹬在那持枪杀手的腰眼上。
“嘣——哗啦!”
那刺客乍觉腰眼一痛,整个人已平射出去,脚上来不及动作,将挂住的几片翠瓦一起扯碎。在半空中喷出一口血,硬邦邦地打了半个圈子,摔在庙外平地上时,兀自向前滑行数尺,停下来,挣了几挣,就此不动了。
这时那微须汉子已经落地,落地时腿一蜷,已回过力来。双手一拉,将快摔倒的蓝衫公子扶住。那公子才回过神来,叫道:“有刺客?”
那微须汉子哼道:“小心!”
这时的局面已变成了二人相对,而蓝衫汉子背对殿门的形势。
也就在这一瞬间,刺客又有两记杀招发出!
一记,来自大殿的门槛下,离地两尺高,一片刀光铺开,横切那微须汉子两个膝窝。
一记,却来自殿内的大梁上。一点寒光直射那蓝衫公子的背心。
刀光嗜血,寒光却要命!那微须汉子随蓝衫公子来求签,微服出行,虽然不好房上房下的检查,但也已曾留神感应,竟是一直未发现有杀手的气息存在,可见这几人的本领非凡。直到这时暗杀发作,刺客不再掩藏形迹,杀气勃发,这才知道自己疏忽了什么样的敌人。
可是他的本领也着实了得。“呼”的一声,那微须汉子仰天而倒。膝盖一折,切向他膝窝的一刀堪堪划破他的裤脚。与此同时,他双手扣住蓝衫公子双肩,将他扳低,猛地向自己头顶一送,那公子便如同被滑膛机射出去一般,“嗖”的一声,从大门斜飞出了殿外。
那蓝衫公子才一飞起,射他背心的那一箭便自他胯下钻过,撕下一片长袍的下摆,端端正正的射进了微须汉子的左肋。
微须汉子于极不可能的姿势发力,终于将自己的余力用尽,再不能变招闪避。总算他还内力过人,危急时刻肌肉一滑,将那箭逼离了要害,只在他腰侧前进后出,“扑”地嵌住了。
饶是如此,那钻心剧痛也已将他憋着的一口气破去。“啪”的一声,微须汉子重重跌倒,背后松软,正是砸在那背后探身出刀的刺客背上。几乎就在同时,左腿一痛,已吃那刺客的回手一刀。
当此命悬一线之际,这微须汉子把牙一咬,一掌拍在腰间羽箭上。那箭为他掌力所击,破体射出,后边那持刀杀手被他一砸,正有些不知所措,才要单手来推开他,那箭已带血飞出,狠狠钉在杀手的脚面上。
那持刀杀手大叫一声,手上一软,疼得重弯下腰去。微须汉子脚尖点地身子一仰,已从他背上翻了过去。两手抓住门槛,两腿一夹,扣住刺客的脖颈,腰间发力一扳,登时颈骨折断,那微须汉子用力一甩,刺客的尸身连翻两个筋斗,断线风筝般飞出太清宫,手中还握着钢刀。
微须汉子毫不停留,两手在门槛上一撑,也翻出大殿。
“笃”的一声,一箭已射在方才他停留的门槛上,深入数寸。那射箭的刺客只因他的动作匪夷所思,这才慢了一瞬,这时眼见搭档被杀,血灌双瞳,怎容他逃脱?见他出殿,又是一箭追去,却给微须汉子翻身一滚,避到门户挡住的视野外了。
刺客毫不迟疑,张弓搭箭,在大殿里横梁上一纵身,顶破庙顶绿瓦,纵身而出。
他料定那微须汉子救主心切,必会逃走,打的主意是居高临下,直接射杀两人。哪知才探身出殿,手上一紧,弓背已给人一把攥住,止住了他跃出之势。
这刺客大吃一惊,下半截身子还卡在房顶下,不及反应,右手一松,弦上箭已激射而出。可是攥住他的那人好大的力气,便在瞬息之间,咫尺之遥,将弓背横着一推,羽箭顿时失了准头,“嗖”的一声,从那人颊边飞走,不知去向了。
那人自然就是那微须汉子。他深谙伏击暗杀之道,最懂怯则死,勇则生的道理,故此逃出大殿后,不进反退,先行冲上殿顶,转守为攻。果然那刺客入彀,一冒上来,便被他锁死了弓箭。
这时微须汉子已是血染衣裤,身上两道伤口虽不致命,但却直痛得他眼冒金星。他本想右手夺弓,左手就一拳打死那杀手,可是疼痛之下,终究力怯,左拳打在那杀手面上,“砰”的一声,只打出一道鼻血。连忙右手一拉一推,手腕翻转,已带动硬弓,套在那杀手颈上。
那刺客吃了一拳,正在浑浑噩噩,微须汉子双手转动弓背,已将弓弦在他颈上绞紧。弓弦硬如钢,细如刃,绞进那刺客肤下,立时切进气管。
刺客呵呵而叫,微须汉子手下不停,又连紧几道。刺客面目扭曲,身子乱扭,将殿顶上挤出好大个窟窿,这才咽气。那微须汉子回身一拉,将他的尸身从破洞中拖出,奋起最后的气力一摔,便将那尸身连同长弓一起抛下地去。
这三名刺客谋划已久,先安排了殿中道士乱二人的心神,又在大殿门口这样进退不得、左右无路的地方发动奇袭,哪知竟仍然在眨眼之间被那微须汉子一一杀死,其人的武功之高固然令人咋舌,下手无活口的狠劲却也让人望之心寒。
“好功夫,好个九命杀人王!”只听玉皇殿下有人鼓掌道,“龚仁惘,在你面前,这些三千两银子请来的杀手,原来竟是这么不堪一击。”
那微须汉子正是叫作龚仁惘,因为动手之际,招式刚猛无畴,手下不留活口;而屡次重伤,却又都起死回生,安然无事,而得了“九命杀人王”的绰号。
这时人在房顶上,龚仁惘的一颗心直沉下去。他深吸一口气,一手捂腰,一瘸一拐的来至大殿檐角前,也不下去,只轻轻坐下来,冷笑道:“‘射日、流星、奔月’,绿林道上一等一的杀手你都请来了。红鬼,‘百无禁忌’这个判语,你是真没白担。”
只见玉皇殿下,正不断有黑衣擎刀的伏兵从左右涌上。为首的一人一身红衣,正是微须汉子口中的“红鬼”。右手持一口刀,刀身狭长不过半寸宽,却有五尺多长,便如凭空拿了一口巨刀的刀刃一般;左手架起一人,灰头土脸,刘海遮眼,正是那刚被扔出去的蓝衫公子。
“只可惜龚兄虽能除去三大杀手,却顾不得你的主子了。现在人在我手上,你还不下来认栽?”
黑衣伏兵终于不再涌出,其总数约有五六十之众,瞧来个个身手矫健。虽然单独来看,都不似方才的刺客高明,但三五人一组,进退有度,显然比那三个杀手更难对付。
“这般大张旗鼓,你们真是破釜沉舟了么?”
“对了!这趟你们敢出来就别想着再回去!”
龚仁惘在殿顶坐着,右手早在暗中点了止血的穴道。可是失血实在太多,眼下只觉得头重脚轻,忍不住想要摔下去。再望着下边的阵势,不由得一阵绝望。
他为费公公引荐,屈身蓝衫公子之下,甘愿为奴,已有四年。四年里,险死还生的事情也经历得多了。主人性格懦弱,虽然仁厚,但也失之自卑,纵有惊天神技,争斗时却一向是处于下风。
四年里,追随主人的弟兄们死了多少,已不忍再数,可是总算是大家一直护得他的周全,帮他维护住了局面,也鼓起了他的最后决战的念头。
——可是事到临头,他却终于还是害怕,非要问天行事!
因为事关重大,恐怕动摇了军心。费公公只好派自己和其他几人,秘密护送他,来泰山卜卦。没想到事先千方百计地掩盖,却还是走漏了风声,引来了追杀。
他也不是没想过,伏击的除了三个刺客之外还有别人。只是方才情势危急,这才不得不冒险。赌的是此次伏击,以三个刺客为重,再有伏击也只是策应——
可是终究还是赌输了,就因为这么一慢,那公子已是出了狼群落入虎口:这红鬼和自己明里暗里斗了两三年了,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两人知己知彼,最是难缠,恐怕他率领的伏兵,才是这场刺杀的重中之重。
龚仁惘望向那蓝衫公子,在红鬼的挟持下,他却仍是一副战战兢兢挺不起胸膛的模样。生死交关的时候,仍然没有一点魄力!
龚仁惘不由一阵疲倦,叫道:“公子,主人!你睁眼来看看!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那蓝衫公子勉强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惶恐。他方才问卦时,已将自己的全部的信心尽数赌在了那必输的一卦上,经道士一解,已输了个丢盔卸甲。正如大汗淋漓之际,给人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早浇得他魂飞魄散,嘴唇哆嗦,都不能说话。
那龚仁惘见他如此,几乎落泪。多年的图谋,难倒竟果然是所托非人?难道他们所图的,终究是逆天的大恶,乃至已不用实行,单只是心中一想,就能招来杀身大祸?
身边并无帮手,这汉子脑中虽迅即想了几个对策,却也明白以自己这时的体力,全都无异于痴人说梦。一时间忽觉大势已去,心灰意冷,腰上更痛,挣起最后的余勇,勉强道:“大家各为其主,不过是混一口饭吃,你何必这么卖命?我们根本没有和你们争的意思,何必赶尽杀绝?”
“没有争的意思?”红鬼哈哈大笑,“没有争的意思,你们偷偷跟着郝凤山出京,还跑到玉皇顶上算命?好啊,你们不来,我们还找不着你们落单的机会!”
“你……”龚仁惘虚张声势,“你真以为,我会一个人带着主人冒险么?”
“你当然不是一个人!”红鬼笑道,“你还带了冯七他们嘛。可是你担心问卦不利,动摇了军心,于是临了临了,还是把他们留在了泰安醉松坡——济南虎风营已经奉令围剿,你猜冯七他们,现在还能活着么?”
龚仁惘听了,更是心哀若死。
“马上下来,我敬你是条汉子,给你们主仆个痛快。”红鬼猛地将蓝衫公子一拖,狠道,“不然的话,我碎剐了他!”
龚仁惘长叹一声,他武艺虽好,人却并不十分聪明。拖延了这么一会儿,终究是没有想出应对良方。他知道红鬼迟迟不杀主人,就是要将自己也斩草除根;也知道这时若是逃走,底下五六十人也未必就真能留得住自己;更知道自己若是逃走,红鬼有所忌惮,主人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反而自己一下去,就是两人一起毙命的结果……可是,无论如何,又怎能叫他抛下主人离开——哪怕只是权宜之计!
更何况,便是这次逃走了……下次难道就能有改变么?
终于,龚仁惘把心一横,站起身来,运力于掌。虽无力回天,但也决心求个杀身成仁,完成自己昔日对公子的承诺。
那蓝衫公子见他欲寻短见,终于哭叫出来,道:“龚先生,你……”“啪”的一声,已被红衣人掴得满口是血。
“可惜,公子,”龚仁惘道,“我没有你那样的眼力,这个局——我解不开了。”
呼一口气,忽然觉得轻松。原来忍来忍去,终究难逃杀身之祸;拖来拖去,到底死棋也没有转机;山穷水尽,势单力孤,一输到底,虽没有希望,却再也不用失败。
承认失败,瞧来也并不像以前想的那么难受。只需一闭眼,压得肩膀咯吱咯吱响的担子,就算卸了,这一场无涯之苦,也算到头!
他向远处望去,湿漉漉的雾气从山谷里溢出来,渐次吞没了远处的山峰、山下的阶路、崖顶的石栏。天色越发阴沉,乌云垂在人的头顶,一涨一缩,仿佛怪兽一般浊重呼吸。空气闷得像要凝固成压在众人心口的大石,一股潮湿的土腥气弥漫天地。
龚仁惘抬起右掌,他的手大而薄,五指张开时如铁爪金钩,透着一股决绝的狠劲。可惜这样的手,却仍然无法抓住命运。
命运,不管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一声雷
就在这时,在那红鬼背后的浓雾里,却忽有一点烟花扶摇而起。来到半天,“啪”的一声炸开,将一片灰雾染得暗红。黑衣伏兵登时紧张起来,原来乃是他们设下的暗哨发出。
——有人上山了?
——在这样的天气里?
——难道是冯七他们突出重围,赶过来了?
由模糊到清晰,由疏落到密集,山雾里叮叮当当地传来了不知来历的兵刃相击之声。随着连声脆响,又有歌声如破锣般响起,道:
“打打打,杀杀杀。人是人生妖有妈。
“你你你,我我我。丢了钥匙来砸锁。
“天天天,地地地。佛争香来人争气。
“对对对,不不不。不管不顾且上路。
“山山山,水水水。张无忌兮扬不悔。
“走走走,游游游。苦大仇深少白头。
“风风风,雨雨雨。弹剑高歌颇自诩。
“生生生,死死死。玉树临风挖鼻屎。”
从悲天悯人,经意气风发,一路下滑至玩世不恭,放浪形骸,简直是堕落典范。歌词或粗鄙不堪,或稀奇古怪,每句又由不同的人唱出来,音色各异,时快时慢,荒腔走板的完全没个调子,可是听来,却自有一副坦荡自在、满不在乎的逍遥气概。
龚仁惘与红鬼一高一下面面相觑,都想从对方脸上看出那是什么人。红鬼脸色一变,下令道:“把住上山路!”心里却是不怎么慌的,毕竟自己王牌在手,对方的手下来得再多,也不过是自投罗网罢了。
立时有十几个黑衣伏兵,挺身去抢玉皇顶的石阶隘口。可山下的人来得太快,还没等他们就位,便见山雾一滚,消化不良似的,已一股脑地吐出几个人来。双方骤然相遇,距离不过五六步,毫无准备之下,各举兵刃,一起愣了。
只见这几人,当先是一个持刀的书生,旁边是一个赤手女子,接着是一个衣裳碎成条儿的乞丐,后头是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头,还有奇形怪状者若干,一个个爬山爬得气喘如牛,面目扭曲,直似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后边却还有无尽的追兵一般。
“滴答。”
有人额上一凉,却是下雨了。
这几人来得莫名其妙,并不是为万众所期待的冯七之流,可是慌慌张张,又似颇有所图。那红鬼微一迟疑,不知道是否该拿那蓝衫公子作为人质,只犹豫着叫道:“你们……”
还没想好“你们”怎样,就见那秀才模样的人蓦然把脸一侧,挥刀前指,向后大叫道:“弟兄们,就是他们!一个都别放过!冲啊!杀啊!”随着他的话音,他后边的浓雾里,便又闯出了一个个操刀拿剑的人物。
红鬼的脑子“嗡”的一声,知道这些人果然是来救人的!待要出声恫吓,却已来不及了。只见那些后到的人,看到黑衣伏兵时,好像眼都红了,貌似悲愤交加。
“果然有埋伏!”
便有人火上浇油道:“跟他们拼了!”
这些人全不管蓝衫公子的死活,上来就是玩命。他们人少些,每个人的功夫却相当高明,埋伏的黑衣人猝不及防,已给伤了好几个。
这么一来,局面已乱成了一锅粥,红鬼手中虽握有王牌,但是地上人声鼎沸,天边雷声隆隆,谁还能听得到他的声音?只好一边拖着蓝衫公子后退,一边顺手一刀,砍翻一个没头没脑地扑上来的僵尸拳怪人。
他一刀出手,破了自己的守势,已知不好。猛回头时,果然面前一花,多了那乘虚而入的龚仁惘。不顾一切地回刀来砍时,只觉得左臂一轻,蓝衫公子已给龚仁惘抢走,自己手上却只留下一截衣袖。
可是那一刀却没有落空!
龚仁惘抱着蓝衫公子旋身一滚,借翻滚之势卸去那细刀剁下的直力。“嚓”的一声,那一刀从他的左肩一直拉到右臀。两人一齐摔在地上,龚仁惘单手一拍,竟在泥水中如游鱼般,挟着那公子,在杂乱如林的人腿间滑过。
煮熟的鸭子都想飞,这让那红鬼如何忍得?几年来的旧怨新仇一时齐涌心头,他大叫一声,纵身而起——半天里双手举刀,已找着了前方七八步远,正躬身逃走的主仆二人。
“咔!”一道闪电!
龚仁惘咬牙伏行,忽觉背后杀气刺骨,百忙中一回头,但见半天里刀光如雪,红衣如血,那红鬼蜷身如猿,细刀所向,已将方圆十丈内的一切,尽都笼在攻势之中!
“啪嗒”,红鬼遍体焦黑地摔下地来。一头长发根根直立,倒在地上抽搐不已。原来方才那一道闪电,轻轻搔过他的刀尖,登时把他烤糊了。
混战的双方一齐傻了。玉皇顶上一瞬间寂静无声,那解卦的道士大叫道:“雷电专追铁器!弃刀!弃剑!”
“咔”的一道闪电,又一个使混铁棍的人被平地劈飞,摔到红鬼身边,两个焦黑的人并排抽搐。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乱哄哄的把刀剑乱丢。
暴雨倾盆,闪电一个接一个,密不透风地向地上砸来。玉皇顶上竟如长出一片金色森林,又似火山爆发,辉煌灿烂。地上的钢刀偶尔被击中,发出声声怪啸,飞得无影无踪。
一干伏兵、救兵抱头鼠窜,既又没有头目,更无心恋战,乱了一会,不由都把仇恨放到一边,一起往玉皇殿里挤去。可怜小小玉皇殿,眨眼间挤了七八十人。
玉皇顶上的雷暴,正是世所罕有的奇景。雾气逐渐散去,渐渐露出躲在短墙下,笑得直不起腰来的八个人——正是方才最先上山的一拨救兵。黑衣伏兵折了红鬼,吃了大亏,挤在大殿的左边敢怒不敢言;后来的救兵却一个个挤在右边的大殿侧门,朝八个人乱骂,叫道:
“七杀!你们在这里埋下伏兵算什么好汉!”
“哼,带头的已经被雷劈了!看以后谁还敢帮你们!”
“你们躲得了一时,看你们躲得一世。”
外边八人中的乞丐拍颈叫道:“怕死啦!来来来,大好头颅,哪个来拿!”
大殿中的救兵“托”的跳出一个眼馋的,还没站稳,便被近在咫尺的一道闪电,吓出一个屁墩来。慌慌张张地爬回殿去,回过头来,威风凛凛地骂:“妈的,有种你进来!”
“有种你出来!”
殿里众口一词:“你进来!”
殿外得意扬扬:“你出来!”
原来这八人正是反骨七杀:乞丐李响、女子叶杏、秀才舒展、狼孩常自在、唐门唐璜、疯僧怀恨、老头甄猛、浓眉毕守信。此时距离平天寨之战已有半年,冬夏相易,众人衣服越穿越单,惹的麻烦却越来越多。初时是金龙帮,后来又有了官府的悬赏,再加上七杀路见不平,必捅娄子,因此每日所受的追杀,也是愈演愈烈。
好在他们都是没心没肺得过且过的人物。既然问心无愧,刀丛求生倒也处之泰然,兵来将挡,挡不住就跑。一来二去,屁股后边已攒了一大串追兵。
泰山脚下,又被追兵堵上了。混天大圣、九命僵尸、厉山三叟、千里一阵风、索命神捕、疯兔子、瞽目追风剑……都是老熟人了。李响等人见惯不惊,三把两下,先将最弱的舒展送出外围,接着强行上山,居然就带着追兵们,爬上了玉皇顶。
玉皇顶上,黑衣的伏兵乍现,七杀也是一惊。舒展夹在中间,随便喊了句模棱两可的冲锋令,居然就让双方打了个电闪雷鸣。他们偷偷溜到一旁,早就笑得肚子都疼了。
黑衣伏兵听见他们对骂,才渐渐知道上了当,一个个直恨得牙根痒痒,却实在是被雷打怕了,只是兵合一处的和七杀叫阵。
天色越来越暗,虽然刚到午后,但没有闪电时,却已有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意思。沸腾的雨声在人耳中响成一片,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大喊。玉皇殿前立有一块大石,李响纵身一跃,跳了上去,叫道:“李响在此!”
他山风凛冽,他身上的破衣被吹得“啪啪”作响。
叶杏笑叫:“雷劈你!”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老子平生光明磊落,怕天打雷劈么?”
雷声愈猛,雨水一瓢瓢的浇下来,舒展扬袖挡头,叫苦道:“好冷啊,下山吧!”
“到底还打不打?”李响向着殿内挑衅,“不打我们就走了啊——真的走了啊!”
便听一人道:“你就是李响?你们就是反骨七杀?”
那声音虽不高,但在雷声雨声里,却仍是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显见说话人内力不凡。李响在大石上注目看去,只见大殿正门处的人群一分,就走出来六名灰衣道士。
六人一出殿,身上的灰衣登时给雨水打成暗黑色。
“泰山派?”李响皱了皱眉,“我是李响,几位真人有什么指教?”
“奉铮剑盟萧盟主血剑令:反骨七杀出卖平天寨,令天地泣血,英雄扼腕。我铮剑盟义士,有见七杀八人者,当剪除之,以慰双王之灵!”
那六名道士之中,打头的一个,竟然便是方才那解卦的。红鬼此前策划狙杀蓝衫公子时,曾与他细谈玉皇顶上的部署。当时此人唯唯诺诺,怎料想一剑在手,隐隐然,竟颇有宗师风范。
这时他“唰”地舞了个剑花,道,“今日泰山六子,便要替天行道!”
他义正词严,七杀却听了个目瞪口呆。
“什么出卖平天寨!”舒展叫道,“我们明明是对抗官军力保平天寨的,到现在官府还有我们的悬红!”
“不过是你们沆瀣一气,欲盖弥彰的做作罢了!”
“我是平天寨二寨主甄猛,”甄猛急道,“平天寨散伙,全是平天王卖友求荣所致……”
“平天王把你当兄弟,你却是第一个出卖他的人!”
“那不用问,”叶杏道,“大英雄董天命之死,也全推在我们身上了?”
“你们以为脱得了干系吗?”
雷声滚滚,霹雳一声声在耳边炸响。头顶上的闪电不歇气的闪着。天地被晃成了纯黑纯白的二色,黑时如墨,白时却亮得好像一切东西都在发光。
李响自他们宣布“血剑令”就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抬起头来,道:“铮剑盟……下的令血剑令?……那……那天山派……”
他因不愿并入铮剑盟,而被天山派驱逐,这时心中触动,不知还在期望着什么。
解卦道士冷笑道:“寒石老人教徒不严,赏罚不明,虽逐你出山,却没收回你的武功,早被罚面壁思过。天山掌门高云居士昭告天下,弃徒李响为害武林,有见之者,杀无赦!”
金蛇狂舞,一道道闪电扭曲着连接天地,细微的电力游离于空气中,一种奇怪的、令人不安的香气弥漫四周,人令人烦躁悸动,想要大喊大叫。雨水被山风扯动,好像无数条透明的鞭子,不绝向人头脸抽来。
这场雨,这场电,都让人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蓦地李响大笑起来。
“老子早就被逐出天山派,高云、寒石这两个老不死,又关我屁事!铮剑盟,董天命在官府手里的时候你们不敢动,现在看我们几个丧家犬,就咋咋呼呼的行侠仗义来了——来呀!来‘行’啊!老子几个今天就给你们演一个狗急跳墙!牛鼻子,小心行侠不成,被狗咬一口!”
“大胆!”
“才知道吗?”
李响大喝一声,猛地跃下大石,右手“詈天指”一扬,直取那解卦道人。
七杀的八个人,对上了六个道士的八把剑。
玉皇顶上常年万雷轰击,六个道士手中所拿宝剑,竟都是桃木的。这些剑平用来画符解咒,现在在雷暴中动手,也不怕引来电殛。反正内力到了他们这个地步,木剑砍人,也与钢刃无异。
那解卦道士手中的木剑,剑身又扁又阔,招式古拙。每一招虽不快,但剑剑刁钻,逼得李响不住撤招防守。幸好李响的反骨指法,激烈直接、又快又狠,每一反击都令那道士忌惮不已。两人斗着斗着,真火迸溅,胜负之差便只在一瞬间。
另一边毕守信对上的,却是个使断剑的。那剑剑身不过尺半,顶端木茬焦黑,倒好像也被雷劈过一般,每一剑刺出,式尽而意无穷,说不出的别扭。幸好毕守信曾是“十齿飞磨”,最有耐性,专擅慢悠悠的稳扎稳打。这么不骄不躁的耗着,看来虽处下风,实则情势最好。
怀恨对上的就是个使普通木剑的道士。这道士剑法中正,并无奇招,全胜在功力深湛上。怀恨是个野狐禅,碰上玄门正宗,登时跟不上趟。给人家猛抽了两剑,虽是铜皮铁骨却也疼得大叫,玩命跑到李响方才站立的大石旁,随手抠下一块块石头来砸人。这道士不料这和尚这般无耻,又不敢莽撞,只好远远的兜圈子。
甄猛、舒展、唐璜三人对上一个道士,说是三对一,实则唐璜只负责指点破绽,舒展只负责一进一退的咋呼掩护,说到底动手的只有甄猛而已。可怜老头子忙了个手忙脚乱,这才在那道士四尺七寸的长剑下勉强二十招不败。www.xiumb.com
常自在对上的道士手中木剑不长,短短的更像匕首。初时只是一柄,斗到分际忽然两手一分,两成了双剑。常自在拽出两柄量天尺,木尺对木剑,“噔噔噔噔”好像木匠盖屋。只是常自在招数有限,那道士却剑法娴熟,一过十五招,常自在已直落下风。
最合辙的却是叶杏与那是鸳鸯剑的道士。鸳鸯剑一长一短,本是女子擅用,那道士舞动开来,却自有男子英气,挥洒之间直如吕纯阳转世。叶杏的腿法却是高来高走,开阖飒然。两人男的沾了漂亮二字,女的有不让须眉的豪爽。二人你来我往,在大雨里直斗了个花团锦簇,煞是好看。
这六子的剑法正占了泰山“幽、旷、奥、秀、妙、丽”六字诀,剑借山势,越打越有灵性,七杀一边渐露败象。大殿里两股人马都轰然叫好,鼓掌喝彩,纷纷巴望着这几个道士就将七杀在这泰山之巅上,斩立决。
岂料喝彩声一起,七杀那一路下滑的劣势,却渐渐地止住了。八人一招一招地往回扳,甄猛、常自在、怀恨、李响固然不输,毕守信、叶杏却隐隐然占了上风。原来这些家伙脾气最犟,一被倒彩激发,雷喧雨吼里,就开始超水平发挥了。
殿中伏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唯有祈祷泰山派还有别的绝招。果然那解卦道士突的抽身喝道:“天雷剑阵!”
一声令下,六子的剑法都是一变。
历来名山大派弟子众多,代代相传常常创有精妙的武功阵法,既可固同门之谊,又可增加对敌时的胜算。毕守信深知各种阵法的厉害,急叫道:“别让他们联起来!”
他一边喊,一边飞身上前,想缠住断剑道士。却不料那道士猛地一伏身,断剑一划,便激起一道水线,直溅他的面门。毕守信挥掌欲格,叶杏却叫道:“闪!”
毕守信不及多想,急忙低头。只觉颈腮上,原本贴在皮肤上的汗毛,突然痒痒的一齐竖起!一道金光从他颈侧划过,正中身后石栏,“轰”的一声,将白玉的雕栏炸了个粉碎。
“闪电!闪电!”有人惊叫道,“这些牛鼻子能操控闪电!”
只见苍茫雨色中,泰山六子蹿高伏低,长袍大袖宛如蝙蝠回旋。掌中木剑划处,竟然就用道道闪电,去劈七杀。他们也是血肉之躯,当然不能发雷放电,可是却能依着闪电的走向,就用雨水、剑气从旁引导。
玉皇顶上此时万雷奔腾,便如老天爷投下了不计其数的投枪毒箭,而他们只需因势利导,将之转向七杀即可。
太清宫一瞬间仿佛变成了斩妖台,但见一道道金色闪电,如蛇狂舞,从四面八方向七杀咬来。地面反光,亮如明镜。水汽氤氲,积水几乎都给雷电蒸干。泰山派的“天雷剑阵”,虽然下山之后一无是处,但在这玉皇顶的雷暴之夜,却实在已是惊世骇俗的神功!
眨眼间,七杀已给逼得连滚带爬,节节败退。虽然还没人受伤,但左支右绌,或死或降已不过是几招间的事了。那解卦的道人引雷喝道:“现在投降,可暂留你们狗命,听候盟主发落,再要顽抗,死无全尸!”
原来不知不觉间,七杀已退至玉皇顶的绝壁边缘,退无可退了。幸好面对深渊,泰山六子也不敢前跃,唯恐失足。雷阵稍缓,李响等这才有机会从地上滚起。
解卦道士喝道:“降!”
七杀面面相觑,苦笑声中,不约而同地又向悬崖退了两步。
六子终究是出家人,谈及人命,毕竟还是有些慈悲的。那解卦道人并不愿他们死在玉皇顶,停下剑来,叫道:“认输吧!贫道虽不能保证盟主如何处置你们,却可保证,你们在泰山派期间,不受些许折磨。”
却见七杀不约而同,一起向他竖起了大拇指。解卦道士见他们尚知感恩,不由唏嘘,暗道:“这些人,终究也是知道好歹的。可惜他们早没有遇上泰山派,不然,也未必就走上歧途。”
“江湖儿女,行差踏错,在所难免。”他语重心长,道,“知错能改,诚心跟盟主赔罪,他老人家未必就不会原谅你们。”
却见七杀都笑嘻嘻的,伸出的手稍稍一转,突然间就变成了大拇指朝下的鄙视姿势了。
解卦道人只觉得眼前一黑。后边大殿里的看客,“哄”的笑成了一片。泰山六子老羞成怒,正想引雷劈他们,忽然就见舒展轻轻往怀恨背上一纵——
七杀抬起头来,个个收敛了笑容。突然屈膝后跃,在众人的惊叫声中,一起面对着道士,直挺挺的……跳崖了。
解卦道人手中的木剑“嗒”的一声,掉在地上。他本以为这些反骨之人,都是些无信无耻之辈,刚才虽然口中劝解,心中却仍存轻蔑。
——可哪知事到临头,这几个人竟能刚烈至此?
玉皇顶陡峭至极。三面峭壁中,有名的“舍身崖”,险到官府出资修了一段护墙,现在李响一行所跳之处,虽非舍身崖,但也陡峭险峻,便是武林高手坠下,也是必死无疑。这八个人人争先恐后地跳下去,难道是真的觉得天地虽大,却没有容身之处,于是自求一死了么?
有道士喃喃道:“师兄……他们是疯的……”
“疯的……疯的……”那解卦道士只觉得手脚冰凉,一点力气也无。
他并非没有杀过生。若是七杀都是死在他的剑下,他虽不至于高兴,但也断断不会难过。可是八个人眼睁睁地在他面前自尽,他却觉得心里空空的难受。一步一挨,来到崖边,怔怔地往下看。
闪电仍是一道接一道,天都碎了。这解卦道人的身形远远看去,全没有方才引雷导电时的威猛,只在天地之威下,显得那么瘦小,那么僵硬。
突然他跳脚大骂,道:“王八蛋!我就知道有鬼!”
道士爆粗口,也算离谱了。泰山六子的其余五人素知二师兄练气功夫出色,实在想不出什么事能把他气成这样,一起挤过来一看,只见闪电照耀下,青黑色的山崖上,有几个黑点正沿着崖壁一跳一跳的向下滑落。
原来七杀生性好玩,受的追杀一多,又有唐璜、舒展这两个固定累赘,又不杀人又不愿被杀,故此几乎每天都在练习如何逃跑。
在何等情况下如何逃跑,何等地形下如何逃跑,逃跑的方案准备了一套又一套。说到心中的算计,别人是王图大计,他们是溜之大吉。
种种逃跑中,最险最绝的便是这名为“流星坠地”的坠崖之术。一般人落崖时,早就慌得什么似的手刨脚蹬,枉送了活命的机会。而事实上,这世上再陡峭的悬崖,却也有藤蔓、凹凸可以借力。他们这种武林高手,体力身法本就超人,若是冷静面对,多做借力,以双脚缓冲坠式,以双手控制方向平衡,胆大心细,便是崖高万仞,也可以安全上下。
这“流星坠地”靠的第一是眼力胆气,第二是手力脚力。他们在一路上名山高塔上,颇玩了几回,越来越上瘾,强悍如怀恨者,甚至还能背个舒展上下。
故此七杀在山脚下遭遇伏击时,才会向山上逃跑。一来,固然是这些家伙大大咧咧,被追杀也不愿错过“登泰山、小天下”的机会;二来,却是因为他们明知到了山顶之后,只要施展此术,对方便是千军万马也奈何不了他们。
普天之下,论武功、论才学、论天赋、论抱负、论骨气、论资历、论财富、论名望、论相貌、论前途、论脾气、论人品、论东、论西、论好、论坏、论这、论那、论什么、什么都算上——七杀八人都是二流,但只有逃命一道,放眼天下,早已成无敌之势!
大洪水
雾气被瓢泼大雨打散,山谷里只留下丝丝缕缕的余响。虽然还是没有阳光,但是天色已经明亮了些,被雨水洗刷干净的翠谷,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好像一只挂着残酒的翡翠玉杯。
七杀从玉皇顶上,一路落下。
山石湿滑,悬崖陡峭,盛夏中的岩草崖松,格外茂盛。七杀打醒精神,如同七颗流星,从天而降。李响、叶杏身型最轻,长啸声中,抢在了最前面。
舒展趴在怀恨的背上,下坠时灌入耳中的风声一紧一慢。和尚肩宽背厚,伏在上边如一张暖暖的大床。从他肩上看去,眼前的景物全都被下坠时的高速,拉成一条条绿色、棕色、灰色……的线条。
他没有内力的底子,虽然这一年多闯荡江湖,打熬筋骨,已非当初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是,却到底还是和李响他们有所差距,平时爬个矮塔跳个短崖还行,像现在这种陡峭湿滑,又有追兵威胁的,却已超出他的能力范围,只好劳烦怀恨背他。
只是这“流星坠地”却有一个不好:你若是自己行动,则手眼合一,心神一致,虽然紧张,但自己心中有数,并无不适;可你若是让人背着,则身心分离,急动急停之间,不仅心惊肉跳,面壁久了,更不由得头晕眼花,一阵阵恶心。
舒展苦不堪言,只好侧过头,闭上眼睛。一片空蒙之中,但觉自己的身体,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浮沉不定……微微一沉,然后向后一闪,又猛地向下一沉,五脏涌上喉头——这是怀恨离开一个落足点,向下一个落足点跳去;风声呼啸,呼吸困难,五脏猛地坠下、压扁——这是怀恨已经到了下一个落足点,手脚用力,身形猛地停下来。
舒展脸色惨白,其余七人你追我赶,气势如虹。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山势渐缓,崖下出现一个缓坡,一条若有若无的山道,通向山腰。七杀渐觉乏力,便在此停下,一个个甩着手休息。舒展从怀恨背上下来,先找棵大树,吐了一会。
李响只觉得手指发僵,便把十指插在一起,翻着互压,“嘎嘎”作响,笑道:“各位,过瘾了吧?”
“我听见上边的道士骂人来着。”
“着了相、着了相!”
“这么上下泰山,是不是也算千古一绝?”
除了甄猛坐在一旁,只是微微发笑之外,其余七人都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待到力气恢复,舒展也吐得差不多了,才就沿着那条小路横转,拐到下山的大路上,磕掉了两脚的泥巴,大摇大摆地向山下走去。
雨仍在下,虽没开始时那么暴,但四下里一片“沙沙”之声,却也下得极粘。凉森森的雨水将他们滚烫的双手冷却下来,舒展没有内力护体,冷得有点撑不住,甄猛将自己的外衣脱了给了他。
唐璜也脱下外衣递给叶杏。原来夏裳单薄,沾雨之后,就越发透光。叶杏红了脸道谢接过,穿在身上,抻一抻看看效果,回头道:“李响,脱衣服!”
李响正东张西望,给她一声晴天霹雳,吓得脚下一滑,一个劈叉跨下五级台阶,慌慌张张脱下外衣递了过来。
叶杏抖开穿上。两件外衣套好,这才不似方才那么惹火。李响松一口气,怀恨在旁边腼腆道:“我的衣服你要不要?”
一片沉默。然后舒展惊恐问道:“你你你……你里边还有布么?”
雨水从山上顺着石阶一路欢快地流下来,洗去了阶上浮土。一层两指厚的水皮,在山路上折折叠叠的铺开,好像一块熨帖的地毯。
水从鞋底渗进来,鞋袜尽湿,布料吸饱了水肿胀起来,初时极凉,慢慢地却有痒痒的暖意。
一座山向上看、向下看,都没有人,偌大天地,辽阔空旷,仿佛只有他们几人来独享这雨中漫步,东岳苍茫的美景。舒展一时喉咙痒,放声唱道:
“俯首无齐鲁,东瞻海似杯。斗然一峰上,不信万山开。日抱扶桑躍,天横碣石来。君看秦始后,仍有汉皇台。”(注:此为明·李梦阳作《泰山》)
唐璜等人听了附掌叫好,都说这诗气势宏大。李响却撇嘴道:“不好。”
舒展不服,怒道:“哪里不好了?”
“我自登山,”李响笑道,“关他秦始皇何事?他来凑热闹就够讨人厌,后边还总有个汉皇尾随。哥儿两个说相声么?哪里都有他们!”
舒展给他说得哑口无言,道:“你就会胡搅蛮缠,有本事你来。”
“来就来!我虽不会作,却也听过一首好歌。”李响亮开嗓子,唱道,“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荷仗立云沙,回首见山家。野鹿眠山草,山猿戏野花。云霞,我爱山无价,看时行踏,云山也爱咱。”这一首元曲大家张养浩的双调曲子,无国事、少苍生,只是简单闲散,果然较之舒展的宏大尊贵,应景得多了。
正逍遥间,前边山路一转,打头的毕守信忽然“咦”了一声。
只见山路上有两人正跌倒在石阶,其中一人正奋力拉着另一人的手臂,想要将他架起来,反观那委顿在地的汉子,手足软软的没有半点力,背心上衣衫破碎,竟是已经昏厥了。
七杀连忙过来帮忙。那正救人的惊慌抬头,一只眼被刘海遮住,一只眼闪闪躲躲。
毕守信道:“你莫怕,我们不是坏人。”
原来这两人正是玉皇顶上被人围捕的主仆二人。当时七杀跳出来搅局,这才给了他们机会,趁乱逃走。只是那龚仁惘伤得实在太重,挟着这公子一口气逃至此处,终于坚持不住,昏倒当场,两人磕磕绊绊地滚了十几级台阶,几乎送了性命。
唐璜给龚仁惘把把脉,沉吟道:“外伤无事,失血太多——他的身体底子可真好。可是不能再拖下去了,马上把他送下山!”
毕守信撕裂外衣,唐璜多少给龚仁惘包了包伤口。怀恨自觉蹲身,背他上身,拽开大步就向山下赶去。七杀一言不发,配合默契,那公子不知所措,只能跟上。他不会武功,走得急了几乎摔倒,旁边李响将他扶住,问道:“怎么了?遇上山贼了?”
那公子低着头,吞吞吐吐道:“我……我们在玉皇顶上……被人埋伏……”
“原来玉皇顶上的那些人是冲着你们来的呀!”李响哑然失笑,便把两路追兵关公战秦琼的事说了。那公子听了,讷讷道:“这……这也是……破……破点……”终是被吓破了胆,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这人神经兮兮,李响觉得好玩极了,笑道:“你说什么?你又叫什么?干什么会被那么多人追杀?”
那公子一愣,支支吾吾的不说。忽然头顶上有人喝道:“在这里了!”
只听锐啸声四起呼应,几条人影从山前山后,一纵一跃的赶至,身披道袍,手挺长剑,正是泰山六子。
玉皇顶上,六子被七杀耍弄,不仅给七杀逃走,还被气个半死,这口气如何忍得?早就换了钢剑追下山来。
只是七杀不走正路,六子不能跳崖追赶,走了不少冤枉路,这才落后了。这时终于赶上,仇人见面,还有什么好说的?李响把牙一咬,喝道:“叶杏、舒展,护着和尚你们先下山!”
泰山六子剑法惊人,这时候虽然没有了雷暴助威,七杀却也没有多少胜算,何况刚才又捡了两个伤员?与其去拼,倒不如施展“逃功”,先溜之大吉。舒展作战无力,叶杏终是女子,恐怕久战力怯,他俩人最适合护送那主仆二人下山。
怀恨早跑没影了。舒展答应一声,追了上去。叶杏回过头来,叫道:“你们小心!”
李响两手拳掌相压,指节“咔咔”作响,笑道:“放心!”呼哨一声,已和常自在一起,迎上当先的三个道士。
这一番动手,又与玉皇顶上不同:七杀中少了三人迎战——舒展虽可忽略不计,怀恨叶杏却是两员大将——一上手就落了下风。可是这回七杀目标明确:我一不伤你,二不赢你,拖住就是胜利,因此只是一步步且打且退。
泰山山路狭窄,李响一干人撒赖占住山路,挡不住就退一退,挡得住就堵一会儿,一招一招全不受力,虽以六子之强,却也无法说胜就胜说过就过。
打着。走着。山路渐渐变得不对。
雨已经渐渐小了,可是石阶上的流水却越来越厚,直的将山路变成了小河。水流已经没过了脚面,越来越急,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野兔、狐狸,惊惶失措地向山上跑去。
李响等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眼见泰山六子渐渐变了脸色,也知道情形不妙。又打了十余回合,忽然山顶上一声响亮,似雷非雷,似炮非炮。泰山六子齐齐收剑,道:“不好!”
李响叫道:“为什么不好?”
他和人家自来熟,可道士们谁来理他?泰山六子一齐环顾,却见这一带山势平缓,再往七杀背后一看,脸色都有点变了。那解卦道士喝道:“强攻!”
但见剑气纵横,六子剑法一变,突然又向几人猛攻过来。
此前他们与七杀动手,李响等人志在消磨,只疲疲沓沓的且战且逃。可是这时候他们骤然强攻,七杀还来不及反应,骨子里“你愈强则我愈狠”的别扭性格就已发作。一时间也顾不上逃了,竟然就站稳了脚跟,一招一招的跟他们拼将起来。
泰山六子本就想一鼓作气,将他们逼退即可,哪知七杀如此拧巴。他们的剑法本来各有所长,这时一味强攻,全在快、狠上加力,初时还能出其不意,后边却慢慢失去了本身的优势。越打越急,好端端的剑招渐渐不成章法,又斗二十余合,反而被七杀逼得向山上退了两步,终于气急败坏,一齐撤剑。
“走!”
那解卦道人大喝一声,六子抽身便走。
李响莫名其妙,叫道:“一会儿还回来么?”忽然觉得脚下不对劲,低下头来,只见山路上的流水不知什么时候已低了下去,不由奇怪,道,“刚才还黄河长江似的,这么一会儿就干了?”
蓦然间,他们的脚下猛地一震,唐璜忽的反应过来,抬头向山上一望,惊叫道:“山洪!”
几人抬头向山上望去,只见一道灰色银线自山上曲折刮下,所过之处石裂树崩。初时有些滑稽,仿佛那些破坏,全然没有声音。可是紧接着,“轰隆隆”的咆哮,好像凭空出现,一出现就吼得震耳欲聋,正是大雨引发了山洪。
“快逃!”唐璜大喊。
一嗓子吼完,忽地警觉自己似乎没有发声,原来山洪的巨吼已将他的声音盖过了。李响等人一个个眼睛瞪得和嘴一样大,转身便往山下跑。
唐璜大急,猛地纵身一蹿,在背后出手,唐门“万树梨花”手法施展开来,倏忽间连扳四人的肩膀。李响等人还没回过神来,半边肩膀一歪,就已给他拉住,回头一看,唐璜斜举左手,指的却是路边的一块巨石。
那巨石便在众人身侧七八步处。说是一块大石,看起来却更像是山坡上一座突兀的小丘。高达数丈,底座足有几十丈,又与山体相连。直如同一艘巨船,停在海边。唐璜拉着甄猛先往那巨石奔去,后边李响、常自在、毕守信也都马上明白过来,拔脚跟去。
历来山洪暴发,都是越向下越猛。山上涓流,山下汇出巨浪,源头潺水,崖下变成狂龙。若是心中害怕,一味望向山下逃跑,则便是飞毛腿,也快不过越来越快的洪水。到那时山洪成势,再被赶上自然就只有尸骨无存的下场。
李响等人从未遭遇这种天灾,一时紧张,本能地就想往山下逃,本来是必死的局面,可是恰好眼前这块巨石突兀而起,这才救了他们的性命。
这时水声更响,“咔咔咔”撕心裂肺。脚下的流水涨到膝盖,水下的石阶抖得快要把人都颠起来了。山路上的流水不仅湍急,而且污浊,黏稠得几成泥浆。一边扯着几人的腿脚,一边滑溜溜的让人使不上力。
好在这五个人都有过人的功夫,几个起落来到大石前,手足并用,就爬了上去。最后一个常自在还没到顶,猛然间巨石大震,山洪已经到了,“磅”的一声巨响,头排浪撞在岩体上。
常自在脚下一震,整个人都滑倒了,急忙反手一攀,扣住巨石。忽觉脚下一股大力涌起,猛地将他向上掀去,常自在连忙一个筋斗翻上。半空中回头看时,只见一排给巨岩激起的白浪,就在岩边一探头,缩回去了。这才明白,原来方才就是它将自己推了上来。
洪水之威一至若斯,幸好方才自己落点较高,受了水花反激的好处;若是落得更低一点,先被洪水撞在腿上再给卷住,恐怕这时已经不得好死了。常自在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念及后果,一颗心不由也跳得急促。
山洪巨浪以龙头最险,这般突如其来的撞来,直将这如船巨石撼得晃动不已。撞碎的水珠飞溅上来,如同密不透风的弩箭攒射,一瞬间将石上众人打得半边身子都麻了。众人皮肤都给打得赤红,毕守信的臂上还扎了一片炸碎的石片,直疼得嘶嘶吸气。
龙头过去,洪水虽然仍然凶险,但已趋平稳。巨石颤动,也不能让人脚下发虚了。李响战战兢兢来到边上,向下一望,只见洪水约停在了脚下丈许的位置。奔腾翻滚,滔滔訇訇,本是无知无觉的水流,竟似幻化出一张张狰狞巨口,龇牙咧嘴一股股令人欲呕的土腥气。
李响吓得心也凉了,眼望山下,不知叶杏一行如何逃过这般大难。
他向山下望,唐璜却在向山上望,这时忽然惊叫道:“咦?”
只见上游上忽有一人,一蹦一跳地向下游奔来,竟然就是那解卦道士。只见他高起轻落,两袖张开,仿佛一只灰鹤,一路行来,只在洪水中露出犄角的山石树梢上轻轻一点,便又离开。
唐璜赞道:“好蜻蜓点水。”
那道士继续向下,洪水中连落足之处都没了,只能勉强在水面上漂浮翻滚的枯枝上借力,再跳起来,又低又快,平着疾射。
常自在赞道:“好燕子三抄水。”
那道士勉强停在一块狭长如牛背的石棱上,四下观望,只见远处一棵松树载浮载沉而来,深吸一口气,猛地跃去,只见空中腿影重重,整个人便如踏风狂走。
毕守信赞道:“好八步赶蝉!”
那道士落在断松上,气已浊了,落脚一重,那松树向下一沉,随水的力量歪了,在洪水中一滚。那道士两脚扑通扑通的乱倒,一番摇摆,好不容易将松树摆正,头前脚后向下游驶来。
甄猛赞道:“唉,好千斤坠!”
李响忽听“砰”的一声巨响,惊得回过头来,叫道:“谁?怎么了?”回头一看,却见那解卦道士正似笑似哭地站在他的面前——原来那断树一路随波逐流,居然正撞在李响他们的这块巨岩上。
泰山六子常住山上,发现山洪将至,远较七杀为早,当时方圆百丈之内最安全的地方正是这块巨岩,他们本想抢占了自保,偏偏七杀阴差阳错的犯拧,终于反将他们逼走。
他们仓促上山,勉强各找山岩立足。也该着这解卦道士倒霉,好不容易找着的一块石头,却是酥的,勉强扛过了龙头,再给冲击两下,竟然便塌了。
他一时猝不及防,只好提着一口气,狼狈跳开。可是洪水滔滔,他离最近的师兄弟,都还有四五丈,却不是他能逆着水势跳过去的。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向山下逃来。好不容易拼尽全力到此,脚踏实地时才发现,眼前竟是这几个杀星。
他方才命悬一线,全神贯注于脚下,根本没心思注意唐璜等人,这时突然见面,心才放下眼前就又是一黑。他自玉皇顶现身,率泰山六子宣“血剑令”,布天雷阵,一路追杀,何等的威风?可是这时却在这不及旋踵之处,内力枯竭之时,一个人对上了七杀里最能打的五个人,怎不令他欲哭无泪?
“我……我……”解卦道士悲从中来,猛地拔剑出鞘,叫道,“我和你们拼了!”
“哈”的一声,毕守信被他挑战,大笑一声,准备动手。可是声音孤单,并无应和,回头看时,只见其余四人面无表情,一个个或站或坐,并没有任何人打算和他并肩作战。
毕守信尴尬道:“还不动手?”
“交给你了。”李响抱着肩膀,没精打采地道。
道士、毕守信面面相觑。甄猛坐在一旁,华发萧疏,叹道:“唉,别打了。什么时候了,还打啊……”
“可是他……”
“洪水滔天,生死难料,”唐璜正色道,“我们不想仗势欺人。道士,好好地待着吧。只要你不挑事,咱们就暂时休战。”
毕守信无奈,犹犹豫豫地收了架势。那道士不料几人竟不乘人之危,迟疑良久,这才回剑入鞘,勉强拱手道:“多谢。”
怀恨背着龚仁惘,叶杏搀着蓝衫公子,舒展沿途查看形势,五人急匆匆下山。七杀与六子的叱咤渐远,绝壁拦路,石阶转了个大弯,蜿蜒而下。
脚下山体颤动,远处隐隐传来奇怪的响声。叶杏停下脚步,道:“是雷?”
“应该是吧。”舒展在石壁前站住,道,“别管了,快……”却觉脚下一软,低头看时,原来自己正踩在一处泉眼上。
那泉水贴着石壁冒出,汩汩不绝,轻轻托着他的鞋底。仔细再看,却见山壁与石阶相交之处,每隔七八步便有一眼小泉,整整齐齐的探头探脑。
舒展笑道:“有趣,好……”
一个“玩”字还没出口,已觉得不对。回头再望,只见伴着雷声,山顶已竖起一条绵亘数里的银带。舒展仔细辨认,道:“那是……那……那是?”
虽然猜到,却不敢说,猛然间叶杏叫道:“山洪!”
舒展直吓得一哆嗦,叶杏却镇定得多,道:“快逃!找高处!”几人狼狈张望,只是泰山虽高,可在泰山“上”找高处还真不好找。况且这里一座绝壁拦路,山洪势必受阻,水势回旋,会涨得更高,等闲的“高处”只怕也不安全。
“怎么办?”那蓝衫公子脚都软了,一只眼中满是乞求,慌道,“怎么办?”
“上山!”叶杏伸手所指,却是那半道拦路绝壁。
“对了!”舒展大喜。他方才一时蒙住,只顾着在山这边寻找安身之处,实则这块山崖高过十丈,一边又有山路泄洪,那山洪便是再猛,也漫不过来的。
四人几步来到绝壁下。怀恨首先向上攀去,爬了两步,背后的龚仁惘突然摔了下来。原来这人一早失去知觉,全靠怀恨下山时身体前倾,又以双手在背后拢住才保持平衡。这时怀恨爬山,磨胸舁石之际,登时将他仰了下来。
叶杏在后边一边将龚仁惘扶住,一边将那蓝衫公子推了出来,道:“和尚,你先把他背上去!”
怀恨答应一声,不由分说,就将蓝衫公子拉到背上。那公子不由自主攀紧怀恨的脖子,怀恨手脚并用,“噌噌噌”地向上攀去。
那公子回头叫道:“他怎么办?他怎么办?”又来担心龚仁惘。
“你别管了!”
说话间怀恨已背着那公子上了三四丈高。叶杏仰起头来,打量石壁,叫道:“舒展,帮忙!”和舒展两人架着那微须汉子横行十几步,来到半山腰上一颗斜松之下。
“现在怎么办?”舒展急得眼里又是汗又是雨。七杀之中,能背人上下绝壁的便只有怀恨这么一个怪物。以龚仁惘的身高体重,他和叶杏的力气,是万万做不到的。
叶杏抬手指道:“你先上树!”
舒展不明所以,叫道:“那他怎么办?”
“你上树!”
舒展不敢多问,深吸口气,向那松树爬去。那树生在半山,高约七八丈,舒展的“流星坠地”之术虽不如其他人,但独自攀岩还是没有问题的。这时憋住了一口气,“哧哧哧哧”地爬上五丈左右的地方。回头一看,叶杏口中噙了琉璃绳,正赶上来。
她轻身功夫本高,攀岩也自然快过舒展,眨眼间后来居上,先上了那斜松。探身一拉,舒展也纵身上来。叶杏将绳子在自己臂上腕上拢了几道,对舒展道:“一会儿他上来时,你千万接住。”
这时耳边“隆隆”巨响更甚,那洪水巨浪已不过三四百步的距离,舒展惊道:“啊?”
忽觉眼前一花,叶杏已在松树干上一顿足,纵身跃起,飞起五尺来高,猛地落下。舒展惊叫道:“啊!”
却见叶杏落下丈许高时,身子猛地一顿。与此同时,地上的龚仁惘骤然倒蹿了起来。
原来叶杏在下边时,已先用琉璃绳将龚仁惘双足绑牢。这时她从松树左侧而上,又从右侧落下,以绳联系,无形中将一棵松树变成了个滑轴,此上彼落,立时就将那龚仁惘拉了上来。到时候,舒展在上边接住那汉子,她再攀着琉璃绳上山,便是既快捷,又稳妥了。
哪知她打得如意算盘,真施行起来却未必就万事如意——龚仁惘是比她重的,她虽然先跳高五尺,又以千斤坠的功夫加大了下坠之势,可是松树粗糙,两人在一上一下时又免不了在岩崖上剐蹭,消耗太多。
“砰”的一声,两人在半空中撞上,叶杏力尽,和龚仁惘一起在四丈上下晃荡。
舒展大骇,叫道:“叶杏!”骤觉寒风扑面,轰的一声,山洪的第一排巨浪已然撞来,撞在山体上,“砰”的立起半天高的巨浪。
舒展只觉得脚下一凉,撞成玉碎的水墙,猛地从脚下掀起,来势汹汹仿佛有几百颗拳头一起打在他的身上脸上,其势之猛,几乎将他冲得离开松树,飞向天空。舒展拼命把住横松,咬牙憋气,忽然间水墙力尽,又从半天里落下,直似千百双冷冰冰的手,攀住了他的四肢头发,合成一股巨力,要将他拉将下去。
舒展忍不住放声尖叫,这才稳住了身体。
水墙退下,再看下边叶杏和那微须汉子,总算仍悬在半空。只是被大水冲洗,以各自的绳索为轴滴溜溜旋转不已,身上水流成河,狼狈万状。
“你们怎么样?”舒展大叫。叶杏抬头喊了句什么,水声太大,也听不真。
舒展大急,回头向山上叫道:“怀恨!”声音也被掩住了。可是隐约可见,上边光线浮动,似乎有人腾挪来去地动手——难道竟是山上边也有伏兵了么?
可是不管怎样,看起来怀恨都已不能指望。舒展向下望去,叶杏和那微须汉子仍在那里摇摇摆摆。那汉子身体沉重,方才被水墙一抛一落时,又向下滑了五六尺的样子,于是叶杏的位置这时已被他拉得在他之上了。
第一道浪头拍岸后,崖下水势激荡,无形中缓解了山洪冲下来的势头。如方才那般的倚天水墙已不再出现。可是一退一近时,却也有丈许高的骇浪拍崖。现在洪水深约丈许,激荡的浪头高约丈许,叶杏方才为了防止将那汉子吊起时,是将琉璃绳绑在他的脚上,故此半空中他的姿势乃是头下脚上。眼看他现在再向下一滑,头脸距离浪头已不过五六尺的样子。
洪水眼看着就涨了起来,到时候,都不用淹死他,便是浪头击打,岩壁碰撞,也将他挤死了。
舒展一颗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一直以来,他因为武艺低微,都只是受其他人的保护,冒险之事从来能避则避。可是现在这样的局面,却只剩了他还有行动能力,则到底应该怎么办?
勉强平定心绪,隐约似有所得,也不及考虑是对是错,已经把心一横,探身抓住叶杏这边的绳索,从松树上直翻了下去。
他一落下,合二人的体重,终于超过了龚仁惘。只见此落彼起,叶杏向崖下洪流沉去,那汉子却越来越快的向崖上松树升去。
“叶杏!快上!”
舒展大吼。怒涛拍崖,也不知叶杏能不能听到,能不能反应过来。若是她动作稍微慢一点,沉得太深,被洪水卷住,只怕自己三人就都要死在这里了。
忽然只觉肩上一沉,叶杏已沿绳攀上,踩过他的肩膀,向上而去!舒展奋力抬头,向上望去,刚好看见叶杏湿漉漉的衣裙抖开,好像一朵白莲,倏忽间已在松树上绽放。她迎上那刚好升起的微须汉子,单臂一揽,已将破了他上升的势头,将之横在松树上,一足挽住他脚上的琉璃绳,向上一挑,叫道:“上!”
便在舒展被洪水卷住之前,帮着他爬回了松树。
不低头
李响等人与那解卦道士同困在巨岩之上,只见洪水滔滔,水面上的漩涡有如夜幕里的烟花一闪即逝,有的却如直插地下的漏斗,转出一圈圈令人目驰神移的波纹。
甄猛坐在一旁,拄着铁枪,呆呆出神;常自在找着岩上风化的石片,一片一片,居高临下地在洪水里打水漂;李响和唐璜负手站在石边,指指点点,低声说着什么。
毕守信却有点不放心,一边盯着那道士,一边问李响,道:“叶姑娘他们能逃过这大水么?”
李响回头笑了一下,道:“能。”
“泰山山洪……”那解卦道士插嘴道,“难!”
毕守信捋袖子要和他拼命,李响摆一摆手,道:“听他胡说。”
“可是这洪水真的太凶猛了。”
“叶杏沉着,舒展多智,怀恨神力。”李响微笑道,“这三个人,一定没问题。”
“话是这样说,可是,万一……”
“人算不如天算,人力不胜天力。”那道士道。不知怎的,被几人容留石上之后,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只想着撩拨几人发火。
“你也知道,那是万,一。”李响似笑非笑,拍了拍毕守信的肩膀,“叶杏不会容许万一出现的。”
毕守信一愣,道:“为什么?”
七杀之中,他是最后一个加入。谈起知心,毕竟较之其他人要少了一些。几人中李响说话阴阳怪气;常自在懒洋洋的做多说少;唐璜虽然随和,却高深莫测;怀恨憨头憨脑,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甄猛自平天寨后,都没精打采,一脸晦气得让人害怕搭理。
他比较熟悉的只是叶杏、舒展,可是叶杏是个女子,舒展虽然比自己强一些,对于李响的有些看法或行动,理解也好,判断也好,似乎也和自己一样,总要慢上半拍。
七杀有个习惯,让人又爱又恨:虽是团体,但每个人各行其是,谁都不爱解释说服。我要做一件事,你是要参与帮忙还是要置身事外,凡事都靠要你自己判断。搞得事事神秘兮兮,心有灵犀似的。毕守信天天猜谜猜得心力交瘁,若不是这时事关重大,他也不会一直追问下去。
“因为叶杏输不起。”李响仰面望天,难得的居然还肯解释,道,“从我们走出第一步的时候,她就知道,我们不能输,不能死。为什么?因为又太多的人盼着看我们的笑话。欺师灭祖,背信弃义,祸国殃民,败坏伦常……这些事吓着了太多的人,让他们寝食难安,日日期待我们能死于非命——因为只有我们输了、死了,他们才能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对的,我们是错的。”
李响歪嘴斜笑,哧道:“可是我们怎能让他们如愿?你越盼着我死,我就越要活得精彩;你越盼着我败,我就越要赢得漂亮。事到如今,我们的命,已经不再是一条命,已经是我们的信仰。我们一天活着,我们自己就是我们一天正确的证据。”
他以大拇指顶住心口,眼望那道士,道:“所以,叶杏怎么会被洪水吓住?怎么会在泰山认命?追杀也好、暗算也好、强敌也好、天灾也好,雷电?绝壁?洪水?不,我部门不会死,不敢死,也不忍心死!”
一连串的反问,句句癫狂。可是那道士却实实在在地为他气势所慑,勉强道:“这……这是你们的一厢情愿罢了。山洪来时,管你想不想死!”
“哈哈!”李响大笑道,“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古往今来已不知被多少人说过,又不知多少次被用“天命难违”压倒过。可是李响这时候在山洪的包围下说起,却格外的坚定不移,飞扬跋扈。那解卦道士宛如被人当头棒喝,只觉脚下发软,一时终于无话可说。
李响转身对毕守信道:“我知道你担心他们,谁不担心呢?可是光靠担心是没有用的。叶杏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求生,而我们要做的:第一是相信他们,第二是尽快想办法去找他们,第三是若没有办法,就先把体力养好,一旦时机来临,绝不容许错过!”
毕守信道:“你……你也担心?”
“不是担心——是关心!”李响忽的转过脸来,问那道士道,“真人怎么称呼?”
那解卦道士一愣,道:“贫道云申。”
“嗯,我听我师……寒石那老头说到过。”李响微微一笑,道,“这是你的地盘,你说,这洪水得流多长时间啊?”
云申已无还嘴之力,想了想,道:“咱们现在身处半山,山洪的规模,其实还算不得真正形成。照这个态势看,快则两三个时辰,慢则半夜一天,咱们总能挺过去的。”
只见李响低头骂了一句什么,抬起头来,又问唐璜:“唐妈,看了这么久,有办法了没有?”
“洪水宣泄至今,水势已经稳定下来。”唐璜道,“山体给浸得透了,漩涡洄流也少了。可是——还是猛,人游不了的。”
“有能下山的路么?”
“找不着。水面太宽了。”
毕守信才知道,原来这两人一直都在思磨对策,不由又惊又喜。李响不住踱步,道:“麻烦!被你们一说,我也忍不住了。”站起身来,眺望上游,口中念道:“来一个来一个来一个……”
“‘来一个’什么?”
“船!”
舒展上到松树之上,喘了好一会儿气。叶杏笑道:“好家伙,真有你的!”方才情势,当真是千钧一发,若是舒展脑子稍慢,勇气稍怯,只怕叶杏和龚仁惘至少有一个,就得葬身洪水。
舒展抚胸笑道:“当日秦始皇封禅泰山,为松树所救,赐名五大夫松,今日咱们蒙其余荫,也是幸甚。”
叶杏检查龚仁惘,见他仍然昏迷不醒,身上脸上又给刚才的倒吊,划出许多伤痕,不由吐吐舌头道:“将来他醒了,只说是他自己从山上滚下来弄的。”
“怀恨那疯和尚,”舒展向崖上张望,道,“怎么不来帮忙呢?”
叶杏凝神倾听。她的耳力好过舒展,突然便听到崖上,隐约传来那蓝衫公子的呼救之声,顿时脸色一变,道:“不好!”将龚仁惘交给舒展,道,“你扶着他,我先上去看看。”舒展待要阻拦时,手脚都因方才的激动乏力了,只得眼睁睁看着她上了山。
两三丈的距离,叶杏不过几个展臂,就已攀上。她担心上边暗藏埋伏,小心放慢了动作,才一探头,就见眼前一双黄色眼睛,正瞪得圆溜溜地看她。
叶杏吃了一惊,以为是遇着了敌手,正待抢攻,忽然发现那眼睛周围的脸白得不成话。仔细一看,几乎哑然失笑,原来那竟是一只白毛羚羊。这才放心,蹑手蹑脚地跃上山崖。
这一上来,又不由小小吃了一惊。原来这山崖地势狭长,左右没有边际,向前二十步则就又是深谷洪流。整个山崖,却如大海之中,一条狭长的鱼背。
在这鱼背之上,这时候却停了许多动物。叶杏上崖处是羊群;旁边几只野鸡,拖着被水打湿的尾巴,垂头丧气地咕咕唠叨;再往远是兔子三四窝;花鹿五六只;野猪一头。树上猴子吱吱叫,树下几点绿光在暮色里幽幽放光——仔细一看,却是两只狼瘪着肚子卧在地上。
动物耳目聪明,见叶杏上来,都把头转来看她。叶杏有些糊涂,不知道这些动物怎会聚在一起。一只狐狸若有所思地朝她歪了歪头,与她一起纳罕。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传来蓝衫公子的一声惊叫。
狐狸和狼一起把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叶杏不敢贸然动作,只好轻手轻脚地从羊群中穿过。羚羊状甚不安,撅着屁股蹦开了。
当时山洪逼近,怀恨背着蓝衫公子上崖,叶杏和舒展却是又横着走出十几步才找着那棵松树的。故此双方的位置有所偏移。这时她往前走了七八步,转过两棵树,便到怀恨和那蓝衫公子的背影。
只见怀恨倒在地上,那蓝衫公子单膝跪在他身边,一只手拿了一粒什么东西,左右乱晃。叶杏叫道:“怀恨!”待要上前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蓝衫公子听到她的声音,一迭声地叫道:“蛇!蛇!救我!”
叶杏正要落下的脚急忙停住。那蓝衫公子兀自叫道:“蛇!蛇!蛇!”叶杏定睛向地上看去,果然地上蠕动如涌,毛骨悚然地爬了一地的蛇。
她一个女孩,登时汗毛竖起,恶心道:“哪来的蛇?”
那蓝衫公子道:“不知道!”话音里已带出了哭腔。
叶杏勉强控制心神,仔细去看,只见这一片翻滚着的蛇潮,怕是没有几百条,围着怀恨两人,布了五尺多宽,圆圆的一个圈子。
一时间叶杏不由手足无措。蛇虫之类,天生没有脑子,又好成群出现,打死一个两个都没用,一旦招惹上,就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以她的本领,断然不能一瞬间杀死这么多蛇,可若是漏掉一条,自己也好,公子、怀恨也好,给咬上一口怕也是凶多吉少。
“快救我!”那蓝衫公子叫道。
“怀恨被咬了?”叶杏问道,“什么蛇?”
“不知道!”蓝衫公子刘海抖动,几乎将两只眼都遮住了。
原来山洪暴发,野兽最早感应。这一块山崖,虽然狭长,但位置微妙,正是方圆百里的兽类保命的所在。这些动物也都有灵性,知道非常时期,不能再争斗,因此虽然有狼有鹿,有狐有兔,但却能济济一堂,相安无事。
岂料就在它们万众一心的时候,怀恨背负蓝衫公子却贸然上山,偏偏又踏入了蛇类盘踞的势力范围。怀恨慌不择路,一脚踏下,踩着了人家的尾巴,立时遭到反啮。这和尚也不吃亏,立刻就将能够着的几条蛇踩了个稀烂,这才毒发倒地。
可是这一下已撩起蛇群的凶性,直将石下草丛,其他地方的蛇都引了出来。
叶杏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辟毒珠!”蓝衫公子口不择言,有问必答,“能解百毒,辟蛇蝎!”
他说话极快,几如爆豆一般,与在崖下时截然不同。叶杏被他唬得一愣,正待再仔细权衡,那蓝衫公子却已尖声叫起来,声嘶力竭。一边叫,一边拿着辟毒珠左右乱挥。那珠子果然是灵验无比,所过之处,蛇虫全都退避三舍。
原来他被困蛇群之中,仗着宝珠保护,撑到这会儿已到极限。眼看叶杏赶到,稍一松劲,心头绷紧的拿根弦登时断了,只觉得在蛇群里再也不能多待一刻,否则马上会被蛇群吞没,死得苦不堪言。
他的动作越来越大,宝珠挥舞的破绽也是越来越多。毒蛇给他挑逗,渐渐烦躁,一个个都昂起了头,嘶嘶吐信。叶杏暗叫不好,来不及考虑更好的办法,纵身一跃,已跳进了蛇丛,在那蓝衫公子身畔落下,两手轻轻在他肩上猛地一按——
那蓝衫公子便不由自主的微一蹲身。叶杏要的就是他的这一瞬间蹬地之力,自己落下地来,只在他肋下一托,那公子百十斤的身子忽的飞起,斜斜的有七八尺高、一丈多远,落下地来一滚,终于已逃出蛇群。
这边叶杏将他换走,右手一张,方才顺手从他手里抹下来的避毒珠,已在手中滴溜溜乱转。她单腿为轴,展臂一划,一个身子在怀恨身边旋风般连转七八个圈子。一干毒蛇正因那蓝衫公子的慌张有隙可乘,立时又被叶杏强压了下去。
外边那蓝衫公子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双手上下乱摸,道:“我被咬了,我被咬了!”摸了一气发现没有,这才看清是叶杏把她换了出来,单手一抹,将刘海拨到左眼,叫道,“你……你……你快出来!”
叶杏低喝道:“别吵!想把蛇再引过去么?”
那公子立时住了嘴。叶杏道:“你别慌,没事的。”说话间注意到蛇群渐渐稳定下来,身法也便放慢,右手从头上拔下根簪子,轻轻一划,裂开怀恨的裤脚。
只见怀恨两条小腿上,已有六七处咬伤了,两条腿粗如水桶,红里透黑,十分吓人。叶杏找准了位置,簪子再划,在他两腿上各划了一个十字的创口,黑血顿时汩汩流出,蛇群闻着血腥,窸窸窣窣又是一阵骚动。
那蓝衫公子害怕,畏畏缩缩地道:“你……快你出来吧……”
叶杏翻眼瞪他一记,道:“我力气不够,不能在毒蛇反应过来前将和尚送出去。”左手转动避毒珠,右手连动,在怀恨腿上挤出好多黑血。
“你……”那蓝衫公子道,“你不害怕?”
“你的朋友在那边悬崖下,”叶杏道,“你要没事,去帮他们上来。”
那蓝衫公子如蒙大赦,慌慌张张地去了。叶杏眼见怀恨黑血渐渐转红,伸手封了他止血的穴道,这时没有别人,不必强挣,额上冷汗顿时涔涔而下,低声骂道:“响当当,你他妈的死到哪去了!”
毕守信听说李响在等船,气得几乎跳起来,怒道:“你开的什么玩笑!”
“是啊,”云申也道,“泰山上哪来的船!”
毕守信却不和他一条战线,翻脸比翻书还快,怒道:“你怎么知道泰山上没有船!”
那道士吃他抢白,面色一红一白,一时恼羞成怒,道:“你们的痴人说梦也须有个限度!那几个人虽然本事不差,可是带着两个累赘,哪里还能幸免——泰山上也不会有船!”
毕守信大怒,跳过来打他。一对一云申稳占上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你们自己也知道,我说的是实话!”终于逼得七杀动手,虽然是一个自己必败的局面,可是却觉得忽然轻松起来。
李响哈哈大笑。云申、毕守信一起怒道:“你笑什么?”
“你们说的是蠢话。”
“我倒盼着,”云申道,“你能一直这么坚持。”
忽然常自在叫道:“有了!”
李响一跃而起,来到岩边。只见远远的,一棵合抱粗细的柏树一路翻翻滚滚,顺流而下。连忙一回身,冲云申伸手。
“剑给我!”
云申一愣,咬牙道:“反正你们人多!”拔剑出鞘,将剑柄递过来。李响劈手抢过,笑道:“小心眼儿!”把剑往臂后一背,叫道,“大常!”
常自在回身扎马,两手在腹前一叉一捧,道:“来!”
李响纵身而上,单足踏在常自在手上。常自在大吼一声道:“去!”两人一个蹬一个送,李响登时如腾云驾雾一般,御风而走,迎上那柏树,身子一沉,落在上边。
他去势太猛,那柏树根本吃不住分量,在水中一沉一滚,已将他滑入水中。可是这么一来,李响终于有机会攀住树干,不致沉入水底。右手宝剑起处,寒光凛冽,久违的天山剑法使出,“嚓嚓“声中,已沿着树干削去由根到梢的一片枝叶。
柏树树冠本是圆锥形,在水中极不稳定,这么一来,重心改变,在水中又是一滚。巨岩上常自在又送唐璜赶到。李响挥臂抛剑,唐璜伸手接了,往下一落,也是一剑横削,在方才李响方才削去的位置相对——柏树再滚,左右两侧剩余的枝叶铺开,浮力平衡,登时将树稳住了。
李响、唐璜呼喝一声,同时从水中跃起,一个站在树梢,一个站上树根。两人轻身功夫都好,那柏树便只沉入水下不及半尺。
巨岩上常自在大声叫好,唐璜遥遥招手,叫道:“你们小心!”
岩上其他人瞧得目瞪口呆。毕守信叫道:“你们早策划好的么?”
常自在道:“不算。”
“太冒险了,你们怎么不早说!”
“他要冒险,”常自在皱眉道,“你急什么?”
“可是他们若是遇险,”毕守信忽然忍无可忍,“我们能够不管么?那岂不是把我们也拖进去了?”
常自在愣了一下,道:“你要是想管,那就不是危险;你要是不想管,这事就和你没关系。”
他胸无城府,遇事都是靠着第一反应决定,喜欢做的就没人能拦,不喜欢做的,也没人能强迫。毕守信却没有这样境界,听他所说,入耳皆是嘲讽,怒道:“他……你……你们根本就不信我!”
他本就是个心急脸酸的人,脑子一热,索性豁出去了,叫道:“什么事都是李响叶杏你们几个自说自话。我们做什么事你们都知道,可是你们有什么打算却都瞒着我们。这算什么?我们还是朋友吗?连最起码的平等尊重都没有!若是觉得我没本事,合不来,明说就好了!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这么藏着掖着……”
“唉,别吵别吵,”甄猛听他说得刺耳,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
毕守信听他插嘴,立时又有了证据:“甄猛岁数最大,可是李响有什么事跟他商量过没有?做决定时,问过他的意见没有?他是有本事,你们是有一套,可是你们就永远都对吗?你们就知道我们这些后来加入的人,就没有你们想不到的东西?”
他滔滔不绝,常自在都听糊涂了,道:“胡说什么呢?”懒得理他,索性一句话也不说了,自来到岩边,坐下看水。
毕守信还待穷追猛打,甄猛强把他拉住了,毕守信怒道:“我说的不对?我说得不对?”逼视着甄猛,甄猛低下头来,“唉唉”连声,也不说话。那云申听他们内讧,赞叹道:“你说得很对!”
立刻便给毕守信一嗓子骂回去,道:“你给我闭嘴!”
七杀自平天寨覆亡之日起,便成了一盘散沙。八人吃喝玩乐,恣意妄为,诸般快活,可是实际上,个个头角峥嵘,哪一个不是固执得要死的人物?虽不想多问江湖事,八个人其实本就已是一个小小的江湖,过往的罅隙一点一点地积攒起来,一路顺风时还不显山露水,到今日天崩地裂,生死攸关,终于突然爆发了
叶杏以避毒珠护住了怀恨,周围群蛇虎视,可是她是何等人物?喘一口气,便慢慢镇定下来。等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舒展背着龚仁惘和那蓝衫公子一起回来了。天色越来越暗,舒展眼见毒蛇密布,急得汗也下来了,问叶杏道:“怎么把你们弄出来?”
“怀恨太胖!”叶杏骂道,“咱俩要动他,肯定还没救人,就先被蛇咬。你还是回前边去,留神李响他们过来。”
“这么大的水……他们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吧?”
“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叶杏道,“两时一会儿肯定会来!你快回去,别错过了!”
“那你……”
叶杏咬牙道:“我没事!”
舒展答应一声,将龚仁惘交给蓝衫公子,转身就走。那主仆二人瘫坐下,浑身湿漉漉的打哆嗦。叶杏喝道:“你跟我说会儿话!”右手困顿,又将避毒珠交到左手。
那公子身子一僵,道:“说……说……你……姑娘芳名?”
“我姓叶,你呢?”
“我……我……”那公子吞吞吐吐,似有苦衷。
叶杏给他窝囊得烦躁起来,道:“不想说别说,说别的!”
“说别的……说别的……”那公子眼望蛇群,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道,“叶……叶姑娘,你……你不会……不会害怕么?”
叶杏哼了一声,道:“我不会害怕?我不怕留你在这浪费什么口水!”原来是也紧张得厉害,不得不说话分散注意力了。
“可是……可是你都不慌张的……”那公子想到这一路逃跑、上山、遇蛇,叶杏的种种表现,不由得钦佩。
“慌有什么用?一慌,不该输的也输了。”
那公子听了,心有所动,偷偷看叶杏一眼,道:“你……你真厉害……”
“少拍马屁!”
那公子已为她折服,这时听她辱骂,也如闻仙乐。痴痴地看过去,只见叶杏一袭青裙,下摆上满是泥泞,上身一件套一件,穿了三件外衣,层层叠叠。头上的发簪拔下来过,鬓发微乱,几缕沾在腮边,虽然狼狈,但目光坚定,嘴唇紧抿,气势惊人,烈烈英气中,自有万种风情。
不由怦然心动,道:“叶姑娘……你……你从来没有……”又说不出来。
“又没有什么?下面呢?你是太监么?说话有上句没下句的!”当此时节,这人还这么拿不起放不下,叶杏一生气,不由得连江湖荤话都说出来了。
那公子却没听懂,一咬牙,垂目道:“那……那你……你有没有绝望过?”
叶杏一愣:“绝望?”
“我……我常常感到,”那公子哽咽道,“再怎么努力,人也争不过命数……明明已经拼得头破血流,不顾一切,好像希望就在前面似的。可是突然之间,一扇大门关上了,所有的努力就都化为泡影了……再怎么跑,也像噩梦里一样,动弹不得。呼救也没有人能听到,想抓住什么也抓不住,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个人向无底深渊沉下去的——那种绝望?”
他想起自己此前在玉皇顶的卦签,不由得悲从中来,一席话说得阴气森森。
叶杏打个寒战,怒道:“用得着说得这么生动么?”
“有么?”
叶杏沉吟一下,道:“有过!”
那公子“哦”了一声,语气中竟然颇为失望。
“可是这两年都没有了。”
那公子“腾”地站起来,裸露的一只眼,瞪到眼白四露,刘海下的左眼,竟然也在暮色里放出异光来,追问道:“为什么没有了?”
他平生最少勇气,因此屡屡错失良机,害人害己甚为自责。这时见到一个女子都能如此勇敢,不由相信,自己若能知道她的理由,必然也可获得心灵深处的力量。
叶杏想了想,却笑道:“这是我的秘密。”
那公子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双睛归于黯淡。忽听一人道:“这……这位姑娘……求求你……告诉我们!”正是那龚仁惘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恰好听到二人对话。
叶杏不说话,笑吟吟的转动避毒珠。这事事关重大,说出来就怕不灵了;而且又涉及他人,没的让人笑话。趁那蓝衫公子惊喜于微须汉子醒来的当儿,就把这事便掩过去了。
恰在此时,忽听崖边舒展大叫不休,紧接着山崖下两声长啸,激浪而起,眨眼间李响、唐璜上到崖上,来到蛇圈后。
“厉害!”李响气都没喘匀就开始胡说八道,“听说过百鸟朝凤,原来还有千蛇拜叶杏。”
叶杏没好气道:“少废话!再磨蹭一会,和尚就死透了!”可是见他二人赶到,便知道天塌下来也没事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蓝衫公子虽没有勇气,但是生性敏感。这时见叶杏改变,登时察觉,便把眼望来,只见李响抓耳挠腮,问唐璜道:“唐妈,有什么办法把他们弄出来?”
“万全之策……”唐璜道,“没有。硬拼吧,我在旁边警戒。有敢动的蛇,我来收拾。”摊开手来,手里是方才顺手撸的松针。
“怎么听你说话,突然感觉好像这些蛇便都没有活路了?”
唐璜一愣,笑道:“先救人再说。”笑容却僵硬了些。
李响想了想,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沿蛇阵走了一圈,选了个角度,凝聚心神,就要行动。
“几……几位英雄……”龚仁惘忽道,“我家主人,有办法救人……”
几人都是一愣,这蓝衫公子从露面时起,便是一副胆小无能的样子。现在这微须汉子却说他有办法救人?都把眼望来。那蓝衫公子窘道:“没……没有……我没有……”
龚仁惘挣扎道:“主人……试试吧!这几位英雄本领高强,即便……即便你的办法不行,他们也能重新开始……”主仆二人一个没底气,一个没元气,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吊人胃口。
那蓝衫公子犹豫道:“真……真的?”
叶杏暗叹此人没骨气,宽慰他道:“你要有办法的话咱们就试试,反正也不耽误什么。”
果然,那公子似是有了点勇气。游目四顾之后,略一点头,居然便有了决定。众人是第一次见他抬头,不由都感到好奇,那公子给众人一看,慌得跟什么似的,哆哆嗦嗦的拨一下刘海,小声道:“李……李响?”隐约记得叶杏曾经说过这个名字。
李响“啊”了一声,道:“怎么样?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公子看他一眼,毛手毛脚地拉住他的手腕道:“你……你跟我来!”
唐璜叶杏大眼瞪小眼,不明所以。只见二人来到悬崖边上,那公子低头看了看,往右行了数步,跺一跺脚,想了想,又往前走去,李响瞧他神神秘秘,心里发毛,道:“你到底干什么?”
那公子已在十三步处停下来,回头招呼道:“你……你来!”虽然比此前活泼了些,可是看起来格外的猥琐狼狈,目光闪烁之间,让人不由自主地厌恶。
李响勉强过来。那公子左脚支撑,右脚在地上画了个圈,指给李响看道:“你……你力气大,来这里跺两脚……两脚!”
李响越发奇怪,过来看看地下,看看他,道:“你当我是傻瓜么?”
“你……你必须跺!”那公子道,“能救叶姑娘出来……你不跺……你别后悔……”
这话有效多了。李响“噌”的跳过来,“啪啪”跺了两脚。
那公子道:“用力啊……这样不行的……”
李响的忍耐,几乎到了极限,索性运起十成功力,用力跺了两脚。那公子大为满意,道:“这样就行了……快离开这儿!”
李响气道:“我还快离开你呢!”飞步跑回蛇群。唐璜道:“他叫你干什么?”
“谁知道?”李响颇没好气,“关键时刻添乱!”
“蛇群!”叶杏忽然叫道。
只见四下里的蛇群,突然开始游动。几百条五色斑斓的长虫四散奔逃,李响唐璜跳脚乱闪。
“怎么回事?”
忽然之间,方才还众志成城的蛇阵已经消失不见。远处的狼狐鹿兔鸡也骚动不已,狼嚎鹿走,都往远处逃去。李响唐璜抢到叶杏身旁,一个再给怀恨放血包扎,一个来检查她有没有被咬。
那蓝衫公子跑过来,道:“再往远走!”
悬崖处一声闷响,离方才李响跺脚处不远,一块大石忽地从崖上跌落,“砰”的一声落入崖下洪水。李响咂舌道:“我刚才用了那么大力气么?我有那么大力气么?难道我又有所突破?”
话音未落,只觉脚下震动,一声石裂之响连绵不绝。眼前那一片平整的崖面,忽然就陷了下去。
那一块凹陷,是以方才那块大石所在之处为圆心,十六七步为半径,半座山崖齐齐整整地向下沉去,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陷阱发动了一般。边缘上山石交错摩擦,石粉如同烟尘一般腾起,碎石弹起如炒豆。
“我……”李响大叫道,“我无敌了!”
叶杏劈头给他一下子,叫道:“快跑!”这才明白蛇群为何突然撤离——蛇类贴地而行,对于地震最有预感,这样的大塌方当然会提前警觉。
他们与崖边不过二十多步,那断裂的山体一整块向下滑去,连带得附近碎石乱滚,也险些把他们卷进去。跑出十几步,只听背后一声巨响,回头看时,原来是那断崖插入山洪,溅起的水花竟然漫上了悬崖,“唰”地冲出老远,在众人脚上一舔,又迅即缩回崖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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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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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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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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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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