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恨
今晚月色极好,本不适合偷营。可是李、唐二人艺高人胆大,竟就真的偷偷溜出了寨去。
寨前的空地上,血痕宛然,箭矢、断刀处处皆是。董天命拖着铁棺,走七步,喊一声,荒凉如梦。李响藏身在暗处,不由又握紧了拳头。
“先救常自在!”唐璜拉了拉他。
两人潜入军营之中,有营帐遮蔽视线,行动更见方便。怎料连着制住两个士卒,询问常自在下落,却都不知道。李响心中恼火,与唐璜逼问出营中口令,暗地里换了官兵的衣服。
溜溜达达,忽然前边灯火通明,赫然已到了中军大帐。李响心中一动,低声道:“咱们去把官军的元帅劫了如何?”
“嘘,太危险!”
正吵着,忽然前边一人走过,唐璜笑道:“我知道了,这个人一定知道常自在在哪!”
那人正是小将韩鹏,当日对阵,他叔父韩威为常自在所擒,正是唐璜亲见。则仇人被擒,他不可能不知详情。
两人跟着韩鹏,途径一个暗处,立时一起出手。唐璜飞针封穴,定住了韩鹏的身形,李响快步抢来,匕首早就在韩鹏颈下比好,道:“敢叫就给你戳个窟窿。”
韩鹏见过李响出战,见是他来,又惊又怒。李响笑道:“兄弟,瞪什么眼睛。我问你,你们日间擒来的常自在却关押在哪?”
韩鹏声音微微颤抖,道:“杀……杀了……”
“蓬”的一声,唐璜已卡住了他的脖子,道:“你再说一遍?”
“这小子不老实。”李响笑道,“常自在若是只被处死,一般官兵,如何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一边说,一边将匕首拉动,在韩鹏的脖子上转了一圈,问道,“眼睛骨碌骨碌的,一看就没说真话。他到底关在哪里?非要尝点苦头不行么?”
那匕首锋利,早已拉破了韩鹏的油皮。韩鹏大骇,叫道:“是是是!……他还没死,他就关在前边……”“我怎么知道你说的真假,”李响笑道,“你带我们去好啦!”
于是韩鹏在前边带路,李响唐璜在后边跟着,不一刻来到一顶无灯的营帐。门口两个士兵守卫,李响的匕首在韩鹏腰后一顶,韩鹏道:“奉元帅命,来提审反贼。”
守卫让他们进去。帐中无灯,全靠着帐外映进来的火把余光照亮,帐内一人,身裹大氅,蜷缩在地。
韩鹏叫道:“常自在,起来!你的好朋友到了!”
“轰”的一声,帐内蓦然炸开一团火光。李响、唐璜原本已习惯了黑暗,这时猝不及防,登时双目剧痛,什么都看不见。
李响一惊,手中匕首向前一刺,韩鹏却已逃了。正待追击,蓦地里周围金风破空,有人来袭,李响用匕首一挡,叮当之声大响,一顶帐篷为杀气所逼,“嚓剌剌”,碎成几十片。
李响垂下手来,一条右手上鲜血淋漓,匕首仓然落地。方才千钧一发之际,他虽然极力格挡,可是仍挨了几下狠的。身后唐璜稍稍一靠,道:“怎么样?”
李响左手拔出官兵腰刀,道:“死不了!”
他们的眼睛渐渐恢复视力,只见身遭左右,火把通明,伏兵四起,有五个人大笑现身,正是十齿飞磨,道:“两个不知死的小贼,这次就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杀了他们!”那韩鹏也灰头土脸地爬起来,跳脚大骂。
原来日间他们擒得常自在,便知道以李响等人的脾性,定然暗中相救。因此将常自在关押之余,又在此处设下埋伏,诸般做作,务求将来救他的人一网打尽。果然李响唐璜中计,懵懵然踏入陷阱。
大吼声中,十齿飞磨碌碌发动,下手无情,满拟就将这陕西斗到河南的乞丐杀死。可惜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回与李响同陷阵中的,却有一个唐门弟子!
只见人影闪动,那是铁爪的仰面跌到,大叫一声坐起来时,左肩上已赫然扎了一把小刀。正是唐璜因丢弃了唐门暗器,一时没有趁手的家伙,而从平天寨里拿的医用器械。
唐门暗器,怪异凌厉,那十齿飞磨也算高手,却无一人能看清他的手法。几个人不敢再攻,只在方圆十步里转来转去,守好了门户。
便在此时,有人高呼道:“十齿飞磨让开!”
十齿飞磨如蒙大赦,架起那使铁爪的向旁一闪。让开一条路来。但见火光闪耀,三队弓箭手扇面排开,点点寒光,尽都瞄准二人。
李响脑中嗡的一声。江湖有言,“不怕千斤锤,只怕三寸铁”。武林中人身手敏捷,千斤锤虽重,尚有躲闪余地。可是弓箭的速度却实在太快,虽只铁簇三寸,却防不胜防。先前叶杏两次负伤,便都是如此。
以他们的身手,这样的距离,凝神戒备时,七八支箭还避得开,可是现在这么多的箭,便是唐门唐璜,只怕也应付不来了。
但听马蹄声响,一黑一白两骑越众而出,于弓箭手后站定。那黑马上端坐一员武将,五十开外的年纪,花白的须眉,一张红面威风凛凛。那白马上端坐一员文官,也有四十往上岁数,长眉泡眼,五绺长须,神色间颇有几分阴鸷。
那武将喝道:“大胆贼寇,夤夜闯我营帐。速速投降,可饶尔不死!”原来竟便是官军大帅罗啸廷。
李响汗如雨下,还想嘴硬,一时间,脑子却也木了。和唐璜两个并肩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那文官便是来自朝中的监军张佐,冷笑道:“硬骨头,我就是喜欢硬骨头。”把手一挥,道,“放箭!”
“嘣”的一声,弓弦齐响,几十支羽箭破空飞至。唐璜瞧得清楚,一拉李响,叫道:
“向前!”
两人一起向着弓箭手的方向扑倒。“嗤嗤”之声不绝,箭如飞蝗,尽在他们头上飞过,钉到他们身后去了。
可是第一轮箭刚过,那空弓的箭手向后一退,早有搭箭在弓的第二组补位。
“起!”
唐璜伏在地上,大叫一声。李响以手撑地,弹身而起。身在半空中,两腿绞动,“豁拉拉”一个转身,这一轮的飞箭却是自胯下飞过。
第一轮为了防止他们逃走,箭势极远;第二轮想要将他们就地射杀,因此箭势极低。唐璜素知追击投掷的心理,因此才能及时指点李响动作。
这两人被近百箭攒射,居然也能安然无恙。张佐咦了一声,叫道:“有趣!停!”
第三组弓箭手已然就位,张弓以待。李响唐璜两人落下地来,虽只两个动作,却已累不可支,这时站立不稳,“砰”的一声撞在一起,大口喘气。
“第三组箭这就要来了!”张佐道,“你们想好往哪里躲了么?”
罗啸亭皱眉道:“张大人,要杀便杀,要抓便抓,何必与他们啰唆!”
“元帅此言差矣。”张佐冷笑道,“下官在朝中蒙受圣恩,别的没有学会,却深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这些贼骨头,杀一个、两个易如反掌,可如何杀一儆百,永除后患,才是最难的,也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最该为主上分忧的。”
他在那夸夸其谈,直将李、唐二人视作死人一般。李响咬牙切齿,推开唐璜,往另一侧走去,弓箭手严阵以待,果然便有一半的箭镞随他移动。
李响走出五步,横刀在手,骂道:“老不死的,来呀!”
那张佐大笑道:“如你所愿!”
第三波箭,势如毒蜂,发出“嗡”的一声闷响,向两人叮去,只见李响唐璜,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猛地一倒,“蓬”的一声,背靠背撞在一处,单手舞刀,格挡雕翎。
这时候两个人都是缩腿含胸,将自己蜷成了一团,只将一个侧面暴露出来。官兵的箭被两人分散,射过来的寥寥几支,两口单刀尽掩得住。张佐拊掌笑道:“妙啊妙啊,原来方才你们撞在一处不是累的,乃是直接在躲第三轮箭,我竟没看出来!”
李响与唐璜站起来,三轮箭躲毕,两人竟都是汗透重衣了。李响挥刀骂道:“老东西,拿老子开心,有你哭的时候!”
“别说将来啦,”张佐笑道,“眼下的第四轮箭,你们怎么办呢?”
李、唐二人并肩而立,李响的血和了泥,唐璜的汗却蒸腾如雾。
四下里虽然聚集了千百人,可是这是鸦雀无声,场中静得只有“噼叭”火星爆裂之声,以及营外远远传来的“天命难违”之声。
“难道便要死在这里?”唐璜咽了口唾沫,“难道真的便是天命难违了么?”
“死?”忽然李响站直了身子,得意扬扬,“老子现在就要让那老东西哭!”
就听一个清冷的女声,不耐烦道:“那个等一会儿。先让他把弓箭手撤了!”
唐璜一惊,定神去看,却见弓箭手后边,罗啸亭的黑马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那人伏身在罗啸廷身后,只露出半张苍白的容颜,和一柄锋利的匕首。
罗啸廷骤然受制,又惊又怒,道:“你是什么人?”
“七杀,叶杏!”那女子道,“让他们都放下弓箭!”
那罗啸廷不知“七杀”是说李响叶杏等七人,只道她一个女子,便有这样凶悍的外号。也不知她的七杀是哪七杀,到底元帅杀不杀?一时心中也有些怯,道:“弓箭手,暂退!”
那三组弓箭手立时便松了弓。十齿飞磨想要动作时,却又投鼠忌器。张佐又惊又怒,眼望叶杏道:“哪来的泼妇!”
叶杏冷冷横他一眼,催动黑马走进包围,问道:“你们怎么样?”
“现在还好,”李响笑道,“再晚一点,就难说了!”
“二位舍身诱敌,我总算还赶得上。”
原来平天寨中,李响去请唐璜久去不回,叶杏便不妙。催着舒展去寻,不一刻便知道二人已偷溜出城。舒展只顾了生气,叶杏却放心不下,这才也追了出来。正赶上李、唐二人中伏,她才趁着众人专心,悄无声息地钻到罗啸廷马下,挟持了他。
这时主帅在手,叶杏更将两个男人掩在马后,喝道:“把常自在交出来!”手上一紧,罗啸廷不敢违背,也喝道:“把常自在带来!”
官军兵将都把眼来看张佐。张佐沉吟道:“姑娘,这事情可就不对了……”
“哪里不对?”
“你挟持罗元帅一人,又让我放了这两个,又让我放了那姓常的,本官有点……不知道到底该听您那句话了。”
“你觉得罗元帅的命不值三个人?”
罗啸亭一身本事,如今却不敢稍动。众目睽睽下,一张老脸早涨得通红,叫道:“张大人!你将那贼寇交出来,本帅过几日自然会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话是这样说,”张佐沉吟道,“可是现在若是将那个人交出来,他们恐怕然还要挟持元帅出营,到时候走了囚犯事小,元帅为贼人所掳,威风扫地,却难办了。”
“那就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叶杏不动声色,罗啸廷已急得要骂人了,道:“快去提常自在!”
“好!好!好!”张佐笑道,“我放常自在,可若你们还要得寸进尺,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了。”
“翻脸无情”那四个字说出来,七杀几个人笑嘻嘻的,根本没往心里去。反倒是罗啸亭毛骨悚然,不知这见鬼的张监军要如何翻脸,会否殃及池鱼?
不一会,常自在便给人推推搡搡地带了来。只见他大氅破碎,面目青肿,瞧来是已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好在神情虽然委顿,行动倒还无碍。
“人给你们送来了!”张佐道,“大家一起放人吧!”
“我却还需要罗元帅下令,让我们几个全身而退,不得追击。”
罗啸廷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朗声道:“好!我传令三军,今夜休战,不得追击这几位好汉!”
官军轰然一诺,张佐脸色铁青。
叶杏笑道:“好了,这样我们也乐得大方。”便率先放了罗啸廷,但却让他下马步行。
张佐那边,也便解开了常自在的捆绑。
两名人质相对而行,常自在一路揉搓手腕,瞧见罗啸廷,怒目横眉,已有不轨之意。叶杏连忙叫道:“常自在,你给我老实点!”
常自在想了想,脚下一慢,这才向外迂回,远远的绕开了罗啸廷。
眼看二人即将各自归队,罗啸廷猛地一回身,喝道:“弓箭手准备!”
他麾下的士卒,早知元帅不是个说话算话的,其实一刻也没有懈怠。一听他的口令,三队弓箭手瞬间就已就位,却听对面的叶杏也不甘示弱,大叫一声:
“和尚!”
“噌”的一声,从那黑马胯下,已猛地窜出一团灰影,正是那神力过人的和尚怀恨。他从叶杏的马尾后窜出,头也不回,撒腿狂奔,地上一条雪痕骤然崩裂,便如一条怪蛇弹射而起!
“啊!”有一人怪叫一声,已猛地脱鞍而起,飞跃弓箭手头顶,风筝一般,往叶杏身前撞去。叶杏端坐鞍头,早有准备,手中匕首一翻,在空中只一划,那飞来之人便立刻失去平衡,摔了下来。
叶杏顺手将他接住,往鞍前一按——众人看时,正是那监军张佐。
原来今天晚上,追着李响、唐璜出城的,并非只有叶杏一人。怀恨作为平天寨里最后一个能打的,也同时被舒展派出,来协助于她。此前叶杏摸到罗、张二人的马后,虽然有心将二人结果,但又怕到时官兵中群龙无首,反而无法控制,则一来自己等难以脱身,二来常自在吉凶难料。
于是只好挟持罗啸廷,可是在现身之前,却也还作了一番手脚:
她此来,带上了先前缴获的龙筋堂的琉璃绳。那细绳材料特异,是个宝物,当日被他私吞,后来却又随随便便地扔在平天寨里,给叶杏收了。这回她先将那绳子一头,偷偷拴在了张大人腰上,另一头却由怀恨牵了,躲在罗啸廷的坐骑下。
叶杏挟持罗啸亭,与李、唐二人会合时,怀恨便一直蹬中藏身,坠在那黑马肚带之下。天色阴暗,琉璃绳透明,因此竟没人发觉和尚和那绳索。
待到罗啸廷出尔反尔,叶杏登时再不客气,一声令下,怀恨飞步疾奔,绳索拉动之下,另一头的张佐这才被拔地而起,投怀送抱。
这一下突变匪夷所思。不惟张佐摔了个不知所以,便是罗啸廷也是目瞪口呆。
叶杏直起身来,方才一下动作,牵动旧伤,已疼得脸白如纸。定了定神,笑道:“罗元帅!你出尔反尔,算什么男人!你的话,我们再也不信了。”
那罗啸廷张口结舌,叫道:“你……我……”
“还是张大人热情,要送我们回寨。你若是恩将仇报,想要杀了张大人灭口,倒大可以放箭,将我们一起射死!”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夹枪带棒。张佐大骇,叫道:“罗啸亭,我少了一根汗毛,太子那里,你也交代不了!”
这张佐原就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只因巴结上了太子,这才一朝得势。他来到军中后,一味盛气凌人,自作主张,罗啸亭早就与他隔阂深厚。原本真有借刀杀人之意,但给叶杏挑明一说,却也不敢动手了。
于是叶杏押着张佐,唐璜扶着常自在,怀恨夹着李响,一行人竟自从容离开。罗啸廷追又不是,不追又不是,带领人马依依不舍地将六人直送出营外。
空地上经过董天命的铁棺。那天神般的汉子号叫半夜,完成了任务,正要回营,忽见一行人出营,登时大感有趣,靠坐在铁棺之上,拊掌道:“皇恩浩荡,天命难违!”一句罚他说了几万遍的丧气话,九曲回肠,嘲笑意味更浓。
李响心有所动,大声道:“重耀!终有一日,我要救你你脱困!”
董天命仰头大笑,月光下青魆魆的身影,如同负伤的苍狼。他伸起手来,手腕上镣铐叮当,却有大拇指向着众人高高竖起。李响见了,便如一个约定一般,牢牢记在心里。
罗啸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到了寨墙下,眼睁睁地看着寨头放下吊篮,将六人分批接了上去,这才洒泪挥别。
一行人甫下寨墙,叶杏已是支持不住,一头从马上栽下。李响恰在一旁,抢上一步,将她抱住。
叶杏道:“你别……别再碰我……”挣扎着推开了他。
早有人通报了聚义厅,平天王、舒展、甄猛等赶到看时,见不仅常自在被救回来,还抓了个张监军,不由都是大喜。
聚义堂上连夜审张佐。那张佐虽是文官,倒还真有一股狠劲,道:“你们这些贼人不知好歹,聚众闹事也就罢了,如今还敢挟持本官。罗啸廷原本不想强攻,这回担心太子怪罪,却也得玩命了!识相的,就快快将本官放了,弃械投降。待我回去美言几句,说不定就能饶尔等不死。若是负隅顽抗,嘿嘿,我看你们将来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这般说话,别人倒只当他吹牛。舒展笑道:“罗啸廷?我听说让叶杏耍得老脸煞白,还能有什么本事?”
另一边唐璜为众人治伤。叶杏肩上旧伤未愈,这回强行行动,又挣破了伤痂,疼得死去活来。李响心中难过,道:“竟害你如此涉险……”
叶杏正闭了眼苦撑,这时伸手在他腿上一拍,也不睁眼,道:“咱们两个……还用说这些么……”
李响臂上挨了两爪,皮翻肉裂,虽然失血极大,但好在未曾伤及筋脉骨骼。三人中反倒是常自在受伤最轻,虽受了些拷打,但都是皮外伤,只是擦了金创药,好好休息便行了。
常自在笑道:“还以为以后没法找人打架了!”
唐璜叹息道:“平天寨接下来的恶仗,可有得打了。”
常自在一愣,苦起脸来:“沙场争斗,没意思!平天寨,不好玩!”
他直通通的一句话,登时令几个聪明人都沉默下来。
李响挂着胳膊,忽而笑道:“唐妈,我想走了。”
“走?”
“‘平天寨,不好玩’。”李响苦笑道,“而且平天王这人,不知为什么,我很不喜欢他。”
唐璜沉默起来。李响转头问叶杏道:“你呢?”
叶杏闭着眼,却知道李响在问谁,懒洋洋地道:“我无处可去,我跟你走。”
唐璜摇摇头,他的头发披散着。那是平天王告诉他的,“解开束缚,率性而为”。
李响拍拍他的肩头,道:“你和舒展很喜欢平天王,留下来也没有什么。大家兄弟一场,好聚好散。”
“拍屁股走人,一切就要从头开始;”唐璜嘎声道,“留在这里,就总要面对沙场征战……我到底该更相信你们,还是更相信平天王呢?”
李响与叶杏对视一眼,笑道:“那是你的事。”
可是他们,却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
到了次日,官军果然疯了般进攻。叶杏、常自在、李响强提的一口气泄了,休息了一晚,伤势发作,都难以起身。余下的四人中,唐璜又不愿杀敌,因此竟只留下舒展、甄猛、怀恨在前边苦战。
那官军攻势,一阵紧似一阵,直到日暮,方鸣金收兵。寨中将士累得半死,忽又传来噩耗,后山的水源,竟已给官军掐断了。
原来平天寨寨中并无水井,平日饮水全都来自后后山崖下的一座深潭。那深潭背靠平天寨,四面绝壁,平天王又派了专人监视,本来便是官军发现了也绝难控制,可是今日前边战事激烈,后山的守备便也给抽了大半过去。
结果却有一队官兵乘虚而入,将崖边的树木一棵棵砍倒,推进潭中。树木落入潭水,浮在表面,平天寨经由辘轳放下的水桶,便进不到水里。
如此一来,平天寨登时一片大乱。舒展指挥人先将寨中的积雪收集起来,又派人去清理深潭。可是积雪有限,派去清理的喽兵又给官军乱箭射死,到了第四日,平天寨中的饮水终于告罄。
若是无粮,还能撑个五六天。可是现在无水,又只过了两天,寨中的喽兵便再没有半点精神。官兵们不再进攻,只是耐心围困,每日夜里,单派国寿王董天命长啸呼号。那一声声“皇恩”、“天命”,这时听来,格外的空旷无奈。
平天寨中渐无生气,喽兵焦渴难耐,一个个连站立都感到困难。平天王与七杀虽然分得的水较多,但是怀恨不知节俭,李响等失血缺水,舒展唐璜又把水分给了别人,因此这时候也都已是口唇绽裂,身子里的血液,都像凝固了一般。
偌大一个寨子,眼看就要守不住了。这天夜里,舒展一个人站在寨墙上,两旁的喽兵蹲坐在垛口下,不能动弹。劲风扯动大旗,他眼望山下官军的连营,心中一时茫然无措。
上山入伙,七杀成势,虽是李响的召集,但其实却是以他最为开心。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因当日的坎坷困顿,而难以施展,终究是他心底大痛;与李响等人闯荡江湖,虽然快乐,却也只是不得已而已——唯有到了这平天寨,为平天王所用,运筹帷幄,他这才觉得自己毕生所学,有了用武之地。
这些天来,他战事胜负极是用心,甚至不惜与李响争吵。可是如今看来,却终究无力回天……听得外边董天命呼号,不由扪心自问,到底是自己志大才疏,还是真的天命难违。
正神思恍惚,甄猛却一步一挨的来到墙上。道:“舒展,平天王召集大家。”
舒展回头时,只见那老将手拄铁枪,白发萧疏,虽然还努力想要挺直腰杆,可是身上铁甲蒙尘,却令他整个黯淡了。
“已经到时候了么?”
风声呼啸而过,卷动歪倒的旗帜,“啪啪”作响。奄奄一息的喽兵倒伏在他们脚旁,甄猛眼中寒光一闪,道:“是。”
两个人这才下慢慢下了寨墙。聚义厅中,李响等人都已然落座,七杀相见,平天王屏退随从,将大厅朱门紧闭,这才站起身来,道:“各位兄弟,这些天来的情形,想必各位都已经看在眼里。我平天寨的运数,恐怕将尽……”
他一言既出,哽咽得不能继续。聚义厅中的火把跳动,呛人的油脂味弥漫四周。七杀低下头来,心中都是酸涩,人人虑及这不到半月的日子,以及接下来的恶战、死别,不由都觉沉重。
“可是我平天寨只要存在一天,便要为这天下的公理和信仰,奋战到底!再拖下去,只怕人困马乏,于我军更为不利,所以本王决定,今夜三更,点齐寨中人马,拼死突围!若是有一人能杀出包围,我们便有东山再起之日,若是大家都不幸战死,也成全了我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这决定虽然突然,却实是情理之中。舒展、甄猛,都早有预料;李响等人默然不语,却也知道,事到如今,早别无选择。
“突围一战,不知胜负死活。你我兄弟相聚于此,是义气,也是缘分。山寨中还有少量藏酒,我们同干一杯,这就出去杀他妈的!”
平天王一向斯文,这时骂出一句脏话,登时令人热血沸腾。
七杀异口同声,喝道:“杀他妈的!”
平天王大喜,满满地斟七杯酒,一一敬给七杀,道:
“李兄,多谢你组建七杀,为我引来这么多好兄弟!”
“平天王客气了!”
“叶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智擒罗啸廷、张佐的事迹,直叫天下惊动!”
“愧不敢当。”
“十八般兵刃齐现沙场,常兄实为我军虎将。”
“打架少不了我!”
“多少弟兄的性命,尽为唐兄所救,若我等此次能够脱困,日后劳烦唐兄之处更多。”
“唐璜无能,有负平天王重望。”
“大师手持屠刀,心藏慈悲,定可修成正果。”
“喝酒,喝酒!”
“可恨与舒兄相见恁晚!”
“天王……我……我……”
“大哥……甄大哥!我们手足数载,若此次愚弟不幸罹难,兄一定要重振我平天寨声威!”
甄猛、舒展都已泣不成声。李响等人虽然心有不甘,却不禁为这生离死别的豪情感动。平天王将自己的酒杯也斟满,高高举起,道:“大家——干杯!”
众人俱是一饮而尽,唇上沾着酒浆,直如久旱逢着甘露,“咕咚”一口,便咽了个干净。甄猛哭道:“天王放心!我豁出这条老命,一定掩护你突围!”却见平天王将手中酒杯垂下,手腕翻处,一杯酒竟一滴不少,淅淅沥沥的都洒在地上。
众人都是一愣,甄猛道:“天王,你……你这是做什么?”
平天王施施然将酒壶放下,笑道:“我以此酒,先谢大家的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七杀登时呆了。叶杏反应迅速,一提气,丹田里空空的,四肢上竟然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啪”的一声酒杯落地,叫道:“你……你在酒里下毒?”
反应慢的怀恨甄猛等,这才发现事情不对。高乱笑道:“不错,这山寨中颇有些绿林人的杂碎儿,我寻着的这包麻药滋味如何?一时三刻的,你们也就别想动了吧。”
李响瞠目怒道:“你为什么害我们?”
却听一人笑道:“因为我曾告诉他,只要他将你们绳之以法,我就保他高官厚禄,一辈子的荣华!”
有一个人,大摇大摆地从屏风后转出,不是别人,正是监军张佐。
“原来是这样……”唐璜摇头叹息。他在唐门日久,见多了人心险恶,倾轧算计,这时脑子里一转,已然明白了事情始末。
“平天寨覆亡在即,难道要我跟着你们去掉脑袋么?”平天王恶狠狠地道,“你们一个个说得什么忠心耿耿,可是我与张大人多番请教,才知道原来是我几乎被你们害了前程。我说我平天寨怎么好端端的遭此灭顶之灾,原来便是因为你们这什么混蛋七杀上山!”
他的相貌本来儒雅雍容,可是这时候说话咬牙切齿,一张脸也变得狰狞起来。
“这话就奇怪了,”李响冷笑道,“好像我们还没来时,官兵就要来剿你的山寨了吧?”
“天下间山头那么多,朝廷要剿,哪里剿得过来?”张佐叹道,“所谓出兵,只不过是太子从国库里拿钱的借口而已。我们这些带兵的,到地方上晃上一遭,随便抓些蟊贼,沿途刮些银两,回去也就交差了。谁还没事真的与你们这些草莽之辈拼命么?”
“说来说去,”平天王来到叶杏身旁,恨道:“坏事便坏在你们这对狗男女的身上,一个杀死龙先锋,一个先后挟持赵元帅、张监军,你们多有本事啊!终于逼得赵元帅动了真章,让我平天寨几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李响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原来是这样!”
怀恨和常自在也笑,他俩一个烧了龙飞的粮草,一个生擒韩威打伤韩鹏,都是坏事的祖宗,这时笑起来,格外的肆无忌惮。
平天王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冷笑道:“你们就笑吧!韩威将军已经出寨联络,明日一早,我率众投降,便将你们押往京师!到时候,看你们还笑得出来?”
张佐在屏风后已准备好了绳索、麻核,这时抱过来,与平天王第一个便捆李响。
“天王!”甄猛忽然大叫道,“你……你怎么能这样?”
他一直没有说话,乃是被平天王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兀自难以相信。这时候见他动手要绑李响,终于惊醒了。
“怎样?”
“你……你跟我说过的那些抱负呢?”甄猛老泪纵横,道,“你许给我们的将来呢?你……背信弃义、卖友求荣……你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众人之中,他追随高乱最久,折节下交,全是因为平天王昔日的风采。他早已将这天王当成了一辈子追随、效忠的偶像,可如今高乱突然叛变,却让他如何接受?
高乱愣了愣,叹息一声,把绳子一丢,来到甄猛面前。
“甄兄,现在我也不用骗你了。我说的那些东西,我自己从来都没有信过。”他面上又现出那诚恳至极的表情,只是这一次,说得却是另一番话,“所谓抱负,不过一个噱头;所谓平天,不过痴人说梦。我在家乡屡试不第,日子过不下去,这才出来闯荡。给你劫上山时,因见你老实,为活命这才说些惊世骇俗的话来诳你,哪知你竟深信不疑,让我坐了这位子。坐就坐了吧,可是你知道,我觉得历代占山起义的人物,谁最成功?”
“……谁?”
“便是那水泊梁山的及时雨宋江。”高乱正色道,“他原本不过一个小小的县城押司,起义一回后,再招安时,便可加官晋爵,实为我辈楷模。我初始时打出‘替天行道’的大旗,原本也就是期望着我能早日为朝廷瞩目,招安于我。”
他心中所想,原来竟是这般市侩。甄猛面容抽搐,突然间一张口,喷出一道血箭。
骤然知道高乱竟不是突然变节,而是自己被蒙蔽了两年,一腔赤诚全都成了笑话,一切信仰都成为泡影,那打击只有来得更大——他不由得五内俱焚,一颗心片片碎裂。
“这几年来,你待我不薄,”高乱温言道,“咱俩的感情毕竟是与他们不同。你若愿意助我,张大人也已同意,咱们随便找个人来,便顶替了你的七杀之罪!”
却听甄猛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疯,越来越响。两眼垂泪,道:“你怕你一个人出尔反尔时,寨里的弟兄们不听话么?”
高乱脸色瞬息变化,怒道:“这种时候你又不笨了!”
原来这两年,他特立独行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这么突然变成个奴才,则那些受他志向感召而来的喽啰,还真可能哗变。而若能有甄猛出面缓冲,则顺理成章的多。
谁知甄猛突经大变,心中的信念一一崩塌,突然之间在一片废墟中开了窍,却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对他唯命是从的二寨主了。
甄猛既然拒绝了他的提议,那边只好行险了。高乱骂了一声,捡起绳子,又来绑李响。李响委顿在椅子上不能动,高乱将绳子绕在他背后,张佐便在前边去他腰间抄查匕首短刀之类的武器。
突然间,李响道:“张大人。”
张佐不觉抬头,道:“嗯?”
李响仰面道:“去死!”猛地一个头槌,撞了下来。那张大人的额角位置正好,两人脑门相撞,“砰”的一声闷响,那张大人眼前一黑,一屁股墩砸下,登时昏倒了。
李响因为性子执拗,小时候在天山上被师兄们拿住了手脚欺负时,就喜欢拿头撞人。天山派虽没有专门的头槌功夫,但给他撞来撞去,却早已颇有心得。方才甄猛耽搁的那片刻工夫,终于给他喘息之机,强吊起一口气,这便能够勉力一搏。
虽然姿势别扭,气力不继,可是技巧仍在,力道仍较之常人大了不少。张佐一个一辈子读书的半糟老头子如何受得?登时倒下。
张佐一倒,高乱登时大吃一惊,过来查看时,所幸还有气息,这才吁一口气。跳起来拔出佩剑,骂道:“你这反骨小子,留着终是祸害!”
李响歪倒在椅中,再也动弹不了分毫,眼前剑尖刺到眼前,也只能微微冷笑。
可是便在这时,高乱背后的常自在,却“扑通”一声从椅中摔了下来,两膝在地上一跪,身子直挺挺向前砸倒,“砰”的一声,一头正撞在高乱的膝窝处。
常自在浑身麻痹,这一下全是靠着倒下去势子,来撞高乱。可高乱本领有限,这一下又出其不意,登时给他撞得脚下一个踉跄,勉强左手一撑,单腿跪倒在地,右手的长剑就早晃得指上了半天。
这一下跪得好重,高乱只觉得膝盖、手腕全都挫得剧痛,正待发作,忽然眼前发黑,百忙中向上一看,不由得魂飞魄散——原来他这一跪,正跪在了怀恨的身前。
怀恨咧嘴大笑,拖动身形,软塌塌的向他扑来。
“轰隆”一声,怀恨扑倒。高乱于紧要关头,向右一翻,摔了个仰面朝天,却总算是没给大和尚压住……可这样的姿势,他的右手便垂在了叶杏身前。
——叶杏连人带椅的翻倒!
梨木椅扶手落处,正压过高乱握剑的手指。叶杏身子虽轻,但那分量仍不是手指受得了的,何况还有剑柄硌着。
“啊”的一声惨叫,高乱疼得欠起半个身子,正待推开叶杏,这边甄猛又已扑倒,横着压在他的胸口上。高乱单手去推甄猛,甄猛一条大汉,却不是他一只手能随便推开的。刚推两下,第五个唐璜也扑倒了,又叠在甄猛身上。
高乱几乎给压得喘不过气来。手上使不出力,便把两腿乱蹬,带动身上三人蠕蠕而动。刚动几下,猛然间胯间剧痛,原来是舒展力气最弱,挣扎半天这才扑倒,一头撞进他的裆里。
遭此致命一击,高乱痛不欲生,把身子乱扭。眼看唐璜叶杏都给他甩得滑下地去了,那把剑又近在咫尺,七杀性命又悬于一线,甄猛与高乱纠缠之际,越来越是愤怒,终于咬牙道:“平天王……你……你干什么骗我……”
这话说得突兀,高乱惶急中一时不知其意,猛然间觉得颈中一热,又是一痛,原来是甄猛已经张开了嘴,一口咬住了他的咽喉。
两人长发纠结一处,高乱呵呵怪叫。人的身上,以牙关最为有力,甄猛这时虽然周身乏力,牙上劲道却仍较之常人的手力更大。高乱慌张挣扎,可是地上怀恨、叶杏、唐璜都勉强抬动手臂,搭住他的手脚。
七杀手上虽然无力,但身体沉重,高乱终于为他们耽搁,失却了翻身机会。甄猛牙上劲力不足,他的脖子上虽然不如何疼痛,却是一点气息都无法传换。肺部奋力抽动,几乎撑开胸骨,但却终究无法吸进一丝一毫的空气。
彤云低垂,一点两点,又下起雪来,孤零零的雪花落在紧闭的雕花门的木格上。烛影招摇,桌翻椅倒,聚义厅中的寨主躺了一地。厅里正中悬挂的巨大的烫金的“义”字下,李响扬头端坐,一声声不停大笑,脚下的高乱,在甄猛的身下挺动几下,渐渐没有了挣扎。
反骨
早晨罗啸廷起床,整盔贯甲来到帐外一看,但见千里一色,银装素裹,昨夜又下了好大场雪。在地上捧把雪来洗脸,更是精神一振,大笑道:“天降祥瑞!庆祝我拿下平天寨!”
两旁将领齐道:“元帅神威!”
便即整列队伍,到了辰时三刻,发炮列队来到平天寨下受降。未几,只见寨门洞开,监军张佐纵马而出,马前一人牵缰谄笑。旁边韩威看得清楚,低声道:“元帅,那人就是寨中的平天王。”罗啸廷看了,冷笑道:“嘿,起个名字倒是威风霸气,实际还不是个奴才?”
那二人后边,又一溜推出七辆木笼囚车,囚车中有那偷营的和尚怀恨,有那曾经被俘的黑氅常自在,有那挟持自己的七杀叶杏。虽然好几个人都昏迷不醒,但那叶杏却醒着,一声声痛骂,声音清脆,确凿无误。
韩威手搭凉棚,眯眼分辨一下,道:“那七人便是寨中所谓的七杀。怀恨、常自在之外,是女的叶杏,最老的甄猛,最弱的舒展,最瘦的唐璜,还有那个头上顶髻的李响——便是他杀了龙将军。”
七杀之中,罗啸廷大半打过交道,这时点头道:“七杀?七个挨刀的货!”再也按捺不住,大笑由心底而发,响彻云天。三军追随元帅,欢声如雷。
七杀之后,便是一千五百赤手空拳的平天寨降卒,整整齐齐的列了十队,垂头丧气,一步一步慢慢走来。
此情此景,罗啸廷再无怀疑,把手一挥,七千官军齐声呼喝道:“天兵在此,速速投降!天兵在此,速速投降!”
七千人的声音滚滚如雷,山崩地裂一般,当者胆寒。那平天王脚下吓得踉跄,停下脚步,向后一挥手,平天寨降卒,便稀稀拉拉地在雪里跪下了。平天王双手牵缰,卑躬屈膝地将张佐坐骑,牵往大军,罗啸廷拱手道:“张大人辛苦了!”
隐约见那张佐鼻青脸肿,便知道他被俘之后吃亏不少,不由大感痛快,此前与之的争端,尽都化作了欣慰。
这时张佐已来到罗啸廷近前,拱手待要说话,忽被一阵咳嗽呛住了,罗啸廷笑道:“张大人为国赴险,本帅……”
突然间,只见那垂头丧气的平天王一探手,已扯住罗啸亭马缰,另一手在衣下拉出一把单刀,纵身起处,一刀就将罗啸亭的人头砍下。
血“唰”的一下喷起半天高,溅在唐璜脸上,热腥中带着咸味。唐璜一闭眼,心中一片苦涩。
——终于开始了!到底……还是要杀人!
便在昨夜,七杀几番挣扎,终于杀死了平天王高乱,过了小半个时辰,李响第一个逼出麻毒,在高乱身上搜出解药,将其余六人的毒也解了。其时常自在已给怀恨压得半死,甄猛兀自咬着已死的高乱不放,因牙关咬得太紧,竟把自己也憋得气息奄奄了。
七人陆续起身,虽然侥幸逃过一死,但一个个怅然有失。尤其甄猛、舒展、唐璜,三人一心敬仰的平天王到头来竟是这样一个小人,满腔热忱化为泡影,一时间怎叫他们不灰心欲死?与之相比,李、叶、常三人早有去意;怀恨是个直脾气,合得来便卖命给你,合不来便拍屁股走人,倒也无事。
常自在道:“平天王也死了,还干什么?”
舒展颓然道:“还有什么好干的?”想到平天王的反复,不由得心乱如麻,道,“反正内无饮水,外无救兵,大旗已倒,人心涣散……这次咱们也就没有路走了吧!”与前几日的意气风发相比,已是判若两人。
“凭咱们的本事,”叶杏皱眉道,“突围自保还不成问题!”
“可是这些喽啰呢?”甄猛恨道,“他们没有功夫!他们中有不少是慕平天王之名而来,甚至还是捐尽了家产入伙。他们仰慕平天寨的抱负,愿追随平天王成就一番大事,可是……可是到最后……我们不是成了骗子了么……”
外边董天命的呼号还有一声没一声的传来,屋中众人面面相觑,不能作声。忽然间,院中有人惊叫道:“下雪啦!”众人听了都是一震,快步来到门边,开门一看,只见那墨染一般的高天里,飘飘洒洒地落下朵朵白梅,密密麻麻,点点星星,铺天盖地的罩下一张银片连缀的罗网。
原本死气沉沉的平天寨里突然沸腾开来,士卒们冲到屋外,张开嘴巴,乱接雪花来吃。他们已渴了数日,这时天降瑞雪,虽然一片片没多少水,但也总算解了一时之需。
他们越高兴,聚义厅中的七杀越踌躇。良久,忽然叶杏叫道:“你往哪里去?”原来是那张监军终于醒来,正要偷偷爬走,却被她一脚踩住。几人将门掩好,又再落座。李响问道:“张大人,你们商量的,什么时候出寨投降?”
那张佐的额头上肿起一个瘤,鼻子也青了,眼看旁边高乱死状凄惨,已自吓破了胆,道:“辰、辰……辰时三刻……”
舒展眼望外边缤纷雪影,恍惚痴呆。
“我倒盼着,”甄猛道,“这雪下到最大……在辰时三刻之前,便将平天寨……活活埋了吧……”
他本是无心言语。舒展听在耳中,却猛地一震,一瞬间心念电转,急道:“慢!慢慢!……我们还有机会的,这雪要是下得大……我们就还有机会的!”
平天王一刀砍下了罗啸廷的人头,登时将官军将士惊呆。好好的受降,怎么突然动起手来?旁边韩威眼前一黑,再凝神时,惊叫道:“你不是平天王!”只见那穿着平天王服饰之人,虽然身量相仿,但年岁上却要轻一些,脸颊上也多了些肉。
“你……你是舒展?”
那人正是七杀舒展!这时他一击得手,先声夺人,冷笑道:“正是你家爷爷!”
伸手在怀中一摸,已抓出一个信炮,猛地往地上一摔,“砰”的一声巨响,振聋发聩,地上的积雪被炸起一人多高。几骑正欲赶来的马匹受惊,“咴咴”暴叫。
韩威纵马提枪来刺舒展,舒展封刀一架,面对面的动手却差得远了,“当啷”一声,钢刀落地。那韩威恼他偷袭暗算,提枪再刺,便要将他当场了结。
“住手!”那张佐模样的人,蓦然暴喝。随着他二字出口,韩威只觉得右手手腕一麻,竟已操枪不住,一抢杵在地上,几乎将自己掀下马来。
韩威心头狂跳,慌张中左手去拔佩刀,方抓住刀柄,脉门又是一紧,左手也便动弹不得。
“你走!”那假张佐正是唐璜所扮,“你走,我不杀你!”
韩威在马上茫然四顾,只见官军队伍已自大乱。随着方才舒展那一声信炮大响,官军中军所在的地面蓦地裂开,雪地里中跳出了李响、常自在、怀恨、甄猛,四人如虎入狼群一般向四方杀开。等闲士卒猝不及防之下,先乱了阵脚,各自为战时,谁是他们的对手?
中军方乱,前边的危机已然到了。只见七架囚车打开,叶杏等伪装的囚徒跳出来,晃火折子一点,七架囚车早浸透了火油,登时黑烟起处,火势凶猛,给人推动,如同七架火龙咆哮,笔直地冲进了官军队伍。
与此同时,跪在雪中的平天寨士卒,往身遭雪地里一摸,便纷纷掏出早已藏好的兵器,发声喊,便向着官军发起了冲锋。韩威心知大势已去,两膝夹马欲走,后边舒展却已拾刀扑上,一刀从左肋进右肋出,登时将他刺死了。
“我已伤了他的双手,”唐璜怒道,“你干什么还取他性命!”
“放兵不放将!”舒展回过头来,两眼赤红,如凶魔附体一般,“这仗我们一定要赢!”
官军托大,因见平天寨的士卒空手出阵,只道再不用打仗了,早放松了戒备,与受降的平天寨队伍相距尚不及五十步。到巨变发生时,想要准备弓箭已来不及了。这时前有烈火囚车,后有七杀博命,登时首尾难顾,轻易给冲乱了阵型。
七辆囚车如七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切进官军队伍,后边平天寨的队伍,便趁机从豁口中杀入。
官军这边连折主脑,副先锋石天勇已成了官阶最高之人,眼看大事不好,连声呼喝,道:“擅退者死!”可是现在的形势,谁还听得清他说话?恰好旁边有小将韩鹏在,忙道:“小韩将军,你去挡住囚车!”
那韩鹏答应一声,拨马去追囚车。石天勇横刀大喝,道:“先锋营的跟我来!”勉强有百十人听到他的招呼,出阵迂回,去切断平天寨的进攻。
便在此时,只听“轰隆”、“轰隆”几声巨响蓦地平地响起,震得人耳鼓鸣响。军中火光冲天,正是那几辆囚车车底暗藏的火药爆炸了。石天勇眼前一黑,叫道:“小韩将军!”只见黑烟滚滚,韩鹏若是及时赶上囚车,十有八九性命难全。
当此混战之时,哪容得他走神,“扑通”一声,便被平天寨的泼胆汉从马上扑了下来。
平天寨里昨夜的设计终于一一奏效。七千官军没有头领指挥,加之平天寨的士卒又不停大喊“罗元帅已死”、“张监军已死”,终于无心恋战,再也乏力支撑。勉强熬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已是如山倒潮退一般的溃败了。
唐璜骑在马上,一手抹去面上的易容须发,纵马向战场深处驰去。
那雪下得果然很大。
“你的计划都很好……”昨天夜里,唐璜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也是冷的了,道,“趁着今夜雪大,效仿金龙帮的杀手,以白布作掩护,让李响他们,在阵前暗藏兵器、阵后设阱埋伏;明日易容诈降,猝起发难擒贼擒王;趁着有雪解渴,士卒们恢复了战力,全军决一死战……这计划很好……非常好……可是还要死多少人?还要杀多少人?”
他这番话说来,舒展不由一愣,愕然道:“现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还讲什么慈悲?”
“我不是讲什么慈悲,”唐璜恨道,“我只是不知道我们这么干,还有什么意义!我跟着你们反出唐门,只不过因为你们与众不同,给了我一个希望。可是你们自己想想,从来到这山寨里,排兵布阵、冲锋杀敌、结义效忠、想方设法地去杀人——先人板板!咱们和官兵和唐门的人有啥子不同嘛!”
几日以来,萦绕在他心间的怀疑,终于不顾一切地宣泄而出,不知不觉间,连川话川骂都脱口而出了。
舒展听他说得如此无情,将众人连日来的出生入死的价值,都轻轻抹去了,不由也急了,道:“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是别人一刀砍来,我们就伸脖子等着?唐妈!当初我们说要帮平天王建新世界,你可是第一个赞成的!”
“我……”唐璜张口结舌,道,“我那时候不知道,要死那么多人!”心底里虽也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可是却实在无法认可,舒展眉飞色舞地玩弄他人性命于股掌的样子,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管不了别人!反正你别想让我再去杀人!”
“你不想要改天换地了?你不想要实现咱们的抱负了?”
唐璜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高乱的尸体,叫道:“改天换地,啊?抱负,啊?”
这一下戳中所有人的痛处,舒展闭了嘴,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唐璜笑了两声,颓然坐下。甄猛看在眼里,叹息道:“舒展,算了……平天王已经死了,平天寨撑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你们要是觉得,没了平天王就没了主心骨,没了什么旗帜——”李响忽然悠然道,“外面有一根现成的,更野更狠更大更硬——国寿王,重耀!”琇書蛧
“皇恩浩荡,天命难违”的呼号仍在外边盘旋。
“他这个人的本事,你们是知道的;这么杀气冲天的嚎叫,天下间有几个人能做到?”
三个方寸大乱的人,都低下头来。李响道:“既然大家都把话说明白了,那我也就说一下我的意思:重耀,我一定要救,所以明天的行动,我会参加,我会拼命;但是唐妈的话,我也觉得有理,所以干完这一票,我就走。重耀是不是入伙,我不管;舒展你是要去要留,我不管——我不想再参与平天寨的任何事务。”
他就把分手的话这么明明白白、若无其事地说出来,众人一时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一夜之间,平天王叛乱,七杀反目,这样的情况相继出现,任谁也是应接不暇。
叶杏犹豫一下,道:“我也是。平天王也好,重耀也好,我再也不愿意低三下四的,奉谁为王。”
舒展重重拍一下桌子,道:“哈!低三下四!”不去理他们。
“如果真的能将国寿王奉为寨主,我……我也不敢强留二位!”甄猛抱住了头,瓮声瓮气地道,“只能说,感激不尽!不过我自会辅佐国寿王,实现平天王没能实现的抱负!”
“没事!”舒展冲口道,“我也留下!”
“我走!”常自在笑道,“我去看海,找人打架!”
剩下怀恨东张西望,不知何去何从,挠头道:“要不然……完了我回山问问师父?”
转瞬之间,七人分崩离析。舒展眼望唐璜,愤愤道:“这回你满意了?”
李响抬手止住他的气话,对唐璜道:“不过唐妈,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和我们明天一起出战——不让你杀人,你能不能帮我盯住那几个大内的兄弟?他们阵法厉害,我怕要是我们去救重耀,一场厮杀在所难免。你去,可能反而不杀人。”
唐璜垂下眼皮,想了很久,道:“可以,而且我也可以假扮张佐,保护舒展。”
舒展怪声怪调地叫道:“谢谢啊!”
这时候,平天寨的攻势已完全不可阻挡。官军前队崩坏,向后逃跑时,将中军后军也尽都冲毁。几千人没了命一般的逃走,别说没人管束,便是罗啸廷再生,也难有作为。
唐璜一边向前冲去,一边挺立鞍头向四下张望。远远地便看见了乱军之中一处久久不散的漩涡。赶过去看时,果然是十齿飞磨又将李、常二人困在了阵里。阵外又有几十个平天寨的喽兵舞刀弄枪地包围着。
只见十齿飞磨转动开来,七分力弹开外边的士卒攻击,三分力困斗李响常自在,居然能兀自不败,这阵型确实非同小可。
唐璜过来,平天寨的喽兵自然住手。唐璜来到场中,朗声道:“几位官家兄弟,大军已败,何必顽抗。在下略通暗器,再不住手,恐怕要于诸位不利。”
十齿飞磨分神向他这边一看,已认出他来,俱是一惊。再看平天寨的喽兵越聚越多,手底下不由也就慢了。再斗十几招,越发气馁,那使短戟的大哥叹道:“罢了!”终于缴械罢手。
有喽兵过来,将五人绑了,押在一边。李响欢喜得跟什么似的,跳过来与董天命“啪”的击掌,握手大笑道:“三次!终于成了!我就说,一定不会让你这样的人物,受人折辱!”
董天命哈哈大笑,铁链抖动,楞楞作响。
“一会儿人来齐了,”常自在道,“我给你开锁!”
“是吗?还有别人!”董天命斜靠铁棺之上,哈哈大笑,复又轻轻扯动身上的铁链,微微出神,道,“嘿,你别说!真要脱下它,还真有点……舍不得了!”
其余喽兵继续追击官军。李响、常自在、唐璜一边看守那十齿飞磨,一边与董天命说些闲话。过了不久,叶杏、怀恨也都陆续过来相会。
这一场大胜,平天寨的喽兵直追击出十里地去,缴获了细软辎重无数。甄猛兴高采烈的率队回来,一看董天命已给救下,更是喜出望外,连忙率众整整齐齐的围在铁棺周围。
近两个时辰的拼杀。平天寨虽胜,但也折损四百余人,余者也多有挂彩。但这时,这近千名喽兵肩并肩,一层层地站在铁棺周围时,仍是一个个的站得笔直。
昨天夜里,甄猛已经对他们说明了平天王背叛之事。对于大多数人来,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
两年来,平天寨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不是因为甄猛有多能打,喽兵的训练有多么严苛,而是平天王高乱所举起的,那面指向美好明天的大旗,以及山寨中,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尊重。
可是突然之间,那面大旗折了,梦境破了,原来提出和倡导这一切的平天王自己,却是一个懦弱无耻的骗子——这叫山寨的弟兄如何接受?
幸好甄猛马上提出一个,足能够顶替平天王的人物:山寨外,那个夜夜高呼“皇恩浩荡,天命难违”的钦犯,他所灌注在自己声音里的愤懑和反抗,让大家又一次有了希望。
“救出国寿王”,因此成了今天平天寨喽兵的另一个动力。而这个动力,便已是落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来得格外的强烈,格外的不顾一切。
这时大战得胜,救出新主,大家在近处来看国寿王时,只见他长手长脚,乱发重须,虽然落魄,但便如洪荒中走来的野人一般,威风凛凛,充满力量,不由均长出一口气。一颗悬了大半天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甄猛、舒展率先跪下,叫道:“恭迎国寿王脱困,重整河山,改天换地!”
千名平天寨士卒齐齐跪下,叫道:“恭迎国寿王脱困,重整河山,改天换地!”
黑白的雪,被践踏得乱七八糟,尸体和血迹布满整个原野。燃烧的帐篷,倾倒的大旗,天上又有晶莹的雪花落下。男儿志气激荡,李响热血沸腾,跳起身来,伤手一挽董天命身上的七根锁链,另一只手分出一根,用力扯紧,叫道:“常自在!”
常自在振臂拔刀,喝道:“来了!”
刀光如电,劈开如絮飞雪,“叮”的一声,已斩断了第一根铁链。
欢声如雷,李响喝道:“好!再来!”
“叮!”
如此这般,常自在两把快刀卷口,那与铁棺相连的铁链,便只剩了一根。常自在虎口溅血,将手里的第二把刀扔了,又换一把。
“你行不行啊?”怀恨叫道,“不行换俺吧!”
“不用!”常自在握起第三把刀,稍一用力,指缝间鲜血滴落,点点滴落尘埃。
七杀相顾微笑,知道这一刀劈下,董天命就将重获自由。平天寨义旗再举,而七杀,也就会就此散伙了。
常自在双手将刀高高举起,吐气开声,喝道:“断!”
——已是运尽了平生之力斩下!这一刀,也就较之前边几刀更快、更猛!
“好!……”李响的喝彩叫了半声,却断了。
斩断铁链的那一声“叮”,并未响起。在那势若奔雷的一刀落在铁链上之前,一只手蓦然从旁抓过,一把攥住刀锋。血顺着那只手的指缝、拳眼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常自在大怒抬头,惊道:“你!你……”
拦他刀的人不是别人,居然便是——
董天命!
“不要砍……不要砍……”
董天命两眼瞪得极大,瞳仁收缩,眼白四露,一张黑脸泛白,显出不正常的灰色,一边说话,一边发抖,瞧来竟似遭遇了极大的惊吓一般。
常自在怒道:“你干什么?”
李响惊道:“你怎么了?”
董天命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松开了常自在的刀,两只手拼命将那些连在铁棺上的半截铁链抓在手里,喃喃道:“不要砍断……不要砍断……”
声音哽咽,竟然哭了。
本来七杀已做好了了解此事,重新开始的准备。可是突然间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却让所有人都惊呆了。李响看董天命的样子来气,跳过来一扳他肩膀,怒道:“你怎么了?你疯……”
指尖才一触及董天命的身体,那魁伟如山的大汉,便如被刺到一般,猛地一缩,撞在铁棺上,叫道:“你别碰我……你别碰我!”他的眼睛慌张地望向李响,望向常自在,又望向李响,又望向叶杏,惶恐如被噩梦魇住的孩子,叫道,“我是国寿王……我是‘江山之重’!……我,我是国寿王……我是‘江山之重’……”翻来覆去便只是这两句话。
李响见他真的失心疯了,简直不知道是骇然还是愤怒,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叫道:“你怎么了!没人说你不是‘江山之重’,没人说你不是国寿王!你给我好好站着!”
他越拽,董天命却越往地下坐,叫道:“我……我很累了……我不起来……我不起来!我不起来!”直如小孩撒赖一般。李响怒气冲天,用力一提,“刺啦”一声,竟将董天命的衣襟撕破。
李响一个趔趄,背后叶杏将他扶住,黯然道:“他起不来了……”
李响一愣,道:“什么?”
叶杏长叹一声道:“上一次他起兵逼宫,那一跤摔得太重,恐怕他再也不敢站起来造反了。”
“怎……怎么会……”
却见董天命摔倒地上,背靠铁棺,怀抱铁链,已经缩成了一团。
他自幼出身显贵,又天赋异禀,从小到大,都是一帆风顺,长大带兵,更是百战百胜。所谓江山之重,早已是心比天高,这才敢逼宫犯上,篡位夺权。岂料政变失败,亲眼看着自己手下死士一一丧命,那情形对他的刺激,实在是极大。
当时他被血迷住了眼,一心求死,固然并不害怕。哪知皇上心肠之毒,简直匪夷所思,居然竟想出了这么一个古怪的法儿来,折辱于他。董天命不知其中深意,一开始凭着未挫尽的锐气,轻轻松松地就扛了下来。
可是慢慢地,那场失败给他的影响,终于渐渐浮现出来。二百多人的人头灰,日日夜夜地在他身后的铁棺里,对他发出哀号。无边无际的悔恨,与日复一日的折辱,终于一点一点地改变了那场屠杀,在他头脑中的记忆。
——那是一场功败垂成的义举,那是一场败之于天的行动。
——那场失败,壮烈、浪漫、传奇、惊险,甚至可以用完美来形容,若不是老天爷与我作对,我早就成为一国之君!
背负着亲信的骨灰铁棺,面对着常人无法忍受的凌辱,董天命将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全都归结于上苍,归结于自己的运气。他一声声地喊着“皇恩浩荡、天命难违”这八字畿言,他嘲弄皇恩,嘲弄天命,别人为他的不服输所感动,可是实际上,却是他每多喊一声,便多原谅了自己一次,便多撒了一个谎,便多懦弱了一分。
他终于从一个叱咤风云的国寿王,退化成了一个只在自己记忆里,不停反抗命运的大英雄。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享受别人对自己的羞辱,因为那些羞辱让他知道,自己真的是一个让人畏惧的大人物;他也开始沉溺于现在的囚犯身份,因为这样的身份最安全不过——他已经跌到人生的谷底,他再也不用担心,明天会比今天更加悲惨。
他努力塑造出了一个命运多舛,败亦不馁的英雄形象,那个形象就已经是他现在所能拥有的一切!可是现在,当常自在就要斩断最后一根束缚他的铁链,当平天寨的人马跪在他的面前等候他举旗的时候,他终于怕了。
——东山再起以后的失败还会那样美丽么?
——传说变回到现实之后,还会那样完美么?
他就像一个孩子,摔倒在一块西瓜皮上,只顾着向旁边的说吹嘘自己方才摔得有么曼妙多么优雅,却再也不敢站起来正常的走路,生怕别人发现他或许天生的八字脚。
董天命缩在铁棺之下,把头埋进膝间,终于“呜呜呜”的大哭起来。
北风呼啸,所有人都被刚才那急转直下的变化惊呆了。李响、叶杏、唐璜、常自在、怀恨、甄猛、舒展、十齿飞磨、一千平天寨的喽兵,大家都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号啕大哭的英雄汉子。大雪很快地在他们头上,肩上,积下厚厚一层,使得每个人都像穿了一层冷冰冰的铠甲。积雪掩住了地上的血渍,把一切痕迹都变得模糊不清。
突然,舒展嘶声叫道:“王八蛋,我杀了你!”
他跌跌撞撞地扑上来打董天命,被李响一把抱住了。
人们再一次堕入深渊的绝望中,清醒过来,一点一点地。当最后一根拉住他们的山藤断开,他们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向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永远地沉沦了下去。
平天寨的喽兵搬着冻僵的腿,从雪里站起来,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人来到甄猛的身边问他:“二当家,我们……”却见甄猛跪在那,两眼直勾勾的,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伸手轻轻一推,甄猛一屁股坐倒在雪里。
那小头目吃了一惊,叫道:“二当家!二当家!”
甄猛嘴唇翕动,似乎说了点什么,却听不清。那小头目又问:“二当家,你说什么?”
蓦然间,甄猛叫道——扯着脖子叫道:“散了吧,都他妈散了吧!各回各家,全给我滚蛋!”
一个希望破灭了,又一个希望破灭了;一次信任遭到背叛,又一次信任遭到背叛。这样的事情还要发生多少次?
“去你的吧!老子不干了!”甄猛拍打着雪地,疯了一样的大叫。
叶杏将十齿飞磨的绑绳松开。当董天命变成这样,七杀与十齿飞磨之间的冲突,蓦然间已经变得滑稽可笑了。
“你们是把他带走呢,还是怎样?”
“这样的人……”使短戟的老大看看董天命的模样,叹息道,“我们还怎么去押送他呢?这个世界上既然已经没有国寿王了,我们也就要回京复命了。”
五个人慢慢离去,那使双钩的老五低声道:“其实……我一直很钦佩他,虽然我是对他最严苛的……”
叶杏勉强笑了笑,推了他一把,让他赶上自己的弟兄。从后边看去,这一直嚣张刻板的大内守卫,突然间仿佛被抽走了元神,驼背勾肩,再没有初见时的意气洋洋了。
士卒们真的开始散伙了,有回寨拿东西的,有找同乡搭伴回家的,有在战场上翻翻捡捡看还有什么可以带走卖钱的。战场变成了集市,战士成了百姓。往来的人潮中,七杀木讷如雕塑。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渐渐昏暗,平天寨的喽兵也很久没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了。一直都没有动的李响、唐璜的肩上,积雪已有一指多厚了。躺倒在地的甄猛,整个人都快被雪埋住了。
叶杏听董天命很久没有出声,过来一探他的鼻息,再抬起头来时,眼中更见迷惘,道:“他死了。”
七杀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叶杏等了一会,道:“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过了好久,李响才恍惚着重问了一遍,道,“舒展、甄猛,你们怎么办?”
甄猛和舒展都没有回答。风像嘲弄他们一般,发出“吼吼哈哈”的笑声。
“其实,有句话一直想跟你们说。”李响嘎声说道,“平天王也好、国寿王也好——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找个什么王来当你们的主子?什么事情你们自己干不了?这么听话,哪像是有反骨的人?”
甄猛“呼”的一声,从雪地里坐起,叫道:“反骨?反骨?到底什么是反骨?你倒是说说,我没有反骨?平天王他有没有反骨?”
他心中的绝望,渐渐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愤怒。为什么有反骨的高乱、有反骨的董天命,到头来都这般懦弱?他本来想追随他们,赴汤蹈火、开天辟地……可是为什么却一次又一次的,被孤零零地扔在了荒郊野地。
“脑后的凸起是反骨的话,高乱有,重……董天命有,”李响摩挲后脑,本来还想说“重耀”,却终于还是改了口,道,“可是常自在没有——所以反骨不在后脑!”他的手指重重戳向自己的胸口,道,“反骨在这儿!你心里想反,就有反骨!”
舒展听得苦笑一下,道:“心里想反?……你现在还想‘反’什么吗?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
——在毫无疑义地杀了……那么多人后……
“我也不知道!”李响的思路渐渐清楚,“我只知道,我决不能变成高乱和董天命这样。”
他眼望众人,道:“但是我也确实不知道,接下来,我们还能干些什么……”
“看海啊!”常自在斜倚在铁棺上,不耐烦地道,“你们到底在发什么愣?还有事没事?没事我可就走了!”
李响心中一动,看向叶杏。叶杏笑了一下,道:“无所谓,反正无处可去,去玩儿吧!”
“既然平天寨不在了,”唐璜忽道,“那我也继续跟你们走,天涯海角,算我一个。”
他的说法令甄猛猛地大笑起来道:“‘平天寨不在了’……平天寨都不在了!”他用力抓一把雪,揉在脸上,叫道,“我也跟着你们走!”
舒展苦笑道:“都走,那就走吧!”
怀恨怒道:“你们一个个变卦倒快!那俺也不回少林寺了!”
众人一个接一个的表态,仿佛迫不及待地要决定一个方向,好快点离开此处一般。甄猛叹道:“到头来,‘七杀’不还是‘七杀’?”
“七杀!七杀!”舒展忽地狂笑起来,指点李响,道,“欺师!”指点唐璜,道,“灭祖!”指点叶杏,道,“背信!”指点甄猛,道,“弃义!”指点自己,道,“祸国!”指点怀恨,道,“殃民!”指点常自在,道,“坏伦常!”一一点来,咬牙切齿。
一番骂,骂得七人先是哑口无言,后是放声大笑。
笑得气也喘不上来了,李响擦干眼角挤出的泪水,断然道:“不!完全不一样!这回的七杀,没有主子!”
叶杏道:“这回的七杀,与官位无关,与长幼无关,谁也不能命令谁,谁也不能强迫谁。”
唐璜道:“这回的七杀,不随便杀人。”
常自在道:“好玩第一。”
舒展道:“不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谁!”
甄猛叹道:“不把梦想强加给谁!”
他们连珠炮似的说来,把怀恨吓着了。叫道:“都得说么?”挠头良久,道:“这回的七杀……不干事!”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震,怀恨只道自己说错了,乱叫道:“我是说,咱们别干平天寨这样的大事了……”
唐璜第一个反应过来,笑道:“不错,我们毛病多多,道理多多,处处拆自己的台,哪能干成什么大事!”
“不干就不干!好稀罕么?”李响啐道,一旦决定了接下来要走的路,突然间脑子也清醒了,道,“我终于明白什么是反骨了!”
叶杏等人都把眼来望他。李响笑道:“反天山,反婚嫁,反官场,反师承,反唐门,反清规,反天王……我们为什么如此背信弃义,出尔反尔?不是说我们想背叛谁,而是我们——不想背叛自己!所以——”李响纵身跳上铁棺,大指狠狠顶在胸前,慨然道,“什么是反骨?‘我’就是反骨!”
他这番话说得如绕口令一般。可是众人都是亲自经历了多番心理挣扎的,因此立刻都明白了七八分。叶杏笑道:“倒也有点道理。”
忽然有一人道:“你们说得这样好,能不能让我也加入进来?”
众人回头看时,原来是十齿飞磨中那个老五,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李响一愣,道:“是你?你怎么回来了?你那几个兄弟呢?”
“我……我回不去了……”那老五眼中露出迷惘之色,道,“我回去还能干什么?其实几年来,我一直很敬仰董天命,今天他突然倒下……我觉得……我觉得……我再也不能回去当差了。”
原来他押送董天命,虽然严格,但心里却对这逆天反王佩服到高山仰止。只是觉得这人如天神一般,自己不敢稍有效仿之意,因此才规规矩矩的当差。今日董天命就在他的眼前崩溃,巍峨高山突然间土崩瓦解,固然让他痛心疾首,可却也无形中就让他解开了自己的束缚,看到了山后的万里长天。
一时间,被董天命欺骗的愤怒,转而竟成了要超越他的念头。
李响大感兴趣,向叶杏一望,见叶杏眼中有笑,又去看别人,似乎也并没有谁反对。方大笑道:“我们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那老五正色道:“我叫毕守信。”
“名字和我一样怪!”李响懒洋洋地张开手臂,道,“好啊,反正也无法无天了,那咱们就随随便便的再反一条吧!谁说七杀只能有七个人?我们便偏凑他八个人!”
叶杏打趣道:“过两天再收第九个!”
“完了还有第十个……”
大雪仍然不停,从附近搜罗来的破帐篷堆在铁棺之上,帐篷上又摆着董天命蜷缩着,无法展开的遗体。七杀的八个人,围着这最强横又最懦弱的传奇人物,默默伫立。
毕守信晃亮火折子,在四角上将帐篷引燃,然后退后几步,扬手一丢。火折子在暮色里画出一个个亮红的圆圈,落在董天命的身旁,溅起几点火星。
帐篷迅速的着起来,跳跃的火光很快将董天命的身体吞没,这样看去,他原来只有小小的一块。
火光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热度隔空传来,被冻了一天的七个人,渐渐感受到了温暖。
李响退了一步,道:“走吧!”
叶杏退了一步,道:“走吧!”
舒展和甄猛退了一步,道:“走吧!”
唐璜、常自在、怀恨、毕守信退了一步,道:“走吧!”
走吧!
虽然远处一团漆黑,充满艰辛和未知的危险,但是还是——
走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秀书网为你提供最快的热血难凉(大全集)更新,第四章《热血难凉1》(4)免费阅读。https://www.xiumb9.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