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境内平顶山,连绵百里,苍莽磅礴。昨夜起,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片如同朵朵棉桃,从天而降,沉甸甸地在地上越絮越厚。
群山堆琼砌玉,四野洁白,如同一张洁白的宣纸。宣纸上几点墨渍,正像是寒潭鹤影,雪泥鸿爪。
那是五个疯疯癫癫的怪人。第一个是乞丐,第二个是女子,第三个是书生,第四个穿黑氅,第五个穿白袍,五个人大摇大摆,顾盼自雄,正是以“寻大事”、“凑七杀”为目标的李响一行。
长安城外的一场赌斗,常自在、唐璜所受之伤,都算得上极重。找了大夫救治,药石试遍,二人却兀自奄奄一息。不仅如此,便连单臂受伤的李响,半边身子也动转不灵起来。
原来唐门暗器,除了皮肉伤外,对人筋脉更有折损,那样玄妙之处,又岂会是一个普通医生瞧得出、治得好的?
幸好到了晚上,竟有人飞石投书,送来唐门药方。叶杏再找大夫对症下药,那三人的情况这才好转。到了第四天,常自在、唐璜两人呕血盈杯,先后醒来。再过七日,勉强可以下地,可是仍是虚得一动一身汗。好不容易过了一个月,两人这才恢复如初。
唐璜再看那救命的药方,原来也是唐追的笔迹。
这时再想回头去救董天命,那一队人马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李响酝酿已久,这时正式相邀常、唐二人同入“七杀”。二人中,唐璜本来就是因此离家,自然欣然同意;常自在却独来独往的惯了,不愿与他们结伴,耽误了行程。
问他急着去哪里,常自在忸怩甚久,原来是他在关外的大漠上待得太久,因此想要去东边看海,顺便见识天下武艺。
李响早先的决定是要沿着黄河一直走下去,直到黄河入海。这么一来,双方的行程不谋而合,常自在终于同意结伴,但说好了,将来好聚好散。
于是才继续一路向东。这时候天气渐渐寒冷,一路行来,山河凋敝。好在五个人都是不拘一格的怪物,既爱青山绿水的明媚,也爱西风残阳的萧瑟,倒也驰目骋怀,自有乐趣。
李响说是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创造一个新世界,可实际上根本不知道如何着手;唐璜说是要洗心革面、别开天地,说着容易,做着才难;常自在无所事事,除了武艺之外,根本对一切事物都无可无不可;叶杏、舒展,说到底,其实都算得上志大才疏,这五人凑到一起,反倒吃喝玩乐,才是第一要务。
一路行来,说说笑笑,高兴了便疯跑一天,连夜赶出几天的路来,不高兴了便在某时某地一停,吃饱了睡,睡醒了玩。偶尔囊中羞涩,飞檐走壁去偷大户是有的,脱光膀子扛大个也是有的,甚至借个琵琶,让叶杏去卖个唱都是有的。
疯疯癫癫嘻嘻哈哈,潇潇洒洒哎哟妈妈,进河南、过平顶山,赶上这漫天大雪,五个人又是欢喜又是叫苦。舒展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指点江山;叶杏与李响团了雪球,对殴得头发都白了;常自在就着雪,喝了一肚子的酒,这时酒劲上来,东倒西歪,跟头趔趄;只有唐璜抄手袖中,一步一步,稳稳地压住阵脚。
“你们几个便不能长大些吗?”
“唐妈!再不管管叶杏,晚上你帮我烤干衣服!”
李响被叶杏整颗雪球塞入后颈,冻得又蹦又跳,跑过来跟唐璜告状。
几人相处已近三个月,彼此的脾气也算摸得熟了。五人之中,李响与叶杏稀奇古怪的成了冤家,整日吵嘴斗气;舒展虽然来到江湖,可是酸腐之气犹存,每每见着奇闻轶事,多要感叹吟咏,冒冒冷气;常自在来自关外,话少,能吃爱睡,是个简单到了极致的家伙。
与他们相比,唐璜细心得简直算得上不正常了。常常也不说话,就袖了手在一旁看他们耍宝,然后突然间拉住某人的衣服道:“来,脏了,我给你洗洗。”不仅把他的白衣打理得一尘不染,更将其他人管教得衣着光鲜。
初时大家被他关怀得毛骨悚然,后来惯了,却任由他摆弄。叶杏被他一比,羞愤欲死,从此知耻后勇,任何人的衣衫稍有污垢,便抢先强行剥下,亲手交给唐璜。一来二去,唐璜已得了个外号,叫作“唐妈”。
“你们俩啊,”唐璜直摇头,“上辈子是冤家……”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间,就被道旁蓦然炸开的积雪打断了!
只见碎雪万块,刀光千条,一群一群披白氅、擎快刀的杀手,平地跃出,雪影与刀光交相辉映,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猛地向五人兜去!
五人吃了一惊。李响反应极快,疾步上前,一把拖住舒展的后衣领,向后一扯,于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拉离那扑面而来的刀光。
“唰”的一声,那一刀贴着舒展的鼻尖扫过,李响左脚起处,去踢那杀手。杀手变招也快,一刀砍空,人随之扑下,单手一撑,快刀横卷。李响才要招架,可是突然间,左脚一紧,却有个什么东西,狠狠地扯了他一下,令他整个失去了平衡。
李响大叫一声,翻身滚倒。一路滚回后边,起身看时,腿上鲜血淋漓,已挨了一刀。
与此同时,他的背后稍稍一撞,回眼去望时,正是叶杏、唐璜、常自在,同时伤退至此。
动手不过一瞬间,五个人除了舒展外,尽皆负伤,虽都不重,但也足以可见这批杀手身手不凡。这些人在此卧雪爬冰的埋伏,所谋深沉,显然正是为了他们的性命而来。
“你们是什么人?”
“金龙帮狄帮主,”其中一个杀手冷笑道,“问你们好!”
杀手们齐齐低吼一声,滚地而至。舒展抽出刀来,手忙脚乱的挡下了一人。白氅汉子共有九人,其余八人以二对一,吃住了李响等四人。
这九个杀手均是地趟刀的好手,在这厚可及膝的深雪中腾窜滚翻,真是如鱼得水般的自在。他们一手持刀,另一手原来还共同挽着一根奇怪的绳索,那绳索又细又韧,隐隐透明,贴在雪面上滑过,宛如琉璃幻影,了然无痕,专往五人的手脚上套,李响第一招的时候就吃亏,也正是由此而来。
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失尽,李响一行脚下打滑、连滚带爬,根本施展不开功夫,一时间狼狈万状。
“唐妈,用暗器!”
李响一疏神,臂上又挨一刀,不得已,使出来撒手锏。
唐门暗器,独步天下;唐门唐璜,杀手无双。唐妈年纪轻轻,实在已经是武林中杀手的祖宗,由他击退这些徒子徒孙,实在已经是欺负人的事了。
只听唐璜闷哼一声,倒飞而起。原来是被人一脚踹在胸口,手舞足蹈地飞起老高,落下地来“腾”的一声溅起千堆雪。猛地一欠身,便咳出一口血来,竟是伤得不轻。
“你的暗器呢?”
“我……我已退出了唐门……不能……不能再用唐门暗器了……”
他如此坚持原则,李响几乎气得晕倒,奋力窜出两个杀手的包围,连滚带爬的过去救助。结果两边的刺客顺利会合,他以一己之力扛下四人的攻势,登时更见不支。
叶杏、常自在待要去帮忙,对付他们的杀手,却瞧出了便宜,不约而同地再加把劲,更将他们缠住脱身不得。
眼见要糟,突然间,在他们的头顶上,稀里哗啦地滚下了许多雪块、石子。虽是激斗之中,双方也不由略略分神。
山石簌簌,便有一个大球,“骨碌碌”地从山顶上滚了下来。
那大球来得好奇怪,碾冰压雪,被石头一磕,发出一声声“隆隆”钝响。令人一听之下,烦躁难安。两边不约而同地都罢了手,惶惶然退开数步,仔细看时,只见那大球白一道,灰一道,竟是个雪球。
雪球从山上滚落,越滚越大,将一路的积雪,都裹了进去,眨眼间,直径已在八尺开外。但见雪尘四溅,一道二尺多阔的雪壑被深深犁开,那雪球直如流星划过天际,利箭一般劈开茫茫雪坡,溅巨石折古木,眨眼间便冲到了众人头顶之上。
忽然又被一个翘坡一垫,“呼”的一声,已高高飞起在半空中,稍稍一停,又“轰”地朝着场中众人,当头砸下。
“什么东西!”
李响吓得魂飞魄散,飞起一脚,先将吓傻的舒展踢出一丈开外,再一把拖住已然惊呆的叶杏,撒腿就跑。
其他人也回过味来,四散奔逃。
“轰隆”一声巨响,那雪球在场中摔了个粉碎。大块大块的碎雪溅开,如铁丸飞矢,打得人叫苦不迭,抱头鼠窜。
雪尘散开,只见莲花般绽开的碎雪堆里,一个大和尚摩挲光头,嘟嘟囔囔地站了起来。
只见这和尚身材魁伟,大冷天只穿着一件百衲单衣,因为狼狈,还褪出半个肩膀,露出古铜色,筋肉虬结的膊头。那百衲衣也当真算得百衲,补丁层叠,色彩纷杂,大红大绿、黑白黄靛,直如花蝴蝶一般扎眼。
和尚站起身,将头上雪水一擦,光头铮亮。狠狠伸个懒腰,在雪堆里一阵摸索,又拽出了两把戒刀,当当互砍,更望着山上的“来路”,骂道:“直娘贼,抓你爷爷?吃屁去吧!”
一开口,便是熟极而流的污言秽语。众人望山头上看去,只见山头人影晃动,果然似有追兵模样,也难为这和尚,竟会如此不要命地突围下来。
和尚犯了口嗔,若无其事,一转头看见身遭正在决斗的李响双方,冷冷瞧了一圈,把鼻子一沫,晃动山墙一般的身形,便若无其事般走了。
他从天而降,倏忽来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李响等和杀手们目瞪口呆,彼此对视,不知过了多久,方醒过未来,重新开战。
那些白氅杀手先前伏击,全靠李响一行措手不及。可是中间被这大和尚一搅和,他们失了先机,白白曝光了地趟刀、琉璃绳不说,对面李响、叶杏站稳了脚跟,常自在更已酒醒,优劣逆转,顿时不是对手了。
只见李响尖叫出指,詈天指、断肠指之外又奉送鄙人指、顺风指,将三个人点得痛不欲生;腿影道道,叶杏将两个人踢得满地翻滚,渐成雪球;常自在因方才落败早老羞成怒,两手纷飞,不停介飞出单刀宝剑判官笔峨眉刺乾坤圈瓦面锏瓮金锤。余下四人给他招呼得鼻青脸肿,李响等在一旁看了,都觉得叹为观止。
不一会,九名杀手已尽皆倒地,哀号不止。常自在忙着去将抛得满地的十八般兵器收回裘下。舒展去看唐璜,李响、叶杏却来到其中一名杀手身边。那刺客先前正是给李响一记断肠指戳倒,痛不欲生。这时见他走近,吓得魂也没了,叫道:“若是英雄好汉的,就给咱们一个痛快!”
叶杏皱眉道:“你们是金龙帮的人?”
“金……金龙帮,龙筋堂!”
“这就是‘龙筋’么?”李响在雪地里拽出他们先前用来绊人的绳索,奇道,“好古怪的玩意儿。”
只见那细绳隐隐透明,线香粗细,虽有十丈长短,但团在手里,却不过小小的一把,如烟似雾。
“金龙帮的人,干吗暗算我们?”叶杏满心不悦,想起甘肃龙爪堂的霍守业,不由气闷。
“兰……兰州城里杀死关黑虎的……不……不是你们么?”
“黑虎会又和金龙帮有什么关系?”
“关黑虎死后,黑虎会已经归顺金龙帮,并入龙爪堂!狄帮主对黑虎会旧部承诺,一定会为关黑虎报仇。帮里悬赏黄金一……一千两,来买你们两个的人头!”
“金龙帮!金龙帮!”叶杏不悦道,“黑虎堂那样的恶霸,怎么会和霍家进了同一家帮派?莫不是黄河沿岸的帮派都凑到一起了?他们可真爱热闹。”
“住黄河的就结金龙,耍剑的就成铮剑,”李响嘿嘿笑道,“过两天那些挨过我神指的,倒也可以成立一个‘断肠’派……”
他二人嘀嘀咕咕,转身走了。
那断肠的杀手大喜,叫道:“喂,你们不杀我么?”
“你又没杀得了我,”李响嘲笑道,“我杀你又做什么?”
常自在好不容易收好了兵刃,唐璜运气疗伤也告一段落。一场突如其来地恶战打完,五个人继续赶路。舒展抱怨道:“唐妈,你不动暗器也就算了,被人踢到吐血,未免太掉唐门第一的名声。”
唐璜微笑道:“我现在连唐门的拳脚功夫、轻身功夫,也大不愿用了。”
“当真?”叶杏大感意外。
“当真。”唐璜笑道,“一来,我已不愿打打杀杀;二来,更不愿再与唐门扯上任何关系;三来,我若在外边暴露了身份,追哥在家只怕不好交代。”
“那岂非暴殄天物?那样的绝技!”
“杀人的本事,还是少用为好。再说,跟了你们一起,我也不用怎么动手了吧……”
其余四人面面相觑。李响挠头道:“你要坚持,倒也没错。不过哪天你敢说话不算,又动了唐门功夫,今天这笔账,可要跟你连本带利地!”
五人继续行走。天色渐暗,寒从地起,舒展双脚渐感麻木,李响四人也始觉山风凛冽,腹中饥饿。
正想找个投宿落脚的地方,忽然间背后火焰明亮,山路上,一条火把长龙蜿蜒而来。五人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一队官兵正做急行军,如风而至。
官军为首的一员将领,骑白马,提银枪,当先领路。瞧那旗号,似是开封府的驻军。李响等躲闪不及,被在道边看到。那将领上下打量五人,道:“你们可曾见到一个平天寨的贼和尚?”
五人又累又饿,并不想惹事。舒展应道:“回将军话,我等路过此地,并不知道什么平天寨。”他在官府当差多年,知道如何搪塞,道,“不过此前确曾见到有个大和尚往这个方向逃走。”
那将领四十来岁年纪,黑须鹞眼,瞧来阴沉沉的。这时听了舒展的解释,并不说话,拨马往前走了几步,又掉过头来,横枪道:“如此荒郊野岭,你等装束奇怪,形迹可疑,定是平顶山探信的贼寇!”
这番推断出口,五人登时一愣。舒展迷惑道:“什么贼寇……”
“便是你我这般的贼寇。”叶杏冷笑道,“这狗官,是冤上我们了。”
原来此地一向有匪寇盘踞,这将军便是奉命清缴。只不过官兵剿匪,少不了要刮些民脂民膏,作为缴获财物;更少不了杀些无辜平民,充作杀敌之数的。
这将领初时并不发作,拉开距离,以一人一马拦住了五人的去路之后,这才下令,正是将五人困在了官军大队的中间,令他们难以逃脱。
“匪寇在此,立杀无赦!”
那将领将大喝一声,长枪一挥,一众官兵已枪如林,刀如海,呼喊一声,冲杀过来。李响眼角一跳,已与常自在抢身而出。一前一后,一挥双拳,一挥狼牙棒,“嘭”的一声,将两边的扛敌人,一起扛住。
“叶杏,夺马!”
“噌”的一声,叶杏提裙跃起,在李响肩头一踏,已高高跳在半空,飞越一干士兵,双脚一剪,直取那将领。
那将领冷笑一声,长枪在手中一顺一抖,枪头上已炸开冰盘大小枪花,来挑叶杏双足。叶杏半空里折腰沉腿,避开了枪尖,左脚起处,震开银枪,右脚起处,直蹴将领面门。
“锵!”
那将领单手持枪,右手在腰间一抹,一道寒光惊现,腰刀出鞘。
这一刀又快又狠,横扫叶杏的腰腿。叶杏身在半空,其力已衰,眼看不能变化,突然间又于极不可能之处,身子猛地向上一拔,那一刀便在她身下滑过——原来那长枪柔韧,叶杏先前的一脚踢得又急,虽踢开枪杆,枪头却因惯性仍在她身前尺许,她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伸手一拉,借势起身。
虽避过了这一刀,可是叶杏的身法也就到了极限,这时攀在银枪上,眼看那一刀又贴枪撩来,却已再难有什么变化,唯有撤身退下。
也就在这时,半空里一声长啸,忽有一人飞至,如苍鹰搏兔,正是李响借那些官兵的一冲之力,倒飞而起,直压过来。
那将领大吃一惊,无暇多顾叶杏,腰刀翻转,来砍李响。可是一刀方动,叶杏却已抓住机会,兜面踢他一脚。这一脚勉强发出,真要踢中,自然也是不重,可是面门要害,那将领也不得不避。
便在此时,李响业已凌空扑到,在那将领的头顶上拧身避过钢刀,伸手一按,扣住他的两肩,身子一翻,刚好从那将领的身后落下,与他背靠背地贴着。
“走你!”
李响大喝一声,两臂叫力,登时将那将领从肩头上撬起,“呼”的一声,自头顶上摔了出去。
这一下摔得好生干脆。那将领在半空中滚动如同花球,重重摔在雪里,砸得雪花四溅。李响倒坐鞍桥,用力一拍马臀,那白马吃痛,奋蹄一冲,便撞进了官兵的包围中。
官兵大乱,李响早已坐正,伸手把舒展一捞,也扔上马背,喝道:“走!”
常自在唐璜一起发力,杀开一条血路。
叶杏怀中还抱着那将领脱手的银枪,这时索性手一沉,倒持银枪在地上一撑,一点一纵,便如两腿加长了五六尺一般,轻飘飘地追着他们而去,
五人一路走来,惹祸不断,逃走时的部署,早练得默契无间。
官兵乱哄哄地将那雪窝中的将领扶起来。那将领昏头涨脑,半边面颊已然乌青。他本也是一时名将,岂料一次小小的平寇行动,却屡屡折堕威风。这时为人扶起,早已是怒火中烧,推开亲兵,吼道:“人呢?”
“前边逃了。”
“弓来!”
这时李响一行,已逃出百步开外,暮色阴沉,虽有雪地反光,却也几乎难辨形状。亲兵递上他的弓箭,那将领眯着一只青肿的左眼,含怒接过,但见弓开如满月,箭去若流星,一百五十步开外的李响一行中,有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倒了。
李响一行正逃得得意。突然间叶杏低呼一声,竟从银枪上重重地摔了下来。众人吃了一惊,停步一看,只见叶杏伏在雪里,背心上赫然插了一枝羽箭。
他们这一路流浪,虽惹是生非,可对上的,却大多是武林中人。逃跑时只要过了百步,便没有暗器可以追及,不知不觉,已在心中懈怠下来,兼之五人又是背风而行,因此这次遇上军中的射出的神箭,竟未能及时发觉。
“嗖!”的一声,一箭又至。常自在大叫一声,旋身摔倒,再一个打挺跃起来时,牙齿间寒光闪动,原来是咬住了第二支箭。
那追命的箭枝不绝射来,常自在挥起双盾,尽皆挡住。李响得隙,将叶杏扶起。只见那一支箭自背心而入,右肩钻出,叶杏脸色惨白,唇间溅血,已是人事不知。
舒展叫道:“叶杏!叶杏!”
“别吵!”李响骤然喝道。
他的声音冷酷无情,倒好像叶杏受伤一事,是舒展下手一般。舒展一个激灵,悻悻地闭上了嘴。
“得快点救人。”唐璜在一旁,清清楚楚地道。
远处,那将领见冷箭再也没有效果,便一声令下,挥师来追。
李响轻轻托起叶杏,纵身上马,令她于鞍桥之上伏好。这才又跳下来,对舒展道:“你扶好她!”伸掌在马臀上一拍,道,“唐妈、常自在,你们走!”
唐璜问道:“你呢?”
“你们去找地方,给叶杏治伤!”
李响一边命令,一边越过常自在的防备,向追兵迎去。
常自在吃了一惊,跟了两步,却被唐璜抓住了。回头看时,舒展载着叶杏,已跑出了老远,终究跺一跺脚,愤然去追马了。
李响逆风而行,心中杀意澎湃!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眼见叶杏中箭值周,自己心中那呼啸而出疯狂杀意,到底从何而来。安排了四人逃走后,他孤身迎上追兵,心中不断膨胀,几欲将自己撑裂的一个念头便是: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杀了那个居然射伤叶杏的人!
那山路上的积雪,已给踩踏得翻了起来。李响一步步地向军队逼近,一手高举,食指詈天。他脚下的步幅越来越大,碎雪崩溅,炽烈的杀机包裹他全身,直令他如红了眼的猛兽一般。
他那澎湃的“挡我者死”的气势,远远地便已令官军胆寒。士兵们待要放箭已来不及,那将领情知不能为他气势占了上风,唯有大吼一声,抢过一把佩刀出阵,正面来迎李响。
只见蒙蒙月华下,一条人影沉身前冲,如离弦之箭,一条人影骤然跃起,如神龙摆尾——
“当!”的一声,两个人撞在了一起!
李响高高跃起,高举的一指,在半空中几乎要刺进月亮,而天地间的一切灵华,似乎也被他这一指尽收其中。
“詈天指!”
那几乎要绽放出烈烈白光的食指,以雷霆万钧,猛地向那将领的额头砸来。那将领强提的锐气,尽为这一指所破,勉强把刀一翻、一挑,来撩李响的手指。
李响的指力虽足,却并没有刀枪不入的硬气功,真要一刀削中,自然逃不了断指之厄。
“凯旋指!”
“当”的一声,指枪相撞,几出金石之声,那将领单刀大震,几乎脱手飞去。却是李响在那刀刃就要划着自己的食指之际,猛地弹出了食指下紧扣的中指,正正击在了刀身无刃之处。
詈天指为虚,凯旋指为实,李响乘势落在那将领的身前,食、中二指成剪刀之形,洋洋得意。
“鄙人指!”
那将领被他突袭,招式变形,门户大开。李响不等他变招,两臂一提,已在身侧各出拇、食二指,如同索命长钉,同时钉上那将领的两肋。
虽有铠甲相护,那两指却也如将两团烈火,打入他的五脏,那将领大叫一声,向后跌坐于地。
“起来!”李响血贯瞳仁,厉声喝道。
那将领一向以弓马娴熟,武艺过人,闻名军中。如今却两次被李响打倒在地,身后的士兵,不由都惊呆了。那将领摔倒在地,疼痛稍减,不由越发老羞成怒。跳起身来,单刀也不要了,便翻开双掌,大吼一声,抢攻过来。
掌风虎虎,至刚至猛,这一套二十四式“大开碑手”,正是这将领看家的本领。这时一招招使来,横冲直撞,端的有无坚不摧的威力。李响识得厉害,让了几招,“蓬蓬”声中,一棵枯树为他一掌拍实,登时拦腰折断。
去而不返,刚不可久。李响微微冷笑,骤然出指。
“顺风指!”
李响手臂平伸,掌心向下,四指合拳,大拇指却直直竖起,以肩带臂,由外而内猛地一扫,拳如锤,指如凿,正正钉入那将领左掌的无名指与小指之间。
那将领的大开碑手使到酣处,力量全在掌心、掌缘,从未想过,会有人以他的指缝作为突破。一愣之下,左手已被李响的大拇指凿入。人手五指,一向以大拇指最为有力,李响的大拇指猛地向外一扳,那将领长声惨叫,左手小指已给他拗断。
“蓬”的一声,那将领的右掌,却也扫中李响。闷哼声中,李响踉跄后退,身前胸襟碎裂。那将领咬牙忍痛,单掌上再加强攻势,一招招如泼水般攻至,李响勉强挡了数爪,再防不住,转身便逃。
那将领连番被他折了面子,岂会能放他逃走?在后边发足便追。
“断肠指!”
蓦然间,李响的身子猛地一仰,铁板桥向后一折,以双手互扣,食指交抵,闪电般向那将领的胸口,倒着刺出一击。
那将领大吼一声,右掌拍下,“蓬”地正中李响双臂。可是那一指如剑似戟,实在太猛,“嘶”的一声,李响衣袖碎裂,那两根手指,没有刺中那将领的心口,却结结实实地刺中了他的小腹。
“砰”,李响重重摔倒在那将领脚下。刚才的一记开碑手,不仅令他左臂酸麻,更狠狠砸开了他的铁板桥,令他彻底失去了平衡。
那将领站在原地,身子僵硬,脸色惨白,然后“咕”的一声,从口中溢出血来。
“将军!”官兵们惊呼道。
蓦然间,那将领大吼一声,单膝向下一跪,竟又俯身出掌,一双开碑手,全然不顾伤痛,狠狠向李响胸口、面门按去。
“愤世指!”
李响的动作,却比他的更快,中指朝天,猛地向上一刺,“笃”的一声,正中眉心。那将领大叫一声,眉心喷起一蓬血雨,向后翻倒,伤上加伤,抽搐两下之后,终于再也不动了。
李响独创的六招反骨指,到了今天,终于完整的施展在一个人的身上。他在地上慢慢坐起,竖起那血淋淋的中指,傲然问道:“谁还找死?”
这时他血染双手,胸前碎絮飘扬,一张脸上,又是汗又是血。
可是那一根竖起的中指,所代表的悍勇桀骜,却全然无惧任何敌人。官兵群龙无首,虽然人多,但在他几近疯癫的气势中,终于一个个的怯了,低下头去。
李响哼了一声,爬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积雪,这才向叶杏一行逃走的方向追了下去。
冷风从破碎的衣襟灌进他的胸膛,李响的头脑才渐渐冷静下来。七招击杀那将领,心中的恨意稍平,回顾方才一战,才觉得后怕了。
那将领的大开碑手不下二十年的苦功,放到江湖上,也是一流的高手。单他一人,自己便未必能胜,兼之对方又带兵前来,自己以寡击众,所犯之险,实在不智——可是唯其当时,却只觉得叶杏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便是刀山火海,也要将那凶手除之而后快。
这般凶狠的念头,与他平时的淡然处世大不相同,这时念及原因,不由得心头乱跳。想到自己苦练之余,功夫进境,却又不由有些欢喜。
雪地上足迹清晰,李响一口气追出十里,仍不见人影。正自心焦,忽然对面有人驰马赶到,叫道:“李响!”却是舒展。
李响见他一人过来,心中一沉,疾道:“怎么就你一个?叶杏他们呢?”
“原来前边三里左转,就有个山寨,叫作‘平天寨’。”舒展停下马来,喘息道,“我们几个刚逃到这里,就被喽兵拦下。带头的甄寨主人很好,见叶杏伤得重,便请我们上山救治。现在唐璜和常自在护着她上山了。我怕你着急,专门在这等你!”
李响迫不及待,问道:“叶杏怎么样了?”
“唐璜简单看了一下,说那箭虽然扎得深,但其实没有伤着要害!你不用太担心!”
李响嗯了一声,稍稍放心。他也实在累得走不动了,便也上了马,与舒展二人同乘。
舒展问道:“那些官兵呢?”ωωω.χΙυΜЬ.Cǒm
“不堪一击!”
说话间地势上扬,他们已上了山,前方现出一座山寨。寨门前有喽兵把守,见是舒展,便放他们进去。寨院里戒备森严,内寨迎出常自在。
李响翻身下马,叫道:“怎么样?”
“完了!”常自在直通通地道。
李响突闻噩耗,眼前一黑,几乎摔倒。
舒展叫道:“怎么会完了的?唐璜不是说没事的么?”
“就是唐璜治‘完了’嘛!箭起下来!没事了!”
李响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知道叶杏没事,却又高兴得想哭。勉强笑了笑,竟再也站不住了,就溜着墙根坐倒,只觉得一颗心,跳得都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正乱着,忽然又是一阵脚步声响,有一人已率众赶到,朗声道:“甄大哥又给我找来什么好朋友了?快给我引荐引荐!”
只见一人着一身月白中衣,外披一件棉袍,倒趿布鞋赶来,瞧来是在休息之中,匆忙而至,求贤若渴,以至于衣冠未整。
火把照耀下,他三十多岁年纪,面如冠玉,两道长眉斜斜飞入鬓角,一双细目莹然有光,薄唇,微须,不似个山大王,倒和舒展有几分相似,像个读书人。
在这人旁边,又跟随一个头领,怕有五十上下年岁了,细高个,猿臂蜂腰,黄面高颧,模样威猛,一双眼湛然有神。
来到近前,那黄面老者抢步来到两方中间,笑道:“几位,这位就是我家大寨主,平天王高乱;天王,这几位就是曾与龙飞交战的朋友:常自在、舒展……这位是?”却不认识刚刚上山的李响。
李响呆呆出神,不能说话。舒展偷偷踢他一脚,拱手笑道:“他叫李响……算……”想了想,笑道,“大概……算我们的头头儿!担心里边的同伴,有点傻了。”这时李响为他惊醒,慌慌张张地爬起来,舒展又为他引见了两位寨主。原来那黄面的名叫甄猛,便是他在巡山时截到舒展一行人,并引上山来。李响忙不迭地致谢。
甄猛笑道:“江湖好汉,何必多礼。再说龙飞一心平我山寨,你们的人被那龙飞所伤,我们也要有些责任。谢什么的,就不用说了吧。”
平天王点头道:“不错。这次朝廷派兵围剿我们平天寨,龙飞作为先锋,最是难缠。偏偏下午又给怀恨大师烧了粮草,自然不能善罢甘休。李兄一行与他遭遇,只怕正成了他的出气筒。”
李响冷笑道:“他叫龙飞么?”
平天王叹道:“不错,这人心胸狭隘,手段毒辣,可是长枪、弓箭、开碑手,却一向是开封府军中三绝,叶姑娘突遭此厄,令人同情。我平天寨日后,定当为她讨还公道。”
“我把他杀了。”
平天寨上的人都是一愣。就是舒展也不由吃惊,道:“你把那将军杀了?”
“杀了。”李响淡然道。
他的语气实在不像玩笑,可是平天王和甄猛,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眼前这魂不守舍,打扮得活像乞丐的年轻人竟能杀死龙飞。正待相问,那便叶杏疗伤的房间房门一开,唐璜一边擦手,一边走了出来。
李响血往上涌,道:“叶杏如何了?”
“没事了。休息两天,也就能走动了!”
舒展、常自在喜极大叫。李响松了一口气,背后猛地出了一层冷汗,心里绷得紧紧的那根弦,这才松开,道:“我进去看看她!”
唐璜皱眉道:“睡着呢!”
“我……我不吵她!”李响终于还是推开众人,走进屋中。
他如此不顾礼数,众人不由都有点傻眼。
唐璜皱眉道:“他怎么了?”
舒展眼珠一转,嘻嘻笑道:“我看常自在的话,要灵验了。”
“我的话?”常自在摸头道,“我说什么话了?”
“当初你聪明,现在怎么又糊涂了!”舒展望向房中,心中五味杂陈,道,“那小两口儿,怕是真的要动感情了!”
常自在越发不解:“都小两口儿了,还动什么感情?”
李响走进卧房中,屋内只有一盏油灯,灯芯调得极小,只留豆大的一点昏光。空气里满是血水与金创散的味道。叶杏伏在床上,被子盖过她的颈项。
这女子的脸色,比外边的积雪还要白,濡湿的头发粘在她的腮边,黑得触目惊心。看着她的样子,李响只觉得两腿一阵阵的发软,一颗心欢喜得,快要炸裂开来。
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心一点一点地沉静下来。叶杏全无知觉,外边的舒展似乎在说笑,虽然乱哄哄的听不清什么,可是李响还是觉得脸上发烧,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后来唐璜曾在门口轻声唤他,李响也只是微微摆手示意。再后来,谈话声声渐少渐远,院子里再也没有声音了。
李响就这么坐着,痴痴地看着叶杏。叶杏眉头微蹙,李响的戾气早就消散无形,一腔的顽劣,尽都化成一汪春水。缓缓流动,荡漾着暖暖的温柔。
外边的唐璜一行,却是给平天王邀请,来到前边聚义厅中接风。早有喽兵铺陈酒菜,宾主落座,又派人请来那“烧了龙将军草料”的怀恨大师。众人看时,原来便是那下午滚雪山的大和尚,也是这山寨中刚刚入伙的新人。
常自在性子直爽,一见这和尚,分外亲近,翘大指赞道:“和尚,厉害!”
那和尚摩挲光头,居然脸红,道:“奶奶的,下午才见着你们,居然晚上又见了。还真他娘的有缘。”
他端的是三句话离不开骂娘。舒展打趣道:“大师字字珠玑,好深的禅意!”
甄猛笑道:“我们这位怀恨大师,那可是师出少林的……”
“怀什么来着?”舒展屡次听到他的名字,一直只道是自己耳误,这时再听,终于忍不住问道。
“什么怀什么?”和尚脸都红了,“难不成是怀娃娃!俺本来叫怀明的,谁知被方丈给我改了怀恨这个名字——哪里有个和尚的鸟样?”
他满嘴污言秽语,偏还嫌自己名字不够和尚,大家面面相觑,都大感有趣。平天王道:“少林寺慧方大师智慧高深,为怀恨大师改名,其中必有深意。”
甄猛道:“怀恨大师性如烈火,疾恶如仇。七上七下少室山,说起来,倒真当得起这个‘恨’字。”
唐璜大吃一惊,道:“少林寺门规森严,怎容得你这般胡闹?”
“什么胡闹,俺本来就是个劫道的,”那怀恨叫起撞天屈来,“谁知有一次好死不死,就劫着了方丈。方丈说俺有什么慧根,非要点化我出家。俺听他一说,倒是也真的想吃他两天斋,也好积点阴德。谁知和尚庙里不清净,那些香客上山,佛祖面前,净说些气人的事。什么恶霸抢闺女啦,什么逆子不养老啦……俺的耳朵太灵,想不听也不行。听了忍不住,就下山把那些恶霸、逆子打上一顿。打完了呢,有的时候时自己后悔了,有的时候是打出人命,不出家不行了……总之,老得再回少林去。方丈倒也够意思,猪油蒙心一般,认定了俺了,啥时候回去他啥时候收,就是要先打棍子再关禁闭……妈的俺都在少林寺呆了快十年了,除了山下管闲事,就是在山上关禁闭,到现在连一部狗屁经都没念完呢!”
他说得义愤填膺,旁边人却笑得前仰后合。平天王笑道:“我佛慈悲,怀恨大师救苦救难,果然比那些只知念经的僧人,更有佛性。”
怀恨被他夸得一片茫然,挠了挠头,道:“你说的话,绕来绕去的,倒和方丈有点像。总之,这一回却不是俺要下山,而给方丈改了这傻名字,说什么要‘在人间修佛’,就把俺给赶下山了。俺也不知道上哪修去,左右无事,听说平天寨挺了不起,就赶来入伙,路上听说官兵要来打仗,我就把他们的粮草烧了。”
众人听得有趣,又哈哈大笑。平天王举杯道:“今日一日之间,得见怀恨大师、舒兄、唐兄、常兄,实在是三生有幸。只是大战在即,粮草吃紧,不能盛宴相待,几位多多包涵。”
众人看那桌上菜式,果然有限,很是朴素。可是几人都饿了大半天了,谁还挑剔?当即埋头苦吃,狠塞了一通,这才又有嘴讲话。
平天王见他们这般饿法,忙又笑着让人给李响送去一份。唐璜笑道:“现在送去,李响哪吃得下?灶上留点剩稀的,叶杏什么时候醒来,能喝点粥的时候,一并给他送去也就是了。”
平天王哈哈大笑,道:“有理有理!”吩咐厨房,趁早留下几样粥菜。
正吃喝间,外面又回来了甄猛早先派出的探子,果然证明李响此前击杀之人,正是开封府的“三绝大将”龙飞。他所率领的先锋部队,正护了他的遗体,往山外撤走。
甄猛又惊又喜,道:“那位李兄弟貌不惊人,可是却如此了得。几位到底是何方神圣?”
几个人便由舒展主讲,乱七八糟地说了一番出走、凑数、看海之类的情由。平天王听得目瞪口呆,咂舌道:“方今世上,竟还有几位这般洒脱自在的人物,当真令人羡煞!”
舒展笑道:“这算什么,寨主你不也是啸聚山林,无法无天的好汉么?”
“说的也是,”平天王大笑道,“如此说来,我们倒也算同道中人了!”
这平天王儒雅雍容,却又豪爽英武。领袖风采,真令人不由不生仰慕。舒展与他气味相投,更生亲近之意。心中一动,道:“天王,我来这山寨中,所见兵卒、头领,都是披发于肩,不知是有什么讲究?”
平天王笑道:“舒兄好眼力!我这山寨所依的高山,有个名字叫作‘平顶山’,早先甄大哥来此落草,因觉‘平顶’不够响亮,便改将山寨之名稍作改动,成了‘平天寨’。到我来时,受这名字触动,常觉天下苍生,生而自由,束发戴冠有悖天性,因此下令,所有弟兄一概做散发的打扮。一来,做个彼此相认的标记;二来,也算在天下间,做一个表率。”
“好玩!好玩!”常自在拍掌大乐。伸手一扯,便拉下了自己的发带,将头发披了下来。
舒展被他抢先,颇觉气馁,笑道:“原来一个头发,束与不束便可以有这么大的不同。”把头发也散了,见唐璜不动,奇道,“唐妈?你不想更自由些么?”
唐璜笑了一笑,放下筷子,便也把头发解开。平天寨众人轰然叫好,怀恨拍桌大怒道:“你们欺负和尚没头发么?”登时笑翻了满桌。
这酒便喝得更加尽兴。唐璜问道:“听天王的意思,这山寨之中,乃是甄兄先到?”
甄猛笑道:“我是一个粗人,占了生得早的便宜,落草更早。可是一直浑浑噩噩,只不过收了四五十人人,干些断道劫财的勾当而已。直到两年前,遇着天王,这才知道,我若是只顾贪图眼前的享乐,则能吃饱喝足的,不过是我山寨里面的弟兄,天下间得老百姓,却仍是饥寒交迫。我受了他的点拨,这才如梦方醒,好说歹说让他坐了头把交椅,拥为平天王,这才拉开架子,真正要干大事了。”
他一说到“干大事”。舒展和唐璜的心中,便不由同时一跳,两人对视一眼,不由自主,都想到了李响当日所提的“七杀大事”。
唐璜笑道:“原来,平天王这般志存高远!”
“哪有什么大志,”平天王苦笑道,“全是给逼出来的,方今天下,皇帝老而不死,日见昏聩。群臣党同伐异,倾轧不休。政事荒疏,不顾国家兴亡;杀鸡取卵,谁问民间疾苦。近十年来,苛捐杂税、天灾人祸,老百姓过的日子,哪还有半点幸福可言。”
平天寨中的人,多数都是日子过不下去的平民;而舒展等人,一路游历,也早就见识过草民的苦难,这时听平天王说起,不由都是心中难过,低下头去。
偌大的聚义厅中,便只听见平天王的呼吁:
“天若有眼,早该整治乱世。天既无眼,那我等江湖草莽又有何惧?我们立号‘平天’,便是要与老天‘平起平坐’,遑论‘天子’?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已揭竿而起,那我便索性打上京城,抢了那皇上的宝座,自去给天下百姓,一个安康!”
他的话慷慨激烈,直令人热血沸腾。舒展豪气上涌,大叫道:“平天王大义,我代天下人,先干为敬!”一口将酒倒进口中。常自在、甄猛等大呼痛快,平天王也是酒到杯干。
唐璜端起杯来,偏着头了想,一仰头,默默地喝尽了杯中酒。满座推杯换盏,大声说笑。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们行遍天下,一路上为人误解嘲、受尽白眼,这时好不容易遇见平天王这般更有反骨、更敢做事的人物,还如何能不喜欢?
这一场酒,当真是敞开了胸襟,大醉不息。
爱人心
叶杏醒来,已是次日上午。李响眼看她眼皮抖动,慢慢睁眼,整个人都欢喜得快要跳起来。待到叶杏眼光渐渐明澈,忽又害怕,连大气都不敢出。叶杏转过头来,看到李响在旁边神色古怪,也勉强笑道:“我是怎么了?”
李响干巴巴的说了经过。叶杏闭眼道:“运气不坏。”再睁眼道,“好渴!”
李响哆哆嗦嗦的奉上茶来。
“也饿!”
李响将头一拍,道:“有!”飞步跑到外边去找饭。
外边阳光好亮,对面房顶上的积雪反射白光,晃得李响眼前一黑。他连番苦战,彻夜不眠,这时又累又饿,身体虚弱。他停下脚步,平复一下气血,猛地扩胸,伸个懒腰,冷冰冰的空气流进他的身体,周天一转,便带走了浊恶之气。
但见瑞雪初晴,远山堆雪,已觉精神大振,一时间意气风发。
回过神来,忽见平天寨里的喽兵来来往往,奔走甚急,似是出了什么大事。李响不由好奇,正想抓一个过来问话,前面忽然转出唐璜,道:“你既然出来,那想必是叶杏没事了?”
“多亏有你。”提到叶杏,李响便满心欢喜,“这山寨的厨房在哪?也不知还有吃的没有——她现在饿了。”
“我带你去!”
原来唐璜心思缜密,今天一早,便已经将平天寨寨内的格局,摸得一清二楚了。
两人便并肩同行。说到寨中忙乱,原来是朝廷派来剿灭平天寨的一万大军已经到了,由开封名将罗啸廷为帅,统领人马,陆续于山下安营扎寨。而平天寨这时,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黑云压城,但是李响哪还有心多管闲事?和唐璜到厨房,取了食物回来,急急忙忙地便要回去。唐璜一路跟着,欲言又止。直到叶杏的卧房前,才为李响发现。
李响笑道:“唐妈,你怎么了?”
“有个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唐璜微微低头,道,“我们几个,想留在这平天寨中,帮寨子度过这次的难关。”
“为了报恩?”
“那倒不是,”唐璜摇头道,“只是这寨中的平天王高乱,志存高远,见识非凡。我们都在想,可能他就是那个,能帮我们改天换地的人……此间将有大战,你若是担心叶杏,趁现在官军立足未稳,趁乱带她下山,应该还不难。”
“我干吗带叶杏逃走?”李响笑了一声,他一手端粥,一手端菜,碎步快走,道,“在这儿养伤不好吗?再说,改天换地这种好事,怎么少得了我?再说,能让你唐璜这么寄予厚望的人,想来错不了。待到叶杏没事了,我倒是要好好和他喝两杯。”
“你也愿意留下来么?”
“留着看看!”李响大笑。
两人来到叶杏的卧房中,唐璜又为叶杏把了把脉,微笑道:“平稳有力,没问题了。”又把平天王的抱负,以及他和舒展、常自在的决定说了一回。
叶杏虽然虚弱,却也听得两眼发亮,道:“若是这般有趣,我也不能错过。”
这边李响晾好了粥,正连勺端过来。叶杏挣扎起身,伸手欲接粥碗,李响却并不放手,道:“你不方便。”
叶杏一愣,抬起眼来看他。李响若无其事,舀起一勺,轻轻在碗沿上一刮,递了过来。叶杏看了看他,看了看唐璜,垂下眼皮,想了想,伸嘴将这一勺粥吃了。
唐璜他们二人甜蜜,越发放心。拍拍李响肩膀,似笑非笑地掩门去了。
这一日,平安无事。官军们只是在山下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平天王、甄猛、舒展、常自在、怀恨等人,纷纷登上寨墙观望,只见官军营帐井然,往来兵将甲胄鲜明。营盘正中的旗杆上高挑白幡,正是在吊唁先锋官龙飞。
到了下午,只见道道炊烟,远远升起。平天王见了,不禁眉头深锁。原来这一次的平天寨之乱,朝中竟是极为重视,不仅拨下饷银粮草,更派来了监军督战。因此官军此来,端的称得上是兵强马壮,士气高昂。
平天寨中不过喽啰两千之众,虽然曾被甄猛训练,可是哪及得上官军的素质?再加上人数悬殊,此一战,倒当真是凶多吉少。
“天王不必多虑,”舒展安慰道,“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寨中士卒虽然不多,但胜在同心协力,平天寨又易守难攻。我们兄弟欣逢其会,定当戮力而为,相助一臂之力。”
怀恨也拍胸脯道:“人多顶个屁用,来一个老子揍一个!”
“大战将至而几位及时上山,定是天命佑我!”平天王含泪道,“有几位相助,我平天寨定可大获全胜,一举成事!”
当即便召集寨中兄弟,点兵拜将。平天王将舒展、常自在、怀恨、唐璜、李响、叶杏顺次提拔为寨主。又任命舒展为军师,出谋划策;甄猛、常自在、怀恨为大将,迎战御敌;唐璜因不愿出战,只负责伤员救治;余下李响叶杏,或心有旁骛,或有伤在身暂不任职。
练兵场上旗帜飞舞,战鼓喧天,天气虽冷,可是平天寨内却热情如火,群情激奋。
平天王身披玄色披风,昂首走上点将台,面对场中喽兵,朗声道:“各位手足!我平天寨高举义旗,起事三载,历经风雨,全靠各位手足团结一心,方有今日。如今我寨中兵强马壮,足令天下侧目,终于引得朝廷派了这精兵来剿!来得好,他若不来,我还不知道咱们的分量到底有多重了!”
喽兵虽然紧张,却也不由哄然大笑。
“各位手足,这便到了扬我平天军威的大好时机了!在这关键时刻,老天爷又给我们新送来了六家寨主,他们中随便的一个,便能将开封府的‘三绝神将’,赤手击杀!”
李响击杀龙飞之事,正在平天寨中传得神乎其神,喽兵听到平天王这时提起,立时齐声欢呼,声震四野。
“有这样的寨主相助,我们必能将官军击退!到时候,我们杀出河南,打进京城,改天换地,一成大事!”
平天王猛地拔出佩剑,指剑向天,大喝道:“生同生,死同死!平贫贱,均富贵!”
“生同生,死同死!平贫贱,均富贵!”
两千喽兵同时大吼,校军场旁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箭上弦,刀出鞘,常自在、怀恨嗷嗷乱叫,舒展、甄猛,兴奋得两眼放光。唐璜虽然并不相信,此战会一帆风顺,但也为大家情绪感召,越发斗志昂扬。
便是不在练兵场中,仍在房里的李响叶杏,也都相顾微笑。
到了第二天,官军开始叫战。平天寨中士气高昂,两边三通战鼓响处,各出精兵,便在平天寨前的空地摆开了阵势。
这般两军对垒,武林中人多数没有见过,七杀除了李响叶杏之外,倾巢而出,都跑出来掠阵。
只见官军旗门中奔出一彪人马,当先一匹黄膘马,马上一员大将,四十上下年纪,皮盔皮甲,倒提关刀。来到阵前,转点平天寨中“偷袭粮草”、“杀死阮飞”的匪首,前来“受死”。
“杀死龙飞”的李响固然不在,“偷袭粮草”的怀恨,却正在阵中。听他骂得嚣张,立刻拽出双戒刀,跳出来应战。
那皮甲将领,乃是官军的副先锋石天勇,掌中一口关刀大开大阖,原本也算一员虎将。奈何这怀恨天生神力,又在少林寺中,却给数不清的戒棍,打熬得铜皮铁骨、内外兼修,实在已是江湖高手。石天勇马上对步下,大感不适,十几招上便给怀恨展刀砍断马腿,颠下地来,摔了个半死。幸好后边带的兵将一拥而上,抢回阵去。
首阵官军便失了锐气,自然更急。只听銮铃声响,又有一个使钩镰枪的飞马赶到。怀恨还待再战,后边常自在却见猎心喜,拍马赶到,接下了这仗。
二人通报了姓名,这回的将领名叫韩威。二人马上对马上,钩镰枪对狼牙棒,打了个不可开交。
二十招上,常自在没了耐心,待要换个兵刃,哪知顺手一抛,那脱手一棒,却正飞在韩威的后心,打得他伏鞍吐血,栽下马来。这回常自在也带了兵来,一拥而上,将韩威活捉了。
韩威世代为将,子侄众多。这边才一落马,那边官军中就已抢出一员小将,银盔银甲,拍马大喝,原来便是他的侄儿韩鹏。
甄猛拍马迎上,换下常自在。那韩鹏初生牛犊,枪法纯熟,大战百十回合,竟然镫里藏身,一箭射中甄猛左肩。幸好唐璜早已瞧出不对,人在阵中,也射出一箭,逼退了他,才将甄猛救回。
一日三战,两胜一负,又生擒对方大将,可以说平天寨已获大胜。寨中欢欣鼓舞,喽兵走路时,都脚步轻快,接近小跑。
平天王在聚义厅设酒,宴请各家寨主。甄猛伤势不重,唐璜帮他包扎了,休息休息,自然就能痊愈。叶杏身子已然能动,由李响扶出来,也能凑个热闹。
平天王等人,这才第一次真正与李响二人相见。好在李响其人尤擅信口开河,几杯酒下肚,便与他们都熟了。
谈笑间又说道“成大事”,李响这才把当日紫靴人的预言又说了一遍。他的口才,却是比舒展要好的,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直说得怀恨一惊一乍,甄猛又惊又喜。
李响笑道:“平天王,我们哥几个虽还没凑齐七个人,却也愿意先把宝,全押在你的身上。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无论如何,我们保你成事——只要你将来,你能令这世界,有所改观。”
平天王衣袖掩面,笑道:“愧煞小王了。真能如此,定不负兄望。”
“说来说去,”真猛笑道,“反骨到底是什么?”
李响因有常自在的前车之鉴,心中已经没底,支支吾吾,又把“后脑凸起”之说,搬了出来。平天王、甄猛、怀恨,都是伸手在脑后一阵乱摸。
怀恨忽道:“咦?俺这后脑是什么?”众人看时,只见那和尚光秃秃的后脑上肉棱纵横,隐约可见个“公”字。
“大和尚,”舒展咂舌道,“原来你是‘公’的不是‘母’的哪……”
再看甄猛,却脑后平平。常自在终于找着一个同类,顿时大喜,连干了三碗酒。平天王的后脑端端正正的突起了一大块,不愧是十足地反骨之相。大家七嘴八舌地称赞一番,又来安慰甄猛。
“等一下,”怀恨忽然跳起来,道,“你说七杀是七个人?现在桌上的,可不就是七个人么?七杀已经是恰好聚成了!”
众人一听,大吃一惊。常自在跳起来便数,数了一圈,道:“不对啊,八个人,已经多了一个了!”
“哪里多了?”怀恨指指点点地自己数起来,数了一圈,道,“七个嘛!哪里多了?”
众人已笑得前仰后合,道:“大和尚,你自己呢?”
“忘了数我……”怀恨一愣,害羞起来,“原来还有我……”
“可惜,七杀之势终究不成……”
“谁说多了一个人?”舒展忽然叫道,“要是我说,正好是七个!”便也跳起身来,却见他的手指一一点过众人,数到七,刚好结束。
怀恨哈哈大笑,道:“你漏数了人了!”众人却一片沉默。
“原来……原来便是这么回事么?”李响半晌方道。
“天意……天意……”唐璜喃喃道。
原来舒展方才所点众人,却跳过了平天王。如此一来,变成了李响、叶杏、舒展、常自在、唐璜、怀恨、甄猛七人,拱卫平天王之相。
甄猛忽地起身行礼,大叫道:“恭喜平天王,上应天相!”
怀恨和尚这才明白大家所指。只见桌上之人,舒展意气风发,常自在兴高采烈,唐璜微笑不语。李响眼望叶杏,苦笑道:“原来便是这样。”两人相视而笑,眼中颇有阑珊之意。
于是便撤下酒席,设好了香案,七杀义结金兰。叙了年龄,是以甄猛为长,怀恨次之,以下分别是舒展、唐璜、李响、叶杏,因常自在不知自己年岁,便夹在舒展唐璜中间,成了老四。七杀共饮血酒,誓要助平天王打出平顶山,改天换地。
“古有水梁泊煞星结义,”平天王仰天大笑,“今有平天寨七杀归位,怎不叫天地变色,鬼神失惊!”
重又换上了酒席,招呼七杀落座。又传令下去,犒赏三军。虽然大敌在侧,但平天寨中所有人都已相信,平天王天命所归,定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酒过三巡,叶杏渐渐不支。李响看在眼里,及时告退,陪叶杏回去歇息。平天王待要安排人服侍,却给舒展嘻嘻哈哈的劝住了。
两人这便走出大厅。外边灯火通明,喧哗吵闹,山寨中到处都在庆祝。房上残雪给北风吹落,凉津津的雪尘撒在二人酒气蒸腾的脸上,分外舒服。
叶杏身子虚弱,裹了一领毛裘。李响这时扶她,左手托着她的肘,右手拢着她的腰,亦步亦趋。鼻中传来阵阵女儿幽香,只觉怀中的人儿轻得快要被风吹起来一般,李响心旌荡漾,拢她腰的手,便又紧了些。
叶杏给他搂得脚下一晃,眼珠一转,叹息道:“想不到七杀大事,便是奉平天王为主。”
“我也觉得没劲。”李响正自情浓,听到这话,顿时大感无趣,“兴高采烈地玩了半天,结局竟是如此老套。早知今日,当日便不撺掇你们重入江湖了……”说到这里,突然“嘿嘿”一笑,“不如等此间事了,你我便即辞去,管他什么平天王,什么大事件,咱们就去游山玩水,自在玩乐?”
他这话便说得极其直白,隐隐然,已有求婚之意。
叶杏听得低头一笑。前边已到她的卧房,李响扶她上阶、开门,叶杏道:“陪我说说话。”
李响本也没打算走,立刻就笑嘻嘻地跟进来,顺手将门掩了。
“坐啊。”
李响在花凳上坐下。却见叶杏歪在床上,拖条被子盖住了双腿,慵懒妩媚,不由心猿意马。
“你知道吗?”叶杏道,“我在昏倒时,作了一个梦。”
“说说看,没准我能给你解呢。”
“我梦见……”叶杏的声音,轻得像是风声吹过刀片,“我没有从霍家逃出来……”
李响心头一震,去看她时,叶杏却只是望着地面。
“我梦见……我就那么嫁了霍守业。他待我很好,我们婚后幸福美满。他知道我爱玩,便常常带我出去走走。我也能给他的事业出些点子。开始时,还觉得有些闷,可是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吃惯了大户人家的燕窝,睡惯了大户人家的锦被,再想起江湖里的风餐露宿,忽然就觉得好笑了……那样的苦,我怎么捱得下来?”
李响向旁一倒,单肘支在桌子上,皱起眉头,冷冷地看着她。
“我后来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孩子都很皮,常常惹我生气,可是他们那么好玩,让人根本不忍心真的气他们……孩子们有名字来着,我这时想不起来了……”
“真好,膝前儿女,榻上佳婿。天伦之乐呀!”李响刻薄的性子发作,道,“霍家的少夫人,就没梦见我……们?”
叶杏笑了一下,道:“我梦到你了……”
“哦?”
“你杀了他们。”叶杏清清楚楚地说道,每个字都想外边屋檐上的冰溜子那么尖、那么冷,“突然间,你出现了。你你烧了霍家的房子,杀了我的一个孩子……又一个孩子……还有守业。”
李响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低喝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想了想,却还是笑道,“没事了,没事了!中箭后,身体虚弱,胡思乱想罢了!”
“不……那不是梦……”叶杏半闭着眼睛,慢慢道,“只不过,毁掉那样的生活的,其实不是你,而是我罢了……”
李响斜着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叶杏忽而睁开眼睛,道,“响当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大概……大概是在兰州吧!”
“兰州……”
“那天晚上,你不让我再蛊惑舒展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你这个人很好!”李响微微一顿,仿佛又想起那一夜,灯影下叶杏的贤惠模样,“后来你被关黑虎抓住,我自责得厉害,再把你救出来的时候,我就……我的心,就离不开你了。”
“谢谢你。”
此言一出,李响已知两人缘分已尽,一颗心如堕冰窖,道:“不客气。”
“你发现了么?”叶杏苦笑着道,“我们两个多像。一样的反复无常,一样的恣意妄为。可是在咱们心底,却也都渴望着,能找到一个稳定的寄托。所以你会在我‘温柔’的时候喜欢我……而我,也注定只能喜欢霍二那样的老实孩子……说到底,你我也未能跳出凡俗……”
李响微笑听着,两行泪却无声滑下,湿了手背。
“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其实,我一直都有点怕你……”叶杏道,“也许,还有点恨你……你的躁厉张扬,时时刻刻让我看到自己,可是我有的时候,真的很讨厌自己不管不顾的性格……你无疑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可是你却从没有让我觉得,可以安心向你托付终身的时候。”
“可恶!”
“咱们两个……不可能……”
外边风声呼啸,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将油灯火苗撩拨得忽高忽低的。
李响以手掩面,将泪痕拭去,却有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道:“对不起!”
“对不起……”叶杏也道。
到了第三日,官军不敢再以将领对阵,而架起了云梯,开始攻寨。奈何平天寨据守要塞,士气旺盛。官兵拼死杀来时,寨墙上立时万箭齐发,礌石如雨,将官军打得狼狈不堪。强攻了近两个时辰,终于无功而返,只留下数百具尸体而已。
自此之后五天,官军都高悬免战牌,不敢再战。平天寨中有水有粮,倒也不与他们急。
这五天里,平天王与七杀同处同入,共商对敌大计。李响不能再去叶杏处耗着,也终于融入其中。只是他新近伤情,心情糟,脾气怪,还是颇不合群。
舒展几次劝他,也如大家般把头发放下来,李响道:“为什么要放下来?为什么要大家都一样?大姑娘似的,我偏不喜欢。”舒展给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平天王听了,笑道:“非常人总有非常之处,我们放下头发本就是为了顺乎天性。若是强拗李兄与我们达成一致,倒是不对了。”
李响听了,大笑道:“听着没,舒展?平天王比你境界高!”
便一个人顶着个发髻满寨子乱晃,与怀恨的光头,倒同成一时瑜亮。
七杀轮值守寨,有条不紊。这一日中午,该当常自在巡视。他在寨墙上转了一圈,料定无事,正要在寨墙背风处休息一下,忽然前边瞭望的喽啰,却鼓噪起来。常自在不知所以,赶去看时,寨墙上的卫兵已然挤作一团,正朝着下边指指点点。
只见外面的官军军营之中,一步一拖,正走出一人。这人破衣长发,状甚威武,背后拉着一具黑黝黝的铁棺,一路破开污冰残雪,慢慢来到寨下。有喽啰看清了那铁棺的分量,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叫道:“娘也,这人还是人吗?”
那人来到寨下,将面仰起,乱发下一张狰狞凶悍的脸,满是不屈。忽然仰天长啸,一声大吼拔地而起,如同晴天里打了个霹雳,道:“皇——恩浩荡,天——命难违!”
这一声来得好响,寨墙上的喽啰给他出其不意的一叫,俱都如劈面挨了一拳一般,冷汗涔涔,气急败坏。那人一声吼毕,便拖着铁棺在寨门前来回横走,每七步一声高呼,声如巨浪,层层叠叠地压在了平天寨的上方。
有个喽兵反应过来,怒气冲冲地拿了硬弓给常自在,道:“寨主,这人的鬼叫扰人,我们一箭射死了他!”
“射死他?”常自在两眉倒竖,“那哪行?这是董天命啊!”
——寨外那人,正是造反不成的国寿王董天命!
不消片刻,七杀与平天王齐至。国寿王的当日谋反,功败垂成之事,原本就已震动天下,这时甄猛等人见着真人,亲见那董天命力拖千钧的神力,登时个个心驰神摇。
“这董天命不惟神勇过人,更深谙兵韬战略,熟知朝中事务,”舒展兴奋道,“我们若是能拉他入伙,平天王、国寿王,双王合力,则席卷天下,必定指日可待!”
甄猛拍墙大喜,平天王也笑道:“国寿王若是能来,本王愿将头把交椅相让!还要相烦几位,将他快快请进寨来!”
正说着,对面军营炮响连天,大军列阵,阵中雄赳赳地走出五人,各持双手短兵刃,来到场中,高声叫阵。不是别人,正是那押送董天命的大内侍卫,十齿飞磨。
十齿飞磨奉旨出京,押送董天命四方巡回,以宣圣威,这小半年来,已走过五省。前些时候到了河南,开封府正好发兵围剿平天寨,便恳请十齿飞磨也带董天命来,以壮大官军的声威,消磨叛军锐气。
十齿飞磨押着董天命,一路步行,晚了几天,好不容易到了营中,得悉两军胜负,不禁大吃一惊,见官兵士气低迷,连忙就催动董天命出阵,五兄弟亲自来动手。
李响、常自在一见他们,便已急红了眼睛。耳听五人叫阵,口口声声尽是“反贼”、“报应”之类,越发忍无可忍。李响突然间伸手摁墙,一纵身就跳出寨来。
平天寨寨墙高达四丈有余,李响在中途稍稍借力,轻飘飘地落下地来。快步迎上十齿飞磨,喝道:“几个鹰犬,这一次老子非得讨回公道!”
十齿飞磨见平天寨里居然跳出个他来,也是一惊。其中使短戟的老大叫道:“原来你也是平天寨中的贼寇,上一回三番四次的靠人相救,这时候还有胆子来么?”
上一次两人在长安动手。李响曾出其不意的令这老大初尝“断肠”滋味,可接下来却也几乎毁在十齿飞磨阵里。二人这回见面,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立时一施反骨指,一使双戟,斗在一处。
当日两人初会,李响全然不是这人的对手,可是这两个月以来,他听从国寿王的指点,其实破曾在反骨指上下过一番苦功,功力进步,日新月异,但见双戟招招划圆,亮晶晶环环相扣;反骨指劲力走直,横也好竖也好,如铁线金钩。圆欲绞杀,直欲突围,短戟固然厉害,反骨指却更是无所畏惧。
两个人攻守如风,瞬间斗了个旗鼓相当。李响自上山以来,便郁郁寡欢、阴阳怪气,平天王、甄猛的心中,其实对他颇为轻忽,连他击杀龙飞一事也尚存疑问,可是在寨墙上见他招式奇妙,气势凌人,不由都赞叹不已。
这时常自在、怀恨已带领人马,从寨中赶来压阵。常自在一眼瞧见十齿飞磨中的老五,便不由火往上撞,振臂拔出狼牙棒,喝道:“小子!再来打过”
那老五也认出了他的棒子,亮双钩笑道:“软脚虾,试多少次都是一样!”
怀恨挺戒刀喝道:“谁还闲着,来陪和尚玩玩!”那边使跨虎篮的出来出来与他相斗。
如此便凑了三对来打,斗了半晌,怀恨稍占上风,李响斗个平手,常自在却渐露败象。十齿飞磨剩下的两个兄弟打个眼色,忽而拔铁爪、飞钺,一起加入了战团。铜炉销金阵转动开来,怀恨的双刀渐渐给绕得重如泰山一般,叫道:“有古怪!这是什么玩意儿?”
“和尚,”李响大叫道,“先冲出去!
他和常自在知道这阵法厉害,便卯起来打那使铁爪的。使铁爪的一人扛下他们七成的攻势,大感吃力,一步步退后。但那五兄弟演练已久,阵形不乱,随着他一起移动,仍把三人困在了中间。
关键时刻,只听平天寨中鼓声大作,甄猛挂着一条膀子,率队来救。可是他还没有赶到,那边官兵已如潮水一般冲至。两下人马一撞,登时刀枪并举如雪崩撞上巨岩。
十齿飞磨眼看就要得手,谁知突然间自己人这边也大举进攻。上千人冲过来,虽是去迎击平天寨的人马,却仍是不可避免的冲撞了他们的阵势。
正在交手的八个人,便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给颠得上下起伏,铜炉销金阵撑了片刻,终于露出破绽,李响、常自在、怀恨立时趁隙杀出。
甫一出阵,李响便觉眼前一黑,方才在铜炉销金阵里,其实是十齿飞磨在外围,将他们与沙场隔开。这时真正冲入军阵当中,登时只觉人马汹涌,旌旗蔽日,自己空负一身本领,可是被数不清的人不停价连撞带挤,竟然连站都站不住。
李响又惊又怒,一瞬间,心中竟起了人力终究有限的念头,强挣几下,到底被人潮裹挟而去。正自绝望,抬头时,却正见寨墙上叶杏正探身观望,不由心头一痛,暗道:“我不能死!她前几日方拒绝了我,我若今日死了,她还以为我自暴自弃!”
一咬牙,勉强在汹涌战阵中借力卸力,挨得片刻,终于摸着门窍,渐渐能向左右移动。
甄猛叫道:“收兵!回寨!”
平天寨喽兵人少,且战且退。李响会合常自在与怀恨,奋力断后。终于来到寨下,败兵鱼贯而入。寨门渐闭,李响等奋力一击,这才缩身跳进。
立足未稳之际,常自在忽而大叫一声,又倒飞出门。
寨门恰在此时轰然合上。李响大骇,拍门叫道:“开门!开门!”
可是哪里还来得及?铁门拴“嘭”的落下,外边的官军一拥,寨门自然向内一涨,吱嘎作响,反将那门闩逼得更紧了。
寨墙之上,平天王下令道:“放箭!”
“嗖嗖”声,汇聚一处,如同猛兽狂啸。李响登上寨墙,只见官兵如同不要命一般,兀自一波一波地涌至。往远处看时,常自在翻倒在地,正给拖往官兵阵后。原来方才众人进门的一刹那,那使铁爪的高手,竟使出了“飞爪拿人”的绝活——他的铁爪缀有钢链,一丈三尺之内可以收发自如。常自在黑氅肥大,登时给他勾住了,倒拖了回去。
近十日以来,官兵终于得一小胜,士气大振,攻势格外猛烈。寨墙下一场激战,直持续了两三个时辰,方告一段落。此一役,平天寨伤亡士卒二百余人,耗费羽箭近万枝,更折损了大将常自在。
一日之间强弱易势,胜负颠倒,更兼七杀甫成,便遭此大败,自然十分令人泄气。
夜里吃饭时,舒展大发脾气,埋怨李响不该擅自出战,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厉害,没和他们动过手么?一个人去逞的什么英雄?若不是你贸然出战,常自在他们怎么会出战?他不出战,又怎么会给那些鹰犬抓住?”
他近日来春风得意,运筹帷幄间,仿佛一切大局尽在掌握。可是突然之间,大蚀血本,不由得气急败坏,口没遮拦起来。
李响正自窝火,听他这么说话,登时发作,道:“你现在来怪我?我不出战,他们便不出战么?你让那五个家伙指着鼻子骂,你能忍多久?何况我为什么不出战?重耀就在下边,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一定要救他!”
两人脸红脖子粗,斗鸡一般互相瞪视。甄猛连忙将两人分开,平天王道:“两位兄弟都是为了平天寨好,何必自家翻脸?让人笑话!来来来,先吃了饭,咱们再商量明日的计划。”
二人气哼哼地坐了。叶杏桌下轻轻踩李响一脚,李响登时如泄气的皮球,怒火消散。桌上少了一个唐璜,问亲兵时,却道唐寨主在后边料理伤员,还没忙完。
叶杏丢个眼色。李响乖乖地站起来,道:“我去找他。”
他出了聚义厅,心中烦躁,快步往伤兵营房走去。一路所见,前几天还斗志昂扬的喽兵,如今已多数愁眉不展,有的端着稀粥馒头,默默地吃;有的就着雪水,磨刀砺枪。李响走过时,许多人看着他,面无表情,甚至隐隐带着恨意。
李响在心中叹息一声,还没到伤兵营,忽见墙角里有一条人影,轮廓熟悉,仔细一看,依稀便是唐璜。李响笑道:“你怎么在这,伤员都处理好了?”
唐璜垂首道:“处理……好了……”
“怎么了?”
唐璜举起双手。只见月光下,血迹斑斑,凄厉可怖。
“我……我后悔了……”
李响心中一翻个,已猜到了七八分。
“我……我给他们包扎……”唐璜抬起头来,脸上泪痕纵横,道,“可是有人实在救不活了……有人也肯定是残废了……他们疼得厉害,我……我们凭什么,让他们为我们的一点抱负去送死……”
他虽然流泪,可是那迷乱的眼神却似要直刺进李响的心中,李响不敢看他,道:“可是……你也该知道,想要改天换地,又怎能没有牺牲?”
“为什么是他们牺牲……我不想要那些牺牲……我……我不想看……不想知道!”
这样的任性的话,他就脱口而出。李响无言以对,便陪着他只在这里站着。清冷的月色下,一个男人痛哭失声,一个男人茫然得像根木头。
“皇恩……浩荡,天命……难违!”山寨外,董天命的吼叫,又在扰乱人心了。
两个人身子一震,如遭电亟。唐璜抬起头来道:“我……我要去……我要去救常自在!不能让他也牺牲了!”
“你终于要动手了?”李响冷笑道,“正好,我也正打算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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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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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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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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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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