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
——傻了!
这个世界不需要这样的疯子,这样的傻瓜是不应该活在世上的,即使这次侥幸被人搭救,以后也注定不得善终。何况,又有什么人能救得了他们?关黑虎的功夫即便是他俩,也不是对手,则这兰州城内,还有谁能插得了手?
——除非能有人趁着关黑虎不备,动手放人……甚至,就偷偷下手将这地方一霸杀掉。
这凶狠的念头令舒秀才悚然一惊,他怎么会想这些?为了两个萍水相逢,连彼此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他怎么会起了这样乖戾残暴的主意?这样危险的事情,哪是普通人该想的,何况他还是衙门里的人?……即使是他与关黑虎相熟吧,即使他能放走那女子吧,即使他能杀掉关黑虎吧……那以后呢?他姓舒的还能活吗?即使他能活,他的差事还会有吗?他的家人,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不自由……不自由!
舒秀才一声声地在心中吼着,突然间万念俱灰。读书又有什么用?如果自己武艺高强的话,大概也能有办法蒙面救人;如果自己经商富甲一方的话,大概用银子也能赎回那女子——可是现在,他不过是个不中举的秀才,不光是秀才,而且还是一个拖家带口,连身家性命都不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穷秀才。蓦地,李白的两句诗,轰隆隆地浮上心头:
“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
这两句诗如山一般地压下来,一时之间,舒秀才只觉得气也喘不过来了。恰好旁边有一家小酒馆,便冲进去,抛了锭碎银要酒,坐在角落里独酌。他的酒量屡经磨炼,其实已相当不错,虽然应酬中每每过量,可这时想要把自己灌醉,却殊不容易。
一杯又一杯,一壶又一壶,他方有七八分醉意,那银子却已花完了,再摸袖中,却只余几枚铜板。他勉强再要得一杯吃了,店家却怕他酒后闹事,不肯给他赊账。舒秀才吵了一阵,终究不是个闹事的人,只得嘟嘟囔囔地走了。
天色已然全黑。舒秀才跌跌撞撞往家中走去,转过一条小巷,却被人撞了个满怀。
这一下撞得不轻。舒秀才一个踉跄,扶到墙才没摔倒,再看那人时,却已垂着一条手臂,呻吟不已。舒秀才吃了一惊,只道自己撞坏了人,伸手来扶,道:“对……对不住,你……你没事吧?”舌头已然大了。
“你这人,走路没长眼睛么?哎哟,哎哟,疼死我啦,胳膊断啦!”
“这么重?”舒秀才吓得酒都醒了三分,“让我看看。”
“你看什么看?你是大夫么?看坏了怎么办?别啰唆,给我五两银子,我自去瞧伤,不然,就拉你去见官。”
原来是个无赖,专以勒索为业。舒秀才一时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道:“我……我没钱了……”
“妈的,谁信?你有钱喝酒,却没钱给老子瞧病么?”那无赖伸手翻找舒秀才口袋,摸了两回,果然镚子皆无,不由更怒,但向来贼不走空,遂喝道,“脱衣服!”说着便来解舒秀才的衣带。
“你干什么?”
那无赖浑然忘了自己被“撞断”了胳膊,右手来解舒秀才的衣带,左手却从腰后拔出一把匕首,冷冰冰地拍在他的脸侧,道:“你给我老实点!”
舒秀才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明白,自己是遇上了抢劫的。
在这样黑沉沉的夜里,这样泛着垃圾酸臭气的陋巷中,舒秀才被一把匕首逼得靠在墙上,衣襟敞开。一只黑猫从墙头上跳下来,忽然见到这两个人的情景,受惊逃走。舒秀才仰面望天,一弯新月像嘲弄他似的笑弯了嘴。
想到自己的样子,他突然间觉得滑稽无比,不由得呵呵傻笑。那无赖单手操作,始终剥不下他的外衣,正恼着,忽然觉得两肩一沉,竟是舒秀才的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那无赖一愣,竟也觉得不好意思,笑道:“见鬼了!老子是要拿你的衣服卖钱,可不是要和你玩这调调儿……”话还没说完,已身不由己地往前一跄,刚想站住,下体剧痛袭来,已被舒秀才一膝顶中。
无赖口中嗷嗷低叫,一头栽倒在地。
舒秀才毕生从未与人打架,全无经验可供借鉴。唯一一次清楚地看人出手,便是昨日酒楼上,叶杏对付小流氓的手段。这时酒劲上涌,头脑一热,竟便完美地照搬出古往今来女子防身的第一必杀之技。
一招奏效,舒秀才的脑中一片空白,已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喜悦,传遍全身。
这喜悦来得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兴奋得体如筛糠;这喜悦又是如此新奇,在他此前三十来年的生涯中,绝无仅有。那是他在遭遇到羞辱时,奋起一击赢回的尊严;又是他自幼所学“邪不压正”,几十年来最直接最生动的一次证明。自信心突然之间令他的身体,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力量。以至于他根本无暇去想,他怎么会做出这样危险的举动、这个人疼成这样会不会死掉,或是自己一击无效后果又是怎样……
现在,他明白了。他明白那两人为什么敢于挑战黑虎会,也明白那两个人的身上,是什么东西在吸引着自己了——那是生而为人的尊严和不畏强暴、只忠于信仰的快乐。
那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那是人向这个世界证明自己价值的最终途径。与之相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成功,来得太慢了;克己为人的忍耐,来得太假了。以暴制暴,与这种最直接最强烈最真实的快乐相比,生存并不能、也不应该成为这世界上唯一的意义。
——委屈的、木讷的生命,并不值得牺牲最张扬、最鲜活的想法去换取。
舒秀才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冷冰冰的匕首猛地将他的血液,烧得更加烫了。他对着两眼翻白的无赖低声说了句“谢谢”,转身奔出了短巷,直向珍馐楼而去。路边的行人看到这样一个衣冠不整、蓬头乱发的人突然疯了似的在街上跑,一个个吓得闪到了一边。他们那种惊恐畏惧的眼神,舒秀才此前从没有想到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可是这时候,就是这种眼神,也让他更相信自己的无敌与正确。
只是,现在去,还来得及么?
舒秀才跑得肺都要炸开了。袍子松开,领口几乎褪到了肩膀下,他疯狂地跑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忽然,他觉得眼前一亮,抬头看时,只见隔街的珍馐楼方向,半边天都给烧红了。他吓得心都要停跳了,气喘吁吁地赶到一看,只见珍馐楼六层着火,已烧得如通天蜡烛一般。
舒秀才魇着了一般,痴痴呆呆地往前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着不少龙黑虎会的会众,是那乞丐已杀进去了么?他是已经逃走了,还是仍在里边?那女子呢?这样的火,里边的人还有命么?
突然,珍馐楼四层的窗户炸开,火星四溅,一张八仙桌飞将出来。空气涌入,火势猛地往楼里一吸,再回过势头时,一声大吼,已自火海中腾身扑出一人,这人衣角着火,须眉皆焦,手舞足蹈地跳出来,正待调整身形落地,突然间头顶响亮,从五楼上又飞下一人。
五楼这人体形巨大,落得极快,四楼那人才落到三楼已被赶上。两脚在四楼那人的背上一踩,借势消了下坠之势,再落到地上时,咕噜一滚,并无大碍。反观那四楼之人,突然间承了三人下坠之力,又是姿势失败,趴着拍下地来,“砰”的一声,已是四肢抽搐,摔了个凶多吉少。
五楼那人打个滚,再站起来时,却变成了两个,原来便是那女子扶着乞丐。舒秀才大喜,冲过去道:“你们还活着!”
那乞丐吃了一惊,道:“你怎么来了?”
舒秀才手忙脚乱,手中还提着匕首,道:“我……我来救你们……”
那一女一丐面面相觑。想不到当他们已放过他时,这傻秀才居然自己跑来了。
“胡闹,你不过日子了?”
舒秀才咬牙道:“我……我顾不得了!”
“说得简单!”
正说着,街上马蹄声响,已有一队官兵赶到。那乞丐眉头一皱,支使那女子道:“你去抢马!”
见女子去了,又反手一扣,已锁住舒秀才咽喉,低声道:“忍一下!”然后扬声喝道,“都给我站住!”
那队官兵,正是由赵统领统帅,过来帮黑虎会守备的。眼见珍馐楼着火,已经慌了,再一看那乞丐手中的人质,乃是知府的舒师爷,不由更是不知所措。赵统领扬手止住队伍,正想思量对策,旁边阴影里,便已蹿出那女子,两脚起处,踹翻赵统领及其副手,夺马兜回。
那乞丐腿上受伤不轻,几乎难以站立,全靠舒秀才暗中帮忙,才以臂力跃上马鞍。舒秀才仍假装被擒,和那乞丐同乘。
那乞丐朝着赵统领龇牙一笑,柔声道:“送一截就得了啊!”
两骑拨马便走。后边官兵待要追赶,那赵统领唯恐伤了舒秀才不好交代,连声喝止队伍,一边去通报刘大人,一边忙着救火。
兰州城日间闭了四门,百姓商贾多有积压,待捉住了那女子,才传令开城疏散,因此到现在都还不及关门。那两匹马赶到时,守城的士兵方觉得不妙,眼前一花,顶上马嘶,三人两骑已从他们头上一跃,冲了出去。
城外四野空旷,夜风流动,比城里凉了许多。没有炊烟,没有饭香,没有便溺之味,没有蒙蒙人气。一弯钩月斜挂天上,满天的星星似是黑幕上打碎了的无数的琉璃盏,又多又亮。两匹马的蹄声整齐而急促,像是快要飞起来的心跳。
那乞丐突然怪叫起来,一声声又长又远地叫,像是喝醉的狼。舒秀才吃了一惊,可是越听,越觉得那叫声里充满了肆无忌惮的喜悦。那种自由、畅快的感受,吟诗也不行,唱曲也不行,非此无以抒发。
于是他也嘬起嘴,嗷嗷怪叫起来。只是他不曾习武,内息不够,往往五六声叫完,那乞丐仍一啸未毕。那女子听得有趣,大笑不已,笑声中没有寻常女子的娇弱柔媚,却更多三分的飒爽,三分的英气。
三人二马跑出十余里,马已有些累了,人也叫得嗓子沙哑了,便在一道山坡上一停。那乞丐与女子身上都有伤,就地包扎。
舒秀才道:“还未请教二位的尊姓大名?”
那乞丐断了一腿,正疼得满脸是汗,闻言道:“我叫李响。”
那女子正为李响正骨,笑道:“木子李,响当当!”摸索李响的骨裂之处,找准了,猛得一正,疼得李响大叫一声,方道:“我叫叶杏。”
“你们两个怎么逃出来的?珍馐楼怎么会着火?”
“没办法,”李响苦笑道,“打不过关黑虎,只好跟他玩阴的!”
原来下午时,二人陷入黑虎会与官兵的包围之中,久战乏力,叶杏不敌被擒,李响苦战脱围。这人做事不循常理,逃走之后,反而一路跟踪关黑虎来到珍馐楼。他练的是正宗的天山内力,最是持久耐耗,溜进后厨喘口气,吃些酒肉,自然就恢复了七成体力,这才放起一把火,借火势冲上高层。
其时官兵回衙复命,尚未回来;黑虎会苦战得胜,自然懈怠。大火一起,楼外的会众进不来,楼里的会众不堪一击,李响三把两下,便打上了第六层。
第六层上,关黑虎好不容易休息过来,正欲对叶杏动手动脚,李响已踹门而入。一番苦战,李响遭关黑虎重拳所伤,断了一腿,可也趁机解了叶杏的捆绑。两人勉强联手,关黑虎一时也无从取胜。
漏下的火势却已蔓延上来,烟往上走,三人在六层几乎被呛死。关黑虎打断楼梯,将二人困在五层上。他自己却多下一层,打算从四层破窗逃走。
他算得清楚,李响腿上有伤,五楼的高度,落地必死。却没想到叶杏久走江湖,临危不乱,与李响在五楼躲过浓烟之余,一直在听他的动静。耳听关黑虎吐气大吼,便跟着从五楼跳出,结果不仅借力脱困,还直接踩死了这一首恶。
这番经历说完,叶杏已帮李响固定好了断腿。
叶杏道:“舒先生,这回还要多谢你,不然,恐怕我们还是出不了兰州的。”
舒秀才涨红了脸,把手乱摆,道:“别这样说!别这样说!”
“现在我们已没事了,你就放心吧。你骑匹马回去,说趁我们不备,自己逃回去的。”
“我不回去啦,”舒展摇头道,“我要跟你们走。”
“跟我们走?”李响冷笑道,“去哪里?”
“你说的,江湖。”
“哪里有什么江湖,”叶杏叹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别听他胡说。快回家去吧,兰州城里你有家有业的,不能任性。”
“兰州城里我有家有业……却没有自己。”舒展哽咽道,“我……我很不快活。”
“那你的家人怎么办?”
舒秀才沉默片刻,终于黯然道:“我对不起他们!”
三人一时一片沉默,只有四下风吹树叶唰啦啦的声音。
“‘对不起’……”良久,李响笑了出来,“嘿嘿,也许,这便是反骨的宿命了。我对不起师父,叶杏对不起霍二,你却对不起家人,我们要反的,注定是我们最亲最近的人和事。”
叶杏身子一震。远处,一条火蛇从兰州城中蜿蜒而出,追捕他们的人马已经开始行动。叶杏将李响扶上了马,自己上了另一匹,兜过头来,道:“舒先生,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愿回去,而要和我们走?”
舒秀才用力点头:“是!”
李响伸手道:“那就走吧!”
舒秀才拉住他的手,一跳上马,抱住李响的腰,叫道:“我决不后悔!还有,你们以后别叫我舒先生了,我有名字的。”
“哦?你叫什么?”
“我都已经忘了,也是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原来我叫——”舒展放开了双手,摇摇晃晃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把周身的骨节撑得嘎巴嘎巴直响,然后大声说道:
“我叫舒展!”
李响、叶杏哈哈大笑,齐赞道:“好名字!”
三人二马在山坡上兜了一个圈子,引得下边火蛇鼓噪,这才疾驰下另一边的山坡。
夜色温柔,通向江湖的路一片迷茫。可是今夜,又多了一个人,从此沉醉梦中不愿再醒。
余生董天命
逃出兰州,甩去了追兵,李响一行,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舒展只求离开家乡,投奔江湖,其余具体去哪,从未想过;叶杏于前途茫然无计,只是追随李响,来凑反骨七杀。三人中,唯有李响本欲继续沿着黄河走下去,不料黄河虽一路向东,但在兰州拐了好急的一个弯子,向北而去。三人逃得猛了,错过去又不愿走回头路,一时间,天地虽大,却不知路在何方,便抓了个阄儿继续踏上东去之路。
一路上且行且歇,游山玩水,不几日连抢来的两匹马也卖掉了,便只饥一顿饱一顿地挨着。
走了三月有余,暑气渐去,秋意渐浓,他们来到了陕西境内。三秦之地民风淳朴,水土养人,三人一路走来,见过了黄土窑洞、米脂婆姨,听过了信天游、大秦腔,吃过了石子饼、腰带面,不由得意扬扬,乐不思乡。
三个月的时间里,李响伤势痊愈,手足恢复劲道,与叶杏多次切磋。他的功夫扔了三年,再使起来,似是而非,可是却越来越强。叶杏初时还以为他吹牛,可是几番动手,眼见他突飞猛进,不由也是啧啧称奇。
问李响原因,李响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心中似有无尽的力量,逼着我打出去。”
他招式之中,天山派飘逸出尘的风度,渐渐消失不见。而一种嚣张狂放的气质,却越来越明显。到后来,渐渐地舍弃了拳脚,却练成了一套奇怪的指法。
他们也把“反骨”、“七杀”这些事,都与舒展说了。舒展既然离家出走,那自是唯恐天下不乱,对此充满了兴趣。他本是个全无功底的书生,李响、叶杏便教了他一套简单实用的形意刀法,又找了几场大架来让他打。几番磨炼,也算是一刀在手,等闲几个壮汉近身不得的江湖汉子了。
这一日,天高气爽,三人在路上走得兴起,谈天说地好不快活。一条笔直官道上,秋树萧萧,金风起处,巴掌大的落叶,一片片地砸下来。叶杏卖弄身法,在落叶缝隙中东一钻西一闪,群裾飞处,飘飘欲仙,直如舞蹈一般,竟是片叶不沾身。舒展正练心血的暗器手法,拼命来捉落叶,已能在一瞬间拿住十一片,只是手忙脚乱不甚好看。
“十一片!十一片!厉害吧!”
舒展把手中树叶一抛,落叶纷纷洒洒。他离开官场日久,天性渐渐释放,再不是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师爷,大叫大闹,全没了斯文人的意思。
“不坏不坏,”李响笑道,“只是树叶都被你抓碎了,狗熊掰棒子么?”
“以后试试只捏叶柄来接。”叶杏指点道,“再能拿十一片,等闲的暗器你就不用怕了。”
舒展瞅准一片叶子,去捏叶柄,怎料那叶子旋转,轻轻一歪,便逃出了他的指尖,不由哇哇大叫,继续苦练去。
正说笑间,三人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们由西往东行,却见从北向南走来了一队人马。当先两骑开路,马上二人,都在二十往上,不到三十,焦黄的一张脸,长眉金睛,面目依稀几分相似,当是兄弟。这时见路边李响三人,其中较小的一个把手中杏黄旗一摆,道:“起声!”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在他们身后,便忽有一声吼叫,如平地炸雷般响起,道:
“皇恩浩荡!天命难违!”
那声音来得突然,又端得响亮,李响一行被吓了一跳,注目看时,在那两骑之后,原来正有一人,一步步地走来。
只见那人身材魁伟,当在九尺以上,生得豹头环眼、虎背熊腰,一头乱发在脑后随便一扎,颌下蓬蓬松松的一部连鬓络腮胡须。下穿一条难辨颜色的长裤,腰扎板带,足蹬一双开口掉底、以牛筋乱绑的快靴。赤裸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汗水涟涟。
在他的双肩上,各有两条铁链搭膊而过,在身前,又有三条铁链在腋下穿出,七条铁链纵横交错,便如一条铁坎肩,巴在了这大汉的身上。
在大汉身后,铁链向后笔直伸出,铁链的尽头,一条磨盘粗细、一丈多长的铁磙子刮起层层坚土,被他拖动前行。那大汉每走一步,都是青筋暴起,汗洒尘埃,一声呼喝响彻云天。
“皇恩浩荡,天命难违!”
听清了他吼的是什么,三个人的心猛地缩成了一团。那声音沙哑苍凉,呼喊的又是如此绝望世故的言语,可是在那无尽的绝望之中,却仍有不灭的斗志澎湃,使得整个一句话不像是什么认命的哀叹,倒像是逆反的嘲弄一般,变成一句怒吼,气势磅礴。
三人一听之下,浑身上下毛孔皆张,齐齐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大汉大吼向前,在他身后是两辆马车,三辆板车。板车之后,又是三骑押后,马上的骑士年纪较大,也都是黄面金睛,与前边的两人竟似是一奶同胞。整个车队从李响一行身前走过,一路南下,走出十几步,那大汉的吼声才停住。
三个人木然地站在路边,李响摊开手掌,掌心里亮晶晶的全是汗水。
舒展道:“好汉子!”
叶杏眼望李响,道:“你怎么说?”
李响想了一下,道:“我想见识一下,是谁这么玩人?”
反正三人并没有什么目标,临时改道,也不算意外,于是转头跟着那车队,向南进发。又走了十余里地,前边现出一座大城,青灰的城墙四四方方。舒展瞧着眼熟,蓦地一拍额头,叫道:“朝堂承东,温调延北,西有玉台,联以昆德——这是长安!”
那车队来到城下,“皇恩浩荡,天命难违”的呼号又起。原来,那所谓的“起声”之令,便是要那大汉逢人颂恩。
三人跟着车队,进了长安。但见长街阔路,人潮往来,极见繁华。这时正是申时,行人本多,那大汉一叫,登时引来无数看热闹的闲人,早把路两边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大汉一路吼叫,由车队带到了菜市口,这才停下。
四个骑士分四边稳住了场子,最年轻的那个,却停马在大汉身边。那大汉这时已背向铁磙子,面向群众跪下。
那年轻骑士在马上端坐,宣道:“各位长安父老,兹有反王董天命,奉旨发配,路过西京。尊圣上谕旨,须得昭彰其罪,以正天下之风……”这人年纪轻轻,可是一张淡金面皮,两眉极重,衬得双眼中透着一派沧桑意味,果然就连说话也是四平八稳、老气横秋。
李响三人混在人群之中,听得这话也是一惊。叶杏冷笑道:“现在知道是谁在玩人了?”
李响沉默片刻,冷笑道:“果然皇上都是混蛋。”
“兄弟,”舒展却吓了个半死,,“要杀头的。”
那浓眉的青年却已宣布了那赤膊汉子的罪行。原来此人来历非小,乃是本朝国寿王的后裔。当日本朝开国太祖打天下时,麾下有一异姓兄弟,与他并肩为战,出生入死。开国之始,太祖便敕封那兄弟为“国寿王”,因他姓“重”,更赐号曰“江山之重”。
兄弟相约,日后两家子孙轮流称帝,怎料太祖驾崩,却传位于自己的三子,当时朝中颇有非议,但是国寿王却从无二话,赤胆忠心,保住了新皇基业。到后来国寿王过世,这件事自然没有人敢再提,皇家天下,方得以绵延至今。
怎料,到了皇家第十二代、重家第十四代时,皇家渐渐衰微,重家却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此人名为重耀,少负神童之名,读书习武,莫不举一反三,又有天生的神力,小小年纪便继承了祖上的“江山之重,国寿之王”的封号,后来又百战百胜,西定边关,更成了国家的柱石。
怎料这人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兀自不能心甘,偏要因祖上的一句戏言,来争那皇帝的宝座。终于在前年进京面圣时,他突然发难,率死士攻入了皇宫,意欲逼宫夺位。惜乎皇上早有准备,一早设下埋伏。皇宫中一场恶斗后,这重耀终于功亏一篑,兵败被俘。
他这样的谋朝篡位,按律本当诛灭九族。可是皇上仁慈,念在他重家大功,竟然一不杀他,二不牵连其他,而只是将他发配。不过,发配之时却有其他惩罚:御赐生铁千斤,铸铁棺一口,殓那攻入皇宫的二百死士的人头骨灰于其中,浇缝销棱,令其永世不得超生;又赐重耀草头为姓,以定其贱民身份,天命为名,以儆重氏子孙。这才令他拖棺奔走,行遍天下,一路感恩,一路思过,教化四方百姓。
那浓眉青年侃侃道来,状甚得意。这边李响、叶杏才知道那生铁的磙子,竟是一口满含诅咒的百人棺,不由把拳头握得咯咯直响。舒展心中惶恐,夹在中间,紧紧拖住二人手臂,生怕二人暴起闹事。
只听那浓眉青年继续道:“如今诉罪已了,钦犯董天命便暂押此处。本城百姓,不论男女贵贱皆可管教他,又分教:一拳一分忠心,一脚一分圣意。各位,不要客气,请便吧。”说着拨马走开,与其他四名骑士远远观望。
人群中一时一片静默。国寿王昔日为国戍边,劳苦功高,在民间其实颇受敬重,这时虽然落难,也有许多人不忍落井下石。再说他这样一条天神般的大汉,虽然被锁住了,又哪有人敢随便招惹?
良久,人群中才挤出一个小孩,在地上随便抓了一把,走进国寿王,一扬手,又是土又是沙地撒了过去。董天命跪在地上,微微闭眼,让过这股烟土,再睁开眼时,面上仍是淡淡的,全无表情。
那小孩跑开两步,见国寿王果然不来追打,顿时得意起来,一进一退地挑衅。这下人们的胆子大了起来,便有人将菜市口的烂菜叶、石子,尽都丢了过去。董天命的头上、肩上眨眼间一片狼藉,却兀自动也不动,偶尔翻眼看一看人群,神色中满是不屑。
“住手!都给我住手!”忽然有人喝道。
远处观望的骑士微微一惊,其中的年长者微微摆手,示意静观其变。只见人群一分,已现出一个人来,瞧岁数大概不过十七八的样子,剃了个光头,头上又是疮又是疥的。走进场中,先左右开弓,将那大汉身边的垃圾踢开,然后蹲下身来,瞧瞧董天命的脸,却又微微摇头,叹息着走回人群之中。
“哇”的一声,一个小孩哭了出来。那光头少年再走出来时,手中便多了一块小孩的围嘴。他来到董天命的身前,仔细替他将脸抹拭干净,再瞧一瞧,笑道:“这样才好嘛!”
然后顺手将围嘴扔掉,抡起右拳,重重地打在大汉的腮上。
“这样才顺手嘛!”
这一拳几乎集中了他全部力量,便是董天命这样的赳赳大汉,也被他打得头一歪。李响臂上肌肉一紧,几乎就要发作。舒展大急,幸好旁边叶杏道:“别冲动,晚上再来。”
于是三人慢慢向后退去。场中董天命吃了光头一拳,抬起眼来,将他微微一扫,肩膀一动,似是冷笑了一声。那光头向为本地一恶,见他胆敢轻视自己,登时更加来劲,左一拳右一拳,将这不能反抗之人,好一顿暴打。
这时连舒展都看不过眼了,道:“人家又与他没有私仇,何必这样过分?”
叶杏黯然道:“他敢这么打国寿王,以后在混混里,也能扬名吧?”
李响冷笑道:“重耀一口唾沫都能钉死他,可笑这小人猖獗。”
三人终是强压怒火,掉头去了。
找了家客栈投宿,潦草吃些晚饭,三人早早歇息了。舒展又气又怕,心中又有些期待,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好不容易迷糊了,忽听身边窸窸窣窣的,睁开眼来,恰好梆鼓声动,正是寅时三刻,往窗外看,天正是最黑的时候。
李响已收拾得利落。舒展犹豫道:“真要去救那董天命么?谋反犯上,他确实有罪的。”
“那人便是罪大恶极,杀了他也就是了,如何这般羞辱于人。”李响将腰带扎紧,道,“我就是看不惯将人踩在地上的做法。既让我见到,就绝不可能装没看见。这事太过危险,你不用跟着来。”
“你这是什么话?”舒展将他一把拖住,“我若怕事,还跟你们出来吗?”
只见李响面上,连平素总少不了的阴沉沉的笑容都已欠奉,道:“这次的事情,非同寻常。押解重耀的五个人,瞧来个个堪列高手。既为五人,又是兄弟,难说会不会有什么绝技暗藏。我与叶杏此去,自顾不暇;你的功夫,恐怕只会碍手碍脚。”
他因觉得“董天命”那名字傻到可以,故仍是叫国寿王的原名。
“可是……”舒展心灰意懒,颇为沮丧,“那我们怎么会和?”
“我已打探清楚,长安近日是寅时三刻开城门。要不然,你就先到东城外等候,我与叶杏不管得手与否,都去与你会和。”
舒展想了想,只好点头。李响出门而去,到隔壁叫了叶杏,接着房顶上瓦片轻轻一响,自是两人上房而走。舒展愣了愣,抓了三人总共打起的一个小包袱,挎了钢刀出门。
只见月色皎洁,旅店东墙放着一架牛车,车辕高翘。他便没有叫门,踩着车辕,爬墙出去。
且说李响、叶杏,蹿房越脊,逼近那菜市口,心中的激愤也达到了巅峰。
他们平生最看不得的,便是恃强凌弱,折磨别人。那董天命若是被当街枭首,二人只怕会一笑而过,可如今,皇上为了以儆天下,竟然将董天命四方示众,更令宵小不断加以折辱,登时激起了二人的侠义之心。
到得十字街口,二人隐身民居之后,只见空荡荡的菜市口上,亮着一团火光。有两个值班的守卫正坐着烤火。旁边的墙根下,三辆马车帷幕低垂,看来是轮流休息的所在。
仔细一看,那生铁棺上露出了一颗人头,原来董天命正背靠铁棺,沉沉酣睡。
“我去引他们过来,”叶杏低声道,“你在暗中偷袭,务求一击而中,先将这两个守卫拿下。”
李响一愣,断然道:“不行。”
“那你有什么办法?”
“我没有办法,”李响摇头道,“但是我绝对不会再让你去冒险。你一个女子,兰州一战失手被擒,至今想来,我仍然后怕。”
叶杏听得一愣,面上一红,冷笑道:“女子便怎样?那时你不来,我也未必就逃不出去。”
两人正在争吵,忽然那两个烤火的守卫却一起站起身来,喝问道:“什么人?”
李响、叶杏只道是被人发现了,对视一眼,凶性大发,便要起身硬干。
“关外常自在,”却听一人大叫道,“来找你们打架!”
随着话,已有一人自长街之北,狂奔而至。月色下只见那人身形庞大,来势如虎,那火堆为他气势所逼,猛地一暗,在这一刹那,但听“锵锵锵”三声金鸣,他便已与两个守卫,各交了一招。
那边阴影里的董天命,突然喝彩道:“好!破冰屠龙刀法!”
火光再慢慢亮起。那守卫二人已各退一步,手中亮出兵刃,一为双飞钺,一为护手钩,竟拿的都是外家双手兵刃。而在他们面前,也已多了一人。
只见来人,在初秋季节便穿了一件黑色大氅,大氅肮脏破烂,乌沉沉难辨材质。上掩颈,下掩膝,肥肥大大。那人个子不高,瞧那露出皮裘的手脚,纤细修长,并不粗壮,手中拎着一柄刀,尖头直身,状如冰锥,寒光闪动。
“长白山杜骅的刀法,”董天命赞道,“果然刚猛霸道,犀利灵动。你是……我怎么没听说过他有个弟子姓常的?”
那常自在扬了扬刀,咧嘴一笑,道:“我不是杜老师的弟子。”
他大概二十来岁年纪,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方额尖颌,两道长眉飞扬跋扈,一双细眼寒光四射,一笑时,嘴角露出两枚尖齿,森森然,竟似有择人而啮之意。
“呸,日间示众时鬼鬼祟祟,还以为是什么人物,”那使双飞钺的守卫啐道,“原来竟是个傻子!”
原来白天时,常自在也曾在人群中观望。因他神色怪异,早被几个守卫记下了。皇上派他们押解董天命,实际上也就存着将沿途意欲不轨者,斩草除根的意思,因此几个守卫并不叫破,而只等他自己现身。
哪知事到临头,出来的竟是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人。李响与叶杏也相顾摇头,不明白什么叫他“不是杜老师的弟子”?
常自在却并不解释,只挽个刀花,大喝一声,便又扑来。刀光凛冽,刚猛无畴,直如一记记冰锥,倾力凿下,便是毒龙藏身于天池冰底,也必欲屠之而后快。
那两个守卫叫声“来得好”,各自招架。
这五兄弟出身大内,因为防着刺客来袭,又避免侍卫之中,有人叛变闹事,因此所练兵刃、武功,都以防御为主。那常自在的刀法,或可凿开万古坚冰,可是他二人兵刃织就的罗网,却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只见四道银线萦萦绕绕,一点点地,便将那刀光裹住了,再一收紧,破冰屠龙刀登时声势大减。
可是突然之间,在那如电如雷、直起直落的刀光里,却游进了一抹碧色。便如春回大地,暖流暗藏,坚冰为之消融,罗网立见破绽。一声痛叫,那使护手钩的踉跄后退。常自在化身黑烟,已扑到铁棺跟前,左手一甩,一柄长剑颤巍巍地插入地下,右手举起,破冰刀一刀剁下——只听“当啷”一声响,连着铁棺的六七根铁链,已被他斩断一根。
“春水剑法?”董天命惊奇道,“你怎么还会寄情叟的功夫?”
常自在笑道:“我也学过!”第二刀一摆,便要砍下。
李响咋舌叹道:“这兄弟有趣!你看他是不是反骨?”
叶杏眼珠一转,笑道:“你倒打得好主意!”
眼见那第二刀就要触到铁链,忽然之间,白光闪动,一枚短戟横插进来,“叮”的一声,将破冰刀架开了。回头看时,正是守卫中,年纪最长的那位,已然赶到。
李响、叶杏相顾一望,心中同时生出异警,齐齐地向前一扑,背后金风割体,兵刃走空。两人在半空中翻身再看,守卫之中,剩余的一个使钢爪的、一个使挎虎篮的,不知何时已站在背后。
这一下饶是二人大胆,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眼见那两人快步逼来,只得节节退后,眨眼间被逼近铁棺,那使双飞钺的和使护手钩的赶来一围,五个人登时将李响、叶杏、常自在围在其中。
那使短戟的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劫持钦犯,有何企图?”
既然已被发现,李响不知不觉便又把行乞时的无赖劲拿了出来。听人问话,不仅不答,反而侧头去问常自在,道:“这位兄弟,你干吗来救这国寿王?”
“这大胡子力气好大,我想和他打架!”
“打……打架?”李响一肚子的“尊重”、“自由”被他堵了个结识,结巴两下,硬生生地拗过来了,“不错!我俩也是看皇上玩人不爽,冲着那‘皇恩浩荡、天命难违’的八个字来的!”
叶杏笑得直打跌。那老者怒笑道:“一群不知死的贼子,如今既已现形,还不乖乖受死!”
李响把眼一翻,叫道:“有本事就来杀!妈的,被杀还得乖乖的,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们那么贱?”
“对啊,”常自在兴致勃勃,“有本事快来杀!”
他一伸手,便去抢地上的宝剑。旁边那用双飞钺的,忌惮他刀剑齐施的厉害,扑上来去锁他手腕。突然间寒光闪动,使双飞钺的哇哇惨叫,大腿上插了一枚银梭,鲜血淋漓。
“‘新月银梭’,邓六婆!”
常自在一招击退对手,猛地向后一退,“啪”的一声,使挎虎篮的仰天摔倒。那长剑拔地而起,飞回常自在手中。
“‘鞭敲阴山万马停’!”
原来在那常自在的手中,不知何时,又挽了一条黑黝黝如灵蛇般的长鞭。他换一门兵刃,便被董天命叫破一回,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些你都知道呀?”
“噌”的一声,那使挎虎篮的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面上一道鞭痕从左额拉到右腮,怒道:“你奶奶的,你到底是耍什么的?”
这五名守卫一奶同胞,在京城中有个绰号叫作“十齿飞磨”,说的是他们人人使双手兵刃,发动开来,如磨盘绞动,又稳又狠,让人赢不得、又逃不得。当日曾有号称“江北第一催命鬼”的杀手杨阴入宫行刺,便是被这五兄弟困斗了半个时辰,最后长刀脱手,掌断腿瘸,被活生生地拿下了。
经此一役,大内传言,十齿飞磨可轻夺天下兵刃,尽破万门武功。
常自在的功夫,较之那杨阴可差得可太多了。本来以十齿飞磨的功夫,十招内,就该将他拿下,可是问题是,这常自在自亮相起,已用了不同门派的刀、剑、梭、鞭,除了刀法,哪种武艺都没使过三招。十齿飞磨在大内待久了,习惯了以众敌寡,见招拆招,这回刚要对付他的刀,剑就来了,刚要破他的梭,鞭就到了。不由应接不暇,一上来就连连吃亏。
若不是这常自在的招式、功力都欠火候,只怕这时,就已有伤亡了。
“你管我耍什么?”常自在大笑道,“耍什么都厉害!”
那使短戟的喝道:“别被他唬住,不管他耍什么,一概拿下!布‘五行太岁阵’!”一声令下,人影翻动,短戟、钢爪、挎虎篮、双飞钺、护手钩,闪动银华,顿时便将李响三人围住。
常自在喝道:“来得好!”
两手晃处,刀剑入鞘,不知怎么又从大氅下拽出一根狼牙棒来了,抡动开来,呼呼风响,逼得五人各退三步。
狼牙棒本是马上的兵器,招式简单,胜在势大力沉,横扫千军。常自在于此处施展,先把李响、叶杏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抱头蹲下,这才给他让出了一片空地,呼啸来去。但见乌光纵横,叮咚声起,一个黑圈之外,十个亮白的小圈如星掷丸跳,一触即走,煞是好看。
虽然好看,但却徒劳无功。十齿飞磨这回学了乖,并不与常自在硬碰,个个只守不攻,随他进退,只是在外围磨他。狼牙棒耗力甚巨,一击未能奏效,顿时失之于大而无当。陷入困阵之中,眨眼间就把常自在累了个汗流浃背。
眼看他的狼牙棒越舞越慢,终于露出破绽。那使短戟的忽地双戟一错,锁住了棒头。常自在累得狠了,棒子骤然停下,带动得他也是一晃。旁边四人觑着便宜,一起跳进来打他,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四人无功而返,常自在缩在一面大盾之下,连个影子也难见着。
五个守卫欲哭无泪,暴跳如雷,骂道:“没种的小子,身上哪来的恁多古怪!”常自在微微掀起盾牌,笑而不语,老大慈祥。
守卫一时拿他没办法,只好转头对付李响二人。一回头,只见月光下,叶杏两手按地,伏身探腿,身形如待发弓弩;在她身后,李响标然而立,两脚不丁不八,却高举了右手,手上四指微扣,只有一根食指斜斜地指向空中半月。
两人动作,煞有介事。李响指天立地,登时有一股立身于天地的气势,汹涌而出。
董天命见多识广,居然也不认识,道:“这是什么功夫?”
“詈天指!”李响满心得意,却还得绷着劲儿,做嚣张愤怒之相。
这时候,舒展正走在长安城凄清的街道上。方才被李响拒于行动之外,虽说理由充分,可是终究是心中委屈。想到自己到头来也仍是孤零零的,不由沮丧万分。
正胡思乱想,忽然前边传来一阵人声。舒展猛然警醒,几个月来的历练登时奏效,微一伏身,便藏身在道旁的黑影之中。
只见几个年轻人骂骂咧咧地走来,当先一人光头烂顶,舒展一见,登时发怒,原来正是日间殴辱董天命的无赖。
那无赖披一件夹衣,摇摇摆摆地走来,一路道:“咱们这会儿去菜市口揍人,那几个守卫定然不敢懈怠,也得陪着咱们。小三他们就趁这时候偷他们的马。他们忙着赶路,哪有时间多找,自然就不了了之。如此一来,龙甲堂要的好马就算交差,哥儿几个也能进金龙帮了。”
旁边一个八字眉的混混问道:“咱们大半夜的去菜市口,人家不怀疑么?”
“怀疑什么?”那光头道,“他们押国寿王一路来,为的就是让人去打他。半夜过去,那说明咱对皇上的忠心,非同小可!再说,博这么一回,进了金龙帮,将来长安城里,咱们哥们儿,还不是横着走路?”
原来金龙帮在长安也有分舵。这几个无赖想要入会,便想偷马,以纳投名状。
另一个塌鼻子的道:“唉,这主意虽好,却也太过累人,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却去搞这劳什子,我倒愿意去和小三他们偷马,多少也刺激些。”
“这才是你没见识,”那光头的笑道,“那是国寿王啊!放个屁都比你金贵,你今天能打他一拳,他妈的一辈子都够你吹的了!”
“喝着酒,吃着肉,”八字眉的笑道,“打打国寿王,想想也美!”
众人哈哈大笑,高举手中纸包的酒坛,竟似是来把酒玩乐的。只不过,这玩乐的内容,却不是歌舞琴棋,而是去殴打一个绝不会还手的英雄。
舒展咬紧牙关,单手握紧钢刀,猛地打横跳出,骂道:“一群没有廉耻的小鬼,乘人之危,算什么好汉?”
那几个混混都给他吓了一跳,待看到舒展不过是一个人时,却又都嚣张起来。那光头的道:“呦,哪蹦出一个抱打不平的出来?那反贼是你爹呀,你来护着他?”
“那人虽是钦犯,却与你们一样,也是爹娘生养的人,你如何好意思那般折磨人?”
“若是他不想有今日的下场,当初就不要获罪。”那光头的大笑道,“如今皇上这般判了他,我一个做子民的,打他骂他,都是为国尽忠。你来说我,便是谋反!”
这些混混平日横行乡里,惯会强词夺理,这般把谋逆大罪压来,便是舒展满腹经纶,一时也辩驳不得。旁边的混混看他虽拿了柄刀,但眉宇间却书生气十足,登时欺他懦弱,怪叫道:“你既为拿人出头,索性便陪小爷们玩玩吧!”
他手中拿了棍棒,上来便打。舒展看出他破绽,往旁一闪,刀鞘敲处,正中他手腕。那人大叫一声,捧手而退。那光头的见伙伴吃亏,登时发怒,叫道:“敢在我们地头上打人,打死他!”
那五个守卫见李响、叶杏招式怪异,登时不敢大意,五行太岁阵转动开来,去寻二人的破绽。可是这二人一前一后,互补身后死角,于大阵的转动,竟是视若无睹。十齿飞磨转了七八个圈子,寻不着机会,脚下微躁,正不知该强攻还是死守,突然间,“呀”的一声,却是李响放声尖叫。
这一声,李响乃是运气发出。声音自丹田而起,先被喉咙逼得又尖又细,直刺人的耳膜,旋即渐渐放粗,又显男儿气概,稍一过渡,终成狮吼象鸣,轰轰然,有睥睨百兽之势。
那使双飞钺的,正好转到李响身前。突地被这一声迎面打在脸上,顿觉得如遭雷击一般,心头猛地一跳,眼前发花,只觉得那乞丐一指詈天的身形,忽然暴涨,而周遭一切,却似都在那一声厉啸声中土崩瓦解。眼看那乞丐的一指,由天心划出一道弧线,直劈自己额头,却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随着那一指翻转,想动时,两脚便如钉在地下一般,再难移动分毫。
旁边的使双钩和用挎虎篮的,也被那啸声影响,身形踉跄。可是好在不曾首当其冲,还能动弹,眼看自己的兄弟呆若木鸡,一般引颈就戮,不由大吃一惊,双双飞身去救。可就在这时,就在李响那腾空而起的身下,叶杏身如陀螺,却以单手撑地,两腿飞起,竟赶在李响之前,左一腿、右一腿自下而上,飞蹴二人胸腹。
其他人反应不及,那受叶杏攻击的两人也当真义气,竟都不闪不避,拼着自己受伤,也要将那使双飞钺的,从李响指下救出。
眼看这三人便要同时重创于李响、叶杏的奇招之下。可是突然间,叶杏身下大地忽地一抖,叶杏撑地的单手上,力气竟被那一颤之势,尽数卸去。一时间支撑不住,“啪”地摔倒在地。两腿的架势未消,从那两人身下滑过,带动她的身体,直滑出三步方歇。
她这边的攻击失效,那使双钩和挎虎篮的终于及时赶到,各出兵刃,来架李响那一指。
李响大笑变招,道:“轻生指……”
“扑通”一声一个屁墩坐在了地上,皱眉道:“没踩着你吧?”
“哪那么多废话,”叶杏骂道,“快走开!”
原来叶杏身子在地上一滑,正好落在李响的落脚之处。李响一脚踏下,几乎踩着,慌张中卸力变招,终于失去平衡,摔下地来。虽未踩到叶杏,但摔下来时,两腿正砸在她的腿上,两人一横一竖搭在一处,一时都起不得身。
后边那使短戟的大哥觑着便宜,哪会容情?快步赶上前来,双戟便往李响后脑落去。
“来得好!”
李响听到风声,然后猛地向后一仰,两手八指紧紧相扣,却把一对食指比齐,猛地向天上捅去,叫道:“断肠指!”
这一招乃是败中取胜,类似枪法之中的“回马枪”。那守卫因见两人跌得狼狈,如今扑上来时,便少了戒备。结果李响坐在地上,用力向后一仰,竟然便以后背撞开了他的双膝,躺进他胯下。
这一招大违武学原理,奈何李响的动作实在太熟太快,便在那使短戟的不及一戟拍死他,抑或并膝夹死他的一刹那,猛地递出了双指。
“噗”的一声,这一指冲天而起,不偏不倚,正中那使短戟的谷门。谷门会阴,乃是凡人要害,那守卫挨了这一下,短戟虽离李响的胸口不及半寸,却终于再也难进分毫,脸色须臾间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紫,如万花筒一般。
场中众人皆不料竟有这般诡异变化,一时都呆了。静默良久,突然间一声惨叫,那守卫终于如被乍然丢进油锅的大虾,腾地跳起半丈来高。
李响坐起身来,搬腿一转,放开叶杏,眼看着那守卫丢了双戟,双手掩在臀后,蹲下起来又蹲下再起来地乱跳,赞叹道:“半晌不动,我还以为你金刚不坏呢。”
后边叶杏重重一掌将他扇得头都歪掉了,啐道:“好好的一招怎么改成这样?”
那常自在站在一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这边舒展大展雄风,已将几个混混打得嗷嗷乱叫,那光头的被舒展狠敲了几记刀鞘,疼得乱甩手。舒展刀中藏腿,将他踢倒,喝道:“现在知道挨打疼了?
“你便只会对我们动手,”那无赖撒泼道,“有本事你去把那国寿王救出来呀!只会欺负我们小的,你也是个孬种!”
这些混混平日里游手好闲,于狡辩耍赖一途颇有造诣。眼看斗不过舒展,一张嘴上便开始冷嘲热讽。舒展是个直性子,偏偏又确实是因功夫不行,而被李响轻视,登时被他戳中软肋。手上一紧,将带鞘的刀子压到光头的颈上,咬牙道:“你说什么?”
那光头见他脸色,已知道自己一语中的,索性火上浇油,道:“怎么?害怕了?不敢去救人,只敢在这逞威风吗?你有种便砍啊,你若不砍了老子,你便是老子的种!”
他说话越来越毒,字字肮脏。舒展反出兰州,便是不欲再受这般闲气,如今被这无赖羞辱,如何忍得?正要真的给他两下狠的,忽然远处马蹄声响,有两匹马奔了过来。
来到近前,马上两个少年一看那光头倒在舒展刀下,其余人缩手缩脚地站在一边,不由吃惊。其中一人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光头已看清来人,奇道:“小三,你们怎么就回来了?”
“我们摸到菜市口,”那叫小三的颇为乖觉,见舒展也有相问之意,便简短说道,“却见哪里打得正欢,因此就没等你们,就先将五匹马偷了。小东带着三匹马往南走,我回来迎你们,省得你们过去露了马脚。这人是谁?”
“打斗的情形到底怎样?”
“三个人对五个守卫,先时还占些上风,可是我们来的时候,已被守卫压住了,怕是难以脱身。”
舒展心中不由一紧,虽然不知除李响、叶杏外,那第三者是谁,可是也担心起来。眼珠一转,已有打算,一手指点小三道:“你下来。”
那小三二话不说,就爬下马来。舒展回头微笑道:“小子,你不是说我不敢去吗?我这便去给你看!”
“你若不去,”那光头叫道,“你便是姑娘养的!”
舒展反手一刀,“啪“地拍在他嘴上,喝道:“你给我上马去!”
这一刀拍下,光头顿时唇破齿脱,呜噜呜噜地说不清话,被舒展拎着脖领子推上马去。舒展翻身上马,笑道:“我也不糊弄你,你便亲自看着我去菜市口吧!”
光头这才明白自己前途堪忧,哇哇乱叫。舒展把刀一甩,摔脱刀鞘,将冷冰冰的钢刀往他的脖子上一架,那光头这才闭了嘴。
舒展拨马往回,那马本就是被小六他们偷来的,这时急着寻觅旧主,当然翻开四蹄疾奔。后边几个无赖愣了半晌,才明白过味来,大呼小叫地在后边追。
李响两指戳翻了使短戟的守卫,虽建奇功,可是最近练的奇招也就用尽了。那边守卫纷纷围拢过来,争相慰问大哥的伤势。使短戟的虽觉胯下热辣辣的,但终究只是外伤,等到疼劲过去大半,便撅着屁股直起身来,怒吼道:“布‘铜炉销金阵’!”
其他四人听得指令,脚下变化,又结一个新的阵势。这个阵却比方才那个太岁阵,攻多防少。那使短戟的咬牙道:“几个小贼,倒看你们还有什么花招!”
已是看出眼前的三个年轻人,虽然各有绝技,但功力终是不深,全靠一些似是而非、出乎意料的怪招厮混,十齿飞磨若不与他们慢耗,而一早抢攻,只怕他们不及变化,早有束手就擒了。
果然,这么一来,李响、叶杏只得各以看家本领招架。过了十几招,那使短戟的冷笑道:“天山雪云掌,西川飞腿,这又算什么大不了的本事了?”两人的门派已被认出,只有那常自在,虽被人困了竹节鞭在手,可是十鞭之中,刀枪棍棒的招式混了个乱七八糟,始终看不出他的出身。
斗到百余招,三人俱是汗流浃背,只觉得五个守卫的攻势,如同铜墙铁壁般将三人越逼越紧,雪亮的锋刃如白色的火焰腾腾而上,往三人身上乱卷。不消片刻,三人都挂了一两道轻伤。
李响肩上溅血,往后一靠,喝道:“叶杏,兰州城的事,这回要你来干!”
叶杏一愣,旋即明白。兰州城里,李响中途逃走,然后才寻机出手,反败为胜,这回却是让她先杀出重围了。
“等等……”叶杏叫道。
“走!”
李响却不容她辩驳,反手一扣,已抓住叶杏的腰带,猛地振臂一抡,便欲将叶杏送出圈外——不料叶杏空中反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一个身子被这冲力一扯,凌空转成头后脚前,两腿蹬处,将使双钩的踹了个跟头。
这一下出其不意,守卫与李响都吃了一惊。常自在瞅见机会,拼命想要从缺口中杀出去,可是其余四人往紧一收,立刻便将去路堵死了。常自在一味强攻,却几乎受伤。
李响怒道:“你干什么?”
“我要去要留,”叶杏毫不示弱,“你少替我做主!”
几个守卫想不到他们死到临头,仍然花样百出,心中恼怒,攻势更紧。
便在此时,菜市口东大街上突然有一骑,如飞而至。马上舒展高叫道:“援军在此,我友休得惊慌!”
那马见了主人,待要放慢脚步,却被他以刀背一磕,吃痛长嘶,奔得更急了。
马来得急,那五名守卫待要拦截,又认出那是自己的马,不忍伤害,唯有向旁边一闪。舒展已然冲进了人群,猛地一推,马上那光头的大叫一声,摔将下来,正撞入使双戟与挎虎篮的那两人怀中。两人吃他大力撞来,勉强接住,却被撞得踉跄数步,这阵势登时给破开了。
马蹄踏青石,溅起星星碎火,舒展冲入人群。人群中李响正对马头,见来得凶猛,急忙纵身而起,人在半空中,伸臂在舒展头上一按,整个人跨越舒展,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马臀之上。
舒展骂道:“呸!晦气!”却被李响一按,顺势伏身,探手挽住了叶杏的左手。马向前一冲,“呼”的一声,将叶杏拉得顺风而起。
那马方才驮着两个人狂奔,到了近前,那光头被从马上推下,那马骤觉一轻,奔得更急,虽在眨眼间又多了李响、叶杏,但去势不减,一头撞开那使双飞钺的,便向东南跑去。眼看就得脱身,忽然那马大叫一声,停了下来。
众守卫只觉今晚之事匪夷所思。定睛看时,常自在正讪讪地放开马尾。原来他反应颇快,见李响、叶杏都上了马,仓促间只好一把抓住马尾巴,顺势也给拖出包围,可是马尾吃痛,那马居然不就跑了。
马上马下,盗匪、守卫,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做何反应。
“少年人,你们的武功不错!”寂静中,董天命忽然开口说道。“不过还不够好!所谓武艺,不过是修炼,练得铜皮铁骨、力大无穷、出手如电,便是人人都会的罗汉拳,也能战无不胜!”
他点评武功,常自在还不觉什么,李响、叶杏却都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走吧!”
那靠坐在铁棺上的囚徒蓦然大吼。吼声中,他已奋身而起。他身上的铁链被常自在砍断了一根,这时起身一动,哗啦啦地响成一片。只见他反手一卷,已将剩下的六根连棺铁链,都卷在单臂上。
“喝!”董天命暴喝一声,“嚓——嗡”的一声怪啸,那硕大的铁棺已在青石地上,磨出一片石火,滑开十几步,猛地甩了起来。
——那是他的修炼!
——无人可及的修炼,压倒一切的力量!
千斤重棺,便如一柄巨大的流星锤,划出一片乌光,带动沉沉风吼,朝着那五名守卫卷去。五名守卫又惊又怒,挡无可挡,连忙退却。
董天命居然还能开声,喝道:“你们走!”
李响跳下马来,抢回几步,终于停身,道:“前辈,我们无能,今日不能救你脱困。请暂再忍些时日,咱们自会卷土重来。”
“走!”
董天命哈哈大笑,虽是神力惊人,但舞动这样的铁棺,却也不能多说了。
李响咬牙退后,一挥手。舒展纵马,李响、叶杏、常自在展开身法,直往东逃去。他们虽然狂妄,但到底还知道自己的本事,与对手差得太多。若是再斗下去,只怕别说救人,连他们自己也无法脱身。
那董天命将铁棺甩开,方圆四丈,只见一片黑光如雾。风声呼啸,如妖气一般,四周不曾撤去的菜档,为风力所激,“咔咔咔”,尽都碎成一堆堆木片。那五名守卫不敢碰触分毫,绕又绕不开,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四人远去。
董天命慢慢收力,那乌光渐缓渐低,又显出铁棺形状。终于“轰”的一声,如同石锤一般,斜砸入地,裂开石板,夯入地下半尺有余。烟尘中,又听“啊”的一声,原来是那被抛在地上的光头,因亲眼看见那铁棺以雷霆万钧之势,在自己身前两尺之处落下,顿时吓得湿了裤裆,一头栽倒。
那使短戟的守卫冲到董天命面前,以手指点,怒道:“你……你!”
董天命呵呵而笑,将铁棺放好,靠着它坐了下来,却听城头上大钟,受铁棺激荡,隔空发声相和,嗡嗡不绝。
“马都没了,”那使护手钩的老五道,“定是方才那小子,偷了咱的马!”这账却被赖到了舒展的头上。
“算了,”使短戟的又气又累,道,“不用追了!”
突然间远处有人大呼小叫,一群人各持棍棒锹镐冲了过来,原来是那光头的同党,前来救人。内中有和小三一起偷马的无赖,一时慌张,居然率先催马赶到。
蓦然间一条人影凌空飞起,一脚将他踹落马鞍。那使护手钩的老五夺过马来,拨马向东。
“老五!”
老五回过头来,火光下,一双浓眉高高扬起:“我去抓了他们回来!”
他回身纵马,任其余四名守卫大声召唤,却充耳不闻,一鼓作气,直往李响他们去路而去。
唐门唐璜
救人不成,反要董天命从旁支援,才能侥幸脱身,李响等人心中的郁闷,简直无以言表。这时一路逃跑,不由得将一口怨气全撒在了双腿之上。
李响昔日绰号“游天隼”,轻功本就不差;叶杏一身功夫尽在腿上,更是身法轻盈;那常自在虽然门派芜杂,但奔跑之时大步如飞,竟也丝毫不慢。三人先时还只是撒气,不知不觉间,发觉对方竟能跟得上自己,便起了好胜之心,一个个腿下加紧,跑了个风驰电掣。
剩下一个舒展,先前时还被甩在后边,大叫了几声,却没人理睬。他不由也犯了拧劲,打马加鞭,冲到了最前边。
城门方开,三人一马飙风般冲进城外原野。如此夜奔,四人戾气渐去,胜负之心也平息下来。只见满天星斗,半钩明月,一条灰白大道如同白练蜿蜒。夜风穿过衣衫,将搏杀时的燥热轻轻带去,脚步声、马蹄声凑成一个急促紧凑的鼓点,“嗒嗒嗒嗒”地将无穷无尽的精力注入四人体内。
四人纵声而笑,胸臆舒张,竟如跑过了千山万水。
天边渐渐露出些鱼肚白,山路两侧的树木次第现形。突然间,前边山坡上金光闪处,一轮红日跳将出来。四人止步勒马,只见阳光四射,倏忽间将每个人都照了个通透。奔走时的热气翻上来,大汗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四人口干舌燥,却是神清气爽,豪情万丈。
李响仰首朝天,呼呼喘息,两腿一瘫,四仰八叉地翻倒在地。叶杏有气无力地来踢他,李响挨了两脚,挣不起来。叶杏腿一软,顺势也坐下了。那常自在挣扎着在路边坐下,将大氅下摆翻上来,扇着凉风。
“再跑啊,再跑啊!”舒展在马背上,也是汗透衣衫,“一个个吃什么了?跑得跟有狼追似的……”
“跑不动了……累死了!”
李响喘匀了气,忽然间想起常自在,道:“这位兄弟,你功夫好怪,不少师父教过呀!”
“什么都学,”常自在笑道,“好玩的都学!”
“……好玩?”
“我在关外,不知父母,据说是狼群养大。”常自在那两枚尖尖的犬齿,越发扎眼,道:“后来是‘狼牙神马’常飞把抢了出来,起名叫常回。那时我吃生肉,喝鲜血,不会说话,连自己到底多大都不知道。他一点一点教我,才把将养大。”
“啊!狼牙神马!”叶杏道,“据说他凭胯下马、掌中狼牙棒,纵横关外,虽是汉人,但是豪爽仗义,深受牧民爱戴。你的狼牙棒就是他教的了?”
“我跟常老师学了几年,后来有个朋友来找他,两人喝多了,就打架玩。我一直以为常老师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但是那次他却连输了几次。他那位朋友,使的不是狼牙棒,而是一块又长又薄的铁片,一边挺厚,一边磨得飞快。”
“刀?”舒展听得耳熟。
“正是刀。”常自在反手拔出破冰刀,“那个人就是杜骅老师。我看见他的刀法,简直被吓傻了,觉得好玩极了。然后我就不要常老师了,非得跟着杜骅走不可。”
“你这叫蝉过别枝,是武林大忌啊!”
“反正我要走。后来常老师也同意了,骂了我两句,就让杜老师授我练刀了。”
李响赞道:“常飞!好汉子!好胸怀!”
“我学了两年刀法。学到第三年,漠河寄情叟来访,我又觉得他的春水剑好玩,于是抛弃了杜老师,又去求寄情叟。”
“你这人,”叶杏苦笑道,“倒是任人唯贤呢……”
“学了一年春水剑,我又迷上了鞭法;学了半年鞭法,我又练上了暗器;练了十个月暗器,我又发现地趟盾牌刀好玩。总之,这些年,关外武林五家七派十九门的功夫,我都有玩过。也被老师们给我改了名字,叫常自在。”
舒展倒吸一口冷气道:“这么说来,你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贪多嚼不烂。”李响冷笑道,“砍掉六成,倒有可能。”
“就像国寿王所说,”叶杏叹道,“我们学得太多,练的便少了。”
众人回想董天命那舞动铁棺的气概,不由心折,若面对那样的力量时,果然你多么巧妙地招式,都无从谈起了。
“可是我并不想天下无敌。”常自在把破冰刀插在身旁,“我想‘好玩’罢了。一门新功夫,总能让我觉得眼前一亮,甚至怀疑自己以前是傻的——太好玩了!”
他这么没出息,不由令三人目瞪口呆。
“这……这肯定是反骨吧?”李响猛地坐起身,问叶杏和舒展道,“这是十足的反骨吧!”
“没错!”舒展大笑,“别放走了他!”
常自在被他们吓了一跳,问道:“什么反骨?”
李响便又简单地说了“反骨”、“七杀”的事。常自在听他说完,摸了摸后脑,道:“可是我没有啊!”
——果然他的后脑平如刀削,别说突起的脑骨,连普通人的后脑勺都没有。
若说他没有反骨,可是这白眼狼明明忘恩负义得厉害;若说他有反骨,那主背叛的反骨,便不该是后脑骨,却叫这三个大后脑勺的前辈如何立足呢?
正彷徨间,忽然马蹄声响,一骑如飞赶到,那使护手钩的守卫老五大喝道:
“无耻贼子,这便想逃了?”
他岁数不过二十一二,年轻气盛。在长安城里,莫名其妙地被几个功夫不及自己的怪人耍弄,气愤难平,这才孤身追上。
李响见他来得孤单,哈哈大笑,一跃而起,道:“这小子不知死活,你们的哥哥们都来齐了,我还害怕;就你一个……”突然间脚一软,竟又踉跄地摔倒了。
叶杏大吃一惊,过来扶他,走了两步,双足却像踩在云里一般,也是一跤倒地。常自在虽然好些,却也只能扶着树站着。
原来三人此前一阵狂奔,已跑脱了力。那双钩老五若是在他们躺倒之前到来,他们还大可一战,可是这时一个个或躺或坐地聊了半天,这一口气泄了,六条腿又酸又软,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风云突变,两方均是一惊。那双钩老五起初还以为李响等耍诈,仔细看了半晌,才放下心来,笑道:“我道你们是铁打的好汉,如今怎么都成了软脚虾了?”跳下马来,拔钩在手,已是杀意大盛。
“你别过来!”舒展吓得半死,却也跳下马来,拔刀大喝,
“你想拦我?”双钩老五见他下马身法笨拙,越发不屑。
舒展最恨人瞧不起他。单手挽个刀花,怒喝道:“你来!”
双钩老五见他倔强,也不由火起,挥钩劈来。舒展拿刀来搪,这年轻人的功夫却比他高多了,双钩锁处,已将他的单刀轻轻夺过,顺势一脚,又将他踹翻在地。
李响挣扎起身,叫道:“舒展!快逃!”
“逃?他能逃到哪去?”
双钩老五飞起一脚。舒展正想爬起来,屁股上已被蹬了一下,站立不稳,又扑出三四步远,抢倒在地。双钩老五大笑道:“逃呀,你倒是逃呀!”
舒展这一下跌得极重,两手、两肘都戗破了,一时间也不及起身,只翻过身来,两手撑地,倒退着向后缩去。双钩老五故意示威,好整以暇地慢慢逼来,道:
“逃!我看你能逃到天边去?”
李响几人挣不起身,大声咒骂。老五冷笑道:“骂吧,尽管骂吧!我让你们一个个在我钩下做鬼,谁也别想逃!”
忽然路边树林里,却有人道:“追哥,我让你救他们。”
五人在这里闹了半天了,全然没察觉路边有人,这时都大吃一惊。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那双钩老五喝道,“出来!”
树林中便又有一人斥道:“你现在自身难保,还多管闲事?”想来此人便是那追哥了。
“就因为我自身难保,才要你出手。”先前那人道,“追哥,我虽逃不掉,但却看不得别人说什么‘逃不掉’的丧气话。这几个人,你若帮他们逃掉了,我便乖乖和你回家,不然的话,这一路上我一定弄出些事端,不让你省心。”
“胡闹!这几个人既然与人结仇,便要有报应。即使咱帮他们逃了一时,又逃得了一世么?这种闲事,管他做甚?”
“逃嘛……能逃一时也是一时。”林中那求助之人慢悠悠地道。声音听来岁数不大,却懒懒的,颇有几分萧索之意。
双钩老五听这谈话,越听越不是味,喝道:“大内侍卫捉拿逃犯,无关人等,不要多事!”
“逃犯?”那求助之人道,“几个兴高采烈地把自己跑到半死的人,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坏心,能犯什么大不了的官司。”
“他们有罪没罪,是你说了算的么?你是什么东西,多管这闲……”
突然间,一道黑光从树林里激射而出,那使护手钩的挥钩去挡,“锵”的一声闷响,却是一片干枯的树皮,撞在了银钩上,“啪”地碎成几片。
“他是什么东西,不是什么东西,”林中那追哥阴森森地道,“不是你能教训的。”
双钩老五只觉得虎口发麻,一片薄薄的树皮上,竟凝聚着这样的力道,那追哥的手法实在是惊世骇俗。他再不敢大意,向后一退,双钩掩在身前,喝道:“鬼鬼祟祟,只会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有本事就出来打!”
“你嫌活得长么?”
突然间,林中又有细不可闻的声响,破空而至。双钩老五打醒精神,一双银钩舞动开来,直如烂银如屏,将自己整个遮住。“铮铮”声中,林中攻势暂歇,他的身子一晃,左手钩脱手坠地。
只见他的双钩上沾着几线灰痕,是断开的草梗,往自己的左手上看时,肩井穴上一根枯草正瑟瑟飘摇。这看似柔弱的秋草,到底是怎么冲破了他的银钩的防守,钉进他肌肉的?
飞花摘叶,皆可伤人,此等暗器手法,实在不是他能抵挡的。双钩老五突然想起江湖中的一个神秘世家,颤声道:“你……你是……唐……唐……”
“跑吧!”那追哥忽然道。
“跑?”
“我那一击,虽然不见出血,却已震破你的血管。这草不能拔,否则创口扩大,瘀血内凝,会压住你的筋脉,迟了便废掉你一只手。”追哥道,“为今之计,你唯有全力奔跑,加快气血运行,将瘀血冲散,顶出秋草方可。跑吧,不要骑马,跑出三十里,也如他们一般出一身汗,当可无恙。”
双刀老五咬紧牙关,一步步退后,道:“好……你真是唐……好,咱们后会有期!”
突然抓起地上的银钩,背在身后,牵了两匹马,挥掌一赶,转身便往来路跑去。两马一路奔跑,一路侧头看他,显然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主人放着彼此不用,偏要自己奔跑是抽的哪门子风。
直至他远得没了影子,舒展才放下一颗心来,拱手道:“这两位朋友,多谢相救之恩。请现身一见,容我等当面道谢。”
树林中静了一下,追哥道:“我没救你们。”
脚步声响,两个人既已暴露了行踪,也就不再掩饰,向树林深处走去,那先前为他们求情之人大声道:“你们啊,下次别这么容易被人抓住了。”
这话听来像是劝诫,又像是嘲弄,令人听在耳中,心里老大的不舒服。
“喂!要逃的话,”李响勉强能爬起身来,忽然大叫,“一起呀!”
树林中的脚步骤停。叶杏暗拉他的衣角,道:“你胡说什么?”
“那个兄弟是被追哥抓回去的吧?”李响不理她的话,只顾冲着林中大喊,“他不想回家?他为什么不想回家?兄弟,你听起来很不开心,不想回家的话,就跟我们走啊!”
原来方才那人要挟追哥出手时,曾说过几句话,其中颇有愤懑、乖张之意。因此就已被他认定,也是个有苦衷的反骨之人。
林中一片寂静,静得树叶落下发出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那人颤声道:“你们……你们别胡说……我为什么不……不回家……”嘴上虽这么说,可那样激动紧张的语气,却清清楚楚地印证了李响的猜测。
常自在振臂出刀,一刀遥指林中,道:“那什么追哥,咱俩来比划比划!”
突然间那追哥放声大笑,声震林木,将枝间飞鸟惊得“扑啦啦”飞起。只听他道:“一个让我们出来,两个让我们出来!我们之所以避在林中,只是不愿惹事而已,难道还怕了你们么?”
“当啷”一声,常自在的钢刀大震,脱手坠地。那追哥道:“别再让我看见你们,滚!”
他用的是什么暗器、什么手法打落了常自在的破冰刀,李响四人,竟无一能看得清楚。常自在骤遇大敌,大氅无风抖动;叶杏脸色惨白,咬紧了牙关;舒展不知所措,茫然顾盼。
突然李响转身就走,背离叶杏等人,走出七步,方大声道:“我要救这个兄弟。无论如何,他帮我逃,我也要帮他逃。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们无关。追哥的暗器非常可怕,你们想好了是去是留,不要被我拖累。”
他此举大大出乎人们意料,林中追哥怒极反笑,道:“看来你是真不想活了!你知道我是谁?”
“你厉害便怎样?唐门暗器厉害便怎样?”李响傲然道,“这天下事,未必就是谁强谁对。我今天偏要告诉你,我要带这位兄弟走!”
唐门久居蜀中,为天下暗器鼻祖,门中以族血传承,每个人都在一身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而其“精、忍、狠”的三字处世诀,更是难缠难惹,令人谈起,莫不头疼。那守卫老五逃走,便是猜知林中追哥的身份。
叶杏虽然也早有七八分的把握,可一旦给李响一语叫破,却还是不由绝望——若那两人不是唐门弟子还则罢了,若是,则今日这事,怕就非得有个结果了。
“好,唐门唐追在此,”那追哥冷笑道,“你来带他走吧!”
叶杏只觉眼前一黑。唐门唐追,人称“千树万树,除死无路”,盛传为唐门这一代中最可怕的子弟,精通外房十七种暗器,在唐门中司家法、掌奖惩,铁面无私。不过据说惩多奖少,这几年来,废在他手上的唐门弟子,倒比废在江湖里的还多。
“唐门算老几?唐追算老几?”李响直冲冲地道,“便是天王老子来,他也不能随意决定别人的去留。”
叶杏已经被他吓死了。林中唐追气得噎住,良久方道:“九弟,侮辱唐门暗器,蔑视唐门威严,加行中规矩,应该怎么处置这人?”
那先前求救之人战战兢兢,道:“千……千镖贯体,十劫散魄……”
“小子,”唐追厉喝道,“你跪下受死吧!”
“追哥!”
“噗”的一声,李响的右腿上鲜血飞溅,一枚钢镖已赫然钉在他的右腿上。李响大叫一声,腿一软,几乎跪倒。好在他反应敏捷,借势向前一扑,已伸手扶住了路边的大树。
只见血光动处,他的右臂上又多一枚钢镖。
这么一来,李响单边的手脚齐伤,再也站身不住,猛地向下坠去。旁边一人忽然跳过一人,猛地抄起他左臂,往颈上一架,挺身道:“别跪!”
——正是叶杏插手了!
李响叹息道:“你不该来!”
“这种事情,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看不惯的!”叶杏心乱如麻,骤然间惹上这样的强敌,不免有几分慌乱,低声道,“逼他十招之内定胜负!”
李响放声大笑,道:“追哥,你们刚才说的什么十劫散魂,是不是说十招就能杀了我?要是你杀不了我呢?你敢不敢放了那位兄弟?”
这话逼得紧,林中人一时气结,寂然无声。
良久,那追哥才道:“我这弟弟违背家规,你们何必为他拼命?”
“没办法,我从来不信家规大过道理,偏看不得有人拿规矩来压人!”
林中唐追再次沉默,片刻之后忽道:“看你靠女人帮忙,能撑到几时!”此前他语气缓和,看似已经被李响、叶杏说动,可是这时口风骤变,竟是更见恶毒。
蓦然间,李、叶二人身前黑影闪动,正是常自在持了好大一面盾赶来,一下子将三人完全罩住。“叮”的一声,将一记不知是什么的暗器弹开了。
“你看不见旁边还有男人么?”常自在回头笑道,“早就听说唐门暗器好玩!你们小两口,别想独吞。”
他与二人并不熟悉,因见他们联手对敌时,嬉笑怒骂,配合默契,不由先入为主,认定了两人的关系。
叶杏满脸绯红,啐道:“胡说什么!”
李响哈哈大笑,道:“唐追!三招了啊!”m.xiumb.com
“轰”的一声,常自在的盾牌骤然爆炸。硝烟里,残片乱飞,三人为气浪所推,一齐倒退数步。常自在垂下手来,那持盾的一条手臂衣袖焦碎,血滴滴答答地淌下来。
唐追笑道:“‘开天雷’算是第四招!”
本来以唐门暗器来说,绕过盾牌再做攻击,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唐追这时已被三人激怒,因此这一记“开天雷”便存了立威之心,以无上声势,先毁去了遮蔽三人的盾牌。
摇摇欲坠,李响问道:“怎么样?”
“铁盾没了,还有肉盾!”
舒展战战兢兢地跑过来,将常自在扶住,咬牙道:“我们两个挡着……你们!”
“舒展!”叶杏猛拽他,“你挡不住!”
以“开天雷”的声势,不仅不能将李响之流吓退,还令那书呆子也抢上来送死了。唐追心中震骇,无以言表,冷笑道:“你们真不怕死啊!”
“我……我们不怕死……怕死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我我我……我叫舒展……”舒展的脑袋都木了,顺着他的话,溜出了半句元稹的《侠客行》,想想不是味,又连忙报上姓名。
“大好性命,无端端地为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断送,你们还真是义气啊!”
常自在猛地将舒展一掩,大氅一翻,乌云盖顶,三道金光,尽数射进他氅内。只见那大氅猛地一涨,里边“叮叮当当”的金声,响如暴雨。常自在脸色瞬息万变,待到金声渐止,猛地咯血道:
“早知道,跟余老头多学两天了。”
“九曲融金大法!”林中那求救之人道,“你竟是余老人的弟子!”
“暗器不好玩……”常自在话未说完,又是一口血呛出,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扑倒了。舒展大惊,将他翻起一探,所幸还有鼻息。
“你们……你们走吧!”那求救之人叫道,“……别管我了!”
“方才是你救我们,”叶杏咬牙道,“现在如何叫我们丢下你不管?”
“我不用你们救!”
李响冷笑道:“你是觉得,我们救不了你吧。”
“就算追哥手下留情,容我逃走,”那人哽咽道,“可是天下虽大,又有哪里能逃开唐门耳目。到头来,什么也改变不了吧!”
原来这人本是唐门的重要人物,自幼得长辈赏识。可是越长大,却越不快活。唐门地处蜀中,却野心勃勃,四面树敌。门中子弟从降生起,便已被安排好了一辈子的任务。练功、杀人,再练功、再杀人……这样的日子,他自小看人家过了十几年,能独当一面后,又自己过了近十年,终于忍无可忍,这才趁着出任务,逃出唐门。
可是逃出来又怎样呢?唐门经营几十代,怎容他挑战权威?他一天活着,唐门的人就找他一天。逃得了一时,他逃不了一世,所以当两天前看到唐追向自己走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无路可逃了。
“没用的……我……我消灭不了唐门……”
他哽咽着说道。这般大逆不道,登时令他旁边的追哥,悚然一惊。可是这个想法,却真的是他在逃亡路上不止一次想到的问题:如果他能消灭唐门,并因此获得下半生的自由——那么,可能,他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向生他养他的家族下手的。
“只要我灭不了唐门……我就一定会被它毁掉的……”
李响低下头,话说到这个份上,当然已经不是简单的劝解能起作用的了。他的血从手臂上、腿上流下来,濡湿了他的衣裤,烫得吓人,红得吓人。叶杏紧紧地扶着他,不知该如何继续这场谈话……或者斗争。
“所以……你们走吧,”那求救之人道,“你们不需要面对唐门,所以你们应该能……选择自己的路!”
唐追冷笑道:“我也可以不和你们计较。马上滚,那个使盾牌的小子还有救。”
“你毁不了唐门……”李响笑了一声,一股突如其来地怒意,猛地令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了,“我也毁不了铮剑盟,叶杏无法胜过金龙帮,舒展更灭不了龙爪堂,常自在救不出重耀……每个人都一样,与那些势力相比,我们的力量都太小了,小到我们的反抗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可是如果我们这种人多了,会不会有所不同呢?会不会有一个新的江湖在等待我们呢?在那个新江湖,善恶有报,人人平等,是非对错,超越人情、规矩、势力、现实而存在。你可以活得很有尊严,你可以有梦想,没有人能逼迫你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因为那是一个造反的江湖,反骨让每个人都敢于表达自己的声音,而每个声音,都成为别人不能忽视的意见。”
叶杏和舒展身子一震,心有所动,同时抬起头来盯着李响。
天山弃徒李响,平日吊儿郎当,爱骂人、爱沉默、爱出神的李响,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自己的抱负。而这个抱负却又如此的惊世骇俗。
叶杏想道:“若真有那样的一个世界,女子岂非不必再被关在家中,为女红、饭菜、丈夫、儿子而忘掉了自己?”舒展想道:“若有那样一个世界,我的抱负岂不是可以堂堂正正地施展出来了?纵然不能实现,也不会成为笑话;即便是做个官,做个师爷,也不必奴颜婢膝,谄上压下。”
突然之间,两个人的心中充满了希望。
“我们和你一样,对这陈腐的江湖充满厌恶。”李响向林中伸出手来,“但是,我还想要搏一下,他们也想,你呢?你愿意加入我们么?”
阳光洒在他的掌心里。他的手就像一面神奇的镜子,慢慢地映出了一个美好的将来。
“嘴上说得漂亮,”唐追喝道。“实则只会躲在别人身后,胡言乱语。现在那个帮手已经没有了,你还想让谁来替你挡我的杀招?”
李响咬牙道:“可是我与你不同,我绝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强行加于朋友身上,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让我的朋友们来涉险。由始至终,我真正指望着,来替我接你杀招的……”他的手指举起,直直地指进树林,虽没有詈天指的霸气,却很坚定,“其实是他!”
树林之中只有唐追两人。李响的手指指来,唐追一愣,忽然哈哈大笑道:“你说的是我这九弟么?”
“是!”
“若是他不来帮你,你又如何?”
“那就是我咎由自取。”李响大笑道,“硬吃你剩下的五镖,死我也认了。”
“你真的不怕死?”
“那得要看我怎么活!”
“那你就等死吧。”唐追冷笑道,“唐门子弟一生的束缚,不在身上,而在心上。我这九弟,没人看着他的时候,他也许还敢出逃,可是从我或者任何一个唐门人,找上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放弃了反抗。”
李响闭上嘴,甚至还闭上了眼。面对唐门的暗器,他根本没有胜算。如果方才的话仍然不能够说动那个唐门子弟出手,那么,也许他今天真的就死在这里了。
他只是伸着手,静静地等待着那个人的答复。
传说印度有人养象,将幼象以铁链束缚于石柱之上,幼象拼命挣扎,也不能脱困。到后来幼象长大,养象人仍以原来的铁链拴它,这时大象的力气原本可以轻易挣脱,可是却因为绝望,再没有尝试,于是,永远地失去了自由。
“沙沙沙”的脚步声慢慢响起,越来越快。一条白色的人影从树林中快步走出,冲着叶杏、舒展,及刚刚睁开眼的李响微微一笑。
那一笑,如晨曦初现,满是温暖与希望。
那人旋即回头,活动双手,道:“追哥,我接你的暗器。”
这个人真的挣脱了铁链,来到外边了。李响的身子微微发抖,又惊又喜。这一注,他们下得太大、太险,可是终于赢了。
唐追道:“唐……璜!你想和我动手……你终于想杀我了?”
叶杏大惊:“唐璜?”
原来这白衣人竟然便是唐门第二十一代内房第一高手,十四岁练成了唐门外房绝技‘万树银花’,十九岁练成了内房绝技‘天堑’,二十二岁连败唐门两房七支四十九位高手,被允为唐家最大希望的唐璜——原来他们一直在争取的,竟是这么样的一个大人物。
“不错……唐璜!唐璜!”唐追在林中惨笑道,“就连他们都知道你对唐门多重要……可是你现在,却真的要与唐门为敌了么?你终于想用唐门的暗器来对付唐门子弟了么?”
那唐璜已经凝身站定,从背后看,白衣瑟瑟,两条溜肩软软的,似扛不起半分重量。
“追哥,我怎么能对你下手呢?我之所以反出唐门,便是不愿再滥杀无辜。你来寻我,我杀你,便仍与在唐门无异。而我若手下留情,却又一定赢不了你,会死。不想杀,不想死,无路可走,这才只能跟你回来。”
“那你现在……”
唐璜斩钉截铁地道:“现在在我面前,又有一条路了呀!追哥,我现在不孤单了!虽然我现在仍不能与你动手,但是我一定要保护他们。雷家人的性命,我不能轻取;铮剑盟人的性命,我不能轻取;天下人的性命我不能轻取。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做主的,大概就是自己的生死。追哥,我要空手接你的‘万树梨花’,谢你成全!”
“他所说的,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梦罢了……”唐追叹道,“以后你会明白,你一天活着,就一天不自由……你还想试么?”
唐璜深深吸气:“是!”
“唐门的规矩,出手无情,你自己看着办!”
林中猛地蹿出一道黑光,那黑光落在地上,突地一弹,复又纵起,激射七尺,又在树上一撞,一时间东窜西蹦,如活物一般向那唐璜袭来。
这物来得好快,李响、叶杏都被晃得头晕眼花,却见唐璜左手于胸前一划,一个身子以单脚着地,滴溜溜地连旋十数转。
好不容易停下时,只见一黑亮的物事正托在他右掌掌心,如皮冻一般,一颤一颤地动。唐璜将手腕一翻,那物事已被他不知如何,拆成了大小不一的碎片。
“追哥,还有四招!”
“你虽然练成内房专破天下暗器的‘天堑’手法,可是却少了金手套、银网兜,徒手来接,下一次还能这么幸运么?”
唐璜淡然道:“只需四次。”
两人于是都不再说话。风吹树叶的声音沙沙作响,好像唐追同时放出了许多许多的飞刀。李响与叶杏不觉间双手相握,彼此都已感到对方手心中冷汗涔涔。唐门暗器手法之怪异毒辣,他们今日一见,果然匪夷所思。
唐璜突然间掉过头来,向二人疾冲而至,人还未到,手爪已如蛟龙探海,从二人颈间穿过。
“啪”的一声,唐璜的手臂在二人身后一震,然后停了下来,慢慢垂下来欲缩回时,掌心里已流出血来。
但从他虎口流出的血,却并没有滴到地上,而是在空中慢慢横飘了三寸,才滴滴落下。原来在他的手中,已抓了一把弧形飞刀。只是那飞刀通体透明的,若不染血,便是在他的手中,常人也看不出来。
李响、叶杏背后的冷汗唰地流了下来,这一刀来无踪、去无影,竟从身后袭来。若非有唐璜在此,看那刀的锋刃,二人只怕已是身首异处了。
唐璜顺手将飞刀抛下,甩了甩手上的血。
李响长松口气,道:“还有三……”
“两招!”
唐璜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冲、又一挫,一袭白衣“嘭”地炸开,虽然不碎,但已是袖脱背裂。一道锐啸骤然响起,又戛然而止。李响、叶杏相顾骇然,原来方才唐追已放出了第八道暗器,只是这暗器来得太快,竟在唐璜将之接下后,带起的风声才传将过来。
“这三枚铁蒺藜我没有下毒。”唐追道,“可是现在,我黔驴技穷,第九招便只剩下‘万树梨花’了。”
原来方才那一击,便是唐门最实用、最招牌的铁蒺藜。唐璜将两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赤红的血掌印抹在他破碎的白衣上,越发触目惊心。
“我准备好了。”
早晨清新明澈的空气,突然泛起了一阵模糊地涟漪。一片暗器宛如透明的飞鱼,猛地游过出树林,扑向唐璜。它们如此之多,如此之快,以至于林中的所有的景物,仿佛都在这一瞬间晃动了一下。
唐璜拔地而起,双手展开如千手观音,一个旋身落在李响的身前,两手一松,亮晶晶的暗器落了一地,道:“还有一招……”
“还有一招,交给我吧!”李响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一招……要赢!”
唐璜身子一晃,已扑倒在地。在他背后,密密麻麻地已中了数十记暗器。
李响咬牙道:“一定赢!”
他再抬起头来,目光炽热如火,在众人的努力下,十招之赌已践九招,只剩下一击,可是这最后一击,却无疑会更加凶险和无情。
“唐追,还有一招,唐璜就自由了!”
“唰”的一声,一道银光从树林中飞出,直袭李响的脖颈。那银光飞得并不快,形同圆环,旋转之时左右颤动,呜呜作响,如千魂夜恸。
“你要逞英雄,我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圆环还未到,那森森光芒已夺人心魄。别说是血肉之躯,即便是钢筋铁骨,捱上一下,怕也要骨断筋折。舒展惊叫一声,闭上了眼,叶杏看清它的来路,奋力推开李响,欲以自己来迎那飞轮。李响奋力撑住,不让她如愿。眼看那刀锋已近在咫尺,叶杏猛地将眼一闭,脸上两道滚烫的泪水划开了那将至的冷冰冰的杀气。
——一瞬间,她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如果李响死了,她该怎么办,又该去哪里?当霍二回家,李响死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陪着她任性胡闹呢?
突然间李响身子一沉,拖动叶杏,两个人一起仰面跌倒。那飞轮“呜”的一声从二人头顶上呼啸飞过,消失在后边的树林里。
一刹那,叶杏不说话,唐追不说话,舒展不说话。李响坐起身来,一边抚胸压惊,一边东张西望。林中的唐追气急败坏,大叫道:“你闪了,你居然闪了?”
李响大怒,骂道:“我什么时候说自己要傻站在这不躲不闪让你砍了?你过来让我砍两刀玩玩?”
叶杏这时也坐了起来,头上沾了枯叶黄草。
“我都忘了……还以为只能是挨打呢。”
原来此前九招,无论是李响也好,还是常自在、唐璜也好,都是与那暗器正面相抗,能破就破,不能破就硬挨。尤其李响,镖镖入肉,根本是流血战法。
唐追好不容易放翻唐璜,一时疏忽,竟以为最后这一击,李响也会凭一口气硬接,因此还特意将飞轮放得格外慢、格外有气势、格外的清楚,结果竟被李响、叶杏轻轻松松,一闪而过,登时崩溃了。
李响仰天大笑:“唐追,难道你还不明白,唐璜离开唐门已成定局。他再也不怕唐门了,你就是杀了他,他也不回去唐门了!”
“你……”唐追愤愤不平,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不听话的反骨仔,我们是不信邪的大英雄——我们这样的人,你没见过么?”
“没见过……”“唐追喃喃道,“可惜,没见过……”
李响本还等他的反驳,可是待了一会儿居然在没有声音,又“喂”了两声,也没有回应。原来那神秘残忍的唐门弟子,竟然真的就这么简单地离去了。
“他走了么?”舒展手抚胸口,道,“总算活下来了!”
李响轰然倒下,攥紧拳头,狠狠地捅向蓝天,喘息道:
“赢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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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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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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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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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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