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都市小说>热血难凉(大全集)>第一章《热血难凉1》(1)
  卷一救世主

  弃徒李响

  我不会输!

  我没有错!

  我不相信!

  李响向前一抢,双拳捣出,正中两个天山弟子的小腹。那两人长声惨叫,倒飞出去,乒乒乓乓地撞倒了好几个在外包围的追兵。同一时间,他的背上也挨了两剑。剑锋划破肌肤,李响向前一滚,虽然闪开要害,但血却已经浸透了衣衫。

  他一咬牙,双手一按,压下迎面踢来的一记重脚,顺势站起身,回肘一击,又撞断了一人的鼻子。“锵”的一声金鸣,他已拔剑出鞘,剑光闪动,天山绝技如天河倒泄般地溅开。

  “游天隼”李响,本是天山派这一代弟子中的翘楚人物,这时势如疯虎地拼命,登时将一干同门尽数逼开。可是他实在太累了,从天山派逃出来七天,大战小战不下五十场,他几乎是在不眠不休地与师父、与天山派、与整个江湖进行着车轮战。

  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萦绕不去的隆隆鸣响越来越大,周围那些师兄弟的动作,好像是越来越慢了,又似乎是越来越快了。李响用力抹了一下眼睛,眼皮上黏糊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血……

  忽然,清啸一声,一条人影带着森森寒气,裹着金色碎雪,游龙一般自庙外飞入。长袖卷处,如鞭如网,猛地将李响长剑夺去。李响猝不及防,身子也被拖动,踉跄一下几乎摔倒。眼前人影晃动,李响突然间清醒了许多。

  “师父!”

  他大叫一声,上步出拳!

  这一拳首先打中的是天山派寒石老人的“飞鹤袖”,柔软的长袖几乎承受不了半点力量,只是一圈一圈地绕上了李响的手腕,又一层一层地裹住了他的手臂、肩膀。如果是别人,拳上的劲力一定会被长袖上绵绵不绝的缠力化掉。但是李响不同,一被掣肘之后,他的拳头反而更快、更猛,在自己的力量被化去之前,他已经冲破了飞鹤袖的封锁,来到了寒石的身前。

  “砰!”寒石老人袖中藏掌,硬接下了自己六弟子的一拳。拳掌相交,地上的李响踉跄后退,空中的寒石老人,却一个空翻,向后飞起。

  “嚓”的一声,那条缠住李响的长袖,被从寒石的肩上,硬生生地扯了下来。李响右腿猛地向后一撑,借着这一拉之力,稳住了身形。半空中的寒石却失去了平衡,“腾”的落地不稳,不仅右膝跪地,就连被扯去袖子的右手,也须得在地上一撑,才没有倒下。

  寒石在地上一顿,刷地抬起头来。

  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长须银发,道骨仙风,只是那赤裸的右臂肤色惨白,因为突然暴露的凉意,而起了一层战栗。他看着李响,这个曾被他寄予厚望的年轻人、刚才向他凶猛挥拳的弟子,这时正站在离他七步之遥的地方,左手摆着防卫的架势,右手拖着断袖,无力地垂在腰侧。

  ——刚才那一下对拳分袖,只怕是已将李响的右臂,拉得脱臼了。

  寒石站起身来,拍一拍手上的土,冷笑道:“李响,你输了!”

  李响咬着牙,腮边的肌肉生硬地突了出来,也不知是痛,还是恨。

  “师父,我没有输。你这样逼我……我永远不会输!”

  有弟子脱下自己的长服,递了过来,寒石穿上。师徒俩四目相对,空气变得更为凝重了。

  这里是一座破庙,因为方才打翻了香炉,香灰扬了满天。房顶上漏下来的几柱阳光,穿透空气中的香灰颗粒,仿佛金梁玉柱一般,顶天立地。大雪山里冷冽的空气,将人的火气一点点地刮去了,寒石老人勉强平复了心绪,沉声道:“李响,跟我回去。面壁一年,为师可以既往不咎。”

  李响死死地盯住师父,头慢慢地从左边摆到了右边,又从右边摆到了左边。寒石很熟悉弟子的这个动作,这是李响在非常认真地摇头。

  “师父,我没有错!我更不需要你们的原谅!”

  “你没有错?”寒石恨得眼角直跳,“你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盟主的使者,顶撞掌门,反出天山……天山派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你还敢说没有错?”

  “铮剑盟成立七年,‘铮然拔剑,荡尽妖魔’的宗旨早就忘了,反而成了各门各派争权夺利、相互倾轧的绿林官场。堕落至斯,我天山派为什么还要同流合污?”

  这弟子脾气刚直,寒石倒也知道,听他这么天真,苦笑道:“李响,且不说铮剑盟宗旨如何。如今他们人多势众,天下使剑的尽皆膺服,我小小的天山派,又岂能抗拒?更何况,我们加入铮剑盟,不过是一个名分上的事。天山自安于一隅,铮剑盟以后还真的管得了咱们么?”

  “师父,那是他们管与不管的问题么?是我们点不点头的事啊!”李响降头低下,一手按着胸膛,仿佛那里正被一柄剑刺着、剜着,“只要我们说一声‘同意’,喊一声‘萧盟主天下无敌,一统江湖’,那么我们自己最清楚:从那一刻起,天山派膝盖着地,再也不是天山派了……”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知变通!”

  寒石一声怒喝,李响到底闭上了嘴,可是眼神之中,却越见绝望。

  “变通……呵,变通!”这伤痕累累的青年,再次开口,眼中已有泪光,“这世上什么都变通得来么?师父,所谓江湖,若是不能一舟一剑、逍遥来去,反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则虽然天下无敌、自负侠义,又有什么味道呢?”

  他到底是听不进人劝告。寒石仁至义尽,也再不能违抗掌门的命令,终于喝道:“好,!既然你这么执迷不悟,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弟子!李响,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天山弟子,天山派的功夫,这就留下来吧!”

  他两臂一张,神鹰一般飞身扑上。李响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右手还是动弹不得,可是左手却在这一退中蓄满了力量。眼见寒石扑到,他大喝一声,道:“开!”

  便已一拳,轰了出去。

  这一拳,来得正、去得直,光明磊落之中,颇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

  寒石大叫道:“好!崩雪拳!”

  崩雪拳乃是天山镇派绝技,一拳击出,可柔碎飘雪,刚裂冰河,可是也因为太过霸道,以致有伤天和,所谓“崩雪如飞,拳去不归”,于人的阴阳二气都有大害。故此,天山派历代练成者,寥寥无几。李响天资聪颖,又行事偏激,性格恰与这拳法对路,因此年纪轻轻就练到了五成境界。

  用了这拳,就证明他要和师父,斗到底了。

  寒石白眉斜挑,右手攒如鹰喙,沿李响的臂下斜穿而过,到了肘弯,猛地一啄,崩雪拳的拳劲登时散开。寒石的左手早到,再在李响的腋窝处猛地一击,李响大叫一声,左臂关节也被卸掉了。

  李响向后退去,可是寒石老人却如苍鹰搏兔,追击不放。李响退了三步,退无可退,足下猛地一定,身子向后一仰,颈如绷弓,头如弦箭,一记头锤正待发出,寒石的左脚却已踏上了他的左膝,右膝抬起,正正地撞在了李响仰起的下巴上。

  李响的身子,斜斜向后拉直,脊柱上“咔”的一响,整个人登时如散了架一般,再发不出一点力,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寒石飘然落地。方才这三式“鹰追”,正是天山派用来清理门户的秘技。

  李响倒在地上,眼前金星乱闪。给师父一脚挑在肋下,身不由己地翻了个身,面朝下地趴着。寒石伸手一抄,他身后一名弟子的长剑“刷”地脱鞘而出,落在了他的手里。

  长剑一送,轻轻点在李响的肩胛上。

  “李响,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跟我回去,向掌门、盟主使者赔罪,然后面壁思过,咱们仍是师徒!”

  李响艰难地侧过头来。方才寒石的那一记膝撞,早令他口鼻处血肉模糊。他呼呼喘息,血沫随着他的呼吸,一层层地喷在地上。

  “师父……‘趋炎附势’、‘委曲求全’……我小的时候……你怎么不教我这些处世之道……”

  寒石一窒。回想起来,在李响小的时候,自己教他的,原尽都是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虽千万人吾往矣”之类的道理。

  ——为什么,当他还是个柔弱孩童的时候,自己要教他成为一个敢作敢当的伟丈夫。

  ——而当他身怀绝技的时候,自己却想要让他变回一个唯唯诺诺的软骨头?

  他对这孩子的疼爱从未改变,可是好心为他指点的两条明路,为什么分歧会这么大?恍惚间,寒石心头大痛,一阵迷茫。

  李响的大师兄趁机过来,一边托住寒石握剑的手,一边劝李响道:“小六,你便认个错又有什么关系?师父年纪这么大了,你忍心把他气成这样?”

  “我没气他,”李响咬牙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寒石又惊又怒。掌门逼他逼得太紧,李响逼他逼得太紧,他一个半生习武的老头子,可怎么来分辨是非利害?终于将牙一咬,喝道:“这样大逆不道的好徒弟,我没本事教出来!”

  ——还是要按照门规办事吧,只要有规矩在,一切事情都可以变得很简单!

  ——更何况,以李响的性子,也许身子废了,才活得长久些。”

  那大师兄见师父下定决心,自己也不由得急出了汗,跪下来对李响叫道:“小六,你懂事点行不行?他是你师父,你是他徒弟!”

  “师父,”李响大吼道,“其实你也知道我没……”

  突然间剑光闪动,寒石老人终于借怒下手。长剑一抖,碧色如风,在李响双腕双踝上一走,血花就已溅开。李响大叫一声,身子一挺,复又栽倒在地。寒石老人把剑一抖,一柄长剑寸寸碎裂,“叮叮当当”地落到地上。

  “从今天开始,天山派再没有你李响这么一个人物!”

  天山派的弟子们,看着和自己朝夕相处的李响倒在血泊之中,一时一片静默。

  “以后有再敢违背萧盟主、掌门人的,李响就是他的榜样!”

  大师兄垂泪叫道:“师父!”

  “你难过什么?”寒石冷笑道,“这位李少侠有通天彻地之能、震古烁今之智,你何德何能,替他掉泪?还是说,你想和他一样,也想跟我这师父,讲讲道理?”

  大师兄垂下头来,终于慢慢站起身,来到了师父的身后。寒石便率领一群鼻青脸肿的弟子,扬长而去。

  孤零零地倒在地上的李响,已然失去了知觉,只是身子偶尔还微一抽搐。在那一剑的华彩中,寒石老人已经挑断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的手筋脚筋。门外寒风呼啸,李响,曾经的天山派少年才俊,江湖人称“游天隼”的李响,从这一刻起,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时光流淌,庙里再没有一点声音。从房顶上漏下来的光柱已经歪了很多,也明净了很多。其中一道静静地照亮了李响皮开肉翻的手腕,一片雪花落在那一道深深的剑伤上,一半已经融入凝血里,一半兀自晶莹地招摇在阳光中。

  突然,一只手探进光柱里,拾起了那只软绵绵的手腕。半晌,有人轻轻叹了口气,又将那手腕放下了。

  这一下触动伤口,李响身子一抖,疼得醒了过来。

  “现在后悔了吧?”那人道。

  李响循声望去,视线穿过灰色的光柱,根本看不清光柱后那人的相貌。只见那个人半个肩膀和一条腿都乍现在光晕里,朱袖紫靴,红得炫目。

  “你……你是谁?”

  那人的声音听来忽近忽远,让人捉摸不定:“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你已不是天山弟子,十几年所学也一并付诸东流,天下间再容不下你——那么你是谁?”

  李响的身子一动,肿胀的脸上虽然满是血污,但那个人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李响在笑。

  “我是谁?我是李响……李响……”他阖了一下眼,在这样狼狈凄惨的时刻,忽然想到了寒石以前和他开的一句玩笑,“我是……我是‘木子李,响当当’……”

  那人不料他还能如此倨傲,不由微微一愣。

  “李响,你现在后不后悔?”

  “你要是来杀我……就快点动手;你要是来教我做人……就趁早滚蛋!”

  他出言不逊,那人翻倒越发赞叹,道:“果然是少年意气,不知好歹。”

  李响哼了一声。突然觉得两肩剧痛,原来那人已绕到他的身后,为他接上了关节。接着左臂一麻,他已隔着皮肉,抠住了他的断筋——一麻过后,便是剧痛,那痛已非常人所能承受,李响大叫一声,再次昏了过去。

  忽明忽暗,李响浮在一片沉沉的虚空中,四肢不能动弹,双眼看不到光明,身遭却有一个声音萦绕。那声音仿佛不是他耳朵听着,而是在冥冥中响起,穿透了他的整个身体。

  “李响,你耳后见腮,脑有反骨,不甘寂寞,注定不能见容于师门。如今你人单势孤,虽有大志,不成大事,须得要再寻六个与你一样的反骨背心之人,合成‘七杀’之势,以应天命,方可一践你的野心。手脚我帮你接好,天地为炉,万物为炭,你是神兵利器还是顽石残铁,将来能掀起什么样的浪头,做给我看吧。”

  李响奋力睁眼,模模糊糊地看到,那紫靴人的身影闪出庙门,慢慢融化在了门外的白光之中。外边隐约传来了一声马嘶,旋即马蹄声如暴雨般从地上涌起。李响心头一松,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逃婚叶杏

  黄河进入甘肃,水面变得又宽又急,浊浪滚滚,吼声隆隆,如同懒龙翻身,声势惊人。时值初夏,骤雨初歇,两岸新绿,又是一派生机盎然。

  距兰州城七十里,有一处渡口。因为连日大雨,已封了两日,不能渡人。到了这时,已在两岸各积了百多名的渡客,个个心焦不已,吵吵嚷嚷,催着船夫开船。

  五月的天气,上午的阳光渐渐有了热度,可是给这喧腾河水一吸,燥热中又沁着丝丝凉意。那些晒得黑黑的船夫们,一个个笑嘻嘻的,望着滚滚河水,也不说开船,也不说不开。

  忽然间,北码头上已来了几个青衣后生,七手八脚地在十几棵垂柳挂上了喜带。翠枝红绸,交相辉映,煞是好看。渡客们兀自新奇,已有南码头的船夫唱问道:“张小乙,霍大官人家的喜事,还是今日办么?”

  那叫张小乙的后生将手拢了个喇叭,答道:“是啊!大爷说,喜事不延期,天晴是好日。午时操持拜堂,这就让你们都过去喝酒呢!”

  渡客们隐隐觉得不妙。果然,两岸的船夫大声欢呼,北码头的都弃船登岸,南码头的却争先恐后地过河,全不载客。渡客们开了锅,又叫又骂,船夫之中有人道:“各位客官,玉水山庄霍大官人家办喜事,既然赏脸招呼了咱们,谁敢不去?去了必会吃醉了酒,回来也渡不了人。你们再等一天,明天咱们说什么也渡大家过河。”

  北码头有渡客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地骂了起来,道:“霍大官人?霍大官人是什么东西,他办喜事,凭什么不让咱们过河!”

  “想在黄河上走,霍大官人的名头,你还是要尊重些。”那船夫笑道,“人家坐镇金龙帮甘肃龙爪堂,手底下三十一家渡口,有钱有势,黑白通吃。霍家十七路分波叉法,更是罕逢敌手。说句难听的话,人家要不算东西,你老哥就更不值钱了。”

  那渡客登时闭嘴。他的伙伴怕船夫记仇,连忙岔开话题,道:“那这喜事,敢是霍大官人娶亲?”

  “不是,霍大官人五十多了,这回是他二儿子大喜。”那船夫正要走,突然想到一事,道,“霍家向来大方,这回的喜事一定会大派酒肉,各位反正是过不了河,何不过去凑个热闹,添点喜气?我可听说,这新娘子大不一般,乃是江湖中有名的美女。传说霍二公子七擒七纵的手段都用上了,这才降住了这匹胭脂马,不看白不看啊!”

  这船夫口才太好,诱之以酒肉在先,动之以美色在后,一众渡客中,登时有一小半为之心动,跟着他便走,只留下一些实在急着渡河的,在码头上徘徊不去。

  自码头向西一路上坡,行得三四里的样子,便是霍家的玉水山庄。只见那一片占了半座山的宅院,张灯结彩,富丽堂皇,人声鼎沸,门庭若市。外表粗豪的绿林人士与斯文排场的官家代表,进进出出,倒也融洽。人人脸上,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那一群船夫与渡客并没有资格进院,便只在外面的芦棚下看热闹。未几,便有霍家的家丁,抬了酒肉出来,就在芦棚里开始了流水席。

  甘肃民风淳朴,更兼霍家财大气粗,因此酒肉都做得十足。凡来道一声喜的,不管老少贫贱,一律发酒二斤,方肉半斤,喜糖满把。这般豪迈,登时引来如云的祝福,抢酒抢肉的只怕没打破了头。百年好合、早添贵子、白头到老的贺词不绝于耳,十几个派酒派肉的摊子,一时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渡客之中,却有一个跛脚乞丐,挤了几次都挤不进去。眼看又一拨的酒肉就要告罄,不由急了,突然间向后一退,鼓掌高声唱道:

  “嗨!黄河边上好风光,霍家公子忙拜堂。八方宾客齐相聚,人人高兴喜洋洋。看新娘,贺新郎,今天晚上闹洞房。都说举案齐眉好,从此家中恩爱长。相公我衣入时否,娘子喂我蜜糖浆。转到来年二月二,添个娃娃来尿床。三翻六坐爬八月,春秋来去读书忙。夫唱妇和百事旺,忽忽财源达三江。待到儿子中皇榜,此处改名状元乡。状元爹,状元妈,白头到老把福享。永结同心在今日,且把喜讯传四方!”

  这人好一番急智,一段落子唱下来,虽没什么奇巧翻新之处,可是妙在一气呵成,竟沿着两位新人的一辈子祝福了下来。中间“相公”、“娘子”两句,更变声反串,端得滑稽有趣。一干粗人哪见过这个,登时轰然叫好起来。有家丁笑嘻嘻地分了他双份的酒肉,这乞丐作揖领了,一瘸一拐地退到一旁坐下吃喝。

  他方才起来唱歌时,眉飞色舞,滑稽可笑。可这时坐下,背对着人群,一口一口地喝酒时,却极见疲态。只见他满面污垢,瞧来也不算多老,唯其两眼茫然,郁郁寡欢,面上毫无喜怒之色,仿佛一下子便与那争吃争喝的喧嚣,再没有丝毫关系。

  远处的天,蓝得像要把人的视线永远地吸进去,几片碎云在高天里流动。风想必很大,云流得很急,被撕碎的一片两片,丝丝缕缕地落在身后。

  突然之间,霍府门前的三十六挂长鞭同时炸响,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纷飞四溅的纸屑青烟、扑面刺鼻的硝磺味道里,迎亲的队伍吹着唢呐轻飘飘地来了。

  霍二公子十字披红,骑着白马,押着喜轿,在两旁如潮的祝词中翩然而至。一群半大仆童将大把的彩纸撒向花轿和他,飘飘洒洒,落英缤纷。霍二双手抱拳,左右行礼,眉梢上挂着喜纸,正如画中走下的美驸马,春风得意,气宇轩昂。

  这时霍府已近,吹鼓手们喊了个号子,将攒足的劲头和压箱底的功夫,一起抖了出来。本已高亢的喜乐蓦地在不可再高、不可再快之处又再高了、快了,狂喜得竟似带出了几分凄厉。

  那乞丐也站起身来,一手扶树,一手提酒,应付似的来瞧热闹。从这里望去,那红轿,那白马,那被缤纷而下的彩纸包围的霍二公子,仿佛近在眼前;可是因为一切声音都被鞭炮声、鼓乐声、颂词声盖住,所以霍二口唇张合,却没有一点声音,整个人竟如庙会上的皮影一般不甚真切——就这样和那喜轿从人们面前走过,进到霍家大院去了。

  院中又是一阵鼓乐喧嚣,外边的闲人有的还趴在门口看热闹,有的便散去了。那乞丐叹一口气,又自坐下,慢慢喝酒。他酒喝得极快,肉和糖却几乎不动,哪知才喝到第二坛,忽有一个家丁从大门里挤出来,飞步赶到,问:“刚才唱曲儿的是你吧?你怎么唱的来着?”

  这人声音极沉极响,余音袅袅。原来那霍家主事之人听说他唱的曲子,口彩不坏,便派了一个金嗓子的家丁前来学习,好在一会儿拜堂时助兴。

  乞丐于是便将唱词说了,虽然是即兴之作,再说一遍时颇有词句的不同,但总算是差不多。怎奈那家丁嗓子虽好,记性却坏,乞丐教了两三回都没学会。耳听院中鼓乐声又起高潮,那家丁抓耳挠腮,突然间下定决心,扑上来捏着乞丐的衣襟闻了闻,略略点头,便劈手夺过剩下的那半坛酒,往自己袖子上倒。

  那乞丐心疼,大叫道:“喂!喂!”

  却见那家丁左袖一挥,将乞丐的垢面擦出个人形,右袖一挥,又将乞丐的乱发勉强绾定个形状。上下打量,道:“还不坏,你跟我来!”原来是自暴自弃,决心推荐这乞丐亲自去唱了。

  两人挤回霍家大院,新人已开始拜天地了。那家丁急急忙忙找着管事,打个商量。那管事的是个独眼老人,远远瞧了瞧乞丐,点了点头。那家丁又挤回乞丐身旁,恰在此时新郎新娘交拜完毕,正要喝交杯酒。

  那下人一推乞丐道:“开唱开唱,看你的了。”

  那乞丐倒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当下两手一分,越众而出,放声高歌起来。只见他一瘸一拐地走,一声一笑地唱,虽然音色不如那家丁,可是却胜在格外的洒脱自在。后边是一双新婚璧人共结连理的成喜,前边是一个风尘异人游戏人间的乱唱,一场婚宴的气氛,一瞬间已到了高潮。

  可是便在这好事将成之际,突然却传来了一声意外之音,如沸腾的油锅里突然刺进了一根冰凌,将一切全都毁了。

  有一人轻轻地、犹豫地,但却是清清楚楚地说道——

  “我……我不嫁了!”

  说第一个字时她还语带踌躇,说到最后一字时,已是义无反顾。人们被这一声弄得刚一愣,就见正端着交杯酒的新娘子,猛地把酒杯往托盘上一放,一把手扯下了自己头上的喜帕。

  ——原来那说话的人便是她!

  交杯酒喝到一半,新娘子却突然间决定不嫁了,还自己扯下喜帕来,这般骇人听闻的事,可没有人听说过。偌大一个院子,鸦雀无声,有一只酒杯摔下地来,“啪”的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叮叮当当”地跳出好远。

  那新娘子摘下头上的凤冠,也放在交杯酒的托盘上,对新郎说道:“守业,对不住!”

  她一句说完,便已跳至院中。半空里将吉服脱下,信手甩给旁人,只穿一件月白的中衣,火红的喜裙,就往外跑。院落两边密密麻麻地摆放酒桌,挤满宾客。门口到喜堂,红毯上倒还有起步余地。这新娘便助跑两步,纵身跃起,想要从门楼上逃走。

  大门下的众人一片惊慌。想要散开时,大家却挤在一处,干脆动弹不得了。骇然仰头,只见半天里一朵红云高高飘起,忽又急急落下。“哎呀”一声,有一人脸上端端正正添了个脚印,两眼翻白,却是那女子半空借力,恰好踩在了他的脸上。

  那女子一个筋斗落回地上,身子滴溜溜地一旋,提起裙角往腰间一掖,皱眉道:“昆叔,我不想和你动手。”白衣红裙,淡妆薄怒,当真当得起“明艳不可方物”几字。

  却见门口人一分,有一人分人群进来,道:“少夫人,什么事这么急,连大门都不肯走了?”正是那管事的独眼老者。

  原来这老者方才正在院中招呼客人,忽见新娘悔婚,连忙跃起阻挡。二人半空中掌力对掌力,他的金鳌手端得了得,登时将新娘震下,而自己却因事起仓促,身法不稳,一个筋斗翻出院外后,这才回来。

  那新娘哪里还有时间跟他废话?眼见他还在与闲人推搡,突地拔身而起,又想逃走。这一回那昆叔却更有准备,眼见她双肩耸动,跳得便比她还快,在半空中左手一晃,右手已扳在新娘肩上,喝道:“少夫人,下去!”

  人影晃动,两个人落下地来。那新娘变招极快,肩膀向下一沉,避开了昆叔的擒拿,右足飞起直蹴老者胫骨。昆叔飞身避开,新娘身子一旋,背对于他,踢起的小腿反着一收,竟以脚后跟反掀他的膝盖。她这招变得大是古怪,虽然背心空门大露,但胜在变化匪夷所思,昆叔一时竟不能应付,又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两人的距离便已拉大,那新娘猛地一伏身,背对昆叔。这一伏身,她弹起的腿便又有了发力余地,猛地一蹬,一条腿嘣得直直,如长枪直刺,蹬向昆叔的小腹。

  昆叔大叫一声,再也闪不开,唯有吸气含胸,才勉强避开这一脚。可是那新娘一腿撑地,蹬出的一腿,居然还能借腰力倒旋而起,“啪”的一声,到底是踢在了他的下巴上。。

  “砰”的一声,昆叔摔倒在地。那新娘一式四脚,姿势曼妙,尤其最后一脚,由身后起势,中途旋腰变向,在空中划了好圆的一个圈子才落地,瞧来不像功夫,倒像舞蹈。

  “好!”

  一片死寂当中,只有一声喝彩,冒冒失失地炸响。众人看时,正是那唱歌的乞丐。新娘气不打一处来,可是终究不敢耽搁,待要再逃,突感背后杀气凛冽,不由吃了一惊,身形凝固,不敢妄动。

  却听一人笑道:“弟妹,你既已进了我霍家的门,又岂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新娘慢慢转过身来,道:“大哥。”

  在她眼前的,正是霍家的大少爷,霍承德。

  忽然有人哇哇大叫,又扑起身来。原来昆叔虽被这新娘一脚踢倒,但那新娘因贪图招式巧妙,后面三脚全凭腰上发力,因此劲道不足,几乎没有伤到他。

  那霍大公子伸手一拦,道:“昆叔,我和她来说话!”

  这老者对霍家忠心耿耿,少东家既已发话,面皮虽然难看,却也不能再扑上去。当下吹胡子瞪眼,站到一边了。

  霍承德笑道:“弟妹,进去把交杯酒喝完,咱们还是一家人。”他身为霍家少主,见多识广,能谋善断,这时开口说话,言语中自有说不出的威仪。

  “大哥,对不住了,我不嫁了。”

  她来来回回只是这一句话。霍承德只觉得火撞顶梁,怒道:“什么不嫁了!霍家哪一点委屈你了?对不起你了?如此大庭广众,你要我霍家颜面好看!”

  新娘低下了头,原以盘好的长发有几缕滑下,在她腮边轻轻拂动。

  “对不起,霍大公子,我叶杏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进你霍家的门。”

  原来她是姓叶的。只是这回,她连“大哥”都不叫了,显然此事已更无挽回余地。

  霍承德双眉高高挑起。他生得白面修身,原本颇有玉树临风的模样,可是这时生起气来,平日颐指气使的威风抖开,登时如同凶神恶煞,喝道:“反了你了!”

  江湖人行江湖事,金龙帮势力虽大,敌人却也不少。为了防止大喜之日有人闹事,他倒是也一早就有准备的。这时双手向后一抄,已在腰后拔出两管银叉,仓啷啷一划,喝道:“不给你点教训,你不知道霍家家法的厉害!”跳过来便动手。

  霍家祖上原是黄河岸上打鱼出身,祖传的叉鱼术乃是一绝。经过历代淬炼,鱼叉由长变短,练成了十七路分波叉法。技成以来,已不知有多少好汉,如游鱼般毙命叉下。这时霍守业使来,只见银光闪动,霍霍生风,果然是攻守兼备的绝技。

  叶杏腾身闪过两招,叫道:“大少爷,你让我走,我叶杏一辈子念着你霍家的好……”

  “嚓”的一声,裙角却是被霍守业一叉挑破了。叶杏面色一寒,道:“你放尊重些!”

  “尊重?”霍守业冷笑道,“等你进了洞房再说吧!”

  这一句话说得极为恶毒,叶杏本已面沉似水,不由更是冷若冰霜,突然间发出一声清啸,纵身上前,反攻过来。

  这一动手,却有些怪异:霍承德的银叉虎虎生风,却再也沾不着叶杏的一片衣角,也不见她如何闪躲,那银叉就只在她身边两寸之处轻轻滑过。宾客之中,有那眼力尖的不由奇怪,难道这霍大公子嘴上说得凶,手上却在留情么?

  他们乱猜,霍承德自己却是有苦说不出。分波叉法始于霍家先祖叉鱼的经验,鱼在水中时,因为水波眩目,位置总与人眼所见,有所偏移。因此分波叉法在对敌时,发力都往后移了几寸。

  这种打法,无形中将对手的闪避也算入其中,因此往往能一击奏效。可是这时,叶杏对他叉法中的奥妙竟似洞察于心,招招抢攻,尽在霍承德银叉力道未发之际,破招拆招。这么一来,霍承德银叉上的威力,竟没能发挥出两三分来,而变得漫无目的,如杂耍一般。

  此消彼长,二人高下立判。斗到分际,霍承德双叉于胸前一错,叶杏左脚起处,却于不容交睫的一瞬间,踏在了他双臂相交之处,一下逼住了他双手,同时右脚飞起,横踢他的耳门。

  耳门为人体要害,挨上一记,轻则昏厥,重则丧命。叶杏这一脚不同于方才斗昆叔时的巧招,而是蓄足了力的旋踢。霍承德闪避不及,心中一凉,闭目等死。

  “住手!”

  喜堂之中的新郎官一声大喝。叶杏身子一震,那一脚登时收回。

  霍守业——霍二公子——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他脸色惨白,脚下轻浮,这突如其来地打击,显然已经令他心如刀割了。

  “我告诉你我霍家叉法的厉害,就是让你来伤我家的人么?”

  叶杏对他满心愧疚,道:“你……你让我走吧!”

  “为什么……你给我一个理由!”

  霍守业两眼赤红。这样的羞辱,确实不是常人所能忍受。叶杏侧过了脸去不敢看他,低声道:“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我……我害怕了……”

  一言既出,霍守业面上越发没有血色。后边又羞又怒的霍承德却哈哈大笑,道:“你害怕?你害怕什么?我霍家还能把你吃了不成?弟妹,你长得这般标致,还怕见公婆么?”

  “我怕……我怕他唱的歌。”

  新娘子伸出手来,玉指轻抬,指尖上一点豆蔻,直指人群边上的乞丐。全院人的眼光齐刷刷地望来,乞丐吃了一惊,腾地向后一跳,叫道:“怪了!关我什么事?”

  霍承德闪电般将那乞丐的唱词回忆一遍,确定其中并没有什么诅咒凶言。不由更是恼怒,道:“人家唱什么了?有什么值得你怕的?百年好合、夫妻恩爱、早得贵子、望子成龙、白头偕老……哪里不对了?”

  “我怕……我便是怕……我这辈子真的如他所唱的一般,幸福美满、平安康乐……”

  霍守业身子一颤,垂下头去。

  “你傻吗?”霍承德全然不解,“幸福美满、平安喜乐哪里不好了?别人想求都求不来!”

  “是啊,是很好……”叶杏苦笑道,“好得他一个外人,一个乞丐,都知道我的下半辈子一步步会怎样——可是这样一早便知道了结果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大出众人意料;有心之人,个个都是一愣。

  “平安喜乐,幸福美满,固然是人生乐事。可是若是一辈子波澜不惊,是不是也太无趣了?我若嫁到霍家,以霍家的势力,只怕要我来做的,便只是尊贵享乐的少夫人而已。嘿嘿,‘画眉深浅入时无’……难道,我以后几十年的时间,就只在这些琐碎无聊的事上打发光阴么?笼中鸟,池里鱼,衣食无忧,真的就是幸福喜乐么?为什么我想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没个着落?”

  “你……你一个女子不相夫教子,还想做什么?”

  叶杏微微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目光清澈。

  “若我也是个小家碧玉,一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见过世面,大概也就认命了,说不定还要暗地偷笑。可惜,我已经走出来过了。万里行路,百态人情,那样的广阔天地,充满了意外,更让我快乐。”叶杏坦然望向霍守业,道,“霍二,你很好。我不能嫁给你,是我福薄。过去几年,你和我江湖仗剑,同甘共苦。我本来以为,凭着你对我的恩情,我也能像其他女子一般,收敛自己,安安分分地和你过日子。然而来到你家,这半个多月循规蹈矩的日子,却已然让我不堪忍受。待到这位朋友的歌声响起,我……我终于怕了,那样的日子,至少现在,我不愿意过!”

  几百人都为叶杏的这番话惊呆了。自古以来,三从四德,哪里会有这般疯癫不知理的女子?便是偶有抛头露面跑江湖的,最后寻着个归宿,也就欢天喜地了。

  可是霍守业却知道,这绝非她逃婚的托词。

  毕竟,他是最知道她的。五年前,他对她一见倾心,便是因为她身上,那自由自在的气质。这五年来,他追随着她,走南闯北,风餐露宿,亲眼看过她有多坚强,又有多不甘寂寞。他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哄着她,终于给这小野马套上辔头,牵回家来……可是现在却发现,自己终于还是没有办法驾驭她。

  “那……那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叶杏喃喃道,“我无父无母,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是我非去不可的。以后的日子,大概还像以前一样,随处漂泊……要不然,你也跟我走吧!”

  叶杏说到这里,眼睛忽地亮了起来,道:“我们过去的五年,不是很开心吗?同游同醉,同笑同哭,你不是还想要去挑战萧冷剑么?我们一起去啊!”

  说到未来,她手舞足蹈,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会死的……”霍守业嘴角颤动,笑容才泛起,却又抹平了,“那是我的醉话而已……萧冷剑神剑所向,连狄帮主都要让他三分。我……我练上一辈子,也不配做他的对手……”

  ——萧冷剑,正是号令天下用剑之人的铮剑盟盟主,一身剑法,号称百年最强。

  叶杏神色一黯。

  “我不是小孩子了。”霍守业柔声道,“我知道有的事情,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做到了。霍家的买卖,金龙帮的事务,实在太多,我大哥一个人难以支撑;爹又新近中风,要人照顾。以前我小,现在我必须留在家里,分担些责任了。”

  “是了,”叶杏退后一步,“你……你终究是有家的。”

  “别再说了!”霍守业转过了身去,不再看她,道,“你……你走吧。”

  他竟真的要放任新娘逃婚。霍承德急道:“弟,你……她都已经和你拜过堂了,这般说走就走,我们霍家,以后还有何面目见人?”

  “哥,面子算什么。堂堂霍家,走了个媳妇,就能让人笑么?”

  霍守业将胸前十字披红扯下,颓然扔了,道:“叶姑娘,此去江湖多有坎坷,一路珍重!”

  话说到这,再也无法继续。叶杏黯然转身,正待离去,忽然霍承德道:“慢!”

  叶杏脚步一停。只听霍承德道:“什么时候累了,你就回来歇歇。我这弟弟虽然无福娶你过门,但霍家,却永远当你是自己人。”当事情确已无法挽回时,他倒也能通情达理。

  叶杏道声“多谢”,掩面纵身,出门而去。

  “各位,新娘子跑了,喜酒是没有了,”霍承德向宾客大笑道,“美酒却还饮之不尽。各位朋友大可放怀畅饮。”

  “哥,”霍守业低声道,“谢谢你。”

  霍承德斟酒的手微微一抖,低声笑道:“年轻啊!”

  年轻又如何?年轻便如何?谁还年轻?年轻何罪?霍承德却并没有说。

  叶杏飞步奔出了霍家庄,往东南而去,走了数里,便见黄河拦路。浊水呜咽,恰如她心中五味杂陈,翻腾不息,她心绪激动,自然气息紊乱。勉强再走几步,眼前已经一阵阵发黑,急忙寻了块河边大石坐下。

  她方才被逼婚时,一力挣扎,现在得以自由,反而又念起霍家的好来。想到方才不过片刻,自己便亲手斩断了一段姻缘,错失了眼前的幸福,虽然不曾后悔,却也怅然若失,眼望河水跌宕起伏,一时恍惚出神。

  忽然有人笑道:“叶姑娘,我寻你寻得好苦!”

  叶杏回头来看,在她身后不远,站着一人,一身破烂衣衫,手腕、脚腕上乱七八糟地缠着些难辨颜色的布条,正是方才婚宴上唱歌的乞丐。

  叶杏本就有些烦躁,这时见了这逃婚之源,不由得把火气都发在了这人的身上,皱眉道:“你是谁?你跟着我干什么?”

  “在下天山弃徒李响。”那乞丐微笑道,“李,是木子李,响,是响当当!”

  醉里舒秀才

  那乞丐正是李响。他当日反出师门,为师父寒石所伤,破庙中,幸得一紫靴人所救,后来又被一个猎户捡到家中将养,两三个月动弹不得。意气沉沉,挨了小半年,便留书致谢,逃出了天山。

  他手脚伤重,身上又没有银钱,这一路从回疆走过,当真是艰苦落魄。牧民豪爽好客,初时还能管他食宿。后来进了青海,瘸腿伤手,衣衫褴褛,便再也没人把他当作客人,请酒请肉,而是顺手施舍残羹剩饭。李响初时愤怒异常,但后来一想,苦笑一声,也倒无话可说。

  他意气消沉,别人当他是乞丐,他就真把自己当了乞丐。如此一路向东,在风中穿过茫茫草原,在雪里跋涉漠漠戈壁,虽然不知前路如何,但几番寒暑更征,饥渴困顿,却也不愿停下脚步,只是觉得,能离开天山越远越好。

  后来他在巴颜喀拉山下,得见鄂陵湖和扎陵湖。二湖在湛蓝的天空下,呈现出蓝宝石一般的光彩,异常绚丽。他不由心折,徘徊许久,又见一条大河由此导出,其静如凝,其清亦泠,便索性顺流而下,逐水而走。

  沿途水草丰美,多有牧民施舍,旷野无人时,也大可捕鱼猎兽。每日启程,他朝河里丢一块木头,眼见它载浮载沉,便一路追随着走下去,直到那木头渐渐消失在远方,才停下来喘一口气。

  当日他一时气勇,怒骂铮剑盟使者;为掌门呵责,又逼出了他的犟劲;反出师门,遭遇追杀,不及细想,便本能地越战越勇。可是破庙一战,一败涂地之余,他更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疼痛加上惭愧,后怕掺杂后悔,早已经磨尽了他的锐气,兼之已近两年的乞讨度日,虽然嘴上还强撑着不认输,但实际上,他已在自暴自弃了。

  这一走,便又是一年多。一年多,那河水冻了又化,两岸草木枯了又荣。李响头发胡子都长得老长。一身白衣,更是破破烂烂,没了颜色。身上的伤虽然痊愈,但是将养得不好,落下了病根,每到气候变化,手脚筋腱都疼得厉害。

  那河流渐渐宽阔,又渐渐混浊,没有了当日的清澈。李响隐约觉得不对,有次见人时,终于开口相问,这才知道,原来它便是黄河。

  想不到自己竟然懵懵懂懂地跟着黄河走了这么久,李响在几分惊喜之外,不由更多了几分苦涩。他亲眼所见的黄河的变化,竟如他自己一般,从初时的天山冰雪,一路坎坷奔波,终于沦落为今日的滔滔浊流——黄河尚且如此,凡人又能如何?

  这一日,他路过兰州。适逢其会,于渡口撞见霍家的喜事,原本只想借机讨些喜酒,哪知竟卷进这么一场是非中来。这场逃婚,别人当是笑话,可他却瞧得怦然心动。

  他本就是个癫狂躁厉的性子,虽然如今消沉颓唐,但骨子里的愤怒,却并未消失。那女子叶杏的行事,自私冲动,正对他的胃口。眼见得她大乖常理,踢翻昆叔,轻取霍大,将一个新郎逼得动情晓理,终于如愿离去,不由得击节叫好。

  他手脚虽伤,眼力还在。叶杏飞身离去时,旁人或功夫不到,或幸灾乐祸,竟都没有人出声宽慰——其实彼时叶杏借着衣袖飞舞,已是哭得梨花带雨……

  那一瞬间,李响的心里突然一痛。三年多来,他颓丧茫然,什么也不愿去想,什么也不愿去做,只觉天地虽大,自己却孤零零的好不凄凉。可是,当他看到这个明明很坚强,却仍然很柔弱的女子时,他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喊:“去帮她一把!”

  去帮她一把。当这个女子为了一个旁人当成是笑话的理由,而放弃了近在眼前的幸福时,当这个女子宁愿默默流泪,也不愿改变自己的不可理喻的决定时,李响突然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三年前,那个不管不顾、恣意妄为、穷途末路、众叛亲离的李响。

  在那一瞬间,他终于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并不孤单的,而他当初的决定也绝没有错。

  所以,要去帮她。要去和她说话。要去结束对自己长达三年的放逐。他不愿意这个女子,也如他一般忍受三年,甚至更久的煎熬。他要告诉她,她的做法没有错:人这一生,苦乐甘甜,只有自己能够判断,若是自己不开心,那么锦衣玉食又有什么味道,仆从如云又有什么快乐?

  可惜,他这般激动,叶杏却全无感应,只觉得眼前这乞丐在霍家骗完吃喝后,又来嘲弄自己,着实的面目可憎。

  “响当当?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来告诉你,我很欣赏你的作为,你做得没错。”

  为了验证这一句话,李响已不知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可惜叶杏先入为主,认定了这人不是好东西。

  “哦?是吗?那谢了。”

  若她的致谢乃是发自肺腑,那李响自然高兴,心愿达成之余,大概也就各走各路了。可惜李响就是瞎子,也看得出她的敷衍。眼见她转身开路,一着急,已叫道:“喂,别走!”

  叶杏猛然回头,厉喝道:“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这一问突如其来,李响心里一翻个儿,惶然道:“我……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当李响说出这句话来时,心里顿时一空。他对叶杏该说的话已说了,该做的事也做了,叶杏虽然不听,却也不能强求。

  ——那么接下来他还要干什么呢?

  ——原来他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的,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的!

  以前在天山的时候,他的功夫在年轻一辈里算是好的,那时候,心里懵懵懂懂地,只是想要成为大侠客、大英雄。可是为了一时意气,废了功夫又断了后路,现在已沦落成了乞丐,他又能干什么呢?

  李响一时愣住了。叶杏看他神不守舍,更瞧他不起,冷笑一声,转身走了。李响望着叶杏的背影,呆呆出神,突然眼前一亮,抢步上前,一把抓住叶杏的手臂,叫道:“等一下!”

  “啪”的一声,叶杏手如游鱼,滑开了他的拉扯,顺势在他手背上重重扇了一记。这一下虽不是什么杀招,却也没有留情,一下子打得清脆响亮。

  李响疼得大叫一声,退后两步叫道:“你干什么打人……跟我走吧!”

  他仍是发自肺腑地提出邀请,可是听起来却越来越不正经了。叶杏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气道:“你真当我是嫁不出去了?大善人?”

  李响被她没头没脑呛了一句,稍稍一愣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句“跟我走”,听来竟像是自己抱着非分之想一般。一时也有些脸红,连忙摆手道:“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咱们两个都一样,都是反骨之才,应该联合起来,凑成七杀之数,来成大事。”

  “什么反骨?什么七杀八杀的?”

  李响哈哈大笑。方才叶杏转身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叶杏的后脑。在那一瞬他的心里忽地一亮,仿佛关了许久的心门霍然打开。

  ——反骨!

  ——七杀!

  ——原来他的心里一直在偷偷地想这件事。

  当日在那破庙中,救他的紫靴人曾经说过,他是“耳后见腮、脑有反骨”,因此才会反出师门。要想成事,就得再找六个和他一样反骨背心之人,组成“七杀”。他当时模模糊糊地听得,却并没有太信,后来在那猎户家养病之时,也曾翻过几本书,才大概知道,所谓反骨,是指脑后一块凸出的颅骨。

  ——传说中,三国诸葛亮便因见大将魏延生有此骨,而对其处处小心,后来更定下妙计,在自己死后,将其一举诛杀。

  李响根本不信一块骨头决定一人命运的事,因此除了对诸葛亮多了几分鄙薄之外,便对“反骨”一事再也没往心里去。再加上也找不见那紫靴人,因此索性连“七杀”,也只当是一场无稽之谈。

  可是直到今天,当他看到叶杏那凸起的后脑的时候,他的却豁然开朗,把一切都串起来了!

  原来“反骨”真的有效,那么“七杀”也一定存在!

  七个——像自己和叶杏——这样胆大妄为、为世俗不容的人凑在一起,会干出什么样的大事呢?

  “摸摸你的脑后,有没有一块突起的颅骨?那是反骨。”李响兴高采烈,“身具反骨者,必定不甘寂寞,兴风作浪。你临时退婚,行事乖张,正是十足的反骨之相。跟我走吧,有人告诉我,如果我能再找到六个人,凑成七杀之数,便可成就大事,这样有趣的事,你愿意掺和么?”

  叶杏听得一片茫然,上下打量他半晌,苦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傻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响正满怀希望,见她并不动心,登时惊慌,在后边大呼小叫,勉力跟上。叶杏嫌他烦,待要施展身法时,一提气,心肺却一阵阵刺痛,才知道此前走岔了内息,已受了伤,便使不得轻功。

  如此一来,她脚程虽快,却也甩不脱李响,只得由他耗着。一女一丐,竟就这样,顺流而下,一直往东而去。

  如此走了三天。两人都是倔强入骨的,彼此之间,竟连一句话都没有。李响三年没有动过功夫,手脚僵硬,内息也乱了。叶杏身子渐好,本来早就可以甩掉他的,却卯上了劲,偏要耗倒李响,脚下只一点一点地加快。这么一来,终于给了李响喘息之机,得以一边赶路,一边回忆过去的身法、内力。三天以来,脚步从一开始的滞重粘拖,慢慢变得轻盈灵活,到最后二十几里时,已是矫健有力,恢复了伤前七八分的水准。

  这一日,路上行人渐多,原来两人兜了个圈子,却是绕到了兰州城外。只见大城崔嵬,行人不绝,不愧为西北雄关。进得城来,叶杏当了几件首饰,买了一身青色衣裙,这才摆脱半身嫁衣的尴尬。天近中午,她找了家酒楼,上去歇息。李响便在街对面的墙脚,随便坐下。

  这三天的奔波,于他来说实在辛苦。这时坐下来,只觉得手脚酸胀,不由愈是委顿。坐了片刻,已有路人在他面前抛下十几枚铜板。这时他重拾信心,别人的怜悯于他已无足轻重,接受这些钱财便更是无可无不可。叶杏在酒楼上见他懒洋洋地收着钱,既无羞耻,又不专心,不由越发好奇,就在窗前招手道:“你来!”

  李响微微一愣,便即微笑站起,一瘸一拐地进了酒楼。酒楼的伙计待要拦他,却有叶杏出声相邀,只好让他上去。好在兰州城沟通关外,一般的粗人、脏人也不在少数。

  李响大大咧咧地来到楼上,形容邋遢,一众用饭之人尽皆掩鼻,乱抛白眼。但叶杏、李响谁是在乎别人眼光的?叶杏道:“坐!”李响便坐下。叶杏道:“吃。”李响也不客气,开怀大吃。

  却见叶杏已点好的饭菜相当丰盛,显见是早有请他上来之意。

  兰州往来芜杂,又以西北的牧人、山陕的汉人为多,因此饭菜多以肉、面为主。这时只见桌面上叶杏点的是:驼峰炒五丝一客、平伙手抓羊肉十斤、黄河金椒鱼一尾、韭黄鸡丝、百合桃、酿皮子、千层牛肉饼,外加拉面两大碗,白酒一坛,果然都是些结结实实的玩意儿。

  两人也不多说,各逞大胃。李响固然勇猛,叶杏居然也不甘示弱。不一刻,二人如风卷残云般,将一桌酒菜吃了个干净。

  李响吃得桌前一堆碎骨,长长吁气,道:“吃饱真好!”

  叶杏打个酒嗝,端的不斯文,苦笑道:“还是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说到这,却不说下去了。

  李响微笑道:“怎样?”

  “你少管闲事!”叶杏将最后半杯酒倒入口中,低下头来时,冷笑道,“我来问你,反骨七杀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响精神大振,便将自己反出天山、为人所救的事原原本本地都说了。说到那紫靴人的言语时,叶杏眉毛一挑,道:“古人有言,头无恶骨,面无好痣。常人的头骨,均为善相。怎么会有什么反骨生出来?”

  李响拍桌赞道:“因为脑后凸起的反骨,根本就不符常理!它凭空多出,乃是一块孤立之骨。具备之人,莫不心肠狠毒,野心旺盛,所以我才反出天山,为师门不容;所以你才大闹霍家,几乎毁去霍二。这天下间,一定还有许多我们这样的人,如果我们找到他们,凑成七杀之数,你想,到时候,会有多么热闹啊!别人看到我们时,会是什么样的脸色?”

  他说得眉飞色舞,叶杏却嗤笑道:“就这么简单?你真的相信所谓的相学之说?”

  “反正好玩,为什么不信?本来我是不信,可我遇见了你,我就信了!”

  叶杏脸一红道:“那紫靴人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

  叶杏皱起眉来,道:“就算我和你结伴,那么其余五人在哪?可有个方向?”

  “我不知道。”

  叶杏沉下脸来,道:“那我们要完成的大事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

  叶杏被他气得更饱了,冷笑道:“一问三不知,就是说你了!你既不知道让我们凑人的幕后高手是谁,又不知道我们要找的人姓甚名谁、身在何方,甚至不知道,凑齐了以后我们能干什么……响当当兄弟,你是打算让我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你,去干这种不知道哪辈子才能完成的莫名其妙的事么?”

  “我虽然不知道前边的路该怎么走,”李响微笑道,“可我却知道,天山的路,我不想走;霍家的路,你不想走。既然不能回头,那何不先朝前走着再说?”

  “你真是疯了!”叶杏叹道,“好吧,就算这样。可是那反骨之相真的可信么?后脑突起?你看那边那人——”

  她轻轻一指,李响顺她手指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大桌人正喧哗饮酒,其中一人背对二人而坐,一副文士打扮,后脑上的头骨突起,将帽子都顶得有些变形了。

  “那么凸起的后脑,那他应该也是反骨之人了?你说他有什么野心?他有什么不容于人的?”

  李响沉吟道:“他应该有的……”

  “好!”叶杏截口道,“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和你赌了。你若是能劝得他伤人坏事,现出反骨之性,那么刀山火海,我都随你去!”

  李响一愣,笑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叶杏笑滋滋地将酒杯举起,仰起头来,最后一滴酒在杯沿上踌躇片刻,滴落在她的嘴角。叶杏“呀”了一声,伸手一抹,道:“三天为限。”

  两人正说话,忽然便听有人拍桌子骂道:“臭要饭的!你他娘的指指点点,说什么呢?”只见在那文士的同桌,斜对面却有一条大汉趁醉站起,捋袖道:“臭得跟猪一样,大爷不来赶你,你还敢说老子坏话!”

  原来两人在指点那文士时,却也将坐在一条线上的他也捎上了。那醉汉喝多了酒,正想要抖抖威风,见二人送上门来,机会哪能放过?当即过来挑衅。那边桌上都知好戏上演,登时有人轰然叫好。

  那反骨文士慌忙站起身来,想要阻拦那醉汉,道:“周兄、周兄……”

  “舒先生你坐下!”那醉汉冷笑道,“此事你与你无关!你若插手,小心兄弟跟你翻脸!”

  那文士期期艾艾,眼珠在双方身上乱转,最后还是坐了下来。

  李响看一眼叶杏。叶杏似笑非笑,把玩着筷子,却把头低下,摆出一副“与我也无关”的模样。李响叹一口气,回过头来,拱手道:“这位朋友,我们方才谈话,并未涉及尊驾,还望你不要多心,气着了自己。”

  叶杏低笑道:“脾气挺好啊!”

  那醉汉却是个专门来找茬的,看李响低调,更是得寸进尺,“啪”地甩了一个酒杯,骂道:“你娘的,老子明明见你和这小娘们儿嘀嘀咕咕地说爷的坏话,这时不敢认了么?不带种的小子!”

  “朋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隔着那么远与人吃喝说笑,还能注意着我们这两个闲人的说话,”李响满面堆笑,道,“而且还能听到我们自己都没说过的坏话,这样的本事世间罕有,当真当得起一个字——”

  他的态度如此卑谦,那醉汉心中松懈,只顾着在伙伴面前得意,全没注意李响的最后一句,语气已然变了味道。

  只见李响一边笑,一边翻脸,道:“贱。”

  他流浪三年多,所受屈辱也算不少,本来涵养、耐性都已进步,可是这时找着叶杏,忽然间,却似以前的方刚血气,又都回到了身上。三年来因委屈偷生而攒在心底的怨气,在这一刻突然爆发出来,一腔血呼啦啦地烧得滚烫。

  那边桌上的人本以为他懦弱可欺,哪知这时竟然率先发难,那一字判语振聋发聩,顿时全愣了。那醉汉反应稍慢,停了一下才回过味来,怒吼一声,搬椅子捋袖子,就要扑上来。

  忽然楼梯上有人叫:“那臭要饭的呢?胆子不小,敢在兰州城里抢食,反了他了!”

  人随声到,已有几个泼皮汉子抢上楼来,一上来,先就瞅着了那站着的醉汉。

  领头的一个便叫道:“原来周七哥也在!七哥,有人未经咱们黑虎会的许可,就在兰州要饭,弟兄们说是上这来了……”一回头瞅见李响,大喜道,“在这呢!”

  他抢步上来,手里一柄匕首,“噔”地插在桌上,怪笑道:“兄弟,胆子不小啊,来咱们这,菩萨也不拜一拜,就敢吃贡?收成不错啊,馆子都下上了,没说的,给咱们分点红吧?”原来是本地勒索乞丐的流氓,特地来找李响的晦气。

  李响装傻道:“什么菩萨?什么收成?风调雨顺,上香许愿么?”

  “你没经关爷允许,就敢在兰州要饭,活腻歪了不是!”那泼皮被李响撩拨得火大,正待动手教训,一转眼却看见叶杏,登时色心大起,淫笑起来,“看你傻乎乎的,妹子长得可真标致。算啦,大爷不与你计较,就让你妹子陪爷玩玩吧!”一伸手,他便搭住了叶杏的肩膀。

  这回轮着李响低下头来,窃笑不已。叶杏哭笑不得,她一肚子邪火已憋了数日,如今既有不知死的来捋虎须,哪里还能客气?当即嫣然一笑,款款站起,轻轻伸出两臂,搭在了那泼皮的肩上。

  那泼皮色授神与,半边身子都酥了,只道自己又帅又猛,不用强的,就有人送上门来。回头与伙伴们挤眉弄眼,哈哈大笑,才笑两声,突然肩上一紧,整个身子被扳得向前一冲,下边叶杏膝盖早起,端端正正地撞在他下体要害之处。

  笑声登时转为惨号,那帅猛泼皮蜷成个锅里虾米,倒在地上又翻又拱。

  李响笑道:“叫得难听。要饭的你们都盘剥,给你个盘子舔舔!”

  那泼皮也真怪,立刻不号了,只呜呜地叫。众人看时,只见他两腮尖尖鼓起,一张嘴扯得又阔又平,模样煞是可爱。原来在方才那一刹那,李响已塞了个碟子进他口中。碟子边缘光滑,易进而难出,那泼皮又痛又急,又抠又吐,上下忙乱,竟是无论如何也弄不出来。

  两个人出其不意,下手无情,后来的泼皮及先前的周七哥一伙,都是大惊。

  周七哥叫道:“这人是来闹事的,弟兄们抄家伙!”

  呼啦啦一阵响,两拨人已将李响、叶杏包围起来,手中长的端的,倒有一大半握有短刀、袖棍。

  “这就动刀子了?”李响冷笑道,“没王法了么?大庭广众的,要杀人么?你们也不怕人报官?”

  “官?对啊!官!”那周七哥宁笑道,“舒师爷,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你这官府里的人,还是不要看见为好。您先请,回头我再找你喝酒。”

  那反骨文士慌得把手乱摆,道:“周兄、周兄……”

  李、叶二人这才看清,原来他大约三十来岁,长得白白净净,眉宇间尽是书卷之气。

  “让你走就走,不然溅你一身血!刘大人那儿,回头我去交代。”

  那舒师爷犹豫半晌,终于一跺脚,道:“你们……你们……多少也有点分寸!”便逃也似的下楼了。

  叶杏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道:“这样的人,你还说他有反骨?”

  “先别说他了。”李响眼看一众无赖围拢,心中没底,苦笑道,“我已经三年,没跟人动手了。”

  舒秀才从楼上逃下来,两条腿又酸又软,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被吓坏了。来到街上,猛地给阳光一晃,几乎站立不住,踉踉跄跄地冲到了街对面,扶墙一站,顿觉得腹内倒海翻江,“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楼上那两个人如何了?

  ——他们怎么敢去与周七冲突?

  舒秀才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黑虎会在兰州城里横行已久,也算训练有素,当真动起手来还是有分寸的。前街的铁匠大胡,逆了他们的意思,关黑虎说要他的一手一脚,果然便只砍了一手一脚,并未伤他性命。

  ——所以只要那两人不要强自反抗,到最后,大概也就是一顿饱打吧,不会要他们的命,也不会落下残疾。

  ——只要他们别反抗。

  舒秀才抬起头来,楼上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之声。周七是黑虎会的一员悍将,下手最黑,他几乎能够想象那两个外乡人被他打得满脸是血、跪地求饶的样子。那种景象即使已经多次见过,也仍令他喘不过气来。舒秀才用力把自己从墙边推开,挣扎着正想离开……

  “咔嚓”!

  忽然间,那酒楼二层的阁窗碎裂,一条人影倒飞而出,撞在栏杆上稍稍一停,正要站住,从那破洞中,却又飞出一条青影,单脚起处,正蹴在那人的心口。

  那人怪叫一声,撞塌了围栏,扎手扎脚地飞出楼去。人还在空中,尚未落下,楼内又射出一条灰影。只见这灰影速度之快,直在身后留下一道道残痕,闪电般追上先前那人,铁膝摆开,如泰山压顶,“嘭”地磕在他头上!

  那人如遭雷击,流星坠地般,砸下地来。

  舒秀才一闭眼,那人“轰隆”一声摔在地上,哼哼唧唧地起不来。舒秀才心中一痛,不知是那二人中哪个遭了毒手。闭着眼睛待要走,忽然被人扳住了肩膀。

  有一个人森然道:“官老爷!舒先生!酒楼有人公然行凶,你就这么走了?”

  那声音,却不是周七。舒秀才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来,只见身前一人,蓬头垢面,脸如金纸,竟然就是方才酒楼上的乞丐。微风过处,他手脚上乱缠的那些碎布条,簌簌抖动。原来他方才所见的灰影之后的残痕,就只是这些布条罢了。

  “好你个当官的,”那乞丐怒气冲冲,“你的朋友要打人、要杀人,你就当没瞧见么?”

  舒秀才慌得把脸别开,不敢看他。

  “我有功夫倒还没事。若是不会功夫,今日怕不死在他们手上?兰州城中,这便是你们为官的王法么?”

  舒秀才理亏,又有些害怕,道:“我……我……”却哪里还能说出一句话来?身子发软,不知不觉,已不是那人扳住他的肩头,而是被那人提在手里了。

  “你怎样?你为什么要当官?你结交恶霸流氓,坐视歹人行凶,一见有事,唯恐逃之不及——你还想怎样?你读的圣贤书哪去了?你现在的作为,和盗贼何异?与畜生何异?”

  这乞丐越说越气,提着舒秀才又摇又晃,又猛地一推,将他推倒在地,冷笑道:“唯唯诺诺、猥猥琐琐,人家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正飞足欲踢,后边那青衫女子将他拉住了。

  舒秀才脸羞得通红,在地上滚了一身的灰土,帽子也掉了,慌慌张张地捡起来,扣在头上,连滚带爬地逃了。

  这边叶杏冷笑道:“响当当,你不是要劝他造反?怎么只顾骂他!莫不是已经对他死心了?倒也难怪,这人早被圣贤书、处世经、官场故事,打磨得没有了棱角,我看你怕是无处下嘴了。”

  李响目送舒秀才狼狈万状的背影,道:“我正是因为他还有希望,才这样骂他。”他回过头来,微微发笑,“他还没有变成一个废物,你知道吗,当我骂他的时候,他难过了!”

  “那又怎样?”

  “还知道心里疼,那就说明这个人……还没死呢。”

  那方才被二人联手踢下楼来的,正是周七。这时他挣扎着撑起身,道:“你们……你们就快死……”一语未毕,已被叶杏便看也不看的反身一脚,又踢得倒了。

  街上围观的人远远地围着一个圈子,酒楼二层垮掉的栏杆晃晃悠悠、提心吊胆地挂着,鼻青脸肿的打手们探头探脑地观望,周七浑身脚印,趴在地上。

  “你不是说你三年没动手了?”

  “谁知道武功也像高利贷,放着不管,也会越变越多。”

  “这身打扮,也敢算账?”

  “……姑娘太太,行行好啊!”

  两个人说说笑笑,并肩而去。打了该打的架,骂了该骂的人,他们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舒秀才一口气跑出半条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路旁有一条小巷,他一头撞进去,靠着墙一点一点地溜坐于地,只觉得一颗心跳得都要蹦出喉咙来。

  方才那乞丐的辱骂,这时回想起来,兀自令他耳朵滚烫,气愤难平。那人算个什么东西?说周七是恶霸流氓,他们不也是在当街斗殴?能把恶霸流氓打得满地找牙的,除了更狠的恶霸流氓还能是什么人?还说什么圣贤教化,他满口污言秽语,只怕连读都没有读过!说什么百无一用,殊不闻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么?

  舒秀才越想越恼,愤愤地掸掉身上的尘土,整理衣冠,从小巷出来,往衙门走去。

  他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人说三十而立,如今身为兰州知府刘大人座下师爷的他,也算事业小成。十年前他屡试不第,便在家中私塾授课,不久经人引荐,进衙门做些文书事务。谨小慎微,从不出错,两年前终于得刘大人青眼,成为亲信幕僚,虽然手中没有实权,可实则已成为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一路走来,颇有路人向他招呼问好。舒秀才不时拱手还礼,笑声朗朗,在衙门里做事久了,这些表面文章早已习惯。

  未几来到府衙,与值班的衙役打过招呼,便来到刘大人书房,帮他处理些琐碎的公文。才一坐下,酒劲翻腾,在腹中尽数化作了瞌睡,只困得他头沉如铁,太阳穴直跳。可是公务繁忙,他唯有捏一捏眉心,泡一壶浓茶,强打精神继续下去。

  看了一个时辰,将今日的大小公文打理完毕,才要歇歇,忽然刘大人急匆匆地赶来。舒秀才小吃一惊,奇怪今日大人的午睡怎么醒得早了?

  却见刘大人气急败坏,道:“舒先生,中午你见着龙爪堂的周七了?”

  “是啊,”舒秀才连忙回答,“大人不是让我与他多多走动,中午我们……”

  “那周七被打,你也在场,怎么不尽早跟我说一声?现在关黑虎差人来问,你让我怎么说?”

  舒秀才脑中“嗡”的一声。在这兰州城中,黑虎会的势力极大,堂主关黑虎本是外家高手,于九年前成立“黑虎会”,官府几番清剿,都不能如愿。这些年来,黑虎会外抗金龙帮的渗入,内与官府勾结,刘大人在任上这些年,黑虎会俨然已经成为兰州的第二个朝廷。

  刘大人深谙得过且过的为官之道,私下里早与手下说明,兰州想要安定,非龙黑虎会点头不可。到了今年,形势格外清楚,刘大人不断与关黑虎示好,以身作则,与黑虎会共同进退。今日舒秀才在路上偶遇黑虎会头目周七,被他拉去喝酒,也便是此一缘故。

  怎料一场吃喝之后,凭空杀出李响、叶杏两人,将周七打了个半死。舒秀才又羞又气,在路上还怀恨于心,回到衙门被人一打岔,却不知怎的忘了个干净,这时被刘大人提醒,登时白了脸。

  “我……我……我忘了……”

  “你忘了,”刘大人怒气冲冲,“这么大的事情你也能忘了?还想让我放你下去做事?”

  “关……关老大来了么?”

  “他来了,我还能有空教训你?”刘大人狠狠瞪他一眼,“是他座下的金算盘花五,跟我好一顿纠缠。”

  舒秀才这才松了口气,才想说两句好话,前面又有差人来报:“南城王富状告街坊孙仲春占其房基,两人正在前头扭打。”

  刘大人一屁股坐下,道:“我都累死了,舒先生你去看看!”

  舒秀才心中虽然忐忑,但到底不敢违逆,便来到了前边的大堂上。一高一矮两个布衣汉子正鼓目相向,见舒秀才来,那矮个问道:“怎么来了个先生?”高个的也道:“不是要升堂么?”

  “升堂?”舒秀才皱眉道,“一两银子的惊堂费备好了么?”

  自古的官司,有理无钱莫进来。兰州城里一旦升堂,无论输赢,一两银子的惊堂费都需先交了。那两个人听了,登时都低下头来。

  “到底为何事争执,全都给我从实招来!”

  那大个子道:“有什么好说的,这个人,我已经给清了银子,他却来讹我!”

  那矮个叫道:“什么给清了?什么给清了?你还差着二十两呢!”

  两人竟便在舒秀才面前推搡起来。舒秀才喝道:“住手。”两人还在推搡。舒秀才又叫:“住手。”两人依然在推搡。舒秀才叫道:“拿下!”

  这才有两个衙役跳过来,将二人分开,两个人手臂被拧住,四条腿还乱踢。那大个腿长,在小个的胯上蹬了一脚。小个大叫一声,一脚飞起,却把脚上的鞋子射出——没打中大个,却落在了舒秀才怀里。闹了好一会儿,终于将两个人强行按住,这才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那小个的王富家,在城中五泉山上,有几间房的地基,去年年初,卖与邻居大个的孙仲春。只是孙家并不如何富裕,一时凑不起全额,便分批交付。孙仲春家四月动工,六月时房子已然建成,当日答允的五十两银子的地基款也陆续付清,可是王富手里扣着最后一张房契,却迟迟不给,说还要再加二十两才行。孙仲春与他对质,王富却说孙仲春的银子不是一并给的,过得太久,拖拖拉拉的这大半年里,五泉山地价上扬,水涨船高,房基也已涨了二十两。

  两人说话粗俗,又不懂规矩,不停彼此抢话,这么一点事,中间也吵了三四回,当真是缠夹不清,舒秀才听得头大如斗,大叹其气。这案子虽是简单,但却微妙,谁都占些理。他有心调节,让双方各退一步,但那两个人却拗得厉害,均不同意。

  舒秀才想了一会儿,终究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得道:“你们两家本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往日感情想来不错,何必为了区区二十两银子撕破面皮?这件事我记下了,你们今天回去,再谈谈。若是能私了,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你们明日就来打官司吧。回去把房契、地保、证人都找好,找个先生帮你们写份状子,明天再来!”

  孙仲春张口欲言,可是讷讷了几声,终是没有说话。王富在旁边瞧着,转过头来骂道:“姓孙的,咱们堂上见!”

  两个人才愤愤地去了。

  王富落在后边,见孙仲春出门,忽又跳到舒秀才身边,摸出一个手帕的小包,道:“给各位大人买包茶叶润喉。”说着便往舒秀才手里塞。

  舒秀才摊开了手,托着那小包,正色道:“其实我不该收,你不该给。”

  “大人辛苦!应该的,应该的!”王富赔笑道,“大人,小人也知坐地起价原是不该,可是小人老母病重,家中已无积蓄,唯有指望靠着房基多讨些药钱。刘大人那里,还请先生美言几句。”一边说,一边逃也似的,退出了门去。

  舒秀才将手帕包放在桌上,展开一看,里边是两锭一两的银子。舒秀才将其中一锭纳入怀中,另一锭留在桌上,起身道:“各位兄弟分了吧。”便离了大堂。

  再回到书房,却见刘大人双脚搭在桌上,脸上盖着一块帕子,竟然睡着了。他不敢打扰,便轻手轻脚地搬张凳子,夹了本书,到院子里去坐。先前他泡的茶已凉透了,便一口气喝了个干净,顿觉得口舌生津,精神一振。

  看了会书,渐觉没意思,便懒懒的出神。不知不觉,竟又想起午间的那两个人来。

  因为事情过去得久了,心中那些突兀的惊恐淡去,这时再回想当时情景,就有了些不同。那乞丐虽然消沉落魄,但眼皮掀起时,双目亮如闪电,仿佛直要看穿人的心肺,口中所骂的言辞,似乎也不无道理;那女子容颜秀丽,可是修眉尖颌,唇边总带着些嘲弄般的冷笑,举手投足间英气逼人。

  这两人的行状,与他平日所见的黑虎会的江湖汉子颇有不同,可是那不同就在他嘴边,却偏是说不出来,只觉得似乎极为吸引。让他这时想起,竟难以因那当街的羞辱,而再去怨恨他们,反而莫名地生出亲近之意。

  不知不觉便到了申时,刘大人伸着懒腰,踱出房来。舒秀才连忙起身相迎,将王富的一两银子奉上,道:“王富与人争房,其情可悯,大人明察。”刘大人伸手接过,在手里掂了一掂,塞入袖中,道:“关黑虎酉时在珍馐楼摆了酒,你也来吧。”

  舒秀才应道:“是。”想了想,又道,“我回家说一声?”

  “随你。那你就自己去,酉时,莫迟到了。”

  舒秀才连声答应,收拾一下书房,急匆匆赶回家去了。

  舒秀才的家,坐落在城北,与衙门之间,约有两盏茶的路程。家中老父尚在,母亲却于两年前过世了。舒秀才成亲九载,妻子罗氏温柔贤淑,堂前一双儿女,女儿小英八岁,儿子小杰五岁。两个孩子见舒秀才回来,大呼小叫,上来抱着他的脖子打吊儿。

  舒秀才呵呵大笑,将两个孩子悠了个圈,这才将他们扯开。屋里罗氏迎出来,舒秀才笑道:“今晚不用等我吃饭了,衙门里有应酬。”

  罗氏正笑着,闻言一愣,道:“那你的两个朋友怎么办?人家大老远来了……”

  舒秀才也是一愣,道:“朋友?”

  就听里屋有人笑道:“大嫂,不碍事,我们两个坐坐就走。”

  那声音很是耳熟,舒秀才越发纳罕,急忙进去看时,只见屋中老父,正陪着两人饮茶。那两人一为女子,一身淡青的衣裙,一是男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又缠了满手的布条。他仔细一看,竟是就日间酒楼上,痛打周七一行的一女一丐,只不过那乞丐不知何时已洗净了衣服,又修面绾发,这时瞧来,除了衣裳破烂些,倒也算是仪表堂堂。

  舒秀才脚下一软,不明白这两位煞星为何竟穷追至此。

  那乞丐却已站起,抢上前抱住舒秀才,大笑道:“舒大哥,可想煞小弟了!”在他耳边轻道,“我不惹麻烦,你也莫生事。”

  舒秀才战战兢兢,敷衍道:“你……你们怎么来了?……怎么没提前说一声……”

  “一别经年,正好我与义妹重过兰州,因此来与舒大哥一见。恰好大哥不在,我们便与老伯聊了两句,老人家刚才还说到,舒大哥自幼便有经世报国之才,代言苍生之志。如今困顿兰州,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那乞丐一番谎话,说得极为利索,只是说到舒秀才的抱负时,目光闪烁,满是嘲弄。

  舒秀才脑中“嗡”的一声,勉强道:“哪里……哪里……”

  “嘿,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有什么不能说的?你那时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把将科举的卷子当成了上书的奏章,洋洋万字历数本朝积弊,到头来被主考朱笔除名,名扬兰州的故事,我都告诉他们啦。”

  舒秀才面色一红一白,道:“少不更事……惭愧惭愧!”

  “本朝建国二百余载,满朝上下,日益懈怠。舒大哥有见地、敢说话,本是男儿作为。”

  舒展脸色大变,把手乱摆,道:“不要乱说,不要乱说,传出去要杀头的……”

  舒老爹也笑道:“你别哄他啦,我这儿子,长到这么大,才算懂了事——我舒家哪有那样的福气,生个文曲星出来?踏踏实实过日子吧,如今媳妇也娶了,孩子也生了,将来请刘大人帮忙,捐个一官半职,不也是光宗耀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舒秀才额上冒汗,道:“是……是……”

  “这人呢,一辈子哪来的那么多想法?平平安安的,舒舒坦坦的,就是最好。什么封侯拜相、齐家治国……那不是咱们小老百姓能想的。”

  “是!是!”

  那乞丐眼珠骨碌碌地盯着父子二人,虽不说话,但瞧来老大不服。那女子一直不曾开口,只是低着头,捧着茶,嘴角一丝微笑。屋中虽然父慈子孝,但气氛却尴尬异常,罗氏甚是乖巧,趁机过来斟茶。

  那女子突然道:“大嫂,和舒大哥的日子过得,可开心?”

  “嗨,哪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罗氏脸上稍稍一红,“咱们女子,哪有那许多的计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舒老爹哈哈大笑,道:“对喽!人啊,一辈子就是那么回事。你老想着它,它就处处为难你。你若顺着它,你这日子,苦里头也有乐。我这媳妇,比我儿子聪明。”

  话音方落,那乞丐便猛地站起,撞动桌椅,几乎掀翻了茶盏。舒老爹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对不住,我想到还有些事情未办,这就告辞了。”

  舒老爹惋惜道:“这就要走了?不吃了饭再走?”

  他平生两大得意:一为儿子争气,香火得续;二为自己高瞻远瞩,劝得儿子迷途知返。因此,最大的乐事便是当着人面,数落舒秀才。这时乞丐突然要走,顿觉得意犹未尽。

  “爹,他们是大忙人。”舒秀才连忙送客,“公务耽误不得,我送他们出去。”

  舒老爹与罗氏颇为不舍,领着小英、小杰直送到门口。那女子握着罗氏的手又说了两句话,这才告辞。舒秀才要赶酉时的饭局,便也辞了家中,一路陪着走。琇書蛧

  走出几百步,回头看家里人都进屋去了,舒秀才才敢相问,道:“你们来我家到底干什么?”

  那乞丐正色道:“你官当得不称心!”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乞丐肩膀一耸,大踏步向前走去。那女子望了舒秀才一眼,微微一笑,快步去追那乞丐。舒秀才不明就里,心中越发没底,在后边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再问。

  却听那女子压低声音道:“说好了是朋友的,怎么到了人家家里,我便成了你妹子?”

  “孤男寡女的,你无愧我无愧,别人总要问东问西,索性认了兄妹,省了许多麻烦!再说,我头发都白了,叫你一声妹子,哪占便宜了?”

  原来那乞丐日子过得艰苦,故此未老头白,长发中十根里倒有二三根白了。

  那女子嗤笑道:“丢人而已。”

  这两个人半疯不癫,胡说八道,舒秀才正不知所谓,忽然路边大树后转出一人,道:“先生……”

  那人生得高大,躲在树后却没有一点声息,这时突然冲出来,暮色里难辨面目,顿时将舒秀才吓了一跳。待到那人走近,方才认出,是日间争房的大个子孙仲春。

  舒秀才正魂不守舍,这一下被吓得不轻,气道:“你不回去准备明天的官司,在这里装神弄鬼地吓人干什么?”

  “我……我……我打听到舒先生肯定能路过这……”孙仲春讷讷地道,“他们说……打官司得……得给您这个……”他一伸臂,双手直直地杵过来,掌中也有一个帕子的小包,“先生,买这个地基,再盖这个房子,我已欠了一屁股债了。我真的拿不出再多的二十两了。您帮我美言两句,您帮我美言两句……”

  “其实这个,我不该收,你不该给。”舒秀才循例去拿那个小包。却听前面忽传一声冷笑,骤然醒悟,那手登时在半空里僵住了。

  他从这里望过去,在孙仲春的背后,那乞丐与女子都眼睛不眨地看着他的手。舒秀才虽已接惯了贿赂,可是不知怎的,却觉得在这两人的眼前收钱,格外艰难。

  孙仲春本见他来拿银子,已放下心来,可是突然又见他停手,登时慌了,乱叫道:“先生,先生……”忽然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先生,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舒秀才心中一痛,终于一把抓下,拿起那小包。小包轻轻的,想必也超不过三两银子。孙仲春如释重负,叩头道:“谢谢舒先生。你的大恩,小的没齿难忘!”爬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茫茫暮色,夕阳余晖仍闷闷地笼罩着天地。树梢枝叶动也不动,舒秀才不动,对面的两人也不动。可是舒秀才几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两人面上的不屑与鄙视。

  “既然终是要收,”那乞丐道,“何必假惺惺地说什么‘我不该收,你不该给’的屁话?”

  舒秀才咬紧牙关,将银子慢慢放入袖中,道:“你不会懂的。”

  “是啊,不懂!贪官各有苦衷,百姓尽都懵懂。”

  舒秀才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今日受这什么都不懂的恶汉之气,已够多了。终于脱口而出,道:“我已收了被告的银子,如果不收他的,刘大人哪里,这个人的官司不用打就输了。我现在收他的钱,不是想要徇私枉法,而是想给他们一个公平对证的机会!”

  那乞丐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公平对证!原来,公平是要经过两次不公平才能得到的么?”

  “官场之事,便是如此!”

  “那你从一开始,连第一个人的银子也不要不就好了?”

  “我不要可以,”舒秀才低吼道,“可是那银子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我挡人财路,与整个衙门为敌,我的日子怎么过?况且,若是他们没有银钱孝敬,明日开堂,刘大人就直接给他们个双输,让赢的脱层皮,输的丢下半条命。我在这受贿,起码可以让二人当堂对簿,保得赢家利益、输家性命!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凭什么来教训我!”

  他这一番话说出,却让那乞丐一愣。那女子定定地看着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舒秀才一口气说出这许多,只觉得多日来的委屈涌上喉头,嗓子哽咽,再说不出话来。知道这里再不能多停,推开二人便走。

  走了十几步,突然背后那乞丐叫道:“喂!你既然在衙门干得不开心,干吗还在里边耗着?”

  “不耗着……又能怎样?”

  “走啊!离开那儿呀!”那乞丐叫道,“人生在世,不过两万余日,若是每日苦撑苦挨,强颜欢笑,活得有什么意思?男子汉大丈夫,纵不能建功立业,起码也该活得洒脱自在。走了罢,别处另有一番天地!”

  舒秀才一愣,“哈哈哈”冷笑不止,自顾去了。

  忽然那乞丐放声而唱——

  江湖好!长天任鸟飞,阔水凭鱼跃。临风快意,江山如此多娇!

  江湖好!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波澜平地起,自古英雄正年少!

  江湖好!恩仇快意,天理昭昭!

  纵千万人弃我、鄙我、笑我,我有宝刀!

  此去千里人心,只手公道!

  这歌言辞粗浅,可是其中自有豪迈意味。舒秀才回过头去,只见如铅暮色里,两条人影模糊着望着他。其中一个衣衫褴褛,另一个长裙窈窕。二人虽然渺小,但是站得稳,立得定,微风轻起,拂动衣袂裙角,二人便如御风飞舞一般,自有一番傲人风采。

  舒秀才回过头来,眼中热辣辣的,已有泪水滑颊而下。背后仿佛有尖刺扎来,令他再也忍受不住,撒腿就跑。这样的天色,眼前的路已然难辨,他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终于让迎面而来的疾风吹干了眼泪,也平静了他的心潮。

  在这样的夜里,太阳已经落下,月亮还未升起,舒秀才疯狂地向黑暗深处跑去,想要逃离那两个噩梦一般的男女,逃离自己不想要再想起的一切。

  珍馐楼乃是兰州城最大的酒楼,六层的楼子,雕梁画栋,一层二层招待酒席吃喝,三层四层便是赌坊,五楼专为雅阁招待贵客,六层却是关黑虎自己居住,养了两个姘头。这楼子因背后有黑虎会撑腰,又有吃有赌,因此买卖极其兴隆。

  舒秀才赶到时,酒楼已是上座时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过了片刻,刘大人的轿子也到了。关黑虎接出来,将他们迎上五楼的雅阁。

  这关黑虎身高九尺开外,生得虎背熊腰,膀阔三停。他年轻时嗜赌,左手三指都曾拿来抵债,只余姆、食二指,因此曾有个绰号叫作“七爪虎”。接了二人上楼,却见座中还有两个本城富商,一者姓张,一者姓王,另有日间去过衙门的金算盘花五,在旁陪坐。

  刘大人寒暄两句,看那两个富商出现在此,实在觉得有些奇怪,道:“关兄,好好的这般破费——咱们不是要商量,对付那殴伤周兄弟的一对恶人么?”

  舒秀才心中“怦”的一跳,偷眼去看关黑虎。却见关黑虎哈哈大笑,道:“这等小事,还值得什么商量?我黑虎会的手下已在查了,不出两日,管教那两人恨爹娘生他们出来。咱们今日相聚于此,只是要商量些买卖。”

  刘大人笑道:“商量买卖,却非下官所长了,只怕徒劳往返,白赚了关兄的美酒珍馐。”

  关黑虎哈哈大笑道:“这事非得刘大人帮忙不可。你若袖手旁观,我这生意只怕难以做成。”

  这时众人已开始吃喝,刘大人心中大致有了个估量,道:“哦?”

  “却要劳烦大人,开出两张批文。”

  “请讲。”

  “这第一张批文,乃是占地的批文。”关黑虎眉飞色舞,“我这买卖,需得要些土地。若刘大人能批下来,那黑虎会上下,可是感激不尽。”

  “这却不难,只不知关兄要占地多少。”

  “城南五泉山,方圆百亩,却要将甘露、掬月、摸子、惠、蒙五泉划入其中。”

  五泉山一向是本地胜景,寸土寸金,关黑虎如此狮子开口,刘大人不由犹豫起来。

  “这可难办了……不知关兄打算做什么买卖,要下如此血本?”

  关黑虎哈哈一笑,道:“这便需要刘大人的第二张批文了。我要开的买卖是——”他卖了个关子,一字一顿地道,“妓、院。”

  此言一出,除了那金算盘,登时举座皆惊。

  那张富商道:“关兄一座珍馐楼,已是日进斗金了,怎么如今还有这等兴致,开什么妓院?”

  “珍馐楼一天能赚几个钱?”关黑虎哈哈大笑,“贱买贵卖而已。这就知足了,那都是糊涂蛋!当年春秋争霸,管仲怎么给齐国挣钱?开窑子卖姑娘,才是最快的!下血本调教几个红姑娘,再找几个诗人来写上百八十篇酸文,谁穷就请谁!妓院靠什么呀?靠的就是才子佳人救风尘啊!名声出去了,嫖客跟着就来了,你砸进去多少钱,翻一番直接就回来了!咱这回投个十万两的银子,多了不敢说,我保证一年再挣一个十万回来!”

  “真的?”那张富豪听得心动不已,全没想到自己方才也被划归“糊涂蛋”之列。

  关黑虎正色道:“我说的可是金子啊!”眼见众人并不太信,不由得意,详细算道,“我跟你讲,兰州地处要塞,每年出入不下二十万成年男人。咱让他每十个男人每月光顾咱一个姑娘,每个姑娘我们每月抽五两银子的过夜费——这五两银子乘二十万再除以十再乘以十二个月,不多不少正是一百二十万。”

  “按现在的金银比价,”那王富豪两眼圆睁,“十万两黄金绰绰有余。”

  关黑虎拍桌道:“没错!”

  “可是,”刘大人提出异议,“每个姑娘每月抽五两银子是不是太多了?”

  那花五道:“关爷方才所言,只是说这一行本小利厚。实际上,如果我们要开青楼,是不应以量取胜的。天下男子千万,过兰州者如过江之鲫,我们只要能抓住一百个就够了。”说着摸出自己的金算盘,架上一副老花镜,噼里计算,运指如风。瞧来胸有成竹,不愧是专业人士。

  张富豪失望道:“一百个?”

  “不错,”金算盘微微冷笑,“不过这一百人,带给我们的利润会比二十万人更多。”

  “听他的!听他的!”关黑虎兴致勃勃,大叫道,“他妈的,每次听他说到这一套,老子就兴奋得睡不着觉!”

  众人果然都屏息凝神。那花五清一清嗓子,道:“妓院的取胜之道,其实便在妓院的定位。想挣穷人的钱,那都是糊涂蛋!”

  眨眼工夫,在座众人再次变身糊涂蛋,却仍然不觉。

  “首先,我们的妓院一定得选最好的位置,卡着丝绸之路,包下整个五泉山,雇山东鲁家的砖木师傅,建就得建最高档的青楼。步辇直接进屋,保护客人面子;接受提前预订,帮你节省时间。单间最小也是方圆百步,够你敞开了玩乐。床铺最差的也是红檀木,让你打着滚的折腾。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贞节烈女、荡妇娇娃、南国佳丽、北方大妞、本地特产、域外金毛,各种口味咱都给他划拉齐了。楼后有粉蝶扑园,楼里边有鸳鸯戏水池。楼子里站一个资深龟公,太阳穴上贴膏药,特猥琐的那种,嫖客一进门,甭管是不是熟客,上来都点头哈腰:‘爷,您可久了没来啦?’一口地道的奴才腔,倍儿有面子!

  “顶层上专辟一层潘安雅筑,集中帅哥猛男,一年光招待女客就得几十万银子。各层再专配养生房,有郎中二十四小时候诊,就是一个字儿:贵!一颗金枪不倒丸就得花个万八千的!进来玩的不是大官就是名流,不是西域巨贾就是一方豪客,你要是个单一有钱的土财主,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说到这,花五停一停,笑问道,“你们说这样的窑子,一晚上得收你多少钱?”

  这话却是在问舒秀才。舒秀才咬牙笑道,道:“我觉得……我觉得怎么着也得五十两银子吧!

  那金算盘大笑道:“五十两银子那是成本,一百两金子起,你别嫌贵还不打折!你得研究嫖客的心理,你想啊,愿意掏五十两银子来玩姑娘的人,根本不在乎再多掏五百两。什么叫男人你知道吗?男人就是只要有女人在场,不管买什么东西,都只买最贵的不买最好的!所以,我们开妓院的口号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他这么一篇洋洋宏论,早已将一众土包子说得傻了。良久,刘大人带头鼓掌,张王二人热泪盈眶,道:“关兄志存高远,果然是人中龙凤。我二人出钱入股,鼎力支持。”关黑虎哈哈大笑,那金算盘更加得意,又说了好多匪夷所思的点子。一时间推杯换盏,宾主尽欢。

  一番周旋,天近子时,众人才尽兴而去。刘大人自有轿子送走,舒秀才便自往家中行去。

  此时夜已深,街上黑咕隆咚的不见半点灯火,月色薄得如兑了水一般。舒秀才踉踉跄跄地走了一里多地,感到一阵阵恶心。他方才代刘大人喝了不少酒,这时候胃里翻腾,分外难受。只好停下来,摸到路边。一手扶墙,一手去抠嗓子,手指在嘴中微微一搅,登时“哇”地吐了出来。

  这一吐,直吐得他眼冒金星,浑身虚汗。等到站起身来时,越觉两脚发软,胸闷欲裂,只得扶着墙,一步一步地往前捱。

  “怎么喝成了这样?”

  身旁香风起处,有一人扶住了他的胳膊。舒秀才回头看时,依稀便是那日间见过两次的女子。

  “怎……怎么是你?”舒秀才呵呵傻笑,“你还不快……快逃?关黑虎在抓你们了……抓你们!”

  那女子皱眉道:“你喝了多少酒?”

  “你别管……你别管!”舒秀才神志不清,忽然又哭起来,“兰州城的老爷们在谈大事……谈……谈开窑子的大事……”

  他少时颇负才名,又有报国之志,怎料三次科举不中,便沦为一时的笑柄。颓唐年余,受尽白眼,这才收拾脾气,夹起尾巴,娶妻生子,成为刘大人的幕僚。几年来睁一眼闭一眼,他见惯了世态炎凉、官场黑暗,阿谀逢迎、收贿受贿、颠倒黑白、草菅人命,或曾亲力亲为,或已熟视无睹,若不是今日又被老父提起,恐怕他自己都已忘了曾经的抱负。

  可是再怎么认命,如今日这般官、商、黑道坐在一起,商量开窑子卖姑娘的事,仍是他此前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的。乍一遇上,只觉荒诞可笑,可是仔细一想,却不禁悲从中来。想到自己寒窗十载,一心想要追随圣贤,行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事业,可如今却沦落到要开妓院的地步——甚至连这开妓院,都是别人说了算,而他只能跑腿帮忙,怎不似那妓院的龟公,贱上加贱!

  忽然间,舒秀才挣开那女子的手臂,躬身向前迎去,谄笑道:“爷,您可久了没来啦?爷,您可久了没来啦?爷,您可久了没来啦……”

  他一声声地向黑暗中并不存在的嫖客问好,直问得那女子毛骨悚然,骂道:“你做什么?想吓死人么?”

  舒秀才哈哈大笑,道:“开一座大……大的妓院,把天下都装进去!大家都来嫖!大家都被嫖!你也嫖我也嫖他也嫖,你被嫖我被嫖他被嫖!大大的妓院,活到老嫖到老!生命不息,接客不止!”

  话虽说得颠三倒四,可是其中的愤懑却令那女子无言以对。

  这般跌跌撞撞地走,快到家时,舒秀才才渐渐安静,脑袋一顿一顿地开始打瞌睡。女子把他拖到门口,将他拍醒,道:“记着我的话。”

  “什……什么话?”

  “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女子叹息道,“凡事需要念着一个‘忍’字,记住:忍得一时,过得一世。”

  “……忍?”

  “以后你会明白,这世上其实并没有什么不能忍的。你家中妻贤子孝,别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那女子深深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转身离去了。

  舒秀才瞪着她离去的方向,半晌才摇一摇头,回身叫门。罗氏快手快脚地迎来,将他扶进屋中,见他醉成这样,不由嗔怪道:“怎么又醉成这样?”

  舒秀才挣开她的手,四仰八叉地摊在床上,若有所思,道:“娘……娘子,你……你说我是谁?”

  谜底便是资深龟公。可是罗氏见他神志不清,根本懒得理他,去取了手巾来给他抹脸,笑道:“擦擦脸便睡吧。”

  舒秀才让她随便擦洗,突然大笑道:“睡着了……我睡着了!”将身子一挺,在床上打个扑腾,大声吟道:“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他丢三落四地来背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背到最后一句“安能摧眉折腰……”

  突然间醒悟,竟咬住了舌头不说,做个鬼脸,斜着眼睛来看罗氏。

  一番吵闹,舒老爹、小英、小杰都醒了,揉着眼睛来瞧热闹。舒秀才见人多,更是来劲儿,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翻来覆去地要从头背起。罗氏按他不住,对着公公无奈道:“不知怎么喝得这般高兴,跟个小孩子似的……”

  “许是有什么喜事了吧?”舒老爹笑道,“可能刘大人给他安排缺儿了?天姥……嗯,这个地方是哪?倒不知道肥不肥。”

  罗氏喜道:“那敢情好!”

  小英、小杰见爷爷与娘亲这般欢喜,也一个个地拍手直跳,叫道:“哦!哦!爹爹有喜喽!”吃罗氏两个凿栗,闹成了一团。

  却见舒展又爬上桌子,手摇蒲扇做潇洒状,曼声吟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这背的又是唐寅的《桃花庵歌》。

  舒老爹笑道:“这又是什么文章?”

  舒秀才醉眼乜斜,瞧了瞧一大家子,从桌上跳下地来,扑到床上扯过被子蒙了头,含糊叫道:“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罗氏气道:“这是发的哪门子疯啊!”一阵拉扯,舒秀才只是包住了头不动,未几,居然打起鼾来。

  罗氏扯不动他,舒老爹也懒得管他,便由他去了。舒老爹自回房休息,罗氏却与两个孩子到隔壁去挤。

  也不知过了多久,舒展被大被捂醒,爬起身来时,头上满是汗,再不醒只怕要把自己生生闷死了。虽只睡了一下,头因此疼得更加厉害,但却已清醒许多,便找了凉茶来喝。这时屋中只有他一人,孤灯如豆,他枯坐于桌边,隐约还记得方才之事,想到一家大小欢欣鼓舞的样子,不由得悲从中来。

  舒老爹虽然为人精明,但终究没怎么念过书;罗氏是舒老爹相中的媳妇,自然是规矩人家的姑娘,女红、德行都好,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两个孩子还不懂事,这一家子虽然三代同堂,瞧来尽享天伦之乐,可是舒秀才却只觉得孤单寂寞。

  便如今日,他是哭是笑是喜是悲都无人能看透,可叫他如何不寒心。

  爹要的是防老的孝子,娘子要的是养家的丈夫,孩儿们要的是抚养他们的爹爹,可是这些身份中又有哪一个是真正的他?这些身份下的人若不是他,而换成隔壁的王二麻子,是不是一样皆大欢喜?有谁,要的是真正的他?不是别的什么任意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而是他——舒秀才!

  舒秀才越想越是悲凉,以手支额,三十来岁的人竟在这夜里,抽抽搭搭地泣不成声。眼泪一颗颗地砸在桌上,很快汪了一片。他便以指沾泪,在桌上写道:“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他几乎就想要迎着这融融月色,走出屋子,离开这个已经生活了三十来年的家。

  ——往哪里去?

  ——何不把万水千山走遍!

  只是,他又想到了这个家。虽然看似王二麻子便能顶替他的位置,可是毕竟现在王二麻子也有自己的家要照顾,恐怕分不出身。这个家还离不了他,还等着他的月饷来供养。前贤教诲说“父母在,不远游”,他又怎么走得开?

  他又想起了那一丐一女,他们曾经邀他出走。可是他们为什么这样洒脱,为什么这样无牵无挂?那乞丐,破衣烂衫不减其骄;那女子,明艳颜色不拘其志。他们都有江湖可去,他们又都有朋友可依。只有他,一个衙门里的小师爷,孤零零地在这里一个人哭。那女子叫他忍,是啊,忍,不忍又能如何?

  忍,忍,忍!天下不平何其多?睁一眼,闭一眼,自有青天老爷审!

  忍,忍,忍!听天由命莫斗狠。陈塘关,三太子,闹海哪吒也自刎!

  忍,忍,忍!是可忍,孰可忍!此可忍,彼可忍!怨可忍,怒可忍!风平浪静全凭忍,飞黄腾达更需忍!

  古今将相谁不忍!草民区区敢不忍?便是一时破壁去,浅滩虾戏忍不忍?一去江湖多风雨,此处安乐方是本。

  如花美眷,膝前稚子,高堂白发,锦绣前程,忍——忍——忍!

  舒秀才随心乱唱,唱到悲处,伏案大哭。

  舒秀才在家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叶杏正回到她与李响投宿的客栈。她送了舒秀才回家之后,又找了个地方,喝了半斤酒,这才回来。客栈自然早已落栓,叶杏也不叫门,轻轻地逾墙而入,回到自己的房门前,正待开门,忽然后边灯影闪动,李响从隔壁出来,不悦道:“你干什么去了?”

  叶杏吃了一惊,回头看见是他,松了一口气,道:“我……我没事……”

  “你说谎。”李响叹了口气,“你去见那个秀才了。”

  叶杏一愣,随即勃然大怒:“你跟踪我?”

  “我没有。我只是在舒秀才家门外等他,想要再劝他。可是却看见你扶他回来,更劝他安于现状。我们是打了赌的,你这是在作弊。”

  灯火被他的气息吹动,飘忽不定,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看那表情竟是极为生气。

  叶杏听他这样说,放下心来,也觉有愧,垂首道:“你别去找舒秀才了。算我输,我跟你去凑‘七杀’。你别再逼他了。”

  “为什么?”

  “你又为什么去蛊惑他?”叶杏黯然道,“他的生活在常人看来,已算得美满。我们这样拉他出来,对他到底是祸是福?你是孤家寡人,我是伶仃一个,我俩来去自由,想怎样便怎样,大不了潦倒落魄横死街头,可是舒秀才却不同。他有家的,有爹、有老婆、有孩子,他若走了,那一个大摊子,谁来支撑?更何况他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你把他放到江湖里,三两天就被人砍死,你我自负侠义,却这样把人家弄个家破人亡,你觉得有意思么?”

  李响一滞,上一眼下一眼地瞧她,良久才道:“你——居然很贤惠。”

  他想了半天,居然想到这么一个,看似与叶杏八竿子打不着的词来说她。叶杏面红耳赤,道:“我听舒秀才说,龙爪堂的关黑虎和知府刘大人,居然打算合作开一家独步西北的大妓院……哼,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李响莫名其妙地被骂了个干瞪眼,正待辩驳,叶杏却已摔门进房了。那油灯被风一扇,终于灭了。李响在黑暗中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踢踢踏踏,摸黑回房去了。

  第二日一早,舒秀才醒来,惊觉自己竟是伏桌而眠的。这时腰酸背痛,只见桌上乱七八糟的水痕,纷纷写道:归去、不如归去、何不归去……罗氏已在收拾,舒秀才怕心事败露,连忙把袖乱擦。却见罗氏视若无睹,端了洗脸水,走过来道:“好好的床不睡,偏睡桌子。”

  舒秀才这才想起,妻子到底是不识字的。

  早饭后,他便如常到衙门点卯,王富与孙仲春果然各带人证、物证前来告状。舒秀才猛地想到孙仲春的银子还没递上去,连忙找个机会先跟刘大人说了。刘大人微笑着点头,笑得颇为诡异,道:“舒先生,你呀,读书读得脑袋都僵了。”

  舒秀才呆呆地不知应对。刘大人笑道:“这房子在哪,你不知道?东城五泉山。这房子以及方圆百亩,自今日起,都卖给关黑虎了。每户补贴二十两银子,安排他们走路就好了。”

  舒秀才大吃一惊。这边刘大人已自升堂,果然三言两语便断了案子:王、孙两家所争房基已归官有,所争差价纯属无稽之谈,二人各杖责十棍。就此结案,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大人,”舒展兀自难以相信,道,“五泉山的土地,即使今日收回官有,可王、孙二人相争时却还属私有,这般杖责,他们怕有不服。”

  刘大人哈哈大笑,道:“舒先生,若是你来告状,我自然不敢如此草率,怎么也不会让你如此轻易抓到把柄。可是今日告状的乃是王富之流,大字不识,蠢如牛马。我一顿棍子下去,他还敢有什么怀疑?舒先生啊,为官之道,看人下菜,你还是不得其中三昧。”

  舒秀才一时无言以对,眼前浮现,尽是孙仲春、王富行贿时的紧张忐忑。

  接着府衙赶制了文书告示。还不到中午,刘大人便亲自带队前往五泉山,召集地保居民,宣布五泉山收为官有。五泉山一地,本是兰州胜景,风水又好,许多人生于斯长于斯,如今被官家突然收了去,登时一片哀鸣。捕头老宋把铁链子抖得哗啦啦直响,一点一点地把骚动压了下去。

  刘大人也并不给众人多想的时间,当即命人抬出银子,备好名册,让到场之人上来画押领钱。一众百姓虽不敢反抗,但一个个尽往别人身后躲去,盼着能晚签一刻,多在此地待上一刻。

  那些事自有衙役、账房运作,刘大人与舒秀才等却只要监督着就好了。一众人站在高台之上,忽然刘大人笑道:“舒先生,你说这百姓像什么?”

  舒秀才向下望去,只见那么多的人一个个缩颈垂头都不上前,却又都不敢逃走,只是慢慢地挤成一团,心中一片茫然,犹豫道:“古人说……百姓如水……”

  “水?哈哈,圣贤的话,听听就算了,”刘大人笑道,“他们若是真的明理,又怎会一个个忍饥挨饿?其实老百姓不过是供养我等父母官的家畜而已。你看眼前这些,我都已磨刀霍霍了,他们也只是挤成一团,想把别人推出来,好藏着自己。愚民可治,便是如此。嘿嘿,什么百姓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要我说,百姓如鸡,可以清炖,亦可红烧。”

  眼见下边半天了都没有一个人出来画押,他不由烦躁,叫道,“王富何在?孙仲春何在?让他们两家先来!”

  下边衙役得令,立刻便有了目标,如恶虎擒羊一般,扑进人群,抓了两人出来。两人后边又各有家人被带出,拖拖拉拉便拉出了两队人。到了画押处,最前边的王富与孙仲春把双拳抱在怀里,无论如何都不敢伸手,旁边衙役拉了几下,不见效果,便拳脚齐上。一时间惨呼、怒吼、哀号不绝于耳。舒秀才不忍再听又不能不听,不忍再看又不能不看,只觉得冷汗滚滚,一颗心几乎要炸开了。

  就在此时,忽听有一人叫道:“狗官!我花二钱银子,买你爷爷的坟地!”

  只见两条人影如飞而至,外边的官兵还不曾回过神来,已被他们一路踏着肩膀、头顶奔进场来。老宋大吼一声,抖铁链来迎,倏忽间大吼第二声,已被其中的女子踢得倒飞而起,跌进摸子泉去了。

  另一个男子已扑到殴打王富、孙仲春的一团人处,从上而下,居中插入战团,拳脚起处,疾划两个圈子。只听“乒乒乓乓”之后是一片“哎哟妈呀”,十几个衙役已如鲜花怒放般,躺了一片。

  两人一举解决各自阻碍,来到场中,其他兵士待要扑来,给那女子眼神一瞪,已觉后脊发凉,不敢稍动。那男子穿得破破烂烂,状如乞丐,这时怒指刘大人,喝道:“狗官,你收了这五泉山想要干什么?别以为你的坏事没人知道,你想暗中支持关黑虎在这开妓院办窑子,伤天害理!”

  这事原本甚为机密,他们竟然知道。刘大人吃了一惊,道:“这……他们两个是谁?”

  舒秀才却已认出这一女一丐,只觉热血上涌,一时间张口结舌,竟说不出话来。便在此时,忽有一人叫道:“就是他们,别让他们跑了!”人群后的树林里,已涌出百余身穿黑衣的黑虎会会众,当先一人鼻青脸肿,正是周七。

  原来龙关黑虎为防备有人不服官威,反抗滋事,因此今日专派人手,于暗中帮助刘大人强收五泉山。果然半途变故,来了敌人,那周七眼尖,认出这二人便是昨日痛殴自己的一女一丐。立刻眼睛都红了,这才发声喊,率众冲出。

  “啪”的一声,那乞丐一拳打倒周七,喝道:“人证在此,狗官还有什么话好说!”

  黑虎会会众蜂拥而至,那女子如穿花蝴蝶,在人群中穿梭往来,双足如风,每每于枪林刀网、间不容发处之处,一蹴而出,尽往人膝盖、小腹等下三路招呼。黑虎会会众中者立倒,倒下就惨叫哀号,令人胆战心惊;那乞丐却不时跳起,高起高落,拳头脚尖尽往人头、颈、肩、胸上打,挨上的人倒也不呼痛,多数是直接晕倒。

  这些混混多数没正经学过武艺,平素只凭着人多势众横行无忌。可这时碰上这两个高手,登时处处都是破绽,人人不堪一击。那二人以寡敌众,兀自大占上风,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便将龙黑虎会打得溃不成军,剩下十几个机灵的,落荒而逃。

  刘大人也早就跑了,此地百姓正要家园沦陷,忽然又出现了这般变化,完全不知吉凶,只敢在远处立着看。那一女一丐大获全胜,站在一众蠕蠕而动的混混中间,相顾而笑。

  “你真的三年没和人动过手了?”

  “怪了!”李响握拳道,“很多招式,我已经打得似是而非了,可是怎么好像真的比三年前还厉害呢?”

  “没羞!说你胖,你就喘了!”

  两人说说笑笑,飘然去了。

  舒秀才扶着刘大人一路小跑,逃出老远,才敢松口气,整饬队伍。刘大人坐轿回府,不一刻,关黑虎就已得报赶来,问明情况,怒气冲天地去了。刘大人传下令去,兰州城四门紧闭,定要叫那二人插翅难飞。

  舒秀才在一边看着,心中不知怎的,竟在为那二人担心。眼见兰州城内已成龙潭虎穴,犹豫再三,终于道:“大人,那两人功夫不差,与他们硬拼,只怕会两败俱伤,不如放他们走路——到时候他们不在了,我们再去收五泉山不是省事?”

  “你懂什么?”刘大人冲冲大怒,“他们这种出头鸟,最是可恨。你今日饶了他们,明日去五泉山时,百姓定然聒噪!对付这种坏榜样,我们断不能姑息手软,不然,一呼百应,日后你想要重立规矩,那可是难上加难。”

  他说这话时恶狠狠的,面上肌肉抽动,如恶鬼附身一般。舒秀才追随他两年多,都未曾见过,心中不由害怕,退了一步。刘大人回头冷笑道:“所谓希望,就像是火苗,你第一脚不踩灭它,它很容易就着起来了;你踩灭了它,它就再也没戏唱了!这两个人来得好啊,我与关帮主定会好好炮制他们……他们的命,一定可帮我确保兰州,十年不乱!”

  那笑容阴森恐怖,舒秀才只觉后脖颈一凉,两条腿竟然忍不住战栗不已,急忙扶椅子坐下,这才不曾失态。

  于是这一日,刘大人坐镇衙门,一支支令牌传下,调配城内官兵,端得称得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另一边关黑虎的龙爪堂也四处出击,不断有消息报来,与刘大人互通有无。

  一支支命令发下,一条条消息报回。刘大人眼中精光四射,便如赌红眼的赌徒一般,完全沉浸在疯狂中。舒秀才越来越是忐忑,坐立不安,一颗心如油煎火烹,苦不堪言。

  刘大人正调了一个百人队前去四方街堵截,命令发出,心理稍稍放松。回头瞧见他的反应,不由奇怪,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不、不、不……不知道,”舒秀才慌张道,“大概,从没见过大人如此英明神武,不觉激动。”

  “胡说八道。”刘大人大笑。虽在骂他,但脸上却笑呵呵的,显然已被他一记马屁拍中。

  舒秀才也是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惋惜。他与那两个人原本素昧平生,乞丐见了两次,两次都在骂自己,那女子见了三次,却只在第三次时,模模糊糊地与自己说了几句话。这两人的生死,他有什么关系?况且,如今的局势,兰州城两大力量齐动,他一个小小的师爷,手无缚鸡之力,担心又能有什么用?

  可是他的脑中虽然这样开脱,一颗心却仍然无法从那两个人的身上离开片刻。那乞丐,落拓刚烈,那女子,温婉洒脱,两人痛殴周七时的谈笑,五泉山边的痛骂,对他说的两番截然相反的言语,莫不令他心乱如麻。在那看来迥然不同的两人身上,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在强烈地吸引着他……那是什么?如果他不能够想明白,恐怕这一辈子,都要寝食难安。

  围剿二人的好消息不断传来:城南城隍庙里发现二人行踪;黑虎会打草惊蛇,那二人往城西逃去。赵统领率领军队截断二人去路;弓箭手建功,那男子伤于肩,女子伤于腿;两人杀开一条血路,再度脱逃;关黑虎率众赶到,四方街上包围二人;二人大战关黑虎;赵统领、魏统领率部赶到,四方街飞鸟难入。

  那消息越来越明确,越来越让人坐不住。刘大人兴奋得来回踱步,舒秀才却只想冲出门去,亲眼看看。

  到了黄昏时分,又有差人来报,道:“大人!四方街混战已有结果,那女子吃关帮主重拳,倒地被擒,那男子却趁乱走了。”

  “好!只要抓住一个,另一个就不怕他飞了。”刘大人意气风发,大笑道,“那女子何在?”

  那差人踌躇道:“那女子……关帮主说她打死打伤黑虎会不少人,因此要带她回珍馐楼,今晚好好……好好享用!”

  “这样说起来,那女子果然长得颇为标致……”刘大人摇头叹息,笑道,“哈哈,哈哈!当时离得虽远,我却没有看错!可惜,可惜!哈哈,哈哈!”

  却听身后“哗啦”一响,回头看时,原来是舒秀才脸色惨白,瘫倒在太师椅上。

  “舒先生,你又怎么了?”

  “我……我……”舒秀才勉强笑道:“我放心了……我吓坏了……”

  刘大人心情正好,只道他这一天紧张过度,如今听到强寇被擒,这才松了劲,故显虚脱之态。笑道:“没出息!好啦,你早点回家吧,让你媳妇烫壶酒,给你压压惊。”

  “谢……谢大人!”

  舒秀才也觉得在衙门,实在待不下去,勉强回了一句,便起身告辞。却听刘大人还在安排道:“须防备逃走的那厮,杀个回马枪。待赵统领、魏统领回来,让他们歇息、用饭之后,轮班去珍馐楼布防……”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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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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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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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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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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