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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乌鸦

  第一次看到男孩子画眼线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那是在一个黄昏的校门口,一大群人开闸泄洪般涌出校门。他夹在其中像只灰色老鼠,背着土黄色书包,十分平凡。

  那男孩就站在校门外的桥边上,穿了一袭黑衣,俨然乌鸦。这是怎样一座桥,没有栏杆和扶手,好在河水很浅,不担心掉下去溺水。男孩站在桥边上等人,睫毛黝黑而细长。

  他只是多看了几眼而已,这样一个陌生面孔在涌动人潮中唯他静止,显得十分突兀和不协调。

  回到家中,他翻开书本写作业,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男孩的睫毛怎么会这么浓黑茂盛,嵌在上面像墨汁染过一样。这是一个小细节,不经意间不会觉察。

  米娥英的化妆笔搁在桌子上显得冰冷落寞,很久没人动。她是他的姐姐。据说她的名字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先生给取的,喻意指远古时代的娥皇、女英,了解那些传说的人,会觉得这名字十分有意义,是先生想了七天才想出来的。

  他叫米娥黄。

  小学同学最爱取绰号,他们叫他“米黄鹅”和“鹅蛋黄”,后来直接叫“蛋黄”,多讨厌的绰号,以至于他看到鸡蛋一类的圆形物体,都有说不出的厌恶。

  突然想起,米娥英曾在一个夏日的上午拿着那只化妆笔画了重重的眼线,就是那样子。校门口的男孩的眼睛就像那天米娥英的眼睛,深邃犀利,充满不屑。

  当天的梦里,他又见到那双眼睛。野葡萄似的闪着钻石的光。男孩站在他对面,起初是笑眯眯的,白皙的左脸颊上有浅浅淡淡的酒窝,乖巧可人,男孩开口对他说:我最讨厌鹅蛋黄,我从来不吃鹅蛋,然后他张开黑色的翅膀飞了起来。

  他从梦中惊醒,窗外天空一轮圆月孤独地泛着惨白的寒光。

  金蝉和佟鲜花是他的两个很要好的朋友。金蝉住在他家前院,佟鲜花不住在这里,她妈妈开一家理发店就在小巷口,于是他们三人常一起玩。

  金蝉比他高一头,长得像个假小子似的,她妈妈拿她当男孩子养,佟鲜花不常来,倒是金蝉每天和他一起上学放学。

  今天上学的路上,金蝉讲给他听她家里的一只猫,半夜不睡觉躲在窗子外面像小婴儿一样的哭,吵得人不能睡,她爸跑出去拿个扫把头打了一顿,过了一会儿它又开始叫,几乎是一整夜,她爸困得睡死过去,没人理睬它。

  她问他,你知道为什么它要叫吗?

  他说,不知道。

  她说,它在和一只公猫交配。交配你懂吗?

  他说,不懂。

  她说,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啊。

  太阳慢慢升起来,大地热得晃晃悠悠了,尘埃也在悄悄蒸腾,上升,树的叶子焦黄泛青,四周乌烟瘴气。春季正是这样的天气,灰尘很容易吸到肺管里,金蝉戴着一个大口罩,她说,交配是为了生小猫。

  他问她,昨天放学你见到门口有一个陌生人吗?穿着黑衣服的。

  她说,什么陌生人,没有,我倒看到有一只死狗,身上有苍蝇嗡嗡绕着飞行,泛着一股臭味。

  别说了。他打断她。

  上午的课程枯燥无味,上到第三节课的时候,外面太阳已经很大了,热气笼罩在整个操场上,看不清前方树木,隔着玻璃有热气翻卷着飞升,大地烧着了火。

  这时候他又看到了他,那个放学站在桥头上画着眼线的男孩,他迅速穿过操场往停车的地方去,那男孩要干什么呢。他先是一阵小跑,后来慢慢地走,太阳在他头顶上像个火球一样炙烤着,他用袖子去揩汗,然后又是小跑,看不清楚那男孩的表情,是喜还是怒。车棚瓦蓝色像一顶巨大的伞盖,男孩消失在伞下,没有再出来。

  他要开车回家去?他是学校里的人吧,他是要偷车子吗?这可是大白天的操场上,上千双眼睛盯着,他胆子可真够大的。

  你不知道他是谁吗?他问金蝉。

  谁啊?金蝉说。

  谁会像你,不专心上课,东张西望的。佟鲜花数落他。

  鹅蛋黄,鹅蛋黄,有人找你。一个同学跑进来说。

  会是谁呢?他走出去,却看到了米娥英。

  什么事呀?

  把书包给我带回去,跟妈说,晚上我不回家吃饭了。米娥英化了眼线,也涂了红嘴唇,像个吃人的女鬼,她把书包丢给他说,别告诉妈我逃学的事。m.χIùmЬ.CǒM

  他哦了一声,她就走了。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操场上,只是她没去车棚,直接走出校门。心里想着那个神秘的男孩没有睡好,男孩怎么可以画眼线。

  第二天的课上无精打采,课业是十分无聊的,一尘不变的内容让人昏昏欲睡。

  金蝉在画一幅画,佟鲜花和另外一个女孩子传纸条。他捧着书发呆,讲台上,老师的嘴巴不停地说啊说的,像个永不休止的机器。突然间,他失去了所有听觉,看到老师的嘴巴在动,但听不到任何声音。

  米娥黄,米娥黄,你站起来。

  他被同桌碰醒,嘴角还流着口水。

  米娥黄,你站起来。老师放下书,严厉地对他说。所有同学都看着他,有的人还在笑。

  谁让你睡觉的。老师说,你昨天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他说。

  那为什么要睡觉?你妈拿钱让你来这里就是睡觉的吗?你对得起她吗?老师问。

  他一声不响。听到有人小声说,他妈是只母鹅,然后又有人笑。

  完全清醒是站在门外之后,他被罚不准听课,站在外面直到不再犯困。

  这太丢人了,有的班级在上体育课,那些人都盯着在看,让人十分不自在。不就是睡觉了吗,不睡就行啦,何必让他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呢,多丢人。

  要怪就怪那个画眼线的男孩不好。不过,他画出来的样子真是好看得很呢。

  这时有人走向他。

  请问,三年六班在哪里?

  他抬头看,是他,那个乌鸦似的男孩,长长的睫毛一眨眨的,盯着他。

  哦,在那个转角的地方。他说完又低下头,脸很红。

  男孩并没有离开,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他可以认识你吗?

  啊。他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男孩笑着,眼睛是弯弯的。

  我叫……米……他一时间不敢说出口,这名字真是难听。

  你叫我小米吧。他说。

  哦,你不会就是那个整天爱做梦的“鹅蛋黄”吧。男孩说。

  男孩竟然也知道这事,他一时结结巴巴说不出来,急得头上冒汗。男孩看着他笑了。

  他说,我不叫鹅蛋黄,我叫米娥黄。

  哦,米娥黄,谢谢你,我要走了。男孩说,我会再来找你。

  这一个下午超级漫长,他已经被允许坐回教室里去,手拄着头一直望向窗外,课上的内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男孩到三年六班干什么去呢,好像没有出来,没有经过他的窗前。男孩叫什么呢?他是怎么知道“鹅蛋黄”这个名字的,他在哪个班呢?

  放学的时候,他就在人群中搜寻男孩的身影。

  金蝉说,米娥黄,你在找谁呢?

  他说,没有没有,你和佟鲜花先走吧,我有点事。

  她们走了,他往桥上看,没看到乌鸦男孩,河水缓缓地流淌发出轻微叹息声,生怕旁人听到似的。太阳渐渐下山,人群散尽,只有他一人还站在那里,不想等,却迈不开步子。

  远远的,男孩走过来了,的确是他,仍然是冲着他笑,那微笑融化在夕阳的余晖中,光灿灿的引人无限遐想。

  你是专门等我的吗?男孩问。

  是的。他说。

  哦,是为了再见一面吧。

  他们沿着那条路一直走,男孩没有骑车,是十分奇怪的事情。他们迎着夕阳走,路边有柳树在随风轻摇,四周并不冷,微风拂面。

  路过第二小学,有一群孩子在打闹,把其中一个骑在身子底下,底下的孩子涨着红脸,衣服也被撕扯得歪歪扭扭,红领巾拆下来绑住了双手,一群孩子在笑,有人用脚去踩他的裤裆,他在尖叫。

  你家住在哪里啊?男孩问。

  北山脚下。他答。

  哦,那好远呢。

  你要送我吗?他问。

  好的。

  一路上并没有太多的话,他只是喜欢笑,他想问男孩关于他的一切,他从哪里来,为什么从前不认识,却不敢说出口。

  一辆车子疾驰而过,他拉了一下男孩的袖子。

  谢谢。他说。

  米娥英没有回来吃晚饭,妈妈说去同学家补习功课了,他应了一声,心说鬼才信呢。她去补习功课除非太阳从北面出来,即便真从北面出来她也不一定会去补习功课,学习对她来说是最痛苦的刑罚。

  他放下书包去洗手,水流哗哗啦啦的,有点冰冷,然后去吃饭。爸爸没有回来,他每天工作到很晚。他和妈妈围坐在餐桌旁,这是一张明清老式的餐桌,铺着小碎花的棉桌布,电视开了很大声,是本市的新闻联播。

  “最近我市青少年心理健康指导中心正式成立,这一成立填补了他市在青少年心理教育方面的不足,市长吴道德、市教育局局长白文丁以及市妇联主任史珍香参加了启动典礼,并做重要讲话……”

  有电话铃声传来,他匆忙丢下碗筷,奔过去接听。

  喂,是米娥黄吗?

  哦,是你啊。他惊叫了起来。是乌鸦男孩,他打电话给他了。

  是我,你在干什么呢?男孩问。

  我在吃饭,你呢?

  我还没有。

  ……

  妈妈在那边喊,你在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还不吃饭。

  他说,我妈叫我了,不和你聊了。

  挂了电话,心里一直怦怦地跳,乌鸦男孩是怎么知道他的电话的。刚才送到门口后,男孩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走了,他并没有留电话给他。

  妈妈狐疑地看着他,你刚才跑过去干什么?

  有电话响。他说。

  是吗?我怎么没听见,是谁的电话?

  一个朋友。

  哦,快吃饭。

  窗外,月亮潜入云里,光被遮住,厚且白的云层中透出一丝丝凛冽的线条,他望着天空出神,有虫鸣穿过夜的寂静涌入房间。

  他在写作业,却拿了一张白纸画着无边际的线,一条条、交集、分离、点到线,然后乱成一团糟。

  乌鸦男孩的名字是什么呢?不会真的叫乌鸦吧,周身黑漆漆,写不出来,画一张人的脸吧,圆圆胖胖的,眼睛很大,眼线,重要的是眼线,涂上浓重的黑色,多漂亮的颜色,神秘莫测。

  米娥英回来得比较晚,敲敲门叫了他一声。

  啊?有事吗?他说。

  你最近是怎么了?米娥英端着双肩,像挺备战的机枪。

  没怎么。他一脸愕然。

  米娥英说,我听别人说,你常常一个人在操场上走来走去,有时还冲着一棵树笑,跟空气说话,自问自答,像被什么附体了一样。今天晚上放学,有人看到你一个人站在河边很久才离开,走时还自言自语,冲着天上傻笑,他们说你得了神经病。

  对了,你好像最近一直在画眼线,搞得像个烟熏鬼一样,真是难看死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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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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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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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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