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神殇·白云苍狗>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你只是,和他长得相像而已。

  ——小年

  洛邑的状况就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很快将东夷作乱的动静连锁反应到了镐京。可惜这副多米诺骨牌没有摆放好,中间有一块卡了壳,远在西域的周天子姬满仍是不知道他家的后院里闹得鸡飞狗跳。

  此刻的姬满正一心一意憧憬着与昆仑山上的西王母见面。七十岁的老头子像一个就要嫁给心上人的娇羞新娘,虽然为了延长这种等待的幸福已经将婚期一拖再拖,在真正的婚礼到来时还是激动得彻夜难眠。为了表达对女神西王母的尊敬,以便求得她的不死药,姬满在登山之前命令所有的随从和自己一样斋戒薰香三日,才穿戴了最衬自己雍容气质的衣冠,把花白的头发染得乌鸦一样黑,带着浩浩荡荡的仆从们来到了昆仑山脚下。

  按照几个树敦的指点,西王母就住在面前这座大雪山后的宫殿里。可是姬满和他的仆从们仰望着面前这座直插云天的雪山,不禁都有些傻眼——他们此刻都穿着累赘繁琐的礼服,连在平地上走几步都绷得腰酸背疼,怎么去翻越这座连专业登山运动员都不敢小觑的大雪山呢?

  “你们确定西王母就住在山后?”姬满皱眉看向几个树敦,“如何能证明你们不是欺骗寡人?”

  几个树敦带着周天子在西域晃荡了好几年,本就有些心虚,此刻听姬满不满中竟带了些杀意,慌忙回禀道:“西王母,不知道,天子,我们,先,报告。”说完,几个树敦朝着昆仑山跪下,用两种语言大声念道:“王母娘娘呀,您再不出来露面,我们几个的小命就丢啦!”

  姬满的侍臣们原本就已对长达五年的西巡心存厌烦,巴望着能够早日归家,此番听这几个树敦如此胡来,无不对西王母之说心存疑虑,估摸着西王母再不现身,那几颗犬戎的大头就会被砍下来当球踢,可就算一路踢回镐京也解不了天子被骗的怒气。

  几个树敦连喊了几声,别说有人应答,连声鸟叫都没有。就在姬满都快沉不住气的时候,忽然,一个窈窕的身影飘飘悠悠地出现在山顶,足不沾地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众人。众人抬头一看,竟是个身披翠绿纱衫的美貌女子,冰天雪地之中虽然穿得无比单薄,却丝毫不见任何畏冷之态,更别说像众人一样,鼻子冻得就像红通通的胡萝卜。

  “仙女姐姐!”几个树敦如梦初醒般大喊了一声,咚咚磕头,虔诚的表情带动得其他人也忍不住膝下一软跪倒在地——除了仙女,谁还能有这样的风采?

  姬满的膝盖也略略打了打弯,但毕竟顽强地挺住了。他站在原地抬头看着那女子,耳听她说道:“我乃西王母座下女仙董双成,我家娘娘请周天子宫中一见。”说着,她轻轻一挥袖子,身后便踱出一条硕大的白犬来,“请周天子骑上这头神兽,跟我们来吧。”

  眼看姬满果然朝着那条大白犬走上几步,大御长造父连忙出声劝阻:“陛下难道要孤身前往?”

  姬满一怔,心里正迅速地开始盘算利害,那仙女董双成便冷笑道:“我家娘娘是何等神圣,除了周天子,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哪里有资格窥见?周天子若是不放心,双成便代娘娘恭送大驾了。”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姬满当初远离权力中心坚持西巡,原本就有点赌博的意味,怎么甘心成功在望之际功亏一篑,当下狠了狠心叫道:“仙女请慢!”然后他转头对忧心忡忡的造父和其他大臣吩咐道,“若是寡人三天之内没有回来,你们就回镐京让太子登基吧。”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为了西王母和不死药,就算贵为天子也是要冒一点险的。

  于是,在众人的目送下,周天子姬满大无畏地骑上了那头比狼还要威猛的大白犬,随着衣衫飘飘的仙女董双成,消失在了雪山之后。只有五个树敦还会用犬戎语私下里交流感受:

  树敦一世(痛苦):“啊啊,真是我犬戎不幸,堂堂公犬神居然被周天子给骑了啊。”

  树敦二世(悲伤):“这算什么,当初母犬神对周天子不就像个磕头虫么……”

  树敦二世(愤慨):“这叫以退为进,你们懂么?而且我似乎看到公犬神瞄周天子的眼神不善,它会不会半路把周天子摔到悬崖下边去?”

  树敦四世(迷茫):“可是母犬神早就教导我们,杀了这个周天子镐京就会再生出一个周天子,没用的。”

  树敦五世(兴奋):“想不到如此惊世骇俗的西巡事件,初衷只是为了救我们的命,我们的历史地位是多么崇高啊。兄弟们,让我们欢呼吧,因为自由马上就要来临了!”

  周天子被董双成接引进昆仑山后发生的事情,在许多史书和传说里都有描绘,虽然细节不一,大体情况都相符合:西王母是个又美貌又温柔的中年女神,和周天子姬满一见面就对上了眼,两个人在瑶池边喝酒唱答,情意绵绵,也许还发生了些儿童不宜的举动,所以姬满必须走掉的时候,西王母还依依不舍地问:“你什么时候再来啊?”完全是一副如狼似虎的寂寞妇人形象。而周天子也信誓旦旦地回答:“既然摸熟了门路,三年之内,我再来看你。”于是这对又尊贵又可怜的露水情人就此分手,姬满离开了昆仑山,命人刻下石碑,记载他到此一游和到此一会的光荣事迹。然后他为了庆祝自己西巡目标胜利完成,对陪着他喝了五年西北风的手下纷纷加以封赏,就连那五个树敦趁机要求回归故里,用这些年耳濡目染的华夏文明教化子民,都被姬满同意了。

  如果这是真相,且不说姬满一个古稀老人哪来吸引西王母的资本,只说其它两点疑问:一是唐朝著名诗人李商隐的千古一问:“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二是周天子真的是被艳遇迷昏了头,居然把最重要的不死药给忘记了吗?如果把思路放开一些,我们还可以提出第三个问题:偃师的木甲术既然那么厉害,完全可以把后世造什么破烂木头鸟的鲁班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他的技术怎么后来就失传了呢?

  就此,在这里提出一个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史学构想:周天子姬满在昆仑山会的,不是什么女神西王母,包括前面出来露脸的仙女董双成,通通都是偃师所制的偶人。这个香艳旖旎的神话,不过是一场精心拍摄的大片,演职人员如下——编剧:徐诞;导演:大白犬舅舅;道具:偃师;领衔主演:姬满;友情出演:五个树敦;群众演员:若干……

  在这个伟大的构想里,英明神武的周天子实际上会见西王母没多久就识破了她的偶人面目,就在他暗中计划以后派兵来算帐的时候,更加英明神武的公犬神大人化作人形出现在他面前。于是在导演的劝说下,原本拒绝加盟的大牌演员姬满最后同意了参演这场传世之作的拍摄,到死都还命令史官将自己西巡见西王母的光荣事迹吹得花团锦簇,引得后世无数皇帝羡慕得死去活来。

  大白犬舅舅究竟是如何说服姬满的呢?这个理由其实在徐诞诈死离开前就商量好了,可以一举命中姬满的死穴——实际上,如果姬满回去后大发雷霆,宣布自己昆仑之行是一个骗局,不管他要杀多少人泄愤,把多少人的脑袋砍成球踢回镐京,最吃亏的人还是周天子自己。因为百官百姓都会嘲笑说:“看啊,我们的天子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被骗子耍得团团转,丢下朝政去荒山野岭喂了五年蚊子……”这样一来,周天子丢脸可比那些骗子丢命要严重得多,他还有没有脸皮回镐京继续统治天下都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了。

  于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脸面,姬满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非但十分配合地参与演出,还顺带饶了那几个可恶树敦的小命。当然,作为唯一的泄愤渠道,姬满不仅把那些精巧的偶人砍了个稀巴烂,还逼着偃师立誓再不将木甲术外传。从此机械工业的雏形就这样被扼杀在摇篮之中,否则以后那些西洋夷狄怎么能凭着奇技淫巧纵横华夏帝国,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唯一能够察觉到周天子隐秘的内心世界的,是他的枕边人小年。只有她知道姬满自从昆仑山一行之后,原先对于周游世界的热情仿佛被人一口吹熄了,开始铁定了心要回镐京。小年试探了几次,姬满都不肯继续旅游,于是西巡大部队第一次向后转,开始了归家的遥远行程。

  周天子心情不佳,常常以渔猎自谴,奏章之事自然还是由小年代劳,一路上倒也十分平静。不过这一天随着镐京使者前来的,不仅有一满车的奏章竹简,还有一车干草。和往常一样,得了盛姬夫人严令的天子近侍接受了奏章和贡品,却始终阻止使者面见天子。

  只有大御长造父因为随侍在侧,伸手抓了一把干草在鼻子下闻了闻,又拈起一根放在嘴巴里嚼了嚼,不由大喜道:“这种草名叫龙刍,生于东海,喂给马儿吃了能大大提高它们的速度,甚至可以日行千里。陛下若想早日返回镐京,臣可保陛下一日抵达!”

  “回去那么快做什么?”小年在一旁接口道,“而且这点草也只够陛下的八匹马吃的,陛下西巡五年,却以一人一车回京,哪里有半点天子的尊严?”

  “美人说得不错,寡人离京数年,仪仗更是一点不能缺省,否则还不让百姓小瞧了去?”姬满向来奉行面子至上主义,对那车干草早没了兴趣,对造父挥挥手道,“要是拖运麻烦,晚上就用它们生火吧。”

  虽然摒弃了龙刍草,甚至刻意放慢了行程,西巡队伍还是离镐京越来越近,盛姬夫人吩咐侍女偷偷焚烧掩埋的奏章也越来越多。眼看再怎么拖下去,离镐京也不过半个月的路程,小年便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了。姬满问她缘故,小年便哭道:“我死也不想回镐京,陛下你就把我扔在这里吧。”

  姬满只当她享受惯了王后的待遇,一回镐京就会有巨大的心理落差,不由搓着手为难地道:“小妖精,难不成你想让寡人把王后废了?可就算废了她,想要立你做王后,只怕那帮老夫子会用口水把寡人淹死。”

  “臣妾可没逼着陛下做纣王。”小年委委屈屈地道,“只是臣妾最近身体不好,只怕命不长久,不想死在王宫那个阴森森的地方。”

  见美人这几天确实有点发热,却依然勤勤恳恳地为自己整理奏章,姬满不禁大是心痛,搂着小年道:“好,我们不走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再回去。不过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你可要伺候寡人到一百岁的。”

  “多谢陛下!”小年精神一振,顿时风情万种,“我看这附近有个寒泽,不如陛下就去那里狩猎。至于臣妾,陛下就命人在寒泽附近给我修一个住处吧。”

  美人的撒娇比什么朱弓彤矢都厉害,嗖地一声就射中了周天子的心房。他当即下令队伍掉头前往寒泽,又命随行官员征集民伕士兵,在寒泽附近翻修行宫,赐名叫做重璧台。

  实际上这个时候,东夷围困洛邑的消息已经丝丝缕缕从镐京方向传了过来,只是姬满的近侍都被小年收买,把周天子隔绝得像个麻风病人,丝毫不知外界消息罢了。

  不过俗话说纸包不住火,小年遮掩得再好,也不过是在火盆上捂棉被,总是无法根除从镐京那边呼呼烧过来的火苗。更何况,和姬满时常接触的人群中,有一个人是她无法用财物收买的。

  于是这一天,姬满照例前往寒泽的山林里打猎的时候,一向号称御术第一的造父忽然控制不住受惊的马匹,“任由”它们拖着姬满的猎车脱离了浩浩荡荡的狩猎大部队,直往山间偏僻之处奔去。

  姬满大惊失色,喝令造父停车,造父却一边喊着陛下莫慌,一边闷着头跑路,等到马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连随从们惊恐的呼喊声都听不见了。

  劫财劫色?无色。杀人越货?无货。谋权篡位?无理。姬满紧紧盯着造父勒马下车的背影,脑子里迅速地转过无数念头,不由伸手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然而造父下车后只是高呼了一声:“天子驾到!”随后便老老实实地跪在车边,磕头请罪,“有镐京特使欲面见陛下,望陛下恕罪!”话音未落,路边树丛里已钻出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来,朝着姬满纳头便拜:“小臣鲁国公子疆,有大事启奏。”

  姬满心中不悦,皱眉道:“既是镐京来的使者,为何不依成礼觐见?”

  “实乃每次镐京使者求见,都被近侍阻拦,不得面见陛下。小臣也是无计可施,方才求助大御长,出此下策。”公子疆老老实实地回答着,抬起袖子抹了把汗。他一心要做沟通东夷和华夏的桥梁,日夜兼程从洛邑奔赴镐京,谁知一连等了三个月,虽然不断有使者带回周天子批复的奏章,却没有一个字涉及洛邑和东夷。似乎在周天子眼中,那些甲乙丙丁诸侯国的婚丧嫁娶鸡毛蒜皮比东夷闹独立还要重要。于是公子疆在建功立业的进取心驱使下,亲自跑到了姬满停驻的寒泽想要面见天颜,却被姬满身边的近侍们从重璧台客客气气而又不容置疑地赶了出来。

  历经千辛万苦才能偷偷摸摸见天子一面,公子疆哪里会浪费机会,当下便将东夷联合、徐国称王、洛邑被围以及条约三章都原原本本禀告了姬满,最后还顺便申诉了一下自己的委屈:“各诸侯与镐京连年来都有奏章禀告东夷动向,却始终未得陛下一字批复。此番是战是和,还请陛下定夺。”

  姬满坐在马车上静静听着,微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只有下颏的花白胡子在风中丝丝缕缕地颤抖。等到公子疆说完了,姬满便转头对造父道:“大御长,送寡人回行宫。”

  造父不敢怠慢,连忙快马加鞭将姬满原路送回重璧台,把可怜的公子疆扔在山林里,连顺风车都没得搭。等到马车在行宫门前停下,姬满大步跨进重璧台中,正见盛姬小年懒洋洋地歪在一张榻上,手里却还握着一卷奏章。

  眼看姬满进来,小年连忙起身见礼,姬满却已冷笑道:“你到底瞒着寡人多少事?”

  小年一直被姬满捧若掌珠,何曾听过这样的冷言冷语,当下就委屈得流下泪来:“陛下说什么,臣妾不懂。”

  姬满虽然心有不悦,但看美人被自己吓哭了,不由又有些心疼,当下趁着怒气道:“徐夷自立为王,包围了洛邑,这样的大事,你为何一直瞒着寡人?”

  小年当初既下了决心隐瞒消息,自然早料得到会有被戳穿的一天,当下磕头道:“此乃臣妾的一点私心,陛下就是赐死臣妾,臣妾也没有任何怨言。”

  姬满看她非但不加辩解,反倒一味求死,原本只有三分怒气便腾地烧到了十分,一把将小年拽起来,对着她的眼睛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有什么私心?说,否则……”

  姬满还没想好如何威胁小年,小年却已经闭着眼睛仰起头来,用她低哑却饱含了无穷魅惑的声音道:“陛下,你杀了我吧,能死在你的手中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她这副渴望的表情果然让姬满大为迷惑,只能色厉内荏地继续追问:“到底为什么,你今天一定要给寡人说清楚!”

  “因为……我已经来日无多了……”小年凄然一笑,仿佛被骤雪打落的鲜花,虽然依旧美丽动人,人人却都知道无法长久。她伸出手,轻轻地抚上姬满苍老的面容,深情款款地道,“我自幼有不足之症,巫医断言必遭夭亡。陪伴陛下出巡这些日子是我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候,真是巴不得这条长路永远都走不完……因为我现在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死亡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降临到我身上,所以我私心里就希望……希望陛下能每天陪伴在我身边,全心全意地爱我,再不要管其他事,再不要为其他人分心,眼里只有一个我,心里也只有一个我。我……我知道自己很贪心,很自私,可是这样的时间也不多了……”她抓起姬满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给这团熊熊燃烧的爱火再添上一勺油,“陛下,你能感受到我的心吗?”

  “所以你才不肯回镐京,不肯让国事分了寡人的心,寡人料不到,你竟是爱我如斯……”姬满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宠妃,方才掺杂着酸味的十分的恼怒全都变成了十二分的感动,差点也老泪纵横起来,“寡人是天子,不管你有什么病,寡人一定能让人治好——你为什么不早说?”经历过西王母的骗局,对女神仙深深失望的姬满越发意识到小年对自己的重要性,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带着打破同姓禁忌的激情,是至尊天子最好的奖赏,也是古稀老人返老还童的良药。无论如何,姬满不能失去她。

  “我自己知道,治不好的。”小年再度闭上眼睛,流泪道,“陛下不如就此杀了我,也免得那些看我不顺眼的人污损陛下的清誉。”

  “胡说!”姬满怒道,“谁敢说你的坏话,寡人杀了他!”

  “就算为臣妾积攒阴德,陛下也不可擅兴杀戮。”小年的纤纤玉手轻轻掩住了姬满的嘴,含笑道,“至于东夷,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跳梁小丑,加上……徐澄死了,怎么可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再说,现在纷纷谣传那徐偃王就是徐诞,可徐诞明明是死于西巡半途,怎么可能死而复生跑到徐国称王?无非是当地土人自知师出无名,就假借死人名号以壮声势,而公刘死后太宰之位一直空置,外臣想要邀功揽权,故意把事态夸大要挟陛下而已。陛下若是轻信,便是授人以权柄,不仅让外臣以为陛下闭塞可欺,还恐诸侯势力做大而削弱王权。陛下不如以逸待劳,静观其变……”小年的声音渐渐低弱,最后身子一软,竟在姬满的怀中昏了过去。

  这番台词,小年早已暗地里排演了不知多少遍,当真是声情并茂,演技比起影帝徐诞来只高不低。加上御医诊治盛姬夫人真的身染沉疴,情况不容乐观,饶是姬满自诩精明,也只当她私心里果然在为自己打算,不由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命人火速往镐京调派最好的医生,自己则坐在小年榻边茶饭不思坐卧不宁,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于是当公子疆好不容易从深山老林爬回重璧台的时候,只得了台内近侍一句不疼不痒的回话:“陛下说,和则不甘,战则对盛姬夫人不祥,着人先去东夷处宣以天威说以利害,若他们就此撤兵,既往不咎。”

  公子疆心道那些东夷又不是凭空吓大的,怎么可能区区两句话就把他们打发了,却又不敢违逆周天子的命令,只好带着这句有当没有的口谕泱泱而返。

  盛姬病重,深深扰乱了周天子的方寸之心,他颁布诏令,只要能治好盛姬之病者,以王田十万户封之。于是乎,华夏各地的医士巫祝纷纷涌进重璧台,走马灯似的给盛姬夫人看病。他们聚集在重璧台外,大声争辩了十余天,却连病因都没得出个一致结论。而盛姬的病却是一日重似一日,到后来竟是卧床不起,精神短少,隐隐有了下世之兆,恨得姬满真想烧一只大鼎,把这帮巫医一股脑儿都煮了。

  恰在这个时候,一直随天子西巡的太庙祝祭子皙献上卦符一枚,内侍将它挂在盛姬床头,小年的精神竟振作了一些。姬满喜出望外,当即同意子皙进入重璧台做法,为盛姬祈福祛病。

  子皙走进盛姬寝殿,见小年拥着被子倚坐在床头,连忙跪下身,一丝不苟地向她行臣子之礼。然后他埋着头问:“夫人的症状,是否是心悸盗汗,晕眩窒息,以至于夜不安寝体虚气乏?”

  “大人说得虽然平白,却句句是实。”伺候在盛姬身旁的侍女连忙道,“敢问要如何医治?”

  “下臣并非医者,只能求助于鬼神之术。”子皙仍然面无表情地垂目道,“请夫人屏退左右,下臣方敢延请鬼神为夫人施法。否则一旦冲撞了鬼神,后果不堪设想”

  “你们都下去吧,任何人不许靠近。”小年皱了皱眉,精神萎靡地对着一屋子的侍女吩咐。

  众人知道盛姬夫人是天子的心肝宝贝命根子,哪敢冒险惊扰鬼神一丝一毫,就算天子的大驾都得拦在殿外。而且太庙里出来的子皙大人向来深居简出,神神秘秘,他到底有多少本事还真没人能猜得出来,于是侍女们便都答应着退了下去。

  偌大的房间里,顿时只剩下小年和子皙两人,静悄悄的仿佛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子皙解下腰间的桃木剑,柳叶符,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小年,苦笑道:“现在想单独见你一面,都是那么难。”

  “我认出来你符咒上的笔迹,所以见你一面。”小年收回视线盯着自己搭在被子上的十根手指,淡淡地道,“你以后不必再冒险了。”

  “是,我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冒险。”子皙站起来走近小年,越发压低了声音道,“今天晚上,你跟我走吧。”

  “什么?”小年惊讶地抬头看着子皙,脸颊上仍是一片病态的红晕。

  “我偷到了龙刍草,马儿吃后能日行千里,他们追不到我们的。”子皙热切地说着,眼睛里闪着不顾一切的亢奋的光亮,“我们可以去楚国,甚至……去徐国或者更远的地方,只要离开这里就好……”

  然而小年并没有被他的热情感染,她深深地看了子皙一眼,仍旧转过了眼神,无力地笑了笑:“谢谢你,可我不会跟你走的。”

  “为什么?”血色冲上了子皙冠玉般的脸,他一把抓住小年冰冷的手指,跪在她的床前,“你不走,难道你真的想死在这里?”

  “我们逃不了的。”小年抽回了手,转头朝里不看子皙,虚弱地道,“你走吧,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我知道逃跑的成算很小,可我不想看你这样下去——”子皙顿了顿,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狂潮揭穿了她的秘密,“我不明白你究竟要做什么,这些年来迷惑天子把持朝政不是达到了你的目的吗,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服用碱麻籽,再服下去你真的会死的!”

  “碱麻籽”三个字恍如炸雷,顿时让小年震惊地转过头来,哑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这些年你不注意我,我却时时刻刻在追随着你的行踪,包括,你借口陪衬鲜花,让侍女们去采摘了大把的碱麻穗子。”子皙痛苦地笑道,“侍女们把衰败的残花丢弃在路旁时,我偷偷把它们拾起来,却发现碱麻穗子上的种籽都被人捋光了,而我,偏巧又听西域的土人说过,碱麻籽有毒,服食少量会令神经亢奋心律加快,若是长期服食,就会心脏麻痹而死……如今你这病况华夏无人识得,却果然应了我的猜测……”

  “你说得不错,我是自己求死……我做过的那些事,死在这里总比回到镐京后被赐死要好吧?”小年故作轻松地敲了敲搭在被子上的手指,深深喘了几口气道,“你跟此事无关,就不要管我了。”

  “无关,你的事怎么可能和我无关?”子皙说到这里,见小年只是恹恹地没有什么反映,便腾地从她床前含泪站起,“好,你不走便算了。只是你死之后,我必到你坟前自殉,咱们生不能同居,惟愿死能同穴吧!”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子皙!”小年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终是不忍地唤了一声。

  “跟我走吧,求你。”子皙蓦地转过身,再度握住小年的手,激动地道,“哪怕被他们抓住,也可以死在一起……”

  “我叫住你,只是想告诉你,我不要你陪我死。”小年平静地盯着子皙充血的眼睛,重复了一遍,“我是说,我死后不要和你在一起。”

  子皙原本光芒四溢的眼睛仿佛冻住了,很久之后才回味过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缓缓地放开了小年的手,退后了一步,方才梦呓般问出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我爱的人——不是你。”小年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颤抖着手抓住床头一盏冷茶一口咽下,方才可以平静下紊乱的心跳继续说下去,“你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们盛国有一个灵异的巫婆,她可以让人在梦中看见此生最爱的人……”

  “记得,你说过你看到的那个人就是我,所以你才会应和了我的琴声,自然而然就倾心于我。”子皙仿佛想要证明这段天造地设的恋情,急切地打断了小年的话。

  “是啊,我那个时候确实以为你就是他。”小年仿佛回忆起什么,表情渐渐和缓沉迷,“可是直到那一天在太庙里,我才知道他是谁,你只是,和他长得相像而已,是我以前弄错了。”

  子皙蓦然怔住了,他知道那个和他长得相像的人是谁了,可是他还是不敢相信,不肯相信:“这太荒谬了,你和他连话都没怎么说过,你怎么可能会爱上他?他恐怕根本就不认识你!”xǐυmь.℃òm

  “我确实没有和他说过两句话,可是我却知道他很多事。”小年的笑容甜蜜而骄傲,枯涩的眼睛里也渐渐点燃了光辉,“他朝见天子舌战群臣的那一天,我没法劝他避祸远去,就只能躲在屏风后面……你没有亲眼见过,所以根本想象不出他那时是多么惊才绝艳神采飞扬,和他相比,满殿的君臣都是木雕泥塑,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让人心生向往不能自已——我不相信有任何女子能够抗拒他那时的风采,哪怕我明明知道这辉煌过后就是永久的寂灭!”

  “后来呢?”子皙不想听她再将徐澄赞美下去,悄悄地拨转了话题。

  “后来……”小年蓦地收敛了欢颜,语气陡然直下,萧瑟凝滞,急促的喘息中带着哽咽,“后来,那些人就设计害他,我知道了,可我那时还没有魅惑天子的本事,一个弱女子竟什么都做不了!我就只能站在凌霄阁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为了救苍苍而自投罗网,心里无比痛恨他为什么会那么看重一只狗!可是后来我明白了,就算没有苍苍,他们也不会放过他,就像不会放过我一样……于是他被射死了,我看到他的尸体的时候,恨不得自己也跟着他一起死了,恨不得天下的一切都随着他毁灭了,可我除了为他求得一个坟墓,还是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做……”

  “别说了!”子皙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小年,“你根本不是爱他,只是欣赏他,仰慕他,与他同病相怜,所以执着于为他复仇,也为自己复仇罢了!而那个什么见鬼的巫婆,她催眠的时候不过是让你梦见了自己喜欢的男子类型,跟每一个真人都挨不上边!”

  “按照巫术的规矩,如果我看见了那个人却从未结缘,我的错误将会同时给我们两人带来诅咒……”小年死灰色的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就仿佛陈年变质了的胭脂,“当年的我太幼稚也太自信,自以为只要碰上他,就能义无反顾地向他倾诉,所以一口答应了女巫的条件,却料不到后面阻隔我们的,竟然是盛国与徐国两国的命运……他不会知道有一个女人隔着宫墙凝望着他,把他当作自由和幸福的化身,为他的死而破灭一切救赎的希望……我既然无法救他,就有责任为他复仇……”

  “你说这些,是在指责我的懦弱无能无法拯救你吗?”子皙红着眼,巴不得用自己的话惊醒小年,“那个该死的女巫在哪里,我去把她抓来,让她亲口承认所谓诅咒都是谎言!”

  “不用了,也许所谓巫术和爱都是借口,说服不了你也说服不了我。”小年的手痉挛了一下,毫不在意地冷笑道,“子皙,从一进宫开始,我就对我们的未来绝了望。我只是不甘心因为一件裘衣就牺牲一世的幸福,不甘心躺在朽木怀中看着金玉毁灭。你说得对,我为他复仇就是为自己复仇,因为我和他是同类,是世上最顶尖的男人和女人,拥有最完美的外在与内涵。可偏偏我们都被毁灭了,被周天子,被周国的礼制,被那些道貌岸然却无耻下作的刽子手!这样的周朝,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既然徐国能孕育出徐澄那样钟灵毓秀的人物,那么就让徐国取代周朝也没什么不好,我还可以从中帮他们一把。于是我把徐国这些年壮大的消息通通隐瞒,还发令让华夏诸侯不得干预东夷,如今虽然瞒不下去了,我还可以用自己的病拖住天子,挑拨他轻视洛邑的战事,因为东夷如果胜利了,就能将他的遗骸迎回国安葬……”

  “你把徐澄看作了你自己的影子,你疯了。”子皙无言可对,只是咬着牙关恨恨地回答。他盯着眼前这个亢奋的女人,不敢相信她就是以前那个温柔腼腆的小年,或许从她进宫开始,他的小年就永远不在了。

  “我很清醒。”小年反驳道,“我知道我的命运无法抗争也无法逃避,所以如果这些年没有为他和为我自己报仇的信念支撑,我可能早就郁郁而死了。而且现在,你看,我已经赢了——谁会相信一个深宫中的女人,居然改变了天朝的命运?”她笑了起来,无边的艳色遮掩去多日的病容,仿佛夕阳一般灿烂,“刚刚来的消息,洛邑守军已经投降,徐国和东夷占领了东都,天子想不答应东夷的条件都不行了……呵,他们虽然杀了他,却阻止不了他的胜利。”最后一句话仿佛所有言辞的收梢,小年说完之后,嘴唇和手指甲都泛起了青紫,闭着眼睛只是喘息,可是唇边的笑意却丝毫不减。

  “只要他们不反过来杀戮华夏人就好。”子皙看着小年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忿忿地道。

  “不会,从这些年的情况看,徐偃王可比周天子仁义得多了,这真够讽刺的。”小年闭着眼睛斜倚在床头,仿佛刚才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一般,“我看了公子疆的奏章,你可知道徐偃王……是谁么?”

  “知道。”子皙沉闷地点了点头,“徐诞诈死之前借口换衣,拉我进帐告诉了我真相。我还答应过要帮他。”

  “那就帮他吧。”小年已经疲倦至极,在陷入昏睡前吃力地道,“算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秀书网为你提供最快的神殇·白云苍狗更新,第二十五章免费阅读。https://www.xiumb9.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