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神殇·白云苍狗>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小臣愿辅佐公子,以成徐国王霸之业!

  ——弥通

  太宰公刘最近相当不爽,而且越来越不爽。

  作为周天子手下首席重臣,公刘一向自视甚高,觉得大周朝离了他就算不会山崩地裂水倒流,周天子也会如同被人斩了左膀右臂,连基本生活都无法自理。因此他虽然儿孙满堂却不得不随着姬满辛苦西巡,但这种辛苦本身也满含了光荣,让公刘老当益壮地发挥余热,体验着充满意义的人生。

  可是现在,公刘觉得自己人生的意义正在不断被人剥夺,偏偏他就算再年轻五十岁,也没法和那人竞争,因为那个人,正是把周天子越来越迷得晕头转向的盛姬夫人。

  奇怪的是,那个盛姬夫人原先在镐京王宫时冷冰冰的,西巡之后却转了性子,热情得像把火,把周天子每天烘得红光满面。后世有首著名的打油诗说:“二八佳人体如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人骨髓枯。”周天子骨髓枯没枯公刘不清楚,那把剑却着实伤损了他作为天朝太宰的实权和脸面,让公刘恼恨不已。

  原来,作为六卿之首,太宰有权协助天子批阅各国奏章,对天下诸侯指手划脚。现在虽然姬满西巡,太子留守镐京,但姬满寻仙抓权两手都很硬,并未将实权交予太子,临行前还严厉嘱咐太子凡事不得擅自做主,各国奏报也要派遣专人送到姬满驾前由他亲自批示,俨然是把周朝的行政中心栓在了他那辆八马力的豪华加长马车上。于是随着姬满西巡的车驾越走越远,跑死在路上为他送呈奏章的马匹也越来越多,他最新收到的奏章撰写日期也越来越遥远。到得后来,常常是一个诸侯国写好了表章,花一个月送到镐京,再由镐京的运输中心一车装了,再花几个月翻山越岭找到周天子的行踪,不算路上翻车落水遭遇强盗,或者晚上太冷车夫用奏章竹简烧火取暖,最后能在半年之内让周天子看到自己表章的诸侯,都应该跑去太庙拜谢祖宗保佑了。琇書蛧

  饶是如此,每隔一段时间还是有坚韧不拔的使者将一些早已过时的奏章送到周天子手里,然后再带着天子前一批批阅好的奏章返回镐京,不算路上翻车落水遭遇强盗,或者晚上太冷车夫用奏章竹简烧火取暖,最后能在一年之内收到周天子批复的诸侯,简直是人品完满,虽死无恨了。

  由于大破犬戎之举大大展示了一把周朝国威,东夷舒鸠国的叛乱也被不费吹灰之力地平息,四方华夏夷狄早吓得乖乖各安其土,姬满西巡这些日子,天下一派和谐景象,送来的表章也不过是些恭贺年节或奏报人事的例行文书,没啥刺激性的事件,让周天子坐在大车上看得昏昏欲睡。

  于是这个时候,日夜陪伴在姬满身边的盛姬夫人小年就会体贴地道:“陛下旅途辛苦,这些无聊事,不如让臣妾代为处理吧。”

  小年知书达理进退有度,西巡以来更是把姬满伺候得心花怒放,因此她这么一说,姬满哪有拒绝美人的心思,于是便揽着小年坐在豪华马车上,美人看奏章天子看美人,真个是相得益彰,其乐无穷。

  盛姬夫人不愧是那个年头少有的女才子,批了几份奏章给姬满看,言语十分得体见识也十分清明,只把姬满喜得一叠声道:“若美人是男子,寡人定要封你做太宰了。”

  “太宰要主持西巡大事,臣妾哪里做得了?”小年笑靥如花地道,“臣妾只是看陛下辛苦,想要为君王代劳分忧罢了。”

  于是这劳一代再代,忧一分再分,不仅姬满从此都懒得再看那些千篇一律空洞无物的垃圾文,就连公刘想看都没得看了。小年担任了周天子首席机要秘书,凡是镐京送来的奏章文书一律先由她打理,重要的捡两卷给姬满看看,不重要的自行批示了就交给使臣反馈镐京,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让姬满大是满意。

  公刘心恨自己被无声无息地夺了权,再三劝说姬满切不可让妇人干预国政,哪知姬满只一提起,盛姬夫人就撒娇撒痴,或者赌气装病,闹得姬满手足无措,只好依从了她,还把公刘责骂了一顿:“天下乃寡人之天下,你不过是个给寡人打工的,管那么多干嘛?”

  公刘没料到姬满竟为了一个女人不顾多年的战斗友谊,又联想起自己为了大周朝虽说没有抛头颅洒热血,却也抛良心洒口水,不惜扮演白脸奸臣,端的是奉上了一片火红的主人翁之心,现在却被赤裸裸地揭穿了打工仔的本质,六十多岁的老头忍不下这口气,加上西巡路途辛苦,竟一病不起,很快就呜呼哀哉了。

  少了公刘掣肘,盛姬夫人越发炙手可热。姬满原本因为她是同姓之女不敢公然赐予妃位,心中早存了愧疚,此刻远离镐京少了腐儒念叨旧妻撒泼,唯一能够劝阻的公刘又死了,竟吩咐众人以王后之礼参见小年,宠幸得无以复加。

  小年得了王后待遇,果然喜不自胜,成日撺掇姬满四处游玩。偶尔姬满被众臣规劝,兴起社会责任感想要定下回镐京的日程,小年就会垂泪叹息:“回到镐京那个牢笼子里面,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她这一说勾起姬满的同感,也就再不提回京之事。

  在姬满和众人面前的小年是美得无以伦比的,不仅美,还充满了活力,永远流光溢彩炫人眼目。只有子皙面对这样的美和容光会痛苦地闭上双眼,仿佛看到一朵烟花在夜空盛放,当它燃烧得最为灿烂之时,离它最终的陨灭也为时不远。

  可是小年就算偶尔对上子皙担忧的目光,只会随意笑笑,并不将他无声的提醒放在心上。西巡已经持续了五个年头,一切看上去都完美无瑕,白雪皑皑的昆仑山已经近在咫尺。只有盛姬的心腹侍女知道,每隔一段时间,盛姬夫人会交给她一两卷竹简,让她秘密地在无人之处焚烧填埋。

  “如果有人看到,你就说烧的是祈求平安的祷文。”盛姬夫人似乎毫不在意地吩咐道。

  侍女是盛国人,对自己国家的公主忠心耿耿,何况她并不识字。即使越到后来,需要焚烧的竹简越来越多,她也始终不知道自己烧的究竟是什么。

  实际上,小年让侍女烧的这些竹简,都是各国呈送的奏章,特别是负责监视东夷动向的周天子本家鲁国的奏章,内中无一例外地提到了一个国家——徐。

  周天子姬满十五年末,也就是徐诞诈死逃跑一年多以后,鲁国奏章称:“徐国三十一代封君不革薨,遗命宗室子即位。此子来历徐人讳莫如深,而竟能服徐人之心,提请天子留意。”

  周天子姬满十九年春,鲁国奏章又称:“新任徐君四年来励精图治,遣使与东夷诸国定盟,东夷咸服。而徐夷自此骄矜,竟有违制僭越之举,请天子申斥之,以明臣礼。”

  周天子姬满十九年秋,陈国奏章称:“向与蔡、徐二国所协力共治之渠,已成太半。渠成之日,舟行上国无有阻碍,实乃民生之福。另掘渠之时传闻有龙自土中出,以为祥瑞,并贺天子。”

  周天子姬满十九年末,齐国奏章称:“徐国坐大,饥年则以粟米济诸国,乱起则以仁义顺人心,故诸国争讼不至周而至徐,民谣不颂周而颂徐,实非周之福也。臣等恳请天子速归镐京,以正天威。”

  这些被烧掉的奏章只有盛姬小年一人过目,因此当周天子兴冲冲地为了上昆仑约会西王母而沐浴熏香时,他实在是料不到离他数千里外的东方,曾经以为被打压到底的徐国正在悄无声息地崛起,不久的将来,它会抛弃对周的臣服,自立称王。

  五年过去,回头一看,一切都恍如神话。

  确实恍如神话。如果五年前告诉徐诞,五年后他将顶着“徐偃王”的名号,不仅成为少昊族三十六国的首领,连带一些华夏小国都遣使入贡,甘为藩属,这样的胡言乱语打死他也不肯相信。

  可是这一切就是这样发生了,就像冰雪一点点消融殆尽,绿叶一片片缀满枝头,让徐诞自己都无法追忆出所有的细节。他记得自己狼狈如丧家之犬潜回徐国的时候,病榻上的徐君一把搂住他就放声大哭:“我的儿子,我留着这口气就是等你回来!”就连以前一向不待见他的徐澄生母也一把将他抢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搓揉得跟个面团一般:“好孩子,你的事葛生都说了,你一定要为我的澄儿报仇!我娘家舅家七大姑八大姨家都会支持你!”

  那个时候徐诞虽然把头都要从脖子上点折了,心中却着实心虚,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样做才不让两位老人家失望。

  最淡漠的人莫过于徐国首席巫官弥通,他始终冷眼看着面前上演的父慈子孝,不为所动。直到徐君和夫人的情绪好不容易平息下来,被人伺候着歇下,弥通才冷冷地道:“公子刚才说要振兴徐国,迎回世子灵柩,可都是真心话吗?”

  “当然是真话,骗你是……”徐诞一急,差点说出“骗你是小狗”,可他随即想起弥通是寥寥几个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这个誓言可没什么诚意,当即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嗫嚅道,“我诈死跑回来,就是为了徐澄。”

  “那公子打算怎样做呢?”弥通尖锐地问道。

  徐诞缩了缩脖子,觉得冷飕飕的,以前面对造父的那种畏惧感又像蛇一样沿着脊椎骨窜了上来。可他想自己已经怕了一个造父,怎能再怕一个弥通,当即抬头挺胸地回答:“我要好好学习治国之术,让徐国强大起来,不再被周人欺负。”

  眼看弥通仍旧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徐诞只当他会继续追问“如何让徐国强大”,心里又有些发虚,不料弥通却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宫殿:“请公子随我来。”

  徐诞不明所以,乖乖地跟着弥通一路走进了徐国宗庙,却正看见新设的徐澄灵位,当即脚下一软跪倒在地。弥通也不说话,摸索着打开镶嵌在墙壁上的密格,露出满满一架卷好的帛书来。他取出最上面的一卷递到徐诞手中,淡淡道:“世子临去镐京之时,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就花了两个月写下这些治国方略,嘱咐我交给未来治徐之人。”

  徐诞打开帛书,一眼看见徐澄熟悉的字体,不由眼眶就是一阵发热。他徐徐铺开卷轴,却见帛书中大至人事、军制、赋税、外交,小至风俗、地理、渔盐、冶炼,凡是治国所需之方方面面,无一不包,无一不细。想是徐澄也唯恐自己有去无回,巴不得把自己所知所悟一股脑儿全都灌输到这些薄薄的绢帛中,深怕后来人多走一步弯路。

  “世子说,徐国底子本来就不错,若依他这番摸索多年的治国方略,三年可富国强兵,十年可为诸侯之长,使周人再不敢小觑少昊一族。”弥通说着,在徐诞后方跪下,对着徐澄的灵位朗声道,“世子放心,小臣愿辅佐公子,以成徐国王霸之业!”

  “哥哥……”徐诞捧着帛书,含着眼泪深深拜伏下去,喊出了他近二十年来几乎从未出口过的称呼。你什么都为我谋划好了,所以才会放心把徐国和你自己的愿望交到我手上吧,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不要什么王霸之业,我只想能把你的遗骨接回家乡。

  周天子姬满十五年,徐君揣摩自己去时无多,就开始张罗着给徐诞成亲。他原本担心徐诞会跟徐澄一样,坚持着不到三十不肯娶妻,心中已预备了无数催人泪下的语句逼他就范,不料徐诞听了当即高兴得跳起来,被老爹问到时才解释道:“我虽然不到三十就娶妻,可含光确实是二十岁嫁人,我们总算遵守了半个周礼。这正符合我向来半夷半夏的主张啊。”于是徐君对这番拿来主义的说辞十分满意,派遣新封的大司历弥通作为男方的使者,亲赴钟吾国,代表徐国世子向含光公主求婚。

  徐诞原本以为含光既然和自己说也说过,抱也抱过,这门亲事自然是水到渠成。不料那丫头改不了爱折腾的老毛病,哪怕之前偷偷和徐诞你来我往私会了好几次,这次却又在弥通面前放出幺蛾子来:“要我嫁给他?哼哼……”就在弥通心一沉的时候,含光却快活地笑道,“可以啊。不过要答应我一件事——”于是可怜的巫官再度揉了揉心窝,耳听那号称在镐京接受过多年教育,俨然是东夷里的高级知识分子的公主殿下甩出条件来,“我要做上将军。”

  “上将军?”弥通吓了一跳,“可公主是……”

  “是个女的又怎么了?以后是你们封君夫人又怎么了?当年商王王后妇好不也是女将军吗?”含光眼看这个例子成功地堵住了弥通的嘴,得意地道,“你回去告诉肉蛋,当年我和大冬瓜……呃,也就是鲁国公子蔡国公子他们一起玩的时候,就常常在一起玩打仗游戏,对周朝姬家流传的那套战法熟悉极了,徐国那些从没跟华夏人拼过仗的将军肯定比不上我!”

  少昊族中妇女地位向来比周朝高,女将军一说也不是没有过先例,于是弥通便应承下来,把钟吾国公主允嫁的条件如实禀告了徐君和徐诞。

  三岁看老,何况含光以前出访徐国时向徐澄求爱不成,把馆驿砸了个稀烂,徐君对这个命中注定要当自己儿媳妇的女人实在有几分恐惧。可是看见徐诞一提起那个小泼妇就是合不拢嘴地兴奋傻笑,徐君只好宽慰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儿子乐意被媳妇欺负,也只有由得他了。不过那女人既然如此强悍,倒也有点好处,至少生孩子不成问题,自己还指望她给老徐家多多开枝散叶呢。

  于是可怜的徐君就拉着徐诞的手说:“只要能在我死前看到你成家立业,她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徐诞也知道老爹是担忧自己的特殊身份不好找老婆,因此有一个肯接收的就巴不得快点生米煮成熟饭。于是徐诞再次请弥通前往钟吾国下聘,在堆积如山的珠宝锦缎中,还多附上了一颗大将军印。

  当时徐国很多大臣都很郁闷,只当要迎回来一个妺喜妲己了,不料那钟吾国公主除了吃醋厉害,见识能力倒比寻常男人要强得多,这实在是因为镐京的高等教育虽然刻板,却也比东夷的教育水平高了不止一筹,小蛮女浸淫了几年,潜移默化,素质就噌噌地往上拔。而且含光虽然在拿着大将军印时威风得像头母老虎,在徐君和君夫人面前却最擅长撒娇讨好,如同乖猫,因此渐渐地徐国上下也就认可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外来媳妇。

  徐诞匆匆忙忙地娶亲原本也有给老爹冲喜的意思,不过徐君的病拖了几年,再怎么冲也冲不干净了。于是在徐国第三十一代封君徐不革的灵柩前,徐诞正式继任为徐国第三十二代封君,含光也成了名正言顺的君夫人。从此,前任徐君的守旧政策被一一更改,徐诞作为改革先驱徐澄的忠实粉丝,开始了他起先战战兢兢,越到后面越顺手的自强之路。

  在徐国上千年的历史中,徐诞可以说是后世最著名的君主了。论及他出名的原因,其实就是三个字:“搏出位。”这三字秘诀后来流传甚广,至今还被无数大大小小的名人奉为葵花宝典。

  在鲁国密奏周天子的奏章里,列举了徐诞种种大逆不道的出位做法:

  第一,扩建都城。根据周礼规定,诸侯的城池不可以超过镐京和洛邑的规模。王城方圆九里,而徐国为了吸纳工匠、发展通商,竟然将都城扩大为方圆十二里,大大增加了货物流通,国库也迅速充盈;

  第二,与东夷诸国定盟,隐居盟主之位。徐国原本便是东夷中最大的国家,加上徐君两代夫人娘家的鼎力支持,成功地将江、葛、黄、钟吾、英、六、舒鸠等少昊诸国联合起来,互通有无,互相提携,亲亲热热好像一大家子一样,让互相争权夺利的华夏诸国徒生羡慕;

  第三,减岁贡。东夷原本是重要的铜矿产地,周王室所用“吉金”,也就是后世所称青铜器,无论礼器还是兵器,大半来自东夷的进贡。原先东夷各国迫于周天子严令,不得不将绝大部分青铜器进献华夏,如今徐国却带头减贡,将境内所产青铜制成农具或兵刃,分发国人,耕作水平和战斗水平都大大提高。

  鲁国告状的奏章一封接一封发往镐京,却始终没能得到任何回音。由于西周时严格规定“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诸侯擅自兴兵就是犯上作乱,因此鲁国虽然作为周天子关系最近的本家,絮叨了几年之后也就心灰意冷,懒得再管徐国的闲事了。皇帝不急太监急,何必呢?

  实际上,以上的罪名虽然严重,比起徐诞后来做的事情,简直是小菜一碟了。

  根据徐澄帛书里面的设想,即位第二年,徐诞就派遣使臣出访西面的陈国和蔡国,商量三国协力,在淮水、颖水和攸水之间修筑沟渠,以便船只行驶。这种开挖人工运河的举动史无前例,却可以大大缩短几个国家北上洛邑的水路,因此引起了陈蔡两国的极大兴趣。由于和蔡国公子涵有交情,徐国夫人含光甚至女扮男装潜入蔡国,说服公子涵进谏蔡君,最终促成了这桩跨国大工程。

  运河工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天忽然有人报告徐诞,说在淮水边上挖出了一具龙的尸骨。徐诞一听,二话不说跨上马就往工地飞奔,消息传到大将军营帐,正在观看士兵操练的夫人含光也立马叫人备车追去。

  等到两个人火烧火燎地赶到,才发现那个天杀的弥通早已带人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听说封君和夫人到了,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出一条通道来。

  “别怕,不一定是师父……”含光一把挽住徐诞的手臂,提醒他在众人面前要保持封君的气度,终于从拜伏见礼的民伕群中走近了那个大坑。

  泥沙混杂的土坑中,果然是一种动物的遗骸,却又极端残缺不全。徐诞只看见黄土中一条细细的血红色的长筋蜿蜒数丈,前后各点缀着十粒朱红锃亮的爪甲,不由勉强笑道:“就凭这些,未必是龙。”

  “肯定是龙,有龙角在此。”弥通忽然命人呈上一个托盘,上面赫然放着一对硕大的褐色龙角,“这是臣方才从坑内取出的,正打算献给封君。”

  一见那对龙角,徐诞只觉得心脏突地一紧,不由自主接过托盘,将那对龙角揽在怀中。一旁的含光见他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知道他的心事,便赶紧代他问弥通:“依大人之见,这龙为何会留下这对角呢?”一边说,一边从裙子底下悄悄踩了弥通一脚。

  “神龙上通天灵,变化无端,据臣猜测,应该是尸解于此,飞升入圣了。”弥通对夫人的挤眉弄眼心领神会,张嘴这么一说,果然见徐诞的脸色稍稍缓和,嘴角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来。弥通瞅准他此刻心情大好,忽然翻身跪倒,满脸喜色,“恭喜封君,龙神升天之时遗封君三宝,实在是天大的吉兆啊!”

  “哦,哪三宝,司历大人快说说!”含光是个急性子,早按捺不住地问道。

  此刻弥通早已命人下到坑中,将那红色的长筋和爪甲分别用托盘呈了,一一指点道:“想必封君与夫人都听说过少昊之宝‘朱弓彤矢’,那朱弓正是以龙脊筋做弦,故发力千钧,彤矢以龙爪甲为箭头,故穿金裂石。还有这龙角,向闻头插龙角口含龙珠者可飞升化龙,如今虽没有龙珠,龙角仍是天下难觅的至宝。如今此三宝重现天日,岂不是天降征祥,主少昊族天子之兆?是以臣要恭贺封君!”

  “司历慎言!”徐诞听他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天子之兆,岂不是明摆着要谋反嘛,赶紧出声提醒。

  哪知弥通就是唯恐其他人不知道似的,再度叩头大声道:“天降明兆,违之不祥,臣斗胆请封君顺应天意,以正王位!此亦先世子保民于内御侮于外之夙愿!”

  “请封君顺应天意,以正王位!”在场的官吏军士和民伕见掌管鬼神之事的大司历都这么说了,呼呼啦啦地跪了一片,带着兴奋之情重复道。

  这真是先世子的夙愿吗?徐诞一呆,蓦地想起徐澄临死之际留下的嘱咐:“你以后要代替我做徐国的王,要把少昊诸国联合起来,才不会……不会被人欺负……”是的,他说的是“徐国的王”,而不是“徐国的封君”或者别的什么,这样的说法,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徐澄徐澄,难道你的心里,还是隐藏着少昊族千年来不甘于为人臣虏的宏大愿望吗?

  眼看徐诞怔怔地有些出神,含光连忙暗暗掐了他几把,徐诞才醒过神来将弥通扶起,搪塞道:“兹事体大,且容日后再议。”说完,他一把拉着含光逃出人群,跳上了含光的马车。

  眼看徐诞真是被惊到了,含光不由噗哧一笑,点着他的额头道:“鹄苍师父临去之时,确实说过朱弓彤矢重现之日,你就可以称王。”

  “哼,他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不就是想调教出个当王的徒弟好去天界显摆么?”徐诞不以为然地道,“且不说我的资历不够称王,一旦称王,便是明摆着与周天子对抗,岂不是要引来无穷兵祸?”

  “打就打,反正周天子跑去玩了,没人管事,咱们一打准能赢。”含光兴奋地道。

  “可我真的不喜欢打仗……”徐诞苦恼地道,“能不打最好不打。”

  “势成骑虎,与其坐等周天子来问罪,不如主动出击。”含光说到这里,神情忽然黯淡下来,眼里隐隐有了泪光,“澄哥哥现在还被困在镐京,灵魂不得安宁,莫非你指望周天子会发善心把他主动送回来?实话告诉你吧,我成天督促着那些将军练兵,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他接回来!”

  一提到徐澄,徐诞立时便是一凛,扶在车座旁的手蓦地抓紧,半晌道:“我想过了,等到运河完工之日,咱们只要兵临洛邑,不用真打,就可以逼着周人把他送还给我们。”

  “好啊好啊,不过这样还是跟周朝撕破脸皮了,你还不如索性独立称王。”含光笑了笑,“要不,你怎么可能真的让少昊族和周人平起平坐呢?”

  周天子姬满二十年,徐国封君徐诞在少昊三十六国的拥戴下,自立为王,号称“徐偃王”。

  徐偃王元年,三十六国联军乘船,经由新通航的陈蔡运河,轻而易举地来到洛邑城下,将洛邑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面对大军围困,洛邑守军将求援信雪片般的呈送镐京,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没奈何,又向各个华夏诸侯国求援。然而华夏诸侯们不是忌讳东夷联军的强大,就是担心无天子之命出兵无功反罪,因此个个装聋作哑,默不作声,只有鲁国作为周天子至亲,没奈何派了一支援军前来打探虚实。

  带领这支援军的正是鲁国公子疆。眼看临近洛邑,前方却有一支东夷人马前来拦截,公子疆询问带兵的是谁,回答是徐国王后亲自押阵,公子疆便呀地一声,传令军队后撤一舍。

  鲁国副将心有不服,质问公子疆怎么会害怕一个东夷蛮女,公子疆就尴尬地打个哈哈道:“你可没尝过那个夷女的苦头。想当年她还是个小姑娘,就大大地狡猾,略施小计害得我们各国公子个个都被大御长打了一顿,如今她若是再做出什么匪夷所思伤风败俗的举动,我们鲁国纯洁儿郎的心灵就会被严重地玷污,连带整个鲁国的风气怕是都要败坏,这就是文明对于野蛮的脆弱之处啊。”

  副将见公子疆提起旧事虽然语焉不详,两行鼻血却已经不知不觉地滴下来,哪里猜得到当年含光在泮宫墙头有伤风化的举动,只当那夷女果然有些妖术,不由惊恐地道:“既然各国都闭门不出,我们干脆也回去吧。”

  “回去个头!”公子疆敲着面前的几案,慷慨激昂地教育手下副将,“现在就是本公子立功的机会!”

  “那公子到底打算怎么做?”可怜的副将晕头转向地问。

  “你知道当今社会最缺乏的是什么吗?”公子疆摇晃了一下自己冬瓜般的大头,对着副将迷茫的脸吐出答案,“沟通!只要有了完美的沟通,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而我,就是沟通东夷和华夏的那座桥梁!”说着他长身站起,吩咐手下人去给徐国王后送信,说他准备虚心听取东夷联军的要求,代为上报镐京,从中调解。

  含光把公子疆的提议告诉了徐诞,徐诞果然大喜。他原本就不想打仗,围困洛邑也只是虚张声势,此番公子疆愿做中间人,正中他的下怀。徐诞当即选了一个地点,连同几位东夷封君与公子疆见面。

  徐诞虽然一向与公子疆互相不对眼,但现在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要永远的朋友也要永远的利益,年少时的龃龉都很默契地略过不提,脸上都挂着彬彬有礼的笑容。此次会谈举行得很顺利,东夷联军提出三点要求,如果周天子同意的话,他们就从洛邑撤兵。这三点要求分别是:一、承认少昊诸国的独立地位,承认少昊族之王与周天子地位相当;二、废除少昊诸国的单方面进贡,改为与华夏诸国通商互市;三、将徐澄的遗骨送回徐国。

  这三点要求,公子疆通通记录下来,答应代为在周天子面前斡旋,俨然一派外交家的风范。不过会议散去之时,公子疆却找了个僻静之处,落寞地对含光道:“你终于还是嫁他了。我原本以为徐澄死了,自己还会有机会的……现在我只想知道,我到底是哪里不够好?”

  含光不想打击这个老朋友,便支支吾吾地回答:“不是你不好,主要是你们鲁国乃周公之后,礼仪之邦,我这种野生动物不适合圈养,在鲁国肯定会被活活憋死的。”

  “那倒是。”公子疆听了点点头,远远看着徐诞叹了一声,“那小子虽然个人能力不如我,运气却比我好得多,时也命也运也。”说完,上马赴镐京而去。

  “他跟你说什么?”徐诞走过来,装作不在意,语气却掩不住酸溜溜的。

  “他说想娶我啊。”含光见徐诞又露出以前那种患得患失的模样来,不由虚荣心大是满足,“知道竞争剧烈吧,以后还敢不对我好?”

  “不敢。”徐诞此刻哪里还有一丝人前装模作样的徐偃王模样,对着含光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睛,“好姐姐,你可不能抛下我。”

  “呸,别拉拉扯扯的,给别人看见还不笑死了?”含光此时脸皮倒薄了起来,一把将徐诞推开,却又低下头嫣然一笑,“再说,现在想抛也抛不了了,谁让我肚子里面已经有了小苍苍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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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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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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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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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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