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神殇·白云苍狗>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徐国人只是小事上狡猾,大事上还是很耿直的。

  ——徐诞

  周天子姬满十四年初,在调遣诸侯之兵镇压了舒鸠国的叛乱之后,史无前例的大规模西巡开始。周天子亲率六师,辅以百官臣属,侍从工匠共计万余人,步出镐京西门,开始了浩浩荡荡的西巡盛事。

  在我们的老熟人里,不仅太宰公刘主持巡事,大御长造父亲执车驾,五个树敦充当向导,美人小年陪伴起居,就连一向幽居太庙的祝祭子皙也加入了天子西巡的大部队,一同向着西方昆仑山方向进发。

  对于子皙的出现,最喜悦的莫过于徐诞。他自被天子驳了归国之请,硬被拉进西巡队伍中做通译,心中无时不在痛骂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当初为了救那五个不识数的树敦编什么理由不好,非要把周天子怂恿到西域去,还做什么带着含光周游世界的美梦!这下好了,每天呆在周天子眼皮底下,装痴做傻倒也罢了,偏偏还不能瞅个空子偷跑,否则周天子一声令下,只怕自己还没跑回徐国,徐国老窝早就被人给端了。乡愁兄仇本已磨人,再加上个两地分离的相思之苦,徐诞只觉得自己成了棵浸在黄连水里的苦瓜,再不挤挤苦水肯定是活不下去了。旁人信不过,几个树敦又没有共同语言,因此他一心一意绑定了子皙,总算在含光归国之后,可以有人耐心倾听他的相思苦情。

  夜晚宿营的时候两人同帐而眠,徐诞掀起帐帘望着灿烂的星空痴痴地道:“不知道她走到哪里了,不过想必和我看到的是同一片星空吧。”

  “我真羡慕你,还有人可以思念。”子皙躺在帐中,幽幽地道。

  “你难道不在念着她?”徐诞不敢说出“她”的名字,只是用手往帐外指了指。

  子皙没答话,屈过手臂枕着头,轻轻唱到:“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他叹了一口气,翻身往里,“我现在就是不可休不可求,甚至不可思不可念。”这是他以前弹琴吸引小年的情歌,可惜如今唱起来,却是另一番折磨人的心绪。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过来?”徐诞看着子皙的颓唐模样,闷闷地道,“天子需要祝祭,可未必就是你。”

  “我想离她近一些。”子皙的声音在黑夜里更显得飘渺无力,“西巡一旦开始,不知何时才会回到镐京。要是数年不闻她的音信,我会疯的。”

  “可你现在每天看她承欢在天子身边,难道就不会疯?”徐诞寻思着这句话,却不敢问出来。自从小年入宫后,子皙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徐诞虽然几次想要跟他提到自己的打算,也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姬满虽然主要目的是寻访西王母求取不死药,但一则队伍庞大行动缓慢,二则太宰公刘建议顺道巡抚西域各地,展示天威收买人心,因此整个西巡并不急着赶路,倒似休闲旅游一般,随从之人虽然背井离乡抛妻别子,但行程宽松悠闲,便也被沿途新奇景物所吸引,没有什么怨言。

  于是乎,周天子一会儿在漆泽的黄河里垂钓,一会儿在阳纡山主持祭河,一会儿在爰地狩猎,一会儿在珠泽接受当地人的朝贡,件件事情都如此新奇有趣,比憋闷在镐京的深宫里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六十多岁的姬满一时间精神焕发,得了臣下侍从的夸赞,更是大觉返老还童,越发对昆仑山起了向往之心。

  眼看周天子对西王母和不死药如此深信不疑,最着急的人莫过于五个前犬戎大王树敦。他们私下里钻进徐诞的帐篷,团团跪成一片,非要逼着徐诞给他们个说法。

  树敦一世:“犬神大人,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啊?”

  徐诞:“继续绕他的路,绕他几年他就死心了。”

  树敦二世:“昆仑山上根本没有西王母和不死药,要是戳穿了周天子还不得割了我们的头做夜壶?”

  徐诞:“放心,周天子为自己健康计,不会用那么丑的夜壶。”

  树敦三世:“我倒是想起昆仑山那边确实有个西王母,但只是个蛮族的首领,长得也很丑陋,不知道用她来搪塞行不行?”

  徐诞:“长得丑不如说找不到,这点道理都不懂?”

  树敦四世:“要不就说我们记性差,找不到路了?”

  徐诞:“当初留着你们就是为了带路,带不了路还留着你们浪费粮食?

  树敦五世(哭):“那我们岂不是没有活路了?”

  徐诞(怒):“从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终将辉煌!”

  树敦一世:“启禀母犬神,我好像感应到公犬神来了……”

  徐诞(哐当一脚踢向树敦一世):“说了不许叫我母犬神!”

  忽然,帐帘被人一把掀开,顷刻让徐诞和五个树敦都大吃一惊。

  不过来人并不是公犬神,而是子皙。他显然也被帐篷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五个树敦吓了一跳,礼貌地笑笑:“打扰各位了。”

  “好了,今天的礼仪训练到此为止。”徐诞赶紧掩饰般地咳嗽一声,将跪在地上的几个树敦都赶了出去。眼看子皙仍旧站在帐外不肯进来,徐诞摸了摸脑袋:“你嫌他们弄脏了褥子是吧?其实还好啦,我有教他们每天在河里洗澡……”

  “你多心了。”子皙笑了笑,“我是来约你一起去行宫前看热闹的。”

  “什么热闹?”徐诞虽然心中有事,却也闲得发慌,便跟着子皙往赤乌行宫走。若是和以往一样只是当地土著给周天子献酒献牛羊,子皙断不会巴巴地约了他一起去看。

  到得行宫门外,空场上早围了一圈人,而周天子姬满也带着盛姬小年等一众姬妾坐在门楼上。徐诞在人群中往前挤了挤,回头却见子皙仍旧站在人群外侧,眼睛不时偷偷地注视着远处的小年,心道原来子皙才不是来看什么热闹,分明是打着幌子来看小年的。不过究竟是怎样的热闹,竟连向来回避于人前的小年要出来观看呢?

  正疑惑间,空场上已一前一后走进两个人,前一个是身穿西戎皮袄,头发乱得跟鸡窝一般的老头,后一个是身穿周朝衣冠,面如冠玉的英俊后生。那老头走到正对行宫大门处,赶紧跪下给门楼上端坐的周天子施礼,反倒那个周人模样的年轻人却直立在原地,目视前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当真是无礼之极。一时间,围观护驾的周朝众臣群情激愤,恨不得当场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打个臭死,周天子姬满却微微一笑,抬手阻住了众人的动静,竟丝毫不见愠怒之色。

  “小人乃西戎土人,名唤偃师,今特为天子献技,以搏一笑。”那老头偃师等姬满点了点头,便爬起身来,在身后呆立的俊俏后生肩膀上拍了拍,喝道:“还不快给天子行礼!”

  那年轻人听了,不慌不忙地跪下,对着高高在上的周天子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口中道:“小人参见陛下,愿陛下千秋无期!”

  姬满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年轻人的一举一动,竟是从未有过的关注。眼看那人拜完了只伏在地上不动,姬满便道:“平身吧。”

  “天子让你起来。”那老头偃师仿佛怕年轻人听不见天子的命令,伸手在他肘下轻轻托了托。于是那年轻人口称“谢陛下!”便掸掸袖子站起身来,依旧是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态。

  这下子不仅徐诞莫名其妙,在场的众人也都禁不住腹诽起来——就算这人长得不错文质彬彬,又有什么好瞧的?

  姬满见众人窃窃私语,就像预先知道谜底的人一样得意地笑了起来:“偃师,他还能做什么?”

  “启禀陛下,他还能歌善舞。”偃师说着,在年轻人的下巴上轻轻一扳,又把他两个手臂分别转了转,那年轻人果然笑意盈盈地开口唱道:“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一边唱,一边手舞足蹈起来。他原本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此刻加上歌声清朗,舞姿俊逸,更有一种迷人风情,就连随侍在周天子身边的侍女姬妾们,都禁不住目眩神迷,红晕渐升。

  那年轻人似乎感受到四周赞美艳羡之色,不禁大是得意,一边歌舞,一边斜过眼睛,朝坐在姬满身边的小年眨了眨眼睛,目光中柔情四溢,夺人心魄。不过还不待小年有所反应,周天子姬满已是勃然大怒,手中金爵一掷,霍然起身:“大胆!”

  天子一怒,手下人不敢怠慢,顷刻间呼啦一声,冲上来一队顶盔贯甲的卫士,将那胆敢调戏嫔妃的年轻人拧过胳膊,压跪在地上,就连一旁的老头偃师也遭了池鱼之灾,同样被卫士揪翻在地吃了一嘴土。

  “陛下,陛下恕罪!”偃师失声大叫,嘴巴里的泥土扑扑地往外喷,“他只是个假人,求陛下饶命!”

  假人?偃师这句话顿时在行宫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站得近些的人更是伸长了脖子去打量那个被压得纹丝不动的青年,却实在看不出他有哪一点不是真人。

  “寡人原本也只以为他是个假人,可是假人能做出如此举动吗?”姬满一向把小年视为禁脔,此刻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当即吩咐道,“把他们都拖出去斩了!”

  “遵旨!”一众卫士齐声唱喏,揪起两人就往外走。那年轻人始终面不改色沉默不语,唯独老头偃师吓得面如土色,声嘶力竭地叫道:“陛下,他真是假人,小人可以证明给陛下看!”

  姬满此刻怒气稍歇,好奇心顿时又冒出头来,当即点头道:“你若证明不了,还是难逃一死!”

  “是是是!”偃师好不容易脱得自由,连忙奔到那年轻人面前,一把就揪下了他的头发!还不待众人惊呼出声,偃师已然出手如飞,一根根卸下了那年轻人的手足,然后掀开他的衣服,剖开他的肚子,再从肚子里把心、肝、脾、肺等等内脏一件件掏了出来,陈列在地上。

  围观众人刚开始都吓得呆了,几个胆小的女眷甚至尖叫出声,捂住眼睛不敢再看。然而拆到后来,全场鸦雀无声,捂住眼睛的手掌也慢慢放了下来,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得溜圆,生怕错过偃师的任何一个动作。等到偃师把刚才那个活生生的美男子拆成了一堆零碎,筋骨毛发摊了一地,终于有姬满身边的内侍大着胆子走过去检视了一番,对姬满回禀道:“启禀陛下,这些确实只是皮革、木头、胶漆和颜料制成的死物。”

  “小人乃是木甲术传人,此乃小人制作的偶人。”偃师叩头道,“只要将这些部件重新组合,则偶人恢复如初。”

  “果然有如此神异的本事!”姬满大是惊喜,一边吩咐偃师重新将偶人组装,一边问道,“他为何能动?”

  “西域出产磁石,两块磁石之间能够互相排斥吸引,这个偶人每个关节上便都安装了磁榫。”偃师回答得很简略,反正在座之人基本上对于科学技术一窍不通,他也犯不着对牛弹琴。

  眼看刚才那个能歌善舞的美男子又栩栩如生地站在眼前,姬满赶紧派人对这个偶人进行了全方位研究:拆了他的心,偶人便无法说话;拆了他的肝,偶人便眼目皆盲;拆了他的肾,偶人就无法走路……这样新奇的玩具,饶是周天子已是花甲老人,也忍不住童心大发,乐不可支。

  徐诞站在人群里,毫无例外地看得目瞪口呆。偃师造偶人的技艺巧夺天工,简直和造人的女娲不相上下了,要是让他给自己造一个含光日日相伴,岂不是可以大解相思之苦,更或者,他可以造出一个徐澄回徐国继任封君……可是,任外表再相像声音再类似,也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徐澄回来了……

  正胡思乱想间,徐诞猛一抬头,发现偃师正在偷偷地打量自己,哪怕对上了自己怀疑的目光,那个西戎老头也毫不退缩,反倒冲着自己笑了笑。

  偃师的笑容让徐诞心中一动,他回过头,却看见远远地有一个人站在连绵的大营外,白袍轩昂,气度不凡,就算看不清面目,徐诞也猜得到他的身份。

  树敦一世的感觉没错,大白犬舅舅来了。

  半夜时分,两只大白狗趴在距离周人大营一里以外的山洞里,难得地又展开了甥舅间的感情联络。当得知大白犬舅舅果然已经娶了树敦二世的女儿,准备一心一意培养新生代犬神时,徐诞暗暗长舒了一口气,松弛下了随时准备跑路以防逼婚的四肢肌肉。

  “偃师是我找来的,他的偶人可以找机会杀了姬满。”大白犬舅舅自然知道徐诞的小九九,却懒得揭穿他,“只要姬满一死,树敦们就可以趁乱逃脱,犬戎复兴有望。”

  “以前树敦们做大王,犬戎也没见兴盛。”徐诞的气场在大白犬舅舅面前有些弱势,虽然不以为然,却只能嘟嘟囔囔地表示不满,“而且姬满死了又怎样,镐京立马就可以再立一个周天子,还不如这个周天子四处乱逛不理朝政呢。”

  “原来你当初撺掇姬满西巡,还有这份苦心。”大白犬舅舅立时对徐诞肃然起敬,“那么我得赶紧通知偃师,叫他放弃计划。”

  你们这些夷狄,就知道杀杀杀。徐诞不客气地对大白犬舅舅腹诽了一通,继续发表自己的意见:“我倒是觉得,趁周天子撒手不管,我们正好励精图治发展国力,这才是战略家的长远规划,又何必争一朝一夕之得失?”

  “可是我也不能丢下树敦们不管,否则找不到西王母,他们迟早要送命的。”大白犬舅舅豪气干云地道。

  “放心,树敦他们不会有事的。”徐诞嘻嘻一笑,跟大白犬舅舅咬了半天耳朵,“实在不行就这么办,谅周天子到时候有苦说不出!”

  “尽量多拖他几年,你这个主意可以最后再用。”大白犬舅舅点了点头,却忍不住用爪子拍了拍徐诞的头,“我们犬神一族向来耿直,却不知妹妹怎么会生了你这个小滑头?看来,徐国人都是大大的狡猾!”

  “徐国人只是小事上狡猾,大事上还是很耿直的。”徐诞想起徐澄的典型案例,方才嬉皮笑脸的表情便收敛了去,“反倒是我急着要回徐国,想请舅舅和偃师帮忙。”

  “你若是回去,能与犬戎一东一西牵制周朝,倒是天大的好事。”大白犬舅舅抖了抖身上的白毛,俨然一副王者的气势,“而且那天我跑到天子行宫打探情况,竟意外地认识了一个人。她答应了要做我们的帮手呢。”

  “那人是谁?”听说能在周天子身边安插眼线,徐诞不禁有些激动起来。

  “盛姬夫人。”

  “她?”徐诞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自从西巡以来,姬满将小年围得连丝风也刮不进去,以至于他和子皙连搭句话的机会都找不到,“她为什么要帮我们?难道想害死了周天子好嫁给子皙?”

  “我也不知道,不过当时她的表情是那么哀伤和郑重,我相信她真挚的眼睛。”大白犬舅舅用充满神性的目光望着徐诞,“此番我们可算是东西呼应,里应外合了。说吧,你打算怎么做?”

  “报,前方有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一个探路的士兵气喘吁吁地向西巡大总管公刘禀告。

  “前方是什么河?”公刘停下马车,扭头问身边骑在马上的向导树敦。

  经过徐诞坚持不懈的调教,几个树敦此刻也粗通了周国语言,虽然相当于一个一个往外蹦单词,却也可以直接和周人交流。于是树敦一世连忙回答道:“前面,群玉河,去,昆仑山,一定,过河。”

  公刘点了点头,吩咐大队原地暂停,自己则带了树敦一世随前军前往河边查看。一看之下,虽然水势浩大,见过世面的太宰公刘却不以为然地吩咐道:“速命前军伐木做舟,三日之内全部渡河。”

  “那个……叽里咕噜……咕噜叽里!”树敦一世显然有些紧张,张嘴就冒出了一堆犬戎语,急得跳脚,“等等,等等!”

  “怎么了?”公刘皱着眉头问,“昨晚烤肉吃多了?”

  树敦一世知道自己此刻肩负犬神大人交托的重任,不敢怠慢,好容易想起周国话怎么说,指着河边的一座小山叫道:“过河,拜神,先!否则,人,淹死!”

  公刘顺着树敦一世的手指,果然看见小山顶上有一座石头搭砌的建筑,看样子是个当地人的神庙。他有心不信这些夷狄们的胡言乱语,却又不敢拿身家性命开玩笑,便对树敦一世道:“我们先上去看看。”

  带了几个从人,公刘顺着小山上的石板路走到山顶神庙外。神庙很小很简陋,比起镐京的太庙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公刘正要走进去看供奉的是何方神圣,庙里面已经走出一个人来。

  公刘尚未看清来人的面目,身后的树敦一世已经扑通跪下地去,恭恭敬敬地把上半身趴在地上,只差把一张脸都揉进泥里面去了。

  眼看树敦一世五体投地,连话都不敢说,公刘眯起眼睛打量来人,只见是个体貌轩昂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朴素的粗布白袍,虽是披发左衽的西戎打扮,一双眼睛却光华内蕴,无端让人不敢轻视。

  于是公刘居然放下天朝太宰的架子,冲着来人拱了拱手:“在下乃是周天子驾前太宰公刘,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他原本想此人未必听得懂周朝言语,打算把依然趴在地上的树敦一世揪起来做通译,不料那人却微微一笑,拱手还礼,用标准的镐京口音回答:“在下不过蛮夷之乡一介守庙巫祝,不敢以姓名污太宰大人清听。”

  这番话看似谦恭,实则推拒,公刘料不到这荒僻之地竟有如此人物,不得不对此人刮目相看,只当他是从华夏之地跑到蛮荒隐居的高士。于是公刘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道:“实不相瞒,天子西巡车驾意欲舟渡群玉河,不知先生对此有何教我?”

  “请太宰大人随我来看。”那白袍巫祝引着公刘走到神庙前的山崖边,指着山下的河水道,“群玉河出自昆仑神山,以河中多产玉石而闻名。河中有河神,传说是上古水神共工之后,性格贪婪暴躁,当地人无论采玉或渡河都须以祭品献之,以求平安,故建此河神庙以为日常供奉。周天子车驾如欲渡河,也要奉上祭品,以求河神佑护,否则必出灾愆。”

  公刘一边听他说,一边举目打量着群玉河水势,果然是从天边重山峻岭中一路切割而下,声势惊人。但见两岸巉岩嶙峋,树木茂盛,河心礁石隐隐,水流湍急,于是公刘点头道:“华夏也有祭河之俗,我这就禀告天子,备下白璧三牲,前来祭祀河神。”

  “群玉河原本产玉,两岸牛羊繁盛,只怕你们的白璧三牲取悦不了河神。”那自称巫祝的中年男子淡淡道。

  公刘心中不悦,揣摩这巫祝是想大大讹诈一笔财礼,不由冷笑道:“若是河神看不上,那便罢了。想我周天子天命所归,小小河神,又岂敢作乱?”

  “太宰大人既是如此自信,又何必屈尊来问我一介野人?”那白袍巫祝冷冷说完,拂袖就欲回归庙中,“周人自称黄帝之后,自然不会将共工后裔放在眼里。”

  他这句话让太宰公刘猛地一惊。传说颛顼与共工大战,共工怒触不周山而死,那颛顼便是黄帝的孙子,两家可谓世仇。若是周天子渡河之时那河神想起旧怨,掀起什么风波来,自己可承担不了罪责。鬼神之说,向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耗费的也是周天子他家的供品,自己替他节省做什么?公刘当即快走两步拦住那巫祝去路,作揖道:“先生恕罪。请教先生,当以何物祭祀河神方能保得平安?”

  “人牲。”那巫祝顿了一顿,吐出这两个字来。

  “人牲?”公刘惊道,“自我朝武王天子平定商纣,以为人牲太过残酷,有违天和,已从周礼废止。不知可有其他供品替代?”

  “替代?”那巫祝冷笑一声,“群玉河神向来目光高远,就算是人牲也必挑剔,只怕你们西巡队伍中都挑不出一个人选来,还能有什么替代?”

  公刘见他说得煞有介事,索性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姬满定夺,于是点头道:“罢罢,入乡随俗,劳烦先生同在下一起禀明天子,看看能否挑出合适的人选再说。”

  姬满倒是比公刘好说话得多。一听威胁到自身安全,周天子哪里还顾得上维护周礼,一叠声地对那巫祝道:“那就劳烦先生去营中巡视,如有幸寻获河神青睐之人,寡人为先生做主。”

  那巫祝得了姬满之命,当即在公刘的陪同下,大摇大摆地走进西巡队伍中,顾盼自如。众人早知了他来意,知道被他挑中的命运,无不战战兢兢不敢对视,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吓得四肢发软酥倒原地,生怕那两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无不痛骂这个野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居然掌握了生杀大权。

  不过骂归骂,每个人却又巴不得那巫祝赶紧找到人牲的合适人选,以便取悦河神免除自己渡河之厄。这种又恐惧又怀恨又期冀又感激的复杂心态,让整个西巡队伍中弥漫着恐怖的好奇,甚至有无数人尾巴一般跟随在巫祝和公刘身后,想要看到最后的答案。

  于是那神秘的巫祝每经过一处,他身后尾随的队伍就越来越长,仿佛贪食蛇一般不断增长。等到他终于在一个帐篷前停下来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集在那个小小的帐篷上。

  这个帐篷里住的,是徐诞和子皙。

  那白袍巫祝站在帐篷外,静静地不动作也不出声,仿佛在默默地祝祷着什么。有人实在忍不住长舒一口气的兴奋,上去一把掀开帐帘,大声喊道:“里面有人吗?出来出来!”

  第一个出来的是子皙。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缘由,面色有些异样的苍白,站在巫祝面前咬着牙关,轻轻地发抖。虽然难掩惧色,在众人的评价中这个楚国公子的表现还是比那个徐国世子坚强得多,因为徐国世子好不容易被人从帐篷里拖出来的时候已经软得像一滩烂泥了,实在没有辜负他以往窝囊废的称呼。

  那巫祝一双冷眼打量着面前惊恐不安的两个年轻人,手指不住地掐算,终于伸出手臂一指:“就是他了。”

  公刘看他所指之人正是徐诞,碍于徐诞的身份,只好道:“请徐国世子随我去见天子吧。”m.χIùmЬ.CǒM

  “能不能……让我换件衣服,我想死得……体面一点……”徐诞仿佛知道见天子之后的命运,体如筛糠,虚弱地哀求道。

  公刘深恐夜长梦多,正要拒绝,那巫祝却看了看天色,面无表情地开口道:“给你一刻钟,莫要误了祭祀的时辰。”

  徐诞闻言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就往帐篷里面跑,一眨眼却又把帐帘掀起一条缝隙,怯生生地道:“子皙,能不能进来帮帮我,我手抖得厉害……”

  眼看他吓得只差尿裤子,当即有人忍不住笑起来。子皙恨恨地冲那些嘲笑之人望了一眼,心道若是轮到你们,只怕比徐诞还要恐惧,却也只能一躬身掀开帘子进了帐篷。

  足足过了一刻钟,徐诞才穿戴得整整齐齐地走出帐篷来,却依然浑身发抖唇干舌燥。公刘只道徐诞怕得狠了,唯恐他骤然逃跑,便命两个人撑着他的双臂,名为搀扶实为押解地将他带到周天子姬满驾前。

  姬满此刻早已知道巫祝选中的人牲是徐国世子,心下委实也犹豫过一下,却很快下定了决心。虽然徐国世子身份特殊,但总比不过自己龙体重要,何况几个树敦已经粗通周语,这个通译存在与否已无关大局。大不了回镐京后徐国遣使抗议,自己想办法赏赐安抚,也并非什么难事。

  一旦下了这个决心,姬满甚至拒绝了接见徐诞最后一面,只让身边近侍传话说让徐诞安心上路,随行史官已将徐国世子舍身取义为天子排忧解难的壮举记录在册,定会让他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徐诞此刻已镇静了一些,居然不失礼数,对着周天子的方向磕头谢恩。然后他站起来跟在那白袍巫祝身后,驯顺得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不哭不叫,只是发抖。

  太宰公刘尽忠职守,一直站在河边观察那巫祝和徐诞的一举一动。他看见那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河边高峻的山崖向上攀去,曲曲折折,明明灭灭,终于在穿越了一片密不透风的树林之后,站在了一座高耸平坦恍如祭台的悬崖顶上。

  这个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山崖下,仰着头张着嘴,生怕错过了悬崖祭台上的任何一个细节。每个人都不会忘记那英俊的巫祝手握长剑翩翩起舞,口中吟唱着古老难懂的歌曲,白色的长袍被山风吹得猎猎飞扬。然而,就在众人被这神秘的歌舞迷得头晕目眩之际,那巫祝手中的长剑却猛地刺进了默立一旁的徐国世子胸口,伴随着一声隐约的惨叫,仿佛烤鸡一般将徐诞整个人穿在长剑上提离了地面,然后凌空画了一个圆圈,连人带剑一起抛向了崖底奔涌湍急的河水!

  “啊!”人群中的子皙一声痛楚的惊呼,猛地捂住眼睛跪在地上,一些胆小不忍之人也纷纷垂下视线不敢再看。倒是公刘颇有胆识,居然一眨不眨地看着徐诞中剑坠崖的全过程,连他半空中抛洒出的血迹和落水后溅起的水花都不曾遗漏。直到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公刘才如释重负地松弛下紧绷的肩膀,只觉得万分疲惫,看也不看地对旁边的人下令:“献牲已毕,你们去伐木造船吧。”

  “叽里咕噜……咕噜叽里……”回答他的是一串莫名其妙的语言,让公刘愕然转头,才发现是几个树敦凑在一起,用他们的犬戎土话小声地讨论着。

  周人没人听得懂犬戎语,因此几个树敦的谈话内容可以说得上是肆无忌惮,若是被公刘知道,准要气得吐血。试摘录如下:

  树敦一世(激动):“两位犬神的表演实在太精彩了,看得我那个小心肝是扑腾扑腾地跳啊。”

  树敦二世(羡慕):“特别是母犬神大人颤抖得那么逼真,配上幽怨的眼神,谁会知道他是为了阴谋得逞而激动?”

  树敦三世(惊恐):“可是公犬神那一剑真是好大力道,真的是下了狠手哇。”

  树敦四世(担忧):“是啊是啊,还有从那么高的悬崖掉进河里,母犬神真的没事么?”

  树敦五世(怒):“说你们两个是笨蛋,你们还不信!那个中剑落河的不是母犬神,是偃师仿造的偶人!早在穿过林子上崖的时候,母犬神就和偶人在林子里面掉了包了!”

  树敦一世(振臂高呼):“兄弟们,为了继承母犬神优秀的表演才能,庆祝他终于获得自由,也让周人不会起任何疑心,我们一起——上演一场催人泪下的悲情戏吧!”

  于是,面对着滔滔河水苍苍山崖,五个树敦一起跪地大哭,连分派他们去扛木头造船都不能应命。周天子听说后,摇头叹息道:“想不到夷狄也是有感情的。罢了,就免了他们的劳役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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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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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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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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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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