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精神与爱欲>第十七章
  “赞美耶稣基督。”神父开了口,把风灯放到桌上。歌尔德蒙咕哝了一声,算作回应。他垂着眼,不去看神父。神父也不说话,只是默然站立,直到歌尔德蒙感到不对劲,抬起头来打量这位来者,才发觉此人不仅穿着玛利亚布隆的神父长袍,还戴着院长徽章。歌尔德蒙的心一下就乱了,他看向这位院长的脸:这张清瘦的脸棱角分明,嘴唇薄薄的。这是一张他熟悉的脸,仿佛完全由智识和意志所塑造,牢牢吸住他的目光。他忐忑地用手去拿桌上的风灯,冲着来者的脸举起灯,以便看清那双眼睛。这回他看清了,手中的风灯也随之抖动起来。他把灯放回桌上。

  “纳尔齐斯。”他低声唤道,声音微不可闻。他感觉周围一切都在旋转。

  “是的,歌尔德蒙,我曾经叫纳尔齐斯,但我已经很久不用这个名字了。你可能忘了吧,我穿上修士袍以后,就改名叫约翰了。”

  歌尔德蒙心魂震动,整个世界突然变了样,那份超出极限的紧张感骤然崩塌,使他近乎窒息,浑身哆嗦。他感到一阵眩晕,脑袋像个空空的气泡,胃也缩得紧紧的,灼烫的泪水快要夺眶而出。此时此刻,他只想放声大哭,然后晕过去。但是,纳尔齐斯的眼神唤起了他的青春记忆,记忆深处升起一个警告:当初年少时,他就曾在这张清秀严肃的脸庞和这双深邃通透的眼睛前崩溃过一次,哭得不能自已。如今在他人生中最危急的时刻,这个纳尔齐斯又像幽灵一样出现了,估计是来救他命的,莫非自己又要大哭一次,晕倒在地?不,不,不。歌尔德蒙努力控制自己,压下情绪,忍住胃部的不适,将眩晕感逐出大脑。他决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表露出软弱。

  他用刻意镇定的语气说道:“你必须允许我继续叫你纳尔齐斯。”

  “那就这么叫我吧,亲爱的,你不想和我握手吗?”

  歌尔德蒙再度克制自己,找回做学生时说话的语气,像个骄傲的少年那样,略带讥诮地回应了纳尔齐斯。

  “抱歉,纳尔齐斯,”他用一种骄矜的口吻说,“我看到你都做院长了,可我一直都只是个小流浪汉。再说,虽然我很想和你谈谈,但也没有多少时间了。纳尔齐斯,你看,我已经被判了绞刑,再过一小时,或者更快,我就要上绞架了。我这么说,只是告诉你眼下的状况。”

  纳尔齐斯面不改色。没想到他这位朋友的态度里,竟还存有一分骄傲的少年心气,这让他欣喜,也让他感动。这份骄傲后隐藏的,是歌尔德蒙不肯哭着扑进他怀里的自尊。纳尔齐斯发自内心地理解并赞赏这点自尊。不错,他心里设想的久别重逢该是另外一番景象,但面前这一幕小型喜剧,他也打心眼觉得没什么不好。又一次,歌尔德蒙用他的自尊打动了他的心——真的没有比这更快的方式了。

  “好吧,”他于是也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至于上绞架这件事,你倒是可以放心。你已经被赦免了。我就是被派来通知你的,现在就带你离开,因为他们不允许你继续留在这个城市了。接下来,我们还有大把时间可以聊。你现在可以跟我握手了吧?”

  两人握手,都抓着彼此的手久久不放,心中感动至深,嘴上却还保持了好一阵讥诮的喜剧口吻。

  “好,纳尔齐斯,那就让我们离开这个不太光彩的临时住所吧,让我加入你的随从队伍里去。你是要回玛利亚布隆吗?……是,那太好了。怎么走呢,骑马?……太好了。现在问题来了,你得为我再弄一匹马。”

  “马我们会有的,朋友,而且两小时后我们就出发。啊,你的手到底怎么了?天哪,全擦破了,肿起来了,还都是血!哦歌尔德蒙,他们都对你做什么了?”

  “没事的,纳尔齐斯。是我自己把手搞成这样的。我之前被绑着,想要挣脱。我跟你说,这可真不容易啊。还有,你这胆子也真够大的,也不找个人陪,自己就进来了。”

  “为什么说我胆子大,本来也没什么危险啊。”

  “哦,只有一个小危险,就是可能会被我打死,因为我原本是这样计划的。他们跟我说,有个神父要来,我就打算杀了他,穿上他的长袍逃出去。是个挺不错的计划。”

  “这么说,你根本没打算死,还想着反抗一番?”

  “我一定会反抗的。但我怎么可能想得到,这个神父就是你。”

  “可不管怎么说,”纳尔齐斯的语气有些犹豫,“这个计划本身就是邪恶的。你难道真的要杀死一位来听你告解的神父吗?”

  “不,我当然不会杀死你,纳尔齐斯,我也许不会杀死任何一位穿着玛利亚布隆长袍的神父。但如果是别的神父,哦,我会下手的,相信我。”

  他的嗓音忽然变得悲伤而阴沉。

  “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杀人。”

  两人都沉默不语,被一种难堪笼罩了。

  “关于这件事,”纳尔齐斯语气冷静地说,“我们稍后再谈吧。你可以在我这里做一次告解,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说说你的生活,我也有许多事情要对你说。我十分期待和你聊天。我们走吧?”

  “等等,纳尔齐斯!我忽然想起点什么了,就是,我之前已经叫过你约翰了!”

  “我没听懂。”

  “不,你当然不懂。你压根不知道这件事,那是好多年前了,我给你取过约翰这个名字,它会永远属于你。是这样,我之前做过一段时间雕刻师,刻过浮雕和人像,以后我也打算继续创作。我当时做得最好的一尊雕像,一个真人大小的青年,是你的模样,他不叫纳尔齐斯,而是叫约翰,十字架下的使徒约翰。”

  歌尔德蒙一边说,一边起身朝铁皮门走去。

  “你真的有想起过我?”纳尔齐斯轻声问。

  歌尔德蒙也用同样轻的声调回答:“哦是的,纳尔齐斯,我想念你,一直想着你。”

  他猛然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苍白的晨光一下照了进来。两人不再交谈,纳尔齐斯把他带回自己住的客房。一位年轻修士,纳尔齐斯的随从,正在忙着收拾行装。歌尔德蒙接过食物吃起来,两只手也被清洗包扎过了。没过多久,有人牵了马过来。

  上马的时候,歌尔德蒙说:“我还有一个请求:我们就走穿过鱼市的那条路吧,我在那儿还有点事要办。”

  一行人骑马上路,歌尔德蒙望向宫堡的一排排窗户,盼着阿格尼斯出现在某扇窗子后面。他没有看见她。他们骑马路过鱼市。玛丽为歌尔德蒙狠狠担心了一场。他向她告别,向她的父母告别,千恩万谢一番,做出后会有期的承诺,便再次上马离去。玛丽站在自家大门后,直到看见一行人的身影消失了,才一瘸一拐地走回屋里。

  他们一行四人:纳尔齐斯、歌尔德蒙、年轻修士,以及一位佩了武器的马夫。

  “你还记得我的小马布莱斯吗,”歌尔德蒙问,“住你们厩房里那匹。”

  “当然。你见不到它了,它应该也没有等你。当时我们不得不让它安乐死,这件事都过去七八年了。”

  “你还记得它!”

  “哦,是的,我还记得。”

  对于布莱斯的死,歌尔德蒙并不感到难过,他反而很高兴,原来纳尔齐斯竟如此了解布莱斯。要知道,纳尔齐斯这个人平时从不关心家畜,修院中其他的马,他可是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为此,歌尔德蒙心中很是欢喜。

  “你要笑话我了吧,”他又滔滔不绝说起话来,“你们修院里的事,我打听的头一件竟然是我这匹可怜的小马。这确实有点不像话,我本来也想问问别的事,首先是达尼埃尔院长。不过我猜测,他应该已经去世了,你是他的继任者。我真的不想一上来就谈论死。我现在实在不想说任何关于死亡的话,因为见得太多了,过去的这一晚也受够了。不过既然已经提起,那总得说一次的。告诉我吧,达尼埃尔院长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因为什么原因呢?我非常尊重他,也请告诉我吧,安塞尔姆神父和马丁神父是否还健在呢?没关系,我对最坏的情况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不过有一点已经让我颇感安慰,那就是你躲过了鼠疫。虽然我从未想过你也可能会死,虽然我总以为我们一定会重逢。不过信念这东西有时候也会骗人。这一点我已深有体会。我以前也从没想过我的师傅、雕刻家尼克劳斯会死。我当时就一心想回到他身边,继续跟着他搞创作。谁知等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长话短说,”纳尔齐斯开口道,“达尼埃尔院长八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无疾而终,没有痛苦。我并不是他的继任者。我当院长才一年。他的继任者是马丁神父,我们以前的校长,他是去年走的,还不满七十岁。安塞尔姆神父也不在了。他特别喜欢你,常常说起你。他去世前的那几年就已经丧失行动能力,只能躺在那里活受罪,最后死于水肿病。没错,我们那儿也发生了瘟疫,死了不少人。我们别说这个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当然有,很多。首先,你为什么会到这座主教城来见总督?”

  “说来话长,你可能会觉得无聊,这与政治有关。这位伯爵是皇帝陛下的宠臣,在一些事务上俨然已是他的全权代表,目前皇帝陛下正好有一些事情要与我们教团交涉。教团便派我来和伯爵谈判。只可惜没有多少成果。”

  他沉默了,歌尔德蒙也没再接着往下问。他不需要知道,昨晚纳尔齐斯在恳求伯爵饶恕他的朋友的时候,是否向这位作风强硬的伯爵做出了让步,以此换取歌尔德蒙的性命。

  他们继续骑行,歌尔德蒙很快便感到累了,但还是硬撑着坐在马鞍上。

  过了一阵子,纳尔齐斯才开口问道:“你果真是因为偷窃被抓的吗?那个伯爵宣称,你溜进皇宫,潜入内室,是为了偷东西。”

  歌尔德蒙笑了。“好吧,看起来的确是在偷东西。实际上我是在和伯爵的情妇私会。毫无疑问,伯爵也知道了。我很意外,他居然肯放了我。”

  “好吧,我还算有办法对付他。”

  他们未能完成当日计划的行程。歌尔德蒙已经疲惫不堪,两只手没法再控制马缰。他们在一座村子里歇脚,歌尔德蒙被人抬到床上躺着。他有些发烧,一直躺到了第二天。第三天他就可以上路了,手上的伤也已经痊愈,他开始享受骑马的乐趣。他都多久没骑过马了呀!他再度精神振奋,充满青春朝气,甚至在某些路段和马夫展开骑马竞赛。或者接连数小时,急切地用各种问题轰炸他的朋友。纳尔齐斯从容而愉悦地回答着他的提问,并再一次被歌尔德蒙迷住。他喜欢他向自己提问,这些热情的、孩子气的问题背后,蕴藏的是歌尔德蒙对纳尔齐斯的无限信任,信任他的智慧,信任他的理解。

  “还有个问题,纳尔齐斯,你们也烧死过犹太人吗?”

  “烧死犹太人?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这里也没有犹太人。”

  “不错,可是告诉我,如果遇到要烧死犹太人的情况,你能下得去手吗?你能够设想这种可能性吗?”

  “不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觉得我像个宗教狂热分子吗?”

  “再想想吧,纳尔齐斯!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想象得出,在某种情况下,下达处死犹太人的命令?或者批准这种命令?要知道,有太多公爵、市长、主教和其他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下达过这种命令。”

  “我不会下这种命令,但是能够想象在某种情况下,不得不目睹并容忍这种残忍行径。”

  “你会容忍?”

  “肯定会,如果我没有获得阻止它的权力的话。你是亲眼见过犹太人被烧死的吧,歌尔德蒙?”

  “嗯,是的。”

  “那么,你制止它了吗?——没有?你看吧。”

  歌尔德蒙详细讲述了丽贝卡的故事,越说越激动。

  “看哪,”他激愤地总结道,“我们不得不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生活啊?这不就是个地狱吗?这些事难道不让人气愤恶心吗?”

  “不错,这世界正是如此。”

  “好!”歌尔德蒙恨恨地嚷道,“可你从前怎么跟我说的:这个世界是神圣的,是由无数循环构成的大和谐,造物主端坐在它中央。存在是美好的。你说过诸如此类的话,亚里士多德和圣托马斯的书里也是这么写的。我现在倒想听听,你怎么解释这个矛盾。”

  纳尔齐斯笑了。

  “你的记性好得惊人,但还是出了点差错。我一直都崇敬造物主,相信他的完美,但这并不代表他的造物是完美的。我从不否认这世间有恶存在。亲爱的,从来都没有哪个真正的思想家说过,人世的生活是和谐、公正的,人是善的。人心之中的阴谋诡计,倒是明明白白写在《圣经》里,而且我们每天都眼睁睁看着它被印证。”

  “很好,我算是知道了,你们这些学者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原来你们也承认,人性是恶的,人间生活充斥着卑鄙和肮脏。但在这背后的某个地方,在你们的思想和教科书里,又存在着正义和完美。你们可以证明正义和完美是存在的,但就是不去实践。”

  “你对我们神学家积怨可真够深的,亲爱的朋友!可惜你还是没能成为一名思想家,你把这些都搞混了。看来你还得勤加学习。你凭什么说我们没有实践正义的思想呢?我们每日每时都在这么做啊。比如说我,作为院长,我领导着一座修院,院里的世界就和外面的世界一样不完美,存在着罪恶。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直坚持以正义的思想对抗原罪,用它来衡量我们不完美的人生,匡正罪恶,在我们的生活与上帝之间建立一种恒定的连接。”

  “哦,是这样,纳尔齐斯,不过我指的并非你这个人。你当然是个好院长,只是当我想起丽贝卡,想起被烧死的犹太人和那个死人坑,想起无处不在的死亡,想起遍地尸体、恶臭扑鼻的街巷和房屋,想起那一幕幕骇人的惨象,以及邋里邋遢、无依无靠的孤儿,被链子拴着生生饿死的狗——当我想起这一切,眼前又浮现出这些场景,心里就特别痛,感觉我们的母亲把我们生在一个毫无希望的、魔鬼般的残酷世界里。我宁可母亲没这么做,宁可上帝没创造这个可怕的世界,宁可耶稣没有为了它,白白被人钉上十字架。”

  纳尔齐斯面色温和地朝他朋友点点头。

  “你说得对,”他柔和地说,“都说出来吧,什么都告诉我吧。不过你还是搞错了一点:你把你讲的这些都当作思想,但它们实际上只是情绪!只是一个人遭受世间残酷后的情绪。但别忘了,在这些悲伤绝望的情绪对面,还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比方说,当你舒服地坐在马背上,骑过一片美丽风景的时候;当你在夜里鲁莽地潜入宫堡,向伯爵的情妇献殷勤的时候,世界在你眼中完全是另一副样子,在那种状态下,管它是闹瘟疫的房子还是被烧死的犹太人,都不能妨碍你寻欢作乐,对不对?”

  “不错,是这样。正因为这世界充满了死亡和恐怖,我才要不断寻求心理安慰,在地狱里采摘美丽的鲜花。我会寻找快乐,在一瞬间忘记这世间的残酷,但这并不意味着残酷有所减少。”

  “你表述得很到位。原来你是因为觉得世间充满死亡和恐怖,才要逃到感官的快乐中去。然而快感却那么短暂,它又会把你放逐回荒漠里去。”

  “的确,是这样。”

  “说起来,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但只有为数不多的,像你这样的人,才会特别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只有少数人才会产生某种需要,想去认识这些感受。请告诉我,除了绝望地摇摆于快乐和残酷之间,游荡于生命爱欲与死亡感受之间,你有没有尝试过其他的道路?”

  “哦,有啊,我尝试过艺术。我告诉过你,除了流浪,我还曾经做过艺术家。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外面浪荡了三年左右,几乎一直处在不安稳的状态。那天我偶然遇到一座修院教堂,看到一尊木雕圣母像,她美得动人心魄,我很感动,立刻向人打听雕刻她的师傅是谁。后来我找到了这位师傅,一位有名的雕刻家,成为他的学生,在他身边工作了好几年。”

  “以后你可以慢慢跟我讲这些事。我现在想知道的是,艺术为你带来了什么,对你而言,它意味着什么?”

  “它可以战胜无常。我发现,在人类生活的愚妄游戏和死亡之舞当中,有种东西可以留存下来,绵延不朽,它就是艺术。虽然艺术品也可能会在某一天消失,比如被焚毁、打碎,或者朽烂,但它们总能长过几代人的生命,并且在须臾的彼岸,构建一个无声的形象之国和一处处圣地。去参与这样的建设,对我来说真是件美妙之事,它带给我极大的安慰,因为这样一来,几乎就是将无常化作不朽了。”

  “我很喜欢你的这个观点,歌尔德蒙。我希望你能继续创作,造出更多美妙的作品。我对你的能力充满信心。我希望你可以在玛利亚布隆长住,以我的客人的身份。请你允许我为你布置一间工作室,我们的修院太久没有艺术家啦。不过我觉得你刚才的那番话,还是没有说尽艺术的妙用。我想,艺术不只是用石头、木头和颜料从死神那里抢救出易朽的存在,并让它们存续下去。不,我见过一些艺术品,一些圣者像和圣母像,我无法相信它们仅仅是如实映照了某个人的形象,仅仅是记录了此人在世时的形体和颜色。”

  “你说到点子上了,”歌尔德蒙激动地嚷道,“真没想到,原来你这么懂艺术啊!一个艺术作品的原型,当然不是一个真实活在这世上的血肉之躯,尽管这具躯体可能是灵感的来源。原型并非血肉,而是精神,是一个长久驻留在艺术家心中的形象。在我心里,纳尔齐斯,也有一些这样的形象,它们是那样生动鲜活,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将它们表现出来,让你看见。”

  “真好!亲爱的,你已经不知不觉走进哲学领域了,你道出了其中的一个秘密。”

  “你就笑话我吧。”

  “哦不。你刚刚谈到‘原型’,即一些存在于创造精神中的形象,人们也可以用物质的形式来实现和显化它们。但一个艺术形象在被显化和被实现以前,便早已存在了,是作为形象存在于艺术家的灵魂之中!而这个形象,这个‘原型’,正是古代哲学家们所说的‘理念’。”

  “嗯,听起来很有说服力。”

  “对,你一旦承认了理念和原型,就走进了精神世界,走进我们哲学家和神学家的世界里来了,同时也承认了,在人生这个痛苦而混乱的屠戮场里,在肉身存有无穷无尽的空虚生死之中,存在着一种‘创造精神’。你看,自你年少时来到我身边,我便一直留意你身上的这种精神。创造精神体现在你身上,并非思想家气质,而是艺术家气质。但无论如何,它都是精神。在感官世界的缭乱混沌中,在快感与绝望的无尽轮转中,创造精神将会为你指明道路。啊,亲爱的,听见你这样的自白,我感到很欣慰。从你找到勇气做自己,并离开导师纳尔齐斯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等你说出这番话。我们现在又可以做朋友了。”

  歌尔德蒙感觉自己的人生又获得了一种新的意义,他此刻仿佛正站在高处向下俯瞰,清晰地看见人生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先是依赖纳尔齐斯,后又与他分开,走上独立的道路;第二阶段,自由自在地到处流浪;第三阶段,回归,内省,开始进入成熟和收获的时期。

  幻视消散了,但他现在已经找到一种和纳尔齐斯之间的关系,不再是依赖性的,而是自由的、对等的关系。如今,他可以作为一个创作者,毫不自卑地去这个神父那里做客,尽管对方在地位上更优越,但是纳尔齐斯的认可带来了一种平等。一路归程,渴望激增,他太想用雕刻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太想向纳尔齐斯展露自己,只是偶尔也会患得患失。

  “纳尔齐斯,”他警告说,“我担心,你压根不知道你现在带回修院的是个什么人。我可不是修士,也不想当修士。那三大誓愿我是知道的,贫穷我乐意接受,可是禁欲和顺从这两点,我可不喜欢,这些美德在我眼里,实在太不够男人了。我身上的虔诚也一点儿都不剩了,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做告解,没有祈祷,没有领圣体。”

  纳尔齐斯依然心平气和。“看样子你已经变成一个异教徒了,不过我倒是不怕异教徒,你也没必要再为你的滔滔罪孽扬扬自得了。这些年你过着世俗生活,像那个浪子[6]一样胡作非为,早就不知道什么规矩秩序。毫无疑问,你要是当修士,肯定是个糟糕透顶的修士。但是,我让你跟我回去,不是要让你加入教团的。我只是邀请你来做客,为你布置一间工作室。还有一点别忘了,当初是我点醒你,让你回归世俗生活的。所以无论你是变好,还是变坏,除了你本人,我还负有一份责任。我想看看你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你会向我展示的,用语言、生活和作品。等你向我展示完所有,或者当我发现你不适合待在我们那个地方,我会第一个站出来,请你离开。”

  纳尔齐斯侃侃而谈,表现出沉着笃定的院长气度,略带一点对世俗之人与世俗生活的嘲讽。一到这种时刻,歌尔德蒙便对他充满了钦羡,因为他很清楚纳尔齐斯变成了什么——一位堂堂男子。尽管他属于神职和教会,尽管他双手纤细,满脸学者气,但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位充满自信和勇气的男子汉,是一位领导者,一个肩负重任的人。这个成为男人的纳尔齐斯,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也不再是温柔而热诚的青年约翰。歌尔德蒙渴望用双手来刻画这个崭新的纳尔齐斯,这个具有骑士风范的男子汉。太多形象在等待他去塑造:纳尔齐斯、达尼埃尔院长、安塞尔姆神父、尼克劳斯师傅、曼妙的丽贝卡、娇艳的阿格尼斯,以及另外一些人,朋友或敌人,活人或死者。不,他不愿加入教团,不想成为一个虔诚或博学的修士,他只想创造作品。当年的青春故乡即将成为他的创作之乡了,一想到这一点,他便由衷地感到幸福。xǐυmь.℃òm

  秋色已晚,他们在瑟瑟凉意中骑行。某个早晨,光秃秃的树枝覆着白霜,他们穿过一片起伏的丘陵。空荡荡的大地只剩下泛红的苔藓,连绵的山峦显露出清晰的曲线,令歌尔德蒙产生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一行人走过一片白蜡林,经过一条蜿蜒的小溪和一间旧谷仓。当这些景象逐一跃入眼帘,歌尔德蒙的心也跟着忐忑起来,一时悲喜交加。他认出了那些山丘,他曾经和骑士小姐莉迪亚在上面骑过马,还有那片荒原,他当年就是在那里被骑士驱逐,在纷飞的雪花中黯然离去。接下来,桤木林、磨坊和城堡也都逐一出现在他眼前,最后,他认出了书房的那扇窗,一丝微妙的痛楚袭上心头,他想起那一年,在充满传奇色彩的青年时代,自己曾在这座城堡里听骑士讲述罗马朝圣之旅,并为骑士修改拉丁文的旅行回忆录。

  一行人骑马进了庄园,这是教团原定的一个中途休息点。歌尔德蒙要求院长不要在这个地方直呼他的名字,且准许他和马夫一起到仆人的餐桌上吃饭,院长答应了。其实老骑士已经不在了,莉迪亚也不知去向,剩下的故人只有几个猎手和仆从。如今执掌家政的是一位美丽、高傲、专横的贵妇人,身边陪着她的丈夫。她就是尤利娅,依旧那么明艳动人、美丽非凡,性子却有几分暴躁。无论是她,还是仆人,都没能认出歌尔德蒙。他稍微吃了点东西,便趁着黄昏的暮色溜进花园里,越过篱笆,望向业已凋零的园圃,随后又溜到厩房门口,偷偷看了看里面的马。夜里,他和马夫们一起睡在干草垛上,胸口被回忆压得很沉。他醒来许多次,哦,遗落在身后的那些岁月是多么破碎啊,自己这一生可谓一事无成,虽然充满了绚丽的图景,却都只是碎裂的残片,缺少价值,缺少爱!早晨骑马离开时,他忐忑地仰望城堡上的那些窗口,期待看见尤利娅的脸。之前在主教宫的院子里,他也曾这样仰望着,期待阿格尼斯出现。阿格尼斯没有出现,尤利娅也没有,这就是他的整个人生了,似乎只是在不断地告别、逃跑、遗忘,最后两手空空,心中冰凉。一整日他都心事重重,沉默寡言,只是脸色阴沉地歪靠在马鞍上。纳尔齐斯也不管他,由着他这样。他们离目的地不远了。

  又走了几日,一行人回到了玛利亚布隆。在看见修院的塔楼和屋顶以前,他们骑马穿过一片乱石累累的荒地。歌尔德蒙想起以前曾在这里为安塞尔姆神父采摘连翘,也是在这个地方,吉卜赛女郎丽瑟使他成为一个男人。他们穿过玛利亚布隆修院的大门,来到那棵南国栗树下。四人都下了马,歌尔德蒙深情地抚摸树干,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粒裂开的、带刺的、枯萎的棕色栗子壳。

  [6]“浪子回头”是《圣经·路加福音》第15章记载的一个耶稣的比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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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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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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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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