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故地,见到熟悉的一切,歌尔德蒙仿佛被一种强烈的魔力吸引住了,连他自己都颇感意外。除了院长,谁都不认识他。院墙之内,无论修士还是俗客,都在依照一种严谨的秩序生活着,人人都忙着自己的事,与歌尔德蒙无涉。但是,院中的树木认识他,大门和窗户认识他,磨坊和水车认识他,小路上的石子、回廊前枯萎的玫瑰、谷仓和食堂屋顶的鹳鸟巢全都认识他。每个角落都散发着旧日的气息,最初的青春时光是那么甜蜜动人,在这份情感的推动下,他重新审视一切,聆听一切:祷告钟声在傍晚响起,礼拜钟声在周日响起;夜色里,流水推动磨轮,在窄窄的青苔石壁间奏出潺潺水声;人们穿着木屐走在石板路上,啪嗒啪嗒的;值夜的修士兄弟给大门上锁,一大串钥匙在夜色中叮当作响。
学生食堂的屋檐底下有个接雨水的石质排水沟,沟边和从前一样长着小草,有老鹳草和车前草,铁匠花园里的那棵老苹果树,也和从前一样把枝丫伸得开开的。不过最让他激动的,还是那一声声下课铃。他看着学生们从楼梯上冲下来,拥进院子里嬉戏玩闹,一张张青涩的脸是那么青春、憨傻、漂亮,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也曾这样年轻,这样笨拙和稚气。
除了熟悉的修院,他还找到一些并不熟悉的东西。在刚回来的那几日,这些东西便已映入他的眼帘,逐渐占领他的心灵,并且极为缓慢地与他所熟悉的事物产生关联。虽然修院里并未添加新物,所有陈设都还是他学生时期的样貌,其中一些甚至是拥有几百年历史的古物,然而歌尔德蒙看待它们的眼光却和学生时代不同了。他欣赏它们,感受建筑的比例、教堂的穹顶、古老的壁画、祭坛上或门廊上的石雕及木雕像——尽管目之所及全是早已存在的旧物,可他却是第一次发现它们的美,发现创造出它们的那个精神。在楼上的礼拜堂里,他看见了那尊古老的石雕圣母像。这尊像,他在年少时也曾喜欢过,临摹过,然而直至今日,他的眼光才算真正觉醒,开始认识到这是一件美妙绝伦的作品,连他自己最出色、最幸运的那些作品都难以超越。世界上有许多这样美妙的作品,它们不仅仅代表自己,不仅仅是一个巧合,而是不约而同地来自一种精神。它们伫立在古墙与石柱间,教堂穹顶下,仿佛这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故乡;数百年间发生在此地的一切,包括建造、雕刻、绘画、生活、学习、思考,都归属于同一个根源、同一种精神,像一棵树上的众多枝叶那样,相互融合,繁荣共存。
身处于这个宁静有力的和谐世界之中,歌尔德蒙自觉十分渺小,而这种感受最为强烈的时刻,是当他看到他的朋友纳尔齐斯、约翰院长在进行着管理和领导的工作,维持着一种尽管严苛,却也恬淡宜人的秩序。这位博学多才,薄唇严厉的约翰院长与淳厚朴实的达尼埃尔院长有着巨大的个性差异,但两人都服务于同一种思想、同一种秩序,为之奉献人生,并由此获得荣誉。在这一点上,两者是相似的,正如他们都穿着修院长袍。
在这间修院里一天天生活,纳尔齐斯的形象在歌尔德蒙眼里变得越来越伟大,尽管他待他一如既往的亲切,一直把他当作朋友和住客,他却很快便不敢再用“你”或“纳尔齐斯”来称呼这位院长了。
“听我说,约翰院长,”某次他对他说,“我得慢慢习惯你这个新名字。我必须告诉你,我挺喜欢你们这里的,我甚至都想对你做一次告解了,做完之后,让你们收我为在俗的兄弟,不过这样的话,我们的友谊也就完了,到时候你是院长,我是在俗的兄弟。但我也不能就这么在你身边混日子,你辛辛苦苦工作,我却无所事事,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啦。我也想工作,让你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做些什么,也让你看看,把我从绞架上救下来究竟值不值得。”
“你有这样的想法,我感到十分欣慰,”纳尔齐斯说,如今他的遣词造句也比以往更为讲究,“你随时都可以着手布置你的工作室,我会马上派铁匠和木匠给你,供你差遣。凡是在这里能够找到的工具和材料,你只管取用。这里没有的,你就开个单子,让人从外地买回来。至于你这个人和你的意图,请听听我的看法。不过你得给我表达的时间,因为我是个做学问的人,也想以我的思维方式来谈这件事。我的思想也是我唯一拥有的语言,所以希望你能像从前那样,耐心听我讲下去。”
“我尽力,你讲吧。”
“你回想一下,我当老师的时候曾对你讲过几次,我认为你是个艺术家。那时候我就觉得,你会成为一名诗人。你在读写的时候,对抽象概念有种特别的反感,却偏爱带有感官色彩和诗歌韵律的词句,那些能够激发想象的词句。”
歌尔德蒙打断他的话。“不好意思,不过你所偏爱的抽象概念,不也是一些设想和形象吗?还是说,你真的喜欢用那些无法让人产生想象的词句来思考?不带想象地思考,这可能吗?”
“问得好!人类当然可以不带想象地进行思考!思考与想象毫无关联,它不需要借助形象,而只需借助概念和公式,形象止步之处,正是哲学开始之处。这也是我们年轻时常常争论的话题:你认为世界由形象构成,而我则认为,世界由概念构成。我一直在告诉你,你不适合当思想家,我也告诉你,这不是一个缺点,因为你会由此成为形象王国的主宰。注意,我要向你解释清楚的是,如果你那时没有走向世界,而是去当思想家,也许会酿成不幸,因为你会变成一位神秘学家。神秘学家,说得简单粗暴点,就是未能摆脱想象的思想家,所以也根本不能算思想家,他们是隐秘的艺术家,是没有诗行的诗人,没有笔的画家,没有音调的音乐家。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极富才华,精神高贵,但毫无例外都很不幸。你本来也有可能成为其中一员的。感谢上帝,你没有变成那样,而是成了一名艺术家,闯入了形象的世界,有机会成为一位创作者和主宰者,而不是作为一名思想家,困在一种不上不下的窘境里。”
“我怕是,”歌尔德蒙说,“永远也无法理解你说的那个,无须想象就能进行思考的世界。”
“哦会的,马上就会。听我说,思想家试图通过逻辑去认识和表现世界的本质,他知道,我们的理智和它的工具——逻辑,都是不完美的途径;而一位聪明的艺术家也很清楚,他的画笔和刻刀,永远也不可能表现出天使或圣徒的光辉本质。但无论是思想家,还是艺术家,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努力着,尝试着。因为非如此不可,不存在别的选择;因为一个人只有努力通过天赋来实现自我,才算是完成了他所能做到的最为崇高之事,这对他来说,也是唯一有意义的事。所以过去我总对你说:不要模仿那些思想家或苦修士,而是做你自己,力图实现自己!”
“你这话我听得一知半解的。‘自我实现’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它是一个哲学概念,我无法用别的方式来阐述。对于我们这些亚里士多德和圣托马斯的学生而言,一切概念中最为崇高的那个概念便是:完美的存在。完美的存在即是上帝,除他之外,其余的存在都是减半的、局部的、无常的、驳杂的,充斥着变化的可能性。在神那里不存在混乱和破碎,神乃是统一的整体,并非由可能性组成,而是由纯粹的真实所构成。我们自身是短暂无常的,我们只是一些随机的可能,无法抵达完美和圆满,唯有当我们将潜能转化为创作,从可能性迈向实践时,才算是参与到真实的存在中,进一步接近完满与上帝,这个就是‘自我实现’,你只能亲自去经历它。你是个艺术家,创造了一些雕像,如果某天你真的有幸创造出这样一尊雕像,排除掉个人形象的偶然因素,使之成为一种纯粹的形态,那么作为艺术家,你便真正实现了一个人的形象。”
“我明白了。”
“我的朋友歌尔德蒙,你看我就是这样,在一个地方和一个职位上进行自我实现。因为以我的天性来说,这种方式更容易一些。你能看到,我活在一个适合我、对我有益的传统团体中。一座修院并非天堂,它充满了各种不完美,只是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过一种遵循秩序的生活总比过世俗生活要有益得多。我不想谈论道德,仅仅从实际的角度来说,我的任务是锤炼并教授纯粹的思想,这就要求我必须以某种方式避开世俗的干扰。相较于你,我更容易在这座修院里实现自我。我十分佩服你,你找到了自己的路,成了一名艺术家。我知道,你更难。”
这番称赞让歌尔德蒙打心眼里感到快乐,同时还有点难为情,他的脸微微红了。为了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他打断了朋友的话:“你想说的,大部分我都理解了。只是有一点我还不明白,就是你所说的‘纯粹思维’,即仅仅运用语言来思考,而不需要借助任何对画面的想象。”
“哦,我举个例子,你就懂了。你想想数学吧!数字中能有什么想象呢?加减号能有什么想象呢?一个方程式又能蕴含什么想象呢?什么都没有!在你解算术或代数题的时候,想象毫无用处,你必须在学来的思维框架中,完成一个形式性的任务。”
“是这样的,纳尔齐斯。如果你在我面前写出一连串数字和符号,我无须任何想象就能理解它们,在加减号、开方号和括号的引导下解题。准确点说,我以前可以这样,现在却做不到了。只是,完成这样的形式性任务,除了可以训练学生的思维能力,究竟还有什么别的价值呢?学习运算是件挺不错的事,但我觉得,如果人一辈子都得坐在那儿解这样那样的算术题,没完没了地往纸上写数字,简直太没有意义,太无聊了。”
“你错了,歌尔德蒙。你竟然以为,这个勤奋的数学家一直在做老师布置给他的作业。其实,他自己也可以提出问题,因为这些问题一定会出现在他心里,逼迫他寻找答案。如果一个人想作为思想家去探索空间问题,就必须先用数学方法演算和测量一些真实或假定的空间。”
“没错,不过我认为,如果空间问题只是纯粹的思维问题,其实并不值得人们耗费太多时间和精力。当我接触到‘空间’一词,若不能想象出一个真实的空间,比如星空,那么这个词在我这里就什么也不是,根本不值得去想。而观测星空,在我看来反而是件有意义的任务。”
纳尔齐斯微笑着插进话来:“你是想说,你认为思考毫无意义,但将思想运用于可见的现实世界,却是有意义的。我可以回答你:我们绝不缺少将思想付诸实践的机会和意志。比方说,思想家纳尔齐斯就会将他的思考成果运用到他朋友歌尔德蒙身上,也一次次运用到他手下的众多修士身上,而且一直都在这么做。但如果不经过事先的学习和演练,又如何‘运用’呢?艺术家不也要一直训练自己的眼睛和想象力吗?我们认可他的这种训练,尽管训练的效果仅仅体现在为数不多的几件艺术品上。你不可能一边厌弃思想,一边又赞许它的运用!这就太自相矛盾了。你先让我思考思考,再就其效用对我的思想做出评判吧,正如我以你的作品来评价你的艺术造诣。现在你感到焦躁不安,是因为你和你的作品之间还存在着障碍。把它们都清除掉!找个工作室,或者建一个,开始你的工作吧!许多疑虑都会自动解开的。”
歌尔德蒙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在院子的大门旁,他找到一间适合当作坊的空屋子,他画了详细的图纸给木匠,让他造一张绘图桌和一些工具。歌尔德蒙还列了一张长长的物品清单,委托修院的车夫将它们从附近的城镇陆续带回;他去木匠铺和森林里寻找合适的木料,一根根搬到作坊后的草坪上,放在那里晾干,还亲手为它们搭了个遮风避雨的棚子;他也经常往铁匠那里跑,铁匠的儿子是个爱做梦的人,完全被他迷住了,做了他的朋友。年轻人常常和歌尔德蒙一起待在锻炉、铁砧、淬火槽和砂轮旁边,一混就是大半天,制造出各式各样、或直或弯的刻刀、凿子、钻子,以及挫木料所用的刮铁。
铁匠的儿子名叫埃里希,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他成了歌尔德蒙的小跟班,到处帮着打下手,浑身都是参与的热情和炽热的好奇心。他渴望弹琉特琴,歌尔德蒙答应教他,并答应以后留他在自己身边学雕刻。有时候在修院里或纳尔齐斯旁边,歌尔德蒙会感到自己挺多余的,这种憋闷的心情正好可以在埃里希那里得到缓解:这个小伙子对他怀有羞怯的喜欢和无尽的仰慕,常常央求他讲尼克劳斯师傅和主教城的事情。歌尔德蒙有时也讲得津津有味,只是会猛然一惊:自己竟像个老人一样坐在这里,絮叨着过往的游历事迹,他的生活明明才刚刚正式开始啊!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他的样貌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众人并不知道他以前长什么样,所以倒也没有看出来。流浪的苦难和生活的动荡早早耗损了他,之后又经历过瘟疫时期的诸多可怕场面,最后还被伯爵关进地牢,度过了一个恐怖至极的夜晚,这些经历都深深刺激了他,在他身上留下种种痕迹:金色胡须中夹杂着灰白色,脸部有了细细的皱纹,夜里经常失眠,心中偶尔升起一股倦怠之意,欲望和好奇心都在减弱,被一种灰暗的情绪取代。他偶尔也会振奋起来,比如与埃里希谈天说地,与铁匠、木匠一起捣鼓些玩意,这种时候他都会变得年轻有活力,感觉所有人都钦佩他,喜欢他。可只要停下来,他就常常连续半小时、一小时地闷坐,露出疲态,脸上浮着做梦似的微笑,对周围一切都漠不关心。
眼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从什么地方着手开展工作。他在此处雕刻的第一件作品,是要用来报答修院的款待的,它不该只是一件随便的物件,不该只是满足人们对新鲜感的渴望,而是应该和院中那些古老的雕像一样,完全融入修院的建筑与生活。他最希望能雕刻一座祭坛或布道坛,只可惜修院没这个需要,也没有多余的空间。他又想到了一个新的点子:神父食堂里有一个高高的壁龛,众人进餐时,总有一位年轻神父坐在上面为大家诵读《使徒行传》,这个壁龛尚未得到任何修饰,于是歌尔德蒙决定用木雕来装饰通向壁龛的扶梯和阅读架,使整个壁龛看起来像一座布道坛,当然还要加上几处浮雕像和几尊半悬空的像。他把这个计划告诉了院长,并得到了后者的赞赏和支持。
终于可以动工了。此时地面上已是积雪覆盖,圣诞节也过完了,歌尔德蒙的生活焕然一新。修院里的人再也见不到他的踪影,这个人就仿佛消失了一般。他不再等待学生们下课,看他们从教室拥出来,不再游荡于树林里,徘徊于回廊中。他连晚饭都留在磨坊主家里吃了(磨坊早已换了主人,并不是他当年常常拜访的那户人家)。除了助手埃里希,他不许任何人踏入他的作坊。有些日子,甚至连埃里希都听不到他说一句话。
经过长期构思,歌尔德蒙为自己的第一件作品设计了如下方案:作品将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表现世俗生活,一部分传达上帝箴言。下半部分,即台阶处,雕饰要从一根粗壮的橡树干长出,并围绕树干盘旋,刻的是上帝的造物,表现出自然界的种种景象和人类先祖的淳朴生活;上半部分,即栏杆处,要加上四个福音使徒的形象。其中一尊使徒,歌尔德蒙想雕刻成已故的达尼埃尔神父的模样,另一尊则雕刻成他的继承人、已故的马丁神父的样子,他还想借由圣路加的形象,让尼克劳斯师傅重生。
他碰到了极大的困难,比最初预想的还要大很多。它们使他苦恼,不过却是甜蜜的苦恼,他痴情而绝望地追求着这件作品,如同追求一位冷漠的美人。他激烈而坚韧地搏斗着,像一个与大梭子鱼搏斗的渔夫,鱼的每一次挣扎都能让他学到更多,变得更加敏锐。他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忘记了修院,甚至几乎忘记了纳尔齐斯。纳尔齐斯来过几次,只见到图纸。
不过让纳尔齐斯意外的是,有天歌尔德蒙来找他,要求做告解。
“这件事我一直无法开口,”他坦率地说,“以前,我在你面前是自卑的,感觉自己太渺小了。不过现在好多了,我有了自己的工作,不再一无是处。再说,既然我生活在一间修院里面,自然要遵守它的规矩嘛。”
歌尔德蒙感觉目前时机已成熟,不愿再等了。头几周的闲暇时光,他都沉浸在归乡心境和少年情怀中,而且还在埃里希的请求下,讲述了自己的过往,对这一生的回顾已算得上是清晰有序。
纳尔齐斯接待了他,并没有特别庄重。告解持续了两个小时。院长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的朋友讲述冒险、苦难与罪孽,除了插进几个提问,并不打断他的叙述,甚至当歌尔德蒙说,他对神的公正与仁慈已失去信心时,依旧面不改色。唯有听到告解者讲述他所承受的创伤与惊吓,以及数次濒临毁灭的经历,院长才露出动容的神色,随后又忍不住微笑起来。他被这位朋友身上的纯真打动了:他发现,歌尔德蒙似乎在为自己的不虔诚感到悔恨和忧虑,但这些想法,与歌尔德蒙心里那个怀疑和绝望的深渊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歌尔德蒙感到十分惊讶,甚至有点失望——这位告解神父竟然没把他那些罪孽太当回事,反倒严厉斥责他不祷告、不告解、不领圣体的过失。神父给了他一个惩罚,要求他在领圣体前的四个礼拜里,过一种节制的、禁欲的生活,每日参加早弥撒,每晚念三遍《我们的父》和一遍《圣母颂》。末了,他对他说:“我奉劝你,不要以为这样的责罚太轻。我不知道你是否还确切记得弥撒经文。你应该一字一句地聆听,体会它的深意。至于《我们的父》和另外几首赞美诗,我今天就和你一起念,告诉你应该特别注意哪些词句和含义。你不可用世俗之人的方式来念诵和聆听神圣箴言。有时你会发现自己念得有口无心,这种情况出现的频率会比你以为的还要多,在那种时刻你就应该想想今天的告解和我的告诫,然后从头念起,像我教你的那样,用心念诵和铭记这些词句。”
也不知这究竟是个美丽的巧合,还是院长太了解一个人的灵魂,反正,经过这次告解和赎罪,歌尔德蒙获得了一段宁静而充实的时光,这让他深感幸福。如今,他的工作充满了兴奋和紧张、忧虑和满足,而每日晨昏简单却认真的祷告,但让他从白天的激动心情中抽离,回归于更高的秩序。这种秩序,让他免于承受一种属于创造者的危险的孤独,并让他像个孩子一样,进入上帝的国度。他不得不为自己的作品孤身战斗,倾尽感官和灵魂中的热情,唯有在祷告之时,才重返单纯。他在工作的状态下,时常愤怒焦躁得仿佛要燃烧一般,或是兴奋得要发狂,然而一早一晚的虔诚祷告就如一盆冰凉的水,只要沉浸其中,管他是高涨的激情还是汹涌的绝望,统统都冷却了。
但这招也不是一直都管用。有时在狠狠工作一天之后,他会在夜里心潮起伏,难以入睡,有几次甚至都忘了祷告。还有好几次,他一心想要集中精力祷告,却总有一个想法在妨碍他、折磨他:这样向上帝祷告,到头来也不过是孩子气的努力,上帝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即使存在也帮不了他什么。他于是向纳尔齐斯抱怨。
“坚持下去,”纳尔齐斯说,“既然起了誓,就要守住。你不必去想上帝是否在听你祈祷,也不用考虑你想象中的那个上帝是否真的存在,更不用在意你的努力是不是傻气。反正对于我们所祈祷的那个对象来说,我们所有的行为都是傻气的。你只管祈祷就是,把这些幼稚的傻念头都扔掉。在你念《我们的父》和《圣母颂》时,应当投入那些词句当中去,让自己被它们充满,就像你唱歌和弹琴时那样专注,而不能抖机灵,想入非非。你在唱歌弹琴的时候,会尽可能纯粹而完美地唱出一个个音符,奏出一声声曲调,根本不会去想这样是有用还是没用,而只是专心歌唱,专心奏乐——你在祷告的时候,也要这样。”
这一番谈话过后,祷告的办法又奏效了。他那紧张焦灼的自我,再度消融在浩浩苍穹的秩序之中,神圣的词句如星辰般从他头顶划过,照彻他的心灵。
赎罪期一满,歌尔德蒙就领了圣体,并在那之后坚持祷告,一周周、一月月地坚持下去,院长对此感到十分欣慰。
这段时间他的工作也有了进展,一个小小的蓬勃世界从螺旋楼梯上长了出来,充满了植物、动物和人的形象。它们中央是人类的祖先诺亚,他四周围绕着葡萄叶和葡萄。整个作品宛如一个画册,赞美着造物之美。它的布局是灵动而随意的,但是遵循着一种神秘的秩序和规则。几个月来,除了埃里希之外,谁也没有看过这件作品。铁了心要成为艺术家的埃里希一直在帮歌尔德蒙打下手,但有些日子歌尔德蒙也不允许他进作坊。而另一些日子,歌尔德蒙则会教他创作,指导他做一些尝试。歌尔德蒙很高兴自己拥有一个追随者和学生,他想着,等这件作品顺利完成了,他要请埃里希的父亲把儿子交给他,他要把这个小伙子培养成一个长期助手。
他在状态最好的日子里雕刻那四个福音使者的人像,内心和谐宁静,不被任何疑团笼罩。他觉得这当中最好的一件,是以达尼埃尔院长为原型的那尊像,他的面容散发着纯良的光辉。他对尼克劳斯师傅的那一尊倒是不太满意,尽管它是埃里希最喜欢的。这个形象展现出一种分裂和悲伤,他似乎被创造的意愿充斥着,可同时又绝望地知晓,这份创造何其虚无。尼克劳斯在悼念失去的和谐与纯真。
达尼埃尔院长的雕像一完工,歌尔德蒙就让埃里希把作坊打扫干净,然后用布遮起整个作品,只露出院长这一尊雕像。他去找纳尔齐斯,见他正忙着,于是耐心等待。一直等到第二日中午,他才把这位朋友领进作坊,领到这尊雕像前。纳尔齐斯从容不迫站在那儿观赏雕像,带着学者的专注和严谨。歌尔德蒙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情绪翻涌。“哦,”他想,“只要我们俩当中有一位不合格,那就完了。无论是我的作品不够好,还是他看不懂,我所有的努力都会失去价值。我还是耐心等待吧。”ωωω.χΙυΜЬ.Cǒm
这短短几分钟,对他而言漫长得如同几小时,他回想起那个时刻:自己的头一张画作被尼克劳斯捧在手上端详。他的双手绞在一起,热出汗来。
纳尔齐斯终于朝他转过身,他顿时松了口气:他朋友那张瘦削的脸上显露出某种神采,是他自少年时代后再也没见过的一种微笑。在这张布满智性与意志的脸上,这个笑几乎都显得羞涩了,同时也流露出友爱与真挚,发出闪亮的光彩,暂时冲散了这张脸上的孤傲之意,让那颗满怀仁爱的心灵显现出来。
“歌尔德蒙,”纳尔齐斯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字斟句酌地,“你不能指望我突然就成为艺术鉴赏家,你知道我不是。关于你的艺术,我要说的话可能会有点好笑,但我还是要说:我一见到这个福音使者,就认出他是我们的达尼埃尔院长,而且不只是他这个人本身,还包含了他当初在我们心中所代表的一切:尊严、良善、纯朴。想想我们还是少年的时候,曾经怀着敬畏站在他面前。如今,他又站到我们面前了,我们心中曾经神圣而难忘的一切又重现了。我的朋友,你现在让我看见的,真是一份丰厚的馈赠啊,你不仅把达尼埃尔院长还给了我,也第一次向我完整地展示了你自己。我终于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们就不谈艺术了吧,我的话已经说尽了。哦,歌尔德蒙,想不到我们会走到今天!”
宽敞的房间安静了下来。歌尔德蒙看着他朋友那副由衷感动的模样,窘得透不过气。
“唔,”他说不出话来,“我挺高兴的,不过你该去用餐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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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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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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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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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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