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河对岸,穿过已被收割一空的葡萄园,沿着陡峭的台阶朝小山上走,深入山顶的森林。他一鼓作气,持续攀登,直到来到最高处的平台。阳光透过枯树枝懒洋洋地倾洒下来。乌鸫一听见人的脚步声,便飞入灌木丛里,惊恐地缩成一团,用乌亮乌亮的眼珠向外打量。大河在远处的山脚下奔腾,拐成一道蓝色的弧线。城市小得像孩子搭建的积木玩具。此地听不见任何喧嚣,只有祷告的钟声遥遥传来。这处山顶有片残垣断壁隐在荒草之中,或许是异教时代留下的工事或陵墓。他坐到这片乱石堆上,枯干的秋草在他身下发出干燥的声响。向下俯瞰,只见整个谷地宽阔地铺展开来,河对岸层峦叠嶂,一直蔓延到天边,最终融化在天空的蔚蓝里。如此辽阔的一片土地,甚至视线之外的远方,他都曾经用脚步丈量。那些地方一度是近在眼前的现实,此刻却已化作遥远的回忆。在那些野林中,他曾一次次地露天夜寝,食浆果充饥,挨饿受冻。在那些山脊和荒原上,他曾漫游、跋涉,体验快乐或悲伤,感受兴奋或疲累。在这视线之外的某个地方,散落着好姑娘蕾娜被烧焦的骸骨,他从前的旅伴罗伯特如果没被瘟疫带走的话,可能还在流浪;而在比那更远的某个地方,躺着死去的维克托。这世上还有一些遥远而神奇的所在,比如他少年时代的修院,比如美丽的骑士小姐所居住的城堡,比如可怜的丽贝卡,她可能还在四处奔逃,躲避追捕,也可能已经死了。这些遥遥相隔的所在,这些荒原和森林、市镇和村落、古堡和修院,所有还活着或已死去的人,都已印刻在他心里,交织为记忆、爱欲、悔恨与渴望。如果明天死神带走了他,那么这一切也将随之消散,那么,这样一本充满美人与爱欲,充满夏晨与冬夜的画册也将不复存在。哦,是时候做点什么了,必须去创作一些比自身更为长久之物,留给后人。
从他踏上流浪之路的那天开始,他已在这世上漂泊了多年,然而直到今日,也没有留下什么成果。唯一留存下的,便是他在作坊里雕刻的几尊像(主要是圣约翰),除此之外,就只剩下脑海里的这个画册了。在脑中的那个虚幻世界里,回忆的画面层层叠叠,美丽与痛苦混杂。他想,自己究竟能否从这个内在世界拯救出一点什么,并向外部世界展现出它们?还是说继续流浪下去?永远遇见新的城市和风景、女子和体验,不断累积新的形象?他不会从中得到任何东西,除了一种内心的充实感。这种充实感是如此美丽,同时却又带来折磨和不安。
人就是这样被生活所愚弄的,哭哭笑笑,卑微可怜!人生的一种选择是:充分地生活,尽享感官欢愉,从古老的夏娃母亲那里吸饱乳汁——如此活着固然快意潇洒,却无力抵御无常,就像森林里的蘑菇,今日还饱满鲜妍,明日便腐烂成泥。而另一种选择是:反抗无常,把自己关在作坊里,为稍纵即逝的人生立一座丰碑——可这样一来,就不得不放弃生活本身,沦为一件工具,尽管从事着不朽的创造,自身却逐渐枯萎,失去生命的自由、充实和乐趣。这正是尼克劳斯师傅所走的道路。
啊,如果整个人生只有一种意义该多好,如果一个人可以同时追求生活和艺术,不被这种无趣的两难所分裂该有多好!究竟可不可以这样:创作,而不必为之牺牲生活;生活,但不放弃高贵的创作?
或许真有人能够做到。比如身为丈夫和一家之主,能够在保持忠诚的同时享受感官之乐;比如踏踏实实生活,安居乐业,心灵却并不因为缺乏自由和冒险而干涸……这都是有可能的吧,只是他还不曾见过一个能够同时兼顾两者的人。
似乎一切存在都是二元的,都建立在矛盾对立的基础之上:一个人要么是女人,要么是男人,要么是流浪汉,要么是小市民,要么富于理智,要么富于感知。我们不可能在吸气的同时呼气,在做男人的同时做女人。自由和秩序,冲动和理智,我们总得牺牲其中一样,才能成全另一样,只是,失去的那一样也同样珍贵,同样值得追求!在这方面,女人或许要容易一些,因为大自然把她们塑造成这样的存有:她们的欢愉能够自然地结出果实,她们的爱情能够诞下孩子。可男人却无法结出果实,他们只能在无止境的渴望中煎熬!创造出这一切的那个上帝,是不是在幸灾乐祸地嘲笑着他的造物呢?不,上帝怎么可能怀有恶意呢,他可是创造了鹿和森林、鸟和鱼、花儿和四季的呀。遗憾的只是,万物皆有裂痕。难道说,这是造物们自身的失败和不完美?难道说,是上帝故意在人身上布下缺陷和渴望,以达到某种特殊目的?难道说,这些裂痕是敌基督洒下的种子,是一种原罪?但这些渴望与缺陷为什么要被算作原罪呢?一切美丽和神圣不也是从其中诞生的吗?人类创作出它们,作为回馈奉献给上帝。
歌尔德蒙闷闷地思考着,望向山下的城市。他看见市集广场和鱼市,看见一道道桥和一座座教堂,看见市政厅和宫堡。这座金碧辉煌的主教宫,目前归亨利希伯爵统辖。这些高高的塔楼和长长的屋檐下面,就住着他那女王般的美艳情人啊。她看上去是如此高傲,可一旦沉浸在爱情中,又是这般忘情陶醉。他快乐地想着她,快乐地回味着昨夜的种种,满心感激。为了成全这一晚的欢爱,为了让这个超凡的女子感到至上的幸福,他用上了所有的生命经验,用上了所有他从女人那里得来的知识,用上了所有的流浪与冒险:那些在雪原上跋涉的寒夜,那些他所熟稔的朋友——野兽、花朵、树木、水流、游鱼、蝴蝶,还包括在爱欲和危险中打磨得锐利的感官,漂泊四方留下的沧桑,数年来在他心中层层累积的形象……这些全都被他运用到这场情爱之中。只要他的生命还是一座花园,园中还盛开着阿格尼斯这样的仙葩,他就心满意足,无可抱怨。
歌尔德蒙在秋日的山冈上待了一整日,他漫步、小憩、吃面包,想着阿格尼斯和即将到来的夜晚。向晚时分,他又回到城内,向着宫堡走去。夜色已凉,光从建筑的一扇扇窗户透出来,像一个个红色的眼睛。他遇到一小队唱着歌儿的小男孩,每个孩子手上都拿着根木棍,挑着一个雕刻着人脸的镂空萝卜,萝卜里点着小蜡烛。这支小小的游行队伍带来了冬日的气氛,歌尔德蒙注视着他们远去,脸上挂着微笑。他在宫堡外踯躅良久。那个教士团尚未离开,窗边时不时会闪过一个教士的身影。最后,他总算想法子溜了进去,找到侍女贝尔塔。他再度被藏在更衣室里,直到阿格尼斯出现,温柔地将他领进房间。她那娇艳的脸庞溢满柔情,却显得不快乐。她看上去很忧虑,像在担心什么。歌尔德蒙哄了半天,她才稍微快乐了一点。他轻轻吻她,用情话安抚她,给她一点安全感。
“你可以这样温柔,”她感激地说,“你的嗓音如此深沉,我的小鸟儿,你一开口,就是这样温柔啊。我爱你,歌尔德蒙,要是我们能远远离开这里就好了!我早就不喜欢这里了,反正也不会待太久,伯爵已经奉旨离职,那个傻瓜主教就快回来了。伯爵今天还发了脾气,那帮教士惹得他很不开心。唉你啊,可千万别让他看见你!不然就得送命了。我真担心你。”
他的脑海中响起似曾相识的语气——很久以前不是也听过类似的话吗?莉迪亚就对他说过,她那时的语气里充满了爱意和担忧,夹杂着温情和悲伤。那一晚她来到他房间,当时的情形也像现在这般,饱含爱、恐怖和忧虑,饱含种种恐怖的想象画面。可若是没了秘密和冒险,爱情又算什么呢?
他轻轻把阿格尼斯往怀里揽,一边爱抚她,一边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绵绵絮语,亲吻她的眉毛。他陶醉而感动地意识到,她竟然在为他担惊受怕、忧心忡忡。她以一种近乎顺服的姿态,感激地接受他的爱抚。她柔媚地依偎在他怀里,却还是快乐不起来。
忽然,她猛地一哆嗦。只听得不远处有扇门被打开了,正有人急促地朝卧室冲过来。
“天啊,是他!”她绝望地嚷道,“是伯爵!快,你可以从更衣室逃出去。快!别出卖我!”
转眼她已将他推进更衣室。歌尔德蒙一个人在黑暗中犹疑地摸索,只听见隔壁传来伯爵与阿格尼斯大声说话的声音。他摸黑穿过重重衣物,每一次落脚都不发出一点声响,终于走到更衣室通向走廊的那扇外门边。他试图不声不响地把门打开,却发现它已经被人从外面反锁了,顿时大吃一惊,心脏开始狂跳,陷入极端的痛苦之中。或许这只是个偶然的不幸,恰好有人在他进来后把门给锁了。然而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自己现在应该是掉进一个陷阱里了,也许之前有人看见他溜进来了。如果真是这样,他的命就保不住了。他站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脑海中闪过阿格尼斯最后说的那句话:“别出卖我!”不,他不能出卖她。他的心还在狂跳,这个决心却让他振作起来,倔强地咬紧了牙关。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分钟里。现在,更衣室的内门开了,伯爵从阿格尼斯的卧室里走了进来,左手拿着一盏灯,右手握着一把已经出鞘的剑。与此同时,歌尔德蒙慌慌张张地从周围衣架上扯下几件裙子和大衣,把它们抱在臂弯里。他希望这么做了之后,或许能被人认作是小偷,这样的话,没准还能有条活路。
伯爵一眼看到他,慢慢朝他逼近。
“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说,否则我一剑刺死你。”
“对不起,”歌尔德蒙小声说道,“我是个穷人,而您是如此富有!我拿的这些都还给您,大人,您看!”
他把衣物都扔到地上。
“哟,原来你是个偷东西的贼?为了一件旧大衣冒生命危险,你可不太聪明啊。你是本城的市民吗?”
“不,大人,我无家可归。我是个穷苦人,求您饶了我……”
“住嘴!我本来还想了解一下,你是不是色胆包天,打算骚扰尊贵的夫人。不过既然你都是要上绞架了,我们也不用调查了,单单偷窃这一项罪名就够了。”
伯爵狠狠敲了几下锁死的外门,喝道:“你们在吗?开门吧!”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外面守着三名手持利刃的侍卫。
“把他好好捆起来,”伯爵高声吩咐道,傲慢的声调中夹杂着讥讽,“这是个在此行窃的流浪汉。看好他,明天一早就送这个流氓无赖上绞架。”
歌尔德蒙并不反抗,任人缚住双手,被押着穿过长长的走廊,走下楼梯,走过内院。一名内侍提着一盏风灯在前方开路。他们来到一扇包了铁皮的圆形窖门跟前,那伙人吵了起来,原来没有钥匙开门。一名侍卫接过风灯,那个内侍便跑去取钥匙,三名持剑的侍卫和被缚的犯人留在原地等待。持灯的侍卫好奇地举灯照犯人的脸,此时有两名教士走了过来,他们应该是来宫堡做客的教士团的成员,刚刚在宫堡的礼拜堂做完祷告。两人正好站在这伙人的前方,仔细观察着黑暗中发生的这一幕:三名侍卫与一个被缚的男子站在地窖门口,像在等待着什么。ωωω.χΙυΜЬ.Cǒm
不过,歌尔德蒙既未注意到这些教士,也不抬眼看那三个侍卫。他眼前只有闪烁的微弱灯光,迷离而眩晕。灯光后的恐怖幽暗中似乎还有些什么,影影绰绰,磅礴阴森:深渊、终结、死亡。他一动不动,目光呆滞,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其中一位教士正急切地向侍卫们打听情况,听说这是个即将被处死的小偷,便问侍卫此人是否拥有告解神父。“没有,”侍卫回答,“他是才被抓的。”
“那么明天一早,”教士说,“我会赶在早弥撒前来听他告解,你们必须保证,在此之前他不会被押走。伯爵大人那里我现在就去做工作。就算这是个小偷,他也和所有基督徒一样,有权拥有告解神父,有权领圣体。”
侍卫都不敢违背他的话。他们不止一次在伯爵的宴席上看见过他,知道他肯定是教团的一位大人物。再说,凭什么不让这个可怜的流浪汉做告解呢?
两位教士已离开,歌尔德蒙还怔怔地呆立着。内侍总算拿着钥匙来开门了。沦为阶下囚的人被押进地窖的一扇拱门内,踉踉跄跄下了台阶。室内仅有一张桌子,桌子周围还摆了几把没有靠背的三角凳,看上去像一间酒窖的前堂。侍卫们把一张小凳子拖到桌边,命令歌尔德蒙坐下。
“明天一早,有个神父会过来,你可以对他做告解。”一位侍卫说。这伙人随后便离开了,仔细锁上那扇沉重的门。
“把灯留下吧,兄弟。”歌尔德蒙乞求道。
“不,老弟,那样你会捣鬼的。没灯也没什么大不了。放聪明点吧,适应适应就好了。再说,一盏灯能烧多久呢?过一小时不也就熄了嘛。晚安。”
他被独自留在黑暗中,人坐在凳子上,头伏在桌子上。这个坐姿挺别扭的,手腕也被绳子勒得发疼,这一点他过了很久才感觉到。一开始他整个人都是蒙的,头搁在桌上,就仿佛搁在一个斩首台上,脑子里只有一种冲动,就是让自己的身体和感官也认命,也死心,融入这无法摆脱的命运,向终将到来的死亡臣服。
歌尔德蒙一直这样坐着,整个人可悲地蜷缩着,试图接纳强加在身的命运,试着呼吸它、理解它,最后成全它。夜渐渐深了,而这一夜的终结,也将是他生命的终结。他必须想办法理解这一点,明白自己明天就不能再活了,将会被人吊起来,沦为一件死物。鸟儿们会落在他的尸身上,肆意啄食。他会变得和尼克劳斯师傅一样,变得和随木屋烧成灰的蕾娜一样,变得和那些死光了人的房子里的遗骸一样,变得和那些在货车上堆得老高的东西一样。要理解和完成这样的命运,是件很难的事情。这世间对他来说,还有太多无法割舍的、无法告别的。但是留给他割舍与告别的时间,也就仅剩几个小时了。
他必须向美丽的阿格尼斯告别,从此他再也看不到她那修长的身子、阳光般灿烂的金发、冰冷的蓝眼睛,看不到那双在战栗中软化的高傲眼眸,感受不到香肤上的甜美金毛。别了,蓝眼睛!别了,颤抖的湿润嘴唇!他多希望还能一遍遍地亲吻它。哦,今日在山冈上,在晚秋的阳光里,蓝天白云下,他还是那样思念她,渴望她!但是眼下,他不得不告别山冈、阳光、蓝天白云、树木森林,告别流浪、晨昏与四季。这个点了,玛丽也许还醒着,还坐在那儿等他。这个姑娘,有着一双含情的、善良的眼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可怜的玛丽,她在厨房里睡过去又醒过来,却再也等不来歌尔德蒙了。
啊,还有纸张和画笔,以及心中渴望塑造的许多形象!都完了,都完了!包括再次见到纳尔齐斯,再次见到青年圣约翰像的希望,也不得不舍弃了。
他还必须告别自己的双手、自己的眼睛,告别饥渴与饮食,告别爱情,再也不能弹奏琉特琴,再也不能睡去和醒来,他不得不告别一切。明天会有一只鸟飞在空中,他看不到了;会有一位姑娘唱着歌,他听不到了;河水依然在哗哗流淌,深色的鱼儿依然在游来游去;风儿在吹拂,黄叶在地面翻滚,阳光和星空不变,年轻的人们拥向舞池,初雪落在远山之巅……一切都将继续:树木会投下绿荫,活着的众生眼中会流露悲喜,狗儿会吠,牛儿会在村中的厩房里哞哞直叫,但这一切都将与他无关,再也不属于他——他已被剥夺了一切。
他仿佛闻到荒原上的清晨气味,尝到新酿葡萄酒的甜美醇香,以及新摘核桃的坚韧口感。回忆在纷飞,整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回光返照般涌入他压抑的内心。他那美妙而缭乱的一生,又一次在所有感官里散发出光芒,同时也在下沉和告别。痛苦爆发了,歌尔德蒙紧紧缩成一团,感觉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他无法自控地抽泣着,任泪水激烈奔流。彻底崩溃后,他把自己交给无尽的痛苦。“哦,你们这些峡谷和山林,绿色桤木下的溪流,你们这些姑娘和桥上的月夜,哦,你这灿烂夺目的形象世界,叫我如何舍得离开!”他伏在桌上哭着,像个绝望的孩子,一声叹息从苦难的心中升起,哀哀乞求着:“哦母亲,哦母亲!”
在他召唤出这个神圣名字的瞬间,一个来自记忆深处的形象回应了他,那是母亲的形象。并非他脑海中艺术化的那个母亲,而单纯只是他自己的生母——自从离开修院后,他就再没见过这个美艳而鲜活的身影了。他向她倾诉自己的不幸,在她面前号啕大哭,因无法躲避的死亡而崩溃。他把自己交还给她,把森林和太阳、眼睛和双手交还给她,把自己的整个生命交还给她,交到那双母性的手中。
他哭得昏睡过去。困倦与睡眠像个母性的摇篮,将他揽入怀中。他睡了一两个小时,暂时脱离了痛苦。
再度醒来时,他感到剧痛难忍。手腕难堪地被绳子勒着,痛得火烧火燎,背部和脖颈也一抽一抽地痛。他吃力地坐直身子,渐渐回过神来,并再度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被黑暗彻底包围,也不知刚才究竟睡了多久,不知生命究竟还剩下几个小时。或许眨眼间,就会有人来把他押走,送上绞架。这一刻他想起,有个神父答应要过来的。他不认为领圣体能有什么用,他不确定,彻底的忏悔和宽大的赦免能否将他送上天堂,他不知道,天堂和天父、审判和永生是否真的存在。其实他早就不信这一套了。
不过,无论有没有永生,他都不渴望。他想要的,只是这条危在旦夕的生命。他只想在这副皮囊里呼吸,除了活下去,别无所求!他暴跳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摇摇晃晃走到墙边,靠墙站住,开始动脑子。他想,总能找到一个办法逃生的!或许那位神父可以救他,或许他会相信他的无辜,为他求个情,帮他推迟刑期,甚至助他逃走?他一个劲儿地往这个想法里钻,想了一遍又一遍。即使这一步不成功,他也不能认命,不能输掉这场游戏。他要先把神父争取到自己这一边来,竭尽所能去迷惑他,软化他,说服他,讨好他。这位神父是他在这场游戏中的唯一一张好牌,余下的可能性都太虚无缥缈。当然也不是没有幸运的巧合,比如刽子手可能突然患了肠胃绞痛,绞架可能突然断掉,或者出现一种意想不到的逃生机会。不管怎样,歌尔德蒙都拒绝死去。他不是没试过认命,但做不到,他还是要反抗,要拼尽全力去战斗,他会用一只脚绊倒看守,把刽子手撞翻在地,他会用每一滴血去捍卫自己的生命,一直拼到最后一刻——哦,但愿他能说服神父解开他双手的束缚,那样他便有了更多应变的余地。
他一边动着脑筋,一边用牙咬手上的绳子,不顾这样做带来的疼痛感。他狂怒地使着劲,惨烈撕咬了好一阵子,绳子似乎松开了一点。他在地牢的暗夜中大声喘着气,胳膊和双手都肿了,疼得要命。一口气喘过来后,他摸索着墙壁,一步步往下走,寻找潮湿窖壁上的尖锐棱角。他想起之前进地窖的时候,曾在一个台阶上绊了一脚。他四下摸索着,找到了那个台阶,然后跪下来,把手上的绳子放到台阶的棱角上去磨。这个过程异常艰难,因为擦到石头上的往往不是绳子,而是手的关节骨。每擦一下都灼痛难当,他能感觉到鲜血在往外冒。但他不放弃。当门和门槛间的缝隙漏进一点灰色晨光的时候,他成功了,绳子已被磨断,他的双手解放了!他没预料到的是,绳子松开后,竟然一个指头都动不了,两只手都又麻又肿。从手部到肩膀,整个胳膊都在僵硬中痉挛。他不得不强行活动上肢,让血脉流通起来。他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似乎还不赖:如果不能说服那个神父来帮他,那就必须打死他。只要能设法和他单独待上一小会儿,用这里的任何一个凳子就能将他击倒。现在双手和胳膊都没力气,掐死他是不可能的,那就打死他,随后快速换上他的教士袍,逃离此地!等他被人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逃到宫外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拼命跑,跑!玛丽会让他进屋,然后好好藏起他。他必须试试,这个办法是可行的。
一生之中,歌尔德蒙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观察过清晨的灰色光线,从未这样等待、渴望并恐惧它。紧张的情绪和坚定的决心让他打起哆嗦来。他像猎人一样盯着门下的缝隙,看那可怜的灰光一点点增长。他回到桌前,演练如何以双膝夹手的姿势蹲坐在凳子上,以防进来的人看出破绽,发现他手上没了绳子。从解放双手的那一刻开始,他便不再认为自己会死。他一心一意要闯过这道关,即使打碎整个世界也在所不惜。他决心以任何代价活下去。对自由和生命的渴望让他的鼻翼翕动着。谁知道呢,说不定外面还会有人救他。阿格尼斯是个女子,没有太多权力,或许也没有太多勇气,她甚至有可能出卖他。不过,她毕竟是爱他的,说不定还是会做点什么,也许派侍女贝尔塔溜进来,她不是还说过,有个马夫是她的亲信吗?要是压根就没人来通风报信,他便执行自己的计划,一旦失败,就用凳子砸死看守,管他是一个还是两个,更多也没问题。他很清楚自己的一个优势: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地窖的黑暗,能够辨识各种形状和轮廓,而从外面进来的人,一开始是什么也看不清的。
他焦灼万分地蹲坐在桌边,仔细琢磨着要对那个神父说些什么,因为第一步必须先争取他的帮助。与此同时,他如饥似渴地盯着门缝下的那一线光,看它逐渐变亮。数小时前他还极度害怕这个时刻,眼下却急切盼望它的到来。这种焦急等待的紧张感实在太可怕,他都快承受不住了。照这样下去,他的体力、注意力、决心和警惕性都会减弱。看守必须尽快带神父过来,他害怕失去目前的最佳状态,失去临战的紧绷感和逃生的决心。
外面的世界总算苏醒过来,他的敌人终于朝这边走来。他听见脚步声在院中的石板路上回荡着,钥匙插进锁孔里转了一下——在长时间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每一声动响听上去都像惊雷。
沉重的铁皮门终于缓缓打开一道缝,门枢嘎嘎作响,一位神父走了进来。他只身一人,端着一盏点了两根蜡烛的风灯,身边没有一个陪同或看守。这一切都超出了这位阶下囚的预期。
这个场面竟有种怪异的感人之处:那位神父走了进来,他身后的门又被外面的人关上了。他身上穿的竟然是玛利亚布隆修院的教团长袍。歌尔德蒙对这身长袍再熟悉不过了,达尼埃尔院长、安塞尔姆神父和马丁神父都曾穿过它,是故乡的气息!这番奇异的景象刺进他心里,使他不得不移开目光。也许,这件长袍的出现是个好兆头,意味着某种获救的希望,也许,仍旧别无出路,他最后还是不得不打死眼前这个人。他咬紧了牙关:如果非打死这位本教团的兄弟不可,教他如何下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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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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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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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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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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