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精神与爱欲>第六章
  安塞尔姆神父把歌尔德蒙叫到自己的药房里,那是一间美妙的、异香扑鼻的草药房。歌尔德蒙对这里很熟悉。神父取出干干净净夹在纸页间的植物标本给他看,问他是否认识这株植物,能否描述出它在野外的样子。歌尔德蒙说可以,这种植物名叫连翘;他详细描述出这种草药的所有特征。老修士挺满意的,派给这位年轻朋友一个任务,让他下午去采上一大把连翘,并把自己最常去的那个采药地点告诉他。

  “你下午就不用上课了,亲爱的。你应该不反对吧,反正也不会损失什么。对自然的了解也是一种学问,学问可不只是你们那些傻乎乎的语法学。”

  歌尔德蒙十分感激接到这个可爱的任务,他可以花上数小时采花,而不是坐在教室里。为了让乐趣更充分,他又去厩舍管理员那儿借了布莱斯。一吃完午饭,他就把马牵出来,马亲热地迎接他。他跃上马背,在这个温暖明亮的好日子,心满意足地向着野外飞驰。他骑了一小时或更久,享受着新鲜空气和田园芳香,尤其享受着骑马本身的乐趣,然后才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寻到一处神父描述过的地方。他把马拴到一株枫树的浓荫下,和马说了会儿话,给它面包吃,然后独自去寻找植物。此处有几块荒置的田地,杂草丛生,几株可怜巴巴的罂粟立在干枯的野豌豆叶蔓、开天蓝色小花的菊苣及褪色的蓼草之间,茎上仅剩的几朵小花已经泛白,种子成熟的荚儿倒还挺多;两块田之间的石碓是蜥蜴栖居的地方,这儿也开着最早的一批连翘,歌尔德蒙便开始采摘。他采了一大把,坐在石头上休息,天气挺热的,他盼着能到远处森林边缘的树荫下乘凉,但他不能丢下采来的植物和他的马儿,坐在这儿至少还能看着它们。他仍旧坐在温暖的田间石头上,一动不动,看着刚刚跑掉的蜥蜴如何慢慢爬回来,闻着连翘的清香,冲阳光举起它的几片小叶子,欣赏叶子上的许许多多微孔。

  真有意思啊,他想,千百张小叶中的任何一片都有这样一片小小的星空,像刺绣一样精巧。一切都是多么奇妙而神秘啊,这些蜥蜴,这些植物,甚至石头,一切一切。喜欢他的安塞尔姆神父,现在不能亲自来摘这些心爱的小连翘了,他的腿疾令他在有些日子里无法行动,连他自己的医术也无法治愈。也许他会在不久后的某天死去,药房中的草药会继续散发清香,只是老神父已不在了。也许他还会活很久,十年或二十年,稀疏的白发和眼周的笑纹保持不变。但他自己,歌尔德蒙,二十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唉,一切都是未解的,有着悲哀的底色,尽管也是那么美。人哪,其实一无所知,人在这世上生活、奔波,骑马穿过森林,有时会遇见一些事物,因而心怀欲望、希冀与渴求:夜空中的一颗星,一朵蓝色的铃铛花,一片芦苇丛中的绿湖,一个人或一头牛的眼睛。有时候,感觉像是出现了什么不曾遇见却渴望已久的事物,一切都显露出真实的面目。可时间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谜题未被解开,魔法还未释放,但人已老去,要么变得像安塞尔姆神父一样俏皮,要么变得像达尼埃尔院长一样智慧,这个人也许仍然还一无所知,仍然在等待、在倾听。

  歌尔德蒙拾起一个空的蜗牛壳,它在石头间发出清脆的声响,摸起来有太阳的温暖。他沉醉地欣赏着蜗牛壳上的螺旋和凹陷的螺线,欣赏变薄的怪异顶部和闪着珍珠光泽的空空内壳。他闭上眼睛,只用手去感知蜗牛壳的形状。这在他已是一种老习惯和游戏了。蜗牛壳在他松松的指间转动着,他轻柔地、珍爱地抚摸它,欣喜地陶醉于这造化的奇迹、这形体的美妙。他发梦似的想,教育和学问的缺点之一,就在于只愿意将世间一切看成和描述成平面的、二维的。整个理性世界就这样向他显露出残缺和徒劳,但他并不想揪住这个想法,蜗牛壳从他指间滑落了,他感到昏昏欲睡。他的头歪到采来的那把植物上,连翘被晒得越来越干,香气也越来越浓,他在阳光中睡了过去。几只蜥蜴从他脚上跑过,连翘在他的膝上枯萎,布莱斯在枫树下等得不耐烦了。

  从远处的森林走来一人,是个年轻女子,穿着褪色的蓝裙子,红头巾包着黑头发,脸蛋被夏天的阳光晒得棕黑。女子走近了,手中拿着一束花,嘴里还含着一小朵火红的石竹。她老远就看见坐在那儿的少年,怀着好奇和疑心打量他。她怕吵醒熟睡的他,于是轻手轻脚地靠近,赤着一双棕色的脚,紧挨着歌尔德蒙站立,注视着他。她的疑心消失了,这个睡着了的美少年看上去并不危险,她挺喜欢他的——他怎么会跑到这片荒田里来呢?她看见他还摘了花,轻轻笑了;花儿已经蔫了。www.xiumb.com

  歌尔德蒙睁开眼,从幻梦的森林回归到现实中,感觉脑袋好像枕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原来是一个女人的怀抱。在他睡意蒙眬、满含惊讶的眼睛里,现在闪烁着一双陌生的棕色眼眸,温暖又贴近。他不怕,这不是什么危险,只是一对棕色星星在向他散发暖和的光。女子被他惊讶的眼神盯得笑了起来,笑得极友善,他也慢慢笑了。她的嘴俯向他微笑的唇,给了他一个温柔的吻作为问候。这个吻,立刻让歌尔德蒙想起那晚在村里遇见的长辫小姑娘。不过这个吻还没有结束,女人的唇在他的唇上流连,继续游戏,继续挑逗、引诱,最终狂暴而饥渴地攫住他的唇,攫住他的血液,自最深处唤醒它。在这漫长的沉默游戏中,这个棕肤女子一边温柔地教导这位少年,一边将自己交付给他,任他探索和寻找,任他炽热燃烧,任他满足饥渴。爱情那美妙又短暂的狂喜在他体内蔓延,闪耀金光,燃起火焰,然后逐渐减弱,直至熄灭。他闭眼躺着,脸枕在女子的胸上。两人一句话都没说过。女子保持安静,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让他自己缓过来。终于,他睁开了眼睛。

  “你,”他说,“你!到底是谁?”

  “我是丽瑟。”她说。

  “丽瑟。”他跟着念,品尝这个名字,“丽瑟,你真可爱。”

  她把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吧?你在我之前没和人亲热过吧?”

  他摇摇头,接着突然起身,望向四周,视线越过田野,直至天边。

  “哦。”他叹道,“太阳已经西沉了。我得回去。”

  “去哪儿呢?”

  “回修院,找安塞尔姆神父。”

  “去玛利亚布隆?你属于那里?你真的不想留在我身边吗?”

  “我很愿意。”

  “那就留下!”

  “不,这样不对,我还得多采些草药呢。”

  “你是修院的人?”

  “对,我是那儿的学生。但我不想留在那儿了。我可以来和你住吗,丽瑟?你住哪儿?你的家在哪儿?”

  “我没有家,我的宝贝。你想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嗯,你叫歌尔德蒙是吗?再给我一个吻吧。小歌尔德蒙,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你没有家,那你睡哪儿呢?”

  “你要是愿意,就和我在林子里或干草堆上碰头吧。你今晚来不来?”

  “嗯,来。我应该去哪儿?在哪儿能找到你?”

  “你能像只猫头鹰那样叫吗?”

  “我没试过。”

  “那你试试。”

  他试了试。她满意地笑了。

  “那你今晚就从修院溜出来,学猫头鹰叫,我就在附近。你喜欢我吗,小歌尔德蒙,小孩子?”

  “嗯,我很喜欢你,丽瑟。我会来的。愿神保佑你,我现在得走了。”

  暮色中,歌尔德蒙骑着冒热气的马返回了修院,庆幸安塞尔姆神父正忙着:一个修士兄弟为了舒坦,赤脚踩进溪水里,结果踩到碎石片,弄伤了脚。

  现在正是去找纳尔齐斯的时候。食堂里正好有几位修士兄弟,他问其中一位,于是几个人一起说,不,纳尔齐斯不会来吃晚饭,今天是他的斋戒日,他现在应该已经睡下了,因为他还得夜祷。歌尔德蒙跑了起来,他的朋友在大静修期间,睡在内院的一间忏悔室里。他不管不顾地跑了去,贴在门边听了听,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他轻轻走了进去,根本不考虑这么做是严重违禁的。

  纳尔齐斯躺在一张窄窄的木板床上,僵直地仰躺着,脸庞苍白瘦削,两只手交叉放在胸前,在昏暗的光线中像一个死人。但他却是睁着眼的,并未睡着。他沉默地看着歌尔德蒙,没有一句指责,但也一动不动,明显还沉浸在一种状态里,在另一个时空里,他费了点力气才能认出这位朋友,明白他在说什么。

  “纳尔齐斯!对不起,对不起,亲爱的,我打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现在不应和我交谈,但和我说说话吧,求求你了。”

  纳尔齐斯沉思着,有那么一刻在拼命眨眼,好像在用力弄醒自己。

  “真的有必要吗?”他用黯淡的声音说。

  “是的,有必要,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那就有必要了。你不能白来一趟,来,坐到我身边。我们有一刻钟时间,然后我就要进行第一次夜祷了。”

  他坐起来,身子在裸露的床板上显得很单薄,歌尔德蒙坐到他身边。

  “抱歉!”他内疚地说。这间斗室,这光秃的床板,纳尔齐斯惊醒后的紧绷神情,半游离的眼神,这一切都清楚显示,他对他的打扰有多严重。

  “没什么好抱歉的,不用担心我,我很好。你说你要道别,你要走了?”

  “我今天就走,唉,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就是突然间,一切都指向一个决定。”

  “是你父亲来了,或他派人来了吗?”

  “不,谁也没来。是生活自己来了。我会走的,没有父亲来接,没有获得准许。我就这么走,对不起,我让你蒙羞了。”

  纳尔齐斯垂眼,看见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从宽大修士袍的袖口处伸出,瘦得像幽灵一样。那张严肃的、疲倦至极的脸上毫无表情,声音中却透着一丝笑意,他说:“我们只有很少的时间,亲爱的,直奔主题,简明扼要地说吧——还是需要我来告诉你,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告诉我吧。”歌尔德蒙请求道。

  “你恋爱了,小子,你认识了一个女子。”

  “你怎么又知道!”

  “你的情况太好猜了,哦朋友,你身上有种种陶醉的迹象,这正是人们所谓的爱情,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说。”

  歌尔德蒙羞怯地把手搭在他朋友的肩上。

  “你已经说过了。但你这次说得不好,纳尔齐斯,没说对。事情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我在野地里热得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头枕在一个美丽女人的膝上,我立刻感觉到,是我母亲来接我了。我并没有把这个女子当成我的母亲,她的眼睛是深棕色的,头发是黑的,我母亲却是我这样的金发,她们的模样完全不同。但她代表了一些什么,是她的召唤,是她的讯息。这样一个美丽的陌生女子,像我心中的美梦一样突然出现,把我的头抱在怀里,像花一样朝我微笑,温柔地待我。她给了我第一个吻,我感觉它在我体内融化,同时还有一种奇妙的疼痛。我曾感受到的一切渴望,所有在我体内沉睡的幻梦、秘密和甜蜜的恐惧都觉醒了,一切都转化了,显灵了,一切都获得了意义。她教会我女人是什么,她有什么样的秘密。她让我在半小时内成熟了许多。我现在明白了很多东西。我还忽然明白,自己不能留在这个修院里了,多待一日都不行。等夜幕降临,我就离开。”

  纳尔齐斯听着,点了点头。

  “就这样突然来了。”他说,“不过,这正是我意料中的,我会常常想起你,我会想念你的。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如果可以的话,帮我带句话给院长,希望他别太生我的气。在这座修院里,除了你之外,我就只在乎他怎么想我了。他和你。”

  “我明白……你还有别的请求吗?”

  “还有一个,嗯。如果你今后想到我,请为我祈祷!还有……我感谢你!”

  “谢什么,歌尔德蒙?”

  “感谢你的友谊、你的耐心,感谢一切,感谢你今天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倾听我,感谢你没有试图留下我。”

  “我为什么要留下你?你知道我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但你要去哪儿呢,歌尔德蒙?你有一个目标吗?你打算到那个女人身边去吗?”

  “我跟她走。我没有目标,她是个陌生人,看上去像是个流浪者,也许是个吉卜赛人。”

  “好吧,不过告诉我,你是否知道,你或许只能暂时和她在一起?你不能太依赖她,我想,也许她还有家人,比如丈夫,谁知道,那儿的人们会不会接纳你。”

  歌尔德蒙靠在他朋友身上。

  “我知道的,”他说,“虽然我到现在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目标。即使我这样喜爱那位女子,她也不是我的目标。我会去找她,但我离开并不是为了她。我离开,是因为非如此不可,是因为受到了感召。”

  他默然叹息,他们靠着彼此坐着,感到悲伤,也为他们坚固的友谊感到幸福。歌尔德蒙接着说:“你不必担心我是盲目莽撞的。别这样,我想走是因为我觉得必须走,何况今日还经历了如此美妙之事。可我并不认为,我正在冲入巨大的幸福和享乐中,我想,前路是艰难的,但愿也是美好的吧。属于一个女子,将身心奉献给她,是多么美好啊!如果我说的话听起来傻里傻气,你也别嘲笑我啊。你看:恋上一位女子,把自己奉献给她,将她拥入怀中,被她拥入怀中,这和你带着些许嘲笑口气说的恋爱不是一回事。这种感情并不可笑,它对我而言是通向生活之路,是通向人生意义之路。——啊,纳尔齐斯,我必须离开你!我爱你,纳尔齐斯,我也感激你今天为我牺牲了一点睡眠。我舍不得离开你,你不会忘了我吧?”

  “别让你我的心太沉重!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你会回来的,我请求你,我等着你。只要你过得不好了,就回来我身边吧,或者派人来叫我——好好活着,歌尔德蒙,神与你同在!”

  他站起身,歌尔德蒙拥抱了他。因为他的朋友不好意思接受亲昵,他没有吻他,只是抚摸了一下他的手。

  夜深了,纳尔齐斯关上卧室的门,走向教堂。他的木屐踩在石砖上噼啪作响。歌尔德蒙用深情的目光看着这个瘦长的身影往前走,直到它像魅影一样消失在走廊尽头,被教堂大门后的幽暗所吞噬,被修持、责任和美德所吸纳,被它们索求。哦,一切是多么奇妙,多么怪诞,多么迷乱啊!刚刚发生的事又是多么诡异呀:带着泛滥的情感,带着爱情绽放的迷醉,他在过去的一小时来到他朋友身边,而这位冥想中的朋友,已被斋戒和静修耗尽了,还需要将他的青春、他的心、他的感官都钉在十字架上,牺牲自我,服从于最严苛的戒律,只是为了侍奉智识,成为大哲。他那样躺着,奄奄一息,黯淡无光,惨白的脸和瘦削的手都让他看起来像个死人。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友好地招呼他的朋友,认真倾听这位陷入爱情的、身上还带着女人香的家伙说话,牺牲掉自己两次忏悔间的可怜的休息时间!奇怪而又美妙的是,世间竟有这样的爱,这样无私的、完全精神化的爱。这种爱,和今天在阳光田野里的爱是多么不同啊:田野里的爱是感官游戏,只需沉醉,无须解释。但这两者都是爱。啊,现在他看着纳尔齐斯消失了,而且在过去的一小时里,他再次向他表明,他们两人是截然不同、天差地别的。他想象着,纳尔齐斯正用疲惫的双膝跪在圣坛前,为一个充满祷告和观想的夜晚做好净化和准备;这一夜,被允许睡觉休息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小时。而与此同时,自己已逃离修院,在某处的树下找到了丽瑟,与她一遍遍进行甜美的野兽游戏!对此,纳尔齐斯定能讲出一番精彩的话来,可他是歌尔德蒙,不是纳尔齐斯。他没有义务去解释这美丽而骇人的缭乱谜团,再讲出一番大道理。他唯一的义务,就是在属于歌尔德蒙的、愚蠢的、茫茫难测的路上走下去。他唯一的义务,就是全心全意地去爱,爱那个等待他的、温暖美丽的年轻女子,也同样爱那个在夜晚教堂中祷告的朋友。

  心里翻涌着万千感触,他从院中的椴树下悄然走过,摸到磨坊处的出口。他想起那个夜晚,头一回随康拉德循这条秘道逃离修院“到村里去”,嘴边就不禁浮现出微笑。那次他加入这场禁忌的小出游,是多么激动,多么暗自心惊啊,今天却是要永远离开这里了。接下来还要走过许多危险和禁忌的道路,他不会有半点畏缩,不会再想到守门人、院长和老师。

  这回,他没往溪水上搁木板,当然也没有桥,他必须就这么蹚过小溪。他脱下长袍,把它扔到对岸,便赤裸地走入深及胸部的溪水中,穿过激烈的洪流。

  他蹚到对岸,把衣服穿上,思绪便又回到纳尔齐斯身上。他万分羞愧地发现,刚刚做的这些事,正是那个人一早知道,并引导他来做的。他又清楚看到那个聪慧的、有点讥诮的纳尔齐斯,想起自己在他面前讲过那么多蠢话,想起他曾在关键时刻让他在痛苦中睁开眼睛。他又清晰地听见他说过的一些话:“你睡在母亲的怀里,我却在荒漠里独醒;你睡觉会梦到姑娘,我却只梦见学生……”

  有那么一瞬,他的心揪紧了,好似冻僵一般。他独自站在夜色里,孤寂得可怕。身后就是修院,那是一个表面上的故乡,也是一个曾经久居的眷恋之地。

  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了别的:纳尔齐斯现在已不再是他的引路人和唤醒者了,并不比他更有觉悟和智慧。今天,他感觉自己踏入了一个新的疆域,从此不再有一个纳尔齐斯来引导他,而只能靠自己摸索前行。他很欣慰自己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回想起那段依赖纳尔齐斯的时光,他都感到窘迫和羞愧了。如今他自己也有了判断力,不再是孩子和学生。恍然大悟是好的,只是离别太难!明知他就跪在教堂里,却什么也给不了他,什么也帮不了他,无法陪伴他!而现在,更是要长久地,甚至永远地,与他分离了,再也得不到他的音讯,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再也看不到他高贵的眼睛!

  他强迫自己前行,踏上石子路。走出离院墙一百步的样子,他站住,深深地呼吸,尽量发出猫头鹰的叫声,一声同样的猫头鹰叫从溪流上游的远方传来,应和着他的叫声。

  “我们像动物一样冲对方叫。”他不由得想,忆起下午的甜蜜时光。他刚刚才意识到,他和丽瑟一直到缠绵结束都没说过话,最后也只瞎聊了几句。他和纳尔齐斯能谈多久啊!眼下,他觉得像是进入了一个人们不说话,只用猫头鹰叫互相引诱的世界,言语对于这个世界毫无意义。他承认,自己已不再需要言语和思想,只要丽瑟,只要无言的、无形的、无声的触摸和感动,只要呻吟着融化在爱欲中。

  丽瑟已从森林中走出,等在那里。他伸出手来感受她,手指温柔地探寻着,在她的头颅、发丝和脖颈上缠绕,在她的苗条身躯和紧实臀部上流连。他用一只胳膊揽住她继续往前走,什么也不说,也不问“去哪里”。她笃定地往森林里走,他很费劲才勉强跟上——她似乎像狐狸或鼬一样具有夜视能力,可以畅行无阻,不会撞到什么或绊一跤。他任由她领着自己走向夜晚,走向森林,进入那深不可测的神秘疆域,没有言语,没有思想。他什么也不想了,不再想他离开的修院,不再想纳尔齐斯。

  他们在幽暗的林中沉默地走路,时而走在柔软蓬松的青苔上,时而走在硬邦邦的树根上;上方有时是稀疏的高大树冠,缝隙间透出明亮夜空,有时则仅仅是一片黑暗。灌木枝打在他脸上,黑莓枝蔓挂住他的袍子。她熟悉每一处,畅快地向前走着,很少停下,很少犹豫。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来到两棵遥相呼应的松树间,只见泛白的天空无边无际铺展开去。森林已经到头了,他们看见一片长满青草的山谷,闻到清甜的干草芬芳,他们涉过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溪。旷野比林中还要安静:没有簌簌作响的灌木丛,没有一跃而起的野兽,没有枯木断裂的声响。丽瑟在巨大的干草垛前停下。

  “我们待在这儿。”她说。

  两人坐进干草垛里,先大口呼吸,惬意地休息。走了半天,两人都有点累了。他们舒展身体,聆听寂静,感觉额上的汗水渐渐干了,脸也变得清凉。歌尔德蒙蹲坐着,享受着舒适的慵懒,顽皮地踢着小腿,长长地吸入夜晚与青草的芬芳,既不回忆过去,也不去想未来。他逐渐被爱人的体香和温暖吸引、魅惑;在他双手的爱抚下,她的反应也越来越强烈,他感到她的身体变得灼热,越来越贴近自己,这让他快乐。不,言语和思想在这儿都是多余的,他清清楚楚感知到一切重要而美妙的事物:青春的力量,女人身体简单健康的美,变得灼热的身体和欲望。他清清楚楚感知到,这一回,她想以另一种方式被爱,不再扮演第一回诱导和教学的角色,而是期待着他的饥渴进攻。他静默着,任洪流在体内泛滥,喜悦地感受到那股寂然升起的火焰。火焰在两人体内灼烧,让他们躺着的这一小处地方,成为整个寂静夜晚的中心,呼吸着,滚烫着。

  他俯向丽瑟的脸,在黑暗中亲吻她的唇,突然有柔光在她眼睛和前额上闪烁,他惊讶地注视着,眼见这光迅速变亮,于是明白了。他转过身,只见月亮已升起,高悬在绵延的黑森林的边缘。白色柔光在她的前额和脸庞上流动,在圆润光泽的颈部流动,他心有所动,于是轻声说:“你真美啊!”嗓音迷醉。

  她笑了,仿佛受到了恭维。他揽着她半坐着,从脖颈处开始脱她的长袍,一直脱到她的肩和胸都裸露在清凉月光下,闪着微光。他动情地用眼和唇探寻面前的柔影,凝视着,亲吻着;她一动不动,像着魔一般,双眼低垂,脸上露出庄严的神色。似乎在这一刻,才头一回发现自身的美,头一回表达了自身的美。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秀书网为你提供最快的精神与爱欲更新,第六章免费阅读。https://www.xiumb9.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