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就是歌尔德蒙父亲口中那个失踪的妻子,尽管他根本不愿谈到她;送歌尔德蒙来修院时,他也曾给过院长一些暗示。所有这些可怕的传说,歌尔德蒙也是知晓的,且已学会将它们扔到一边,几乎忘却。不过他忘得最彻底的,还是母亲的真实模样。那个形象完全不同于他父亲及家仆口中的黑暗传闻。自己与母亲相处的真实记忆早已遗失,但是现在,母亲的模样,他幼年时的星星,已再度升起。
“我都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忘记她。”他对他的朋友说,“在我的人生中,我不曾像爱我母亲这样爱过人,那种无条件的、炽热的爱;我不曾像崇敬我母亲这样崇敬过人,她让我惊叹,她是我的日月。天知道,这样灿烂的形象是如何在我心里变得黑暗的,如何逐渐变成一个恶毒、苍白、鬼魅的巫女。她居然以这种形象,在我和我父亲的心中存在了许多年。”
不久后,纳尔齐斯结束了见习修士的生活,正式穿上了修士服。他对待歌尔德蒙的方式也有了显著的变化。以前,歌尔德蒙常常不耐烦地抗拒纳尔齐斯的提点和忠告,觉得他只是在炫耀聪明和洞察力,但在经历过那件大事后,他对这位朋友的智慧充满了钦佩。他的言语中蕴藏了多少预言啊,自己又被这个神秘人看得多么透彻啊!人生的秘密和隐藏的创伤都被他准确指出,并巧妙地治愈了!
现在看来,这个少年是痊愈了。他身上不仅没有上次昏迷留下的任何后遗症,连以前那股少年老成的做作劲儿也消失了,他不再热衷于早早当修士,不再坚信自己有侍奉上帝的使命。少年自从找回了自我,样貌便更年轻,也更苍老了。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纳尔齐斯。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纳尔齐斯对待这位朋友却变得异常小心。人家如此崇拜他,他却格外谦逊,眼神中不再有一丝居高临下教训人的傲气。他看见,歌尔德蒙已从秘密源泉中汲取到力量,这是一种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源泉;他或许促成了这股力量生长,但却与之无关。他欣喜地看到,少年已不再需要自己的指导,与此同时却还是有点儿难过,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跨越了的台阶,一个被扔弃的保护壳。这份对他来说如此重要的友谊,已经快走到头了。当然,他现在对歌尔德蒙的了解,依然比他本人更多,因为尽管歌尔德蒙找回了自己的灵魂,也准备好听从它的召唤,却还不知自己会被带向何方。纳尔齐斯对此却是一清二楚的,只是无能为力:他这位挚友将来要去的地方,是他永远也到不了的。
歌尔德蒙对于学术的渴望已大大消减,与朋友们辩论的欲望也消失了。回想起以前的一些谈话,他羞愧万分。这段时间里,纳尔齐斯对于隐居、持戒和灵修的渴望却开始觉醒了,也许因为试修期的结束,也许因为和歌尔德蒙一起经历的事情。他倾向于禁食、长久祷告、频繁告解、自愿忏悔,歌尔德蒙对此充满理解,甚至愿意陪伴。歌尔德蒙自从病好以来,直觉变得敏锐许多;尽管他对将来的目标一无所知,却无比强烈,甚至惊骇地感觉到,自身的命运已被安排,纯真安宁的禁猎期已经一去不复返,自己的整个身心都做好了准备,处于紧张的期待中。这种预感常常令人喜悦,使他兴奋大半个夜晚,像陷入甜美的爱恋一般。但有些时候,这种预感又是黑暗的,让他感到深深的压抑。遗失已久的母亲回到了他的身边,这是一种无上的幸福。可是,诱人的召唤会把他引向何方呢?引向未知,引向纠葛,引向困厄,也许引向死亡?它绝不会将他引向宁静、舒适和安全,不会将他引入修士房间和持续一生的修院集体生活。它的召唤不同于他父亲的那些告诫。有太长时间,他把这份告诫和自己的愿望弄混了,产生一种可怕而焦灼的感觉,像一种强烈的生理反应,滋养着他的虔诚。他反复地、长久地向圣母祷告,任思母之情奔涌。可他的祷告却常以奇丽的梦境结束,这种梦境他现在体验得更为频繁:在恍恍惚惚的白日梦里,用所有感官去接近母亲,被母性世界的芬香包围。她那谜一样的双眼充满爱意,深深凝视着他。她像海洋和天堂一样低语着,模糊的呢喃中饱含抚慰,他尝到一种又甜又咸的滋味,感觉丝柔的秀发在焦渴的眼和唇上扫过。可是,在母亲的世界里,不只有一切美好,不只有甜美深情的蓝眼睛,不只有预示幸福的微笑和柔情的抚慰——在她优美外表下的某一处,还藏着一切恐怖和阴郁,一切欲望,一切罪孽,一切愁苦,一切生死。琇書網
少年陶醉在这些梦里,沉浸在鲜活感受所织就的迷离大网中。在幻梦里,不只有奇妙再现的美好往昔,不只有童年和母爱,以及人生的金色黎明,还有咄咄逼人的、充满希望的、危险诱人的未来。在这些梦中,母亲、圣母和情人有时会融为一体,以至于当他醒来时,会觉得自己犯下了可怕的错,亵渎了神,这种罪孽连死都不足以偿还。但是另外几次,他又在梦中找到了所有释怀、所有和谐。充满神秘的生活正凝视着他,他看见一个幽深莫测的世界,一个荆棘遍布、危险丛生的密林——它们是母亲的秘密,既来自她,也通向她;它们是她明亮眼眸中的黑色小圆点,是恐怖深渊的缩影。
在这些与母亲有关的梦中,浮现出许多失落的幼年细节,无底深渊中开出数朵回忆的小花,闪着金光,散发着神秘芬芳;童年的情感,也许来自经历,也许来自梦境。有时,他会梦见成群的鱼朝自己游来,黑皮上泛着银光,又凉又滑。它们游进他的身子里,再穿出去,犹如来自上界的使者,送来祝福,又摇摇摆摆、影影绰绰地消失在远方。不过,这些鱼带来的并非祝福,而是新的秘密。他常常梦见游鱼和飞鸟,每条鱼和每只鸟都是他的创造,像呼吸一样从属于他,受他控制。它们像目光和思想一样,从他身体中散发出来,又回归到他体内。他常常梦见一个花园,一个神秘园,有着童话般的树木、硕大的花朵和深蓝的洞穴。无名的兽眼在草间闪烁,光滑粗壮的蛇在树枝上盘蜷;葡萄藤和灌木丛中挂着硕大的浆果,饱满发亮,一摘到手中便继续膨胀,冒出血液般温暖的浆汁;有的果子还眨着眼睛,带着渴盼和狡猾。他摸索着靠到一棵树上,抓住一根树枝,发现枝干间有团杂乱的浓密毛发,像人的腋毛。他有次梦见了自己,或者说梦见了自己据以命名的那个圣人——歌尔德蒙·圣克里索斯托姆斯,他用一张金口说着金言,金言变成小小的飞鸟,成群结队,扑打着翅膀飞走了。
有次他还梦见: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却还像孩子一样坐在地板上,用面前的黏土捏出各种小像:一匹小马,一头公牛,一个小男人,一个小女人。他捏得不亦乐乎,给动物和男人都装上了大得可笑的生殖器。在梦中,他觉得这样很好玩。然后他玩累了,继续往前走,却感觉身后有些硕大的活物在无声地靠近自己。回头一看,又惊又喜,原来他捏的动物和小人都长大了,有了生命。这些泥像无比庞大,像沉默的巨人一样列队从他身边走过,越长越大,巍然而静默地向前,走入世界中,像一座座高耸的塔楼。
大多时候,他都活在这个幻梦世界里,而不是在现实里。现实世界是教室、庭院、图书馆、寝室和礼拜堂,但它们只是表面的一层,只是那个充满幻梦的、超现实的形象世界上的一层颤抖的薄皮,轻轻一碰,就能把这层薄皮戳出一个洞:严肃课堂上一个希腊词发音中的暗示,植物学神父安塞尔姆的草药口袋中飘出的一股清香,窗拱石柱伸出的一片石刻叶蔓——这些微小的刺激,就足以刺穿现实的皮肤,从平静无趣的现实之中,把那个灵魂的形象世界解放出来,让深渊、巨流和银河咆哮。一个拉丁词的首字母会变成母亲的芬芳面庞,一声祷告的长音会变成天堂的大门,一个希腊字母会变成奔跑的马儿和惊起的蛇,蛇在花朵下安静地扭动,逐渐淡去,于是眼前又是枯燥的语法书页了。
他极少对纳尔齐斯谈到这个梦幻世界,仅有几次暗示。
“我以为,”他有次说起,“路上的一片花瓣和一只小虫,蕴含和表达的信息,能比一座图书馆都多,字母和语句什么也表达不了。有时候我写一个希腊字母,一个西塔或欧米伽,只要鹅毛笔轻轻一转,这个字母就摇起了尾巴,变成一条鱼,就让我在一秒内想起了世上所有的小溪和大河,想起所有清凉湿润的感觉,想起《荷马史诗》中的海洋,想起圣彼得涉过的水流;那个字母也有可能变成一只鸟,它挺起尾巴,竖起羽毛,神奇地振动翅膀,笑着飞走了——哦,纳尔齐斯,你不太在意这些字母吧?可我告诉你:神用它们来书写世界。”
“我挺在意这些字母的,”纳尔齐斯哀戚地说,“它们是有魔力的字母,人可用它们来召唤所有鬼怪和精灵,但它们不适合用来搞学问。学术思想喜爱的是坚实的、具象的东西,它必须仰赖它的符号,它喜欢固有的,不喜欢幻化中的;它喜欢脚踏实地的,不喜欢天马行空的。它不允许一个欧米伽变成一条蛇或一只鸟。思想在自然界是无法生存的,它只能脱离自然,成为它的对立面。你现在信我了吧,歌尔德蒙,你永远也无法成为学者。”
是的,歌尔德蒙早已相信,早已认同了他所说的。
“我肯定不会苦苦追求你们的思想,”他含笑说,“我与思想及学问的关系,就好比我与父亲的关系:我一度以为自己很爱他,也像他,我相信他说的每句话。但只有当我母亲回来,我才重新知道什么是爱。在她旁边,父亲的形象立刻变得渺小可怜,甚至让人讨厌了。现在,我倾向于将思想看成是父性的、非母性和反母性的,我有点儿轻视思想了。”
他用谈笑的口气讲着,却没能使他朋友那张哀戚的脸变得快乐一点。纳尔齐斯沉默地望着他,眼中满是疼爱。然后他开口说道:“我很理解你。我们现在不必争论,你已觉醒了,明白了咱俩之间的差异,母性源头与父性源头的差异,灵魂与思想的差异。也许你很快就会认识到,你在修院的生活,和你对修院生活的向往,都是一个错误,是你父亲的一厢情愿,他想用这种方式来为你母亲赎罪,或者仅仅只是想报复她。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要在修院过一生,把这些当成你的天命吧?”
歌尔德蒙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朋友那双白皙的手,它们高贵坚毅,纤细瘦削。没人会怀疑这不是一双禁欲者和苦行者的手。
“我不知道。”歌尔德蒙用一种歌唱般的、略微迟疑的声音说,每一个音节都拉长了——他这样说话已经有一阵子了,“我真的不知道。你对我父亲的看法有点过于严厉了。他也挺不容易的。不过,也许你是对的。我来修院三年多,他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他希望我永远留在这儿。也许这样再好不过,我自己也一直这么期望。但现在我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从前,一切都很简单,就像书里的文字一样简单,如今却不一样了,不再像字母那样简单。一切都有了多种含义和面孔。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我暂时还无法考虑这类问题。”
“也不用考虑,”纳尔齐斯说,“你会看到你的路通向何方的,它正带着你返回母亲身边,让你一步步接近她。我对你父亲的看法,其实不算太严厉,难道你想回到他身边?”
“不,纳尔齐斯,绝不。如果我想回去,那一毕业就回去,或者干脆现在就回去。尽管我还不是学者,却也学够了拉丁文、希腊文和数学。不,我不想回到父亲身边……”
他沉思着看向前方,忽然大声说:“为什么你对我说的一些话,提的一些问题,总能让我心中一亮,豁然开朗呢?比如你刚才问我,是否愿意回到父亲身边,我就突然明白,我不愿意。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看起来像是什么都知道,你以前说的关于咱俩的一些话,我当时听不明白,事后却觉得很重要!是你告诉我,我的本源是母性的,也是你发现我受到了误导,忘记了自己的童年!你这种看人的本事到底从哪儿来的?我能学吗?”
纳尔齐斯微笑着摇摇头。
“不,亲爱的,你不能。有的人能学习很多东西,但你不属于这类人。你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学习型的人。为什么要学呢?你不需要啊,你有别的天赋。你比我更有天分,心灵比我更丰富也更脆弱,前方的路比我的更美好也更艰辛。有时你不愿理解我,像个小马驹一样反抗,真让我为难啊,我也常常不得不刺痛你。你昏睡着,我必须唤醒你,这也包括,让你回忆起母亲。我这么做,一开始给你造成了痛苦,很大的痛苦,人们发现你晕倒在回廊里,像一个死人。可我也只能这样啊——不,别摸我的头发!不,别这样!我受不了。”
“照你这么说,我就什么也学不会啰?我就一直傻乎乎的,像个孩子呗?”
“你以后会碰到一些人,向他们学习的。你在我这儿能学到的东西,就这么多了,孩子。”
“哦不,”歌尔德蒙嚷道,“我们交朋友可不是为了这个,才走了一小段路就到终点,就结束了,这算哪门子友谊!你受够我了吗?我烦到你了吗?”
纳尔齐斯激动地来回踱步,看着地板,然后在他朋友面前停下。
“放松点,”他温柔地说,“你心里清楚,我不烦你的。”
他疑惑地看着他的朋友,又一次来回踱步,又一次停下来看着他,清瘦坚毅的脸上目光清明。他用轻柔却笃定的声音说:“听我说,歌尔德蒙!我们的友谊是圆满的,它曾有一个目的,也已经达到了。这个目的就是唤醒你,我希望它不会完结,我希望它更新,不断更新,朝着新的目标。只是眼下还没有目标,你的目标尚不清晰,我却无法再引导和陪伴你。问你的母亲吧,问她的形象,听她的声音!我的目标不在未知中,而是在这里,在修院里,它时时刻刻都在要求我。我是个修士,曾向上帝宣誓。我在接受神职以前,要先卸下教职,斋戒、静修数个礼拜。在此期间,我不可谈论世俗之事,也不可与你交谈。”
歌尔德蒙明白了,他悲伤地说:“如果我这辈子留在修士团里,也会做你现在做的这些事。等你静修结束,等你做足斋戒、祷告和静修之后,你又打算做什么呢?”
“你知道的。”纳尔齐斯说。
“是的。过几年你会成为首席教员,或许已成为校长。你将改革教学,扩大图书馆,或许你自己还会写书,怎么,不是吗?那你的目标又在哪里呢?”
纳尔齐斯虚弱地一笑:“目标?也许我死的时候,是以校长、院长或主教的身份,不过都一样,我的目标就是:永远把自己放到最能造福世人的位置上,放到最能发挥自己特长和天赋的土壤中。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目标。”
歌尔德蒙:“是对于一个修士来说没有别的目标?”
纳尔齐斯:“哦不,目标有的是。一个修士可以把学习希伯来语,诠释亚里士多德,装饰修院教堂,闭关冥想或其他上百种事情当作终生目标。可对我而言,这些都不能算目标,我既不想增加修院的财富,也不想改革修士团或教会。我只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按自己的理解为智识服务,没别的了,这不也是一种目标吗?”
歌尔德蒙久久考虑着该如何作答。
“你说得对,”他说,“我是不是严重妨碍你追求这个目标了?”
“妨碍?哦,歌尔德蒙,谁都不曾像你这样推动过我。你是给我造成了困难,可我不反对困难。我从困难中学习,并部分地战胜了它们。”
歌尔德蒙打断他,半开玩笑地说:“你能战胜困难真是太好了!可你说说,你这样帮助我、引导我、解放我,治愈我的灵魂,是真的在为智识服务吗?你正在做的事,实际上是把一位热诚的、顺从的见习修士弄出修院去,没准还会培养出一位智识的敌人,他要做的、要信的、要追求的,都将与你所认为的良善相悖!”
“怎么不算呢?”纳尔齐斯十分严肃地说,“我的朋友,你对我的了解还是那么少!我也许毁了你身上那个未来的修士,但我为你不凡的命运铺平了路啊。即使你明天把我们这所漂亮的修院整个儿烧了,或者疯狂地向世界宣布异端邪说,我都绝不会后悔帮你走上这条路。”
他亲切地将双手搭在朋友的双肩上。“看,小歌尔德蒙,这也是我的目标:无论我是教师,还是院长,告解神父,或别的什么,只要碰到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我都会去理解他、启发他、推动他。而且我想告诉你:不管你我将来变成什么样的人,不管我们各自的境况会如何,只要你真正需要我的帮助,我都不会置之不理,绝对不会。”
语气听上去像是告别,两人也确实预感到了离别。歌尔德蒙站在这位朋友面前,看着他那坚毅的面容和笃定的眼神,真切地感受到,他俩现在已不再是兄弟或伙伴,不再是同路人,两人的道路已经分开了。站在面前的这个人,不是梦想者,没在等候什么命运的召唤;他是一名修士,已经宣了誓,归属于一种牢固的秩序和职责,是修士团、教会和智识的仆从及士兵。而自己呢,今天算是明白了,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地方。歌尔德蒙是没有故乡的,一个未知的世界在等着他。他的母亲就曾走上这条路,她离弃了大宅和庄院、丈夫和孩子、群体和秩序、责任和婚姻,遁入茫茫虚无,久久沉沦其中。她没有目标,正如他现在也没有目标,心怀目标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啊,纳尔齐斯早早便预料到了这一点,他真是料事如神啊!
纳尔齐斯就销声匿迹了,好像突然隐身了一样。另一位老师代替他上课,图书馆中属于他的阅读架也空了。不过他还在修院里,也不算完全隐身,人们不时还能看见他穿过回廊,听见他在小礼拜堂中喃喃念经,知道他正跪在石板地上祷告。人们知道,他开始进行大静修了。他必须斋戒,每晚起身三次进行灵修。他身在这个时空,同时也去了另一个时空。人们还能看见他,尽管次数极少,却无法触及他,无法与他交流,无法和他说话。歌尔德蒙知道,纳尔齐斯会再度现身的,他会重新走上讲台,重新坐在修院的斋堂中,重新开口说话——但从前的一切都不会回来,纳尔齐斯从此就不再属于他了。他这么想着,心里明白了,原来他曾经那样爱着修院和修士生活、语法和逻辑学、学问和思想,都只是为了一个纳尔齐斯。这位偶像曾是他的理想,吸引他效仿。当然,还有院长,歌尔德蒙也曾敬爱他,视他为崇高榜样。但其余的人,那些教师、同学、寝室、食堂、学业、训练、弥撒,那整个修院,只要没了纳尔齐斯,便统统与他无关了。那他还待在这里做什么?他站在修院的屋檐下等待,像一个踌躇的流浪者,随便在某个屋檐或大树下避雨,只是作为一个过客,只是出于对前路风雨的恐惧,在等待着。
歌尔德蒙这段时间的生活,便只剩下踌躇和别离。他拜访了所有喜爱和珍重的地方,万分惊讶地发现,让他不舍的人和面孔竟如此之少。他们是纳尔齐斯,年迈的达尼埃尔院长,以及慈爱的神父安塞尔姆,也许还有和善的看门人和乐天的磨坊主邻居——不过就连这些人也都变得不真实了。而更难割舍的,是小礼拜堂里那尊高大的圣母石像,以及大门旁的耶稣使徒像。他久久站在他们面前,站在唱诗班席位的精美雕刻前,站在回廊中央的喷泉前,站在刻有三个兽头的石柱前,靠在院中的椴树与栗树上。这一切都将成为他的回忆,成为他心中一本小小的画册。尽管他仍旧置身其中,一切却已开始脱落、失真,变成往日幽影。他平日素爱与安塞尔姆神父相处,现在依旧随他去采草药。他依旧在磨坊那儿看长工们干活,时不时坐下来喝点葡萄酒,吃点烤鱼。但一切对他来说都已陌生得如同回忆了。在那儿,在教堂和忏悔室的朦胧微光中,他的朋友纳尔齐斯还在走动着、活着,对他而言却像是一个影子。他周围的一切都在失真,散发着秋日和消逝的气息。
只有他内心的生活还是真实而鲜活的,他将自我交托给心脏不安的跳动,交给欲望的刺痛,交给幻梦中的欢愉和恐惧。在阅读或学习的时候,在同学中坐着的时候,他也可能会陶然忘我,沉醉于内心的洪流和声浪中。它们裹挟着他,坠入充满暗黑乐调的深井,坠入充满奇幻体验的绚烂深渊。它们发出的所有声音都像是母亲的声音,它们的万千双眼睛都像是母亲的眼睛。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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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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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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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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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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