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在军士身上的药，最多能再撑上一个时辰，一旦确认不是时疫，他们可就没啥待下去的借口了，必须撤走。
陶君然净手净面，用了些点心，向曹青道：“去让人通报，请云小姐移步到洧水居门口，我有话要同她说。”
传话的人很快过去回禀，又很快被对方给斥退：公子说了，小姐在清修中，不见外人。
曹青不耐烦地瞪眼道：“那就别报云公子了，反正咱们主子想见的也不是他，去想办法让云小姐知道大人在等她！做事不要太拘泥，他们不给通报，就没法子了？”
云荷安是在晨起梳头时得知消息的，镜子中，她秀美的容颜因为久病不愈，面皮有些松弛，身体瘦的太快，不笑的时候嘴角就显得有些耷拉着，看起来比同龄人老上许多。
她一把将镜子摔在地上，恨恨地踩着。
哥哥说替她拔毒，结果一直缺少一味药材，她算是看出来了，他根本就没打算继续去找了。反正她死不了，在云家不过是家主手中的棋子，至于棋子好看还是不好看，又能怎样？将来许人家，对方看重的是她的门第家室，谁会在意她这个人呢？
她正拿着木梳砸侍女的脸泄愤，就听到卓季青走进来，面上带着犹豫的表情。
“连你也在肚子里玩起弯弯绕绕来了？我哥又想干什么？”昨夜她擅自将那女人的脸给毁了，云嘉玉知道后大为光火，口气极为严厉地斥责了她，命她今日都待在佛堂诵经，没有传召不准出来。
卓季青摇了摇头，拱手道：“这世间，我只听小姐一人的话，也只供小姐驱策。”
“那你想说什么？不要吞吞吐吐！”
卓季青道：“是陶君然的人来传话，想请小姐移步到洧水居门前，他有话要说。不过，公子没应，说是小姐在清修，不见外人。”
云荷安的发髻还没梳好，她披散着头发，尖利地笑着，“见我？现在想起来见我了？哈哈哈哈！他心里打什么主意，我清清楚楚，要他不要奢望了。不过是觉得我有利用的价值，才想起我来！晚了！我要让他后悔，让他痛不欲生！”
“是！”卓季青犹豫了下又道：“他的人还说，陶大人医术高超，或许能治小姐的不足之症。还说这洧水居根本不适合女孩子居住，不若跟云家家主求个情……”
“闭嘴！我从未没有什么不足之症！都是他动的手脚，现在又来卖好！”云荷安怒极反笑，显得表情有些狰狞。
卓季青低着头道：“是！公子也正是此意，怕您受他蛊惑，要您卯时一刻便去佛堂……”
云荷安一把将桌子上的多宝盒摔在他脚下，披头散发道：“滚！都给我滚！”
早饭后，云荷安按照云嘉玉的吩咐，一早便去了祠堂跪着，今日天色不大好，祠堂里的光线有些昏暗。
蒲团上，绫锦已经破旧了，人跪在上面，蒲草戳得膝盖疼。云荷安一直留意着外面的情况，她知道哥哥一大早就去了“离园”，为昨夜的多次清点人头的事情安抚众人，亲自给军士们搭脉，完美地展现了云家三公子的气魄风度。她还知道，那几个疑似患了时疫的军士，被郎中用了药后，状况有所好转，陶君然的人已经收拾了行装，打算先行返回碧云县了。
云荷安扭头向门外道：“去！传我的话，请陶公子入园！”
空无一人的门外，卓季青在阴影中现身，犹豫道：“公子吩咐过，外人一律不得擅入洧水居。”
云荷安咯咯笑道：“怎么算是外人？陶公子的表姑奶奶可是咱们云家家主曾经的嫡母，不过后来出城礼佛的时候，莫名其妙遇到劫匪，死在外头了。既然他来都来了，便进来祭拜一下他的长辈吧！快去！”
卓季青知道自己劝不住她，只能听从她的吩咐出去了。
洧水居门前，仆役们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只待主人上车便立刻驾马离开。
天亮时，又有县衙的人带了两个郎中过来，时疫可不是闹着玩的，几个郎中碰面后，忙于诊治用药。
云嘉玉这一夜也没睡好，外面砰砰的烟花声就像炸雷，他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好容易等到烟花都放完了，刚想闭眼，又听下面人说，山谷里飘起了众多的孔明灯，管家生怕陶君然要使坏，那灯随便乱飘，落在宅子内若是把宅子给点了就麻烦了。
好在，天亮后患病的军士有所好转，陶君然似乎也并不打算待下去了。
对于昨夜擅闯洧水居的人，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却都装作没有这回事儿一样。
“允之兄多保重，园子还有客人，我不便远送。”
“留步。”陶君然轻飘飘地说了句，转身向马车走去。
卓季青从远处奔过来，躬身道：“陶大人且慢走！我家小姐请您入园！”
云嘉玉的脸色当下变得极其难看，他强做一个笑容，低沉着嗓音道：“洧水居外人不得擅入，是家主亲口吩咐过的。”
卓季青便把他主子的话当众重复了一遍，顶着压力向陶君然做了个“请”的手势。
“云小姐说的不错，我的确有个长辈嫁入了云家，那便去祭拜一下先人吧！”陶君然缓步向园内走，步子沉稳不急不躁，跟在他身后却被拦住了。
“小姐只请陶大人一人，外人不得入内。”卓季青拦住曹青道。
陶君然已经入了洧水居的大门，头也没回地抬了抬指头，“不用你跟着，闲着就去喂喂马！”
祠堂内，云荷安慢慢从蒲团上站起来，一旁的仆妇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她站在那里喘息了一阵，拢了拢头发，整理好裙角，等着见客。
“去暗室里把她给我带过来！快去！”
仆妇碍于她的声势，只能照办，很快走到祠堂后的小室，将阿梵带了出来。
突然见到亮光，阿梵用袖子挡了挡眼睛，昨夜她睡得很好，怎么能不好呢？说不准这就是她作为一个人，睡得最后一晚觉了。现在云荷安突然要见她，说不准就是想扒她一层皮。
走进祠堂，阿梵便想起昨夜被她糟蹋的那些云家先人的画像，她低着头，只盯着地砖的纹路看。
“从美人突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有什么感受？”云荷安盯着阿梵的脸，笑容里带着兴奋，“你还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鬼样子吧？去！给她拿面镜子来！”
阿梵拒绝往镜子看，奈何对方按到她脸前，她只瞥了一眼，心就一直往下沉，浑身的血都凉了：焦黄疏淡的眉，鱼鳞一样的黄皮，嘴唇的颜色也变成了土灰色，睫毛光秃秃的快要掉光了，唯一没变的就是她那一口白牙，她勉强扯扯嘴角，那丑样子差点儿把她自己都吓哭了……她颓丧绝望的表情，彻底愉悦了云荷安。
“如何？”
阿梵盯着镜子里的脸，就算看久了她也习惯不了。
“以前只知道“没脸见人”是做了丑事，现在才知道，长得丑你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就不敢见人。”她眼泪包在眼眶里，努力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这一仰头，就看到了被她把眼睛烫成两个黑洞的画像。
她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眼泪也跟着流下来。
云荷安见她又哭又笑，以为她是受了刺激，这才仅仅是个开始，激动人心的还在后面呢。
一旁早有仆妇来通报，说是贵客到了，已经过了假山了。
阿梵眼神慌乱地飘向云荷安，对方挑挑眉，朝她笑笑，“你不是想见允之哥哥吗？我请他进来了，要不要跟他走，你自己决定。”
她才不要见他！起码不是这个丑样子见他！只是，没机会让她退缩了，门外黑色的身影一闪，来人反剪着手，迈过门槛时提了提衣摆，已经走进来了。
阿梵愣愣地望着他，心里很是矛盾，想他认出自己，又怕他认出自己。
不过，她显然想多了，陶公子进来后连个眼神都没给到她，他从来看不到自己不在乎的人，果然如此。
云荷安跟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待人端茶上来，亲自捧给他。
陶君然拿起来，很随意地呷了一口，目光虚虚地往四周瞧了一眼，又转回来落在门外的梅树上。
“允之哥哥如此放心我？不怕我下毒？”
陶君然眼帘一撩，轻声哂笑，未做声。
云荷安自小时候见到他就喜欢他，这一喜欢便是十几年，即便他为了给外祖母出气，让她变得如今连多走几步都要气喘，十年积累的那份喜欢，很难一夜之间铲平。
“你的人把她带回洧水居了？人呢？”他把玩着手指上的碧玉扳指，很随意地问。
云荷安笑道：“允之哥哥听谁说的？小七的确是在水边捡了个姑娘，不过她似乎服了一种毒，带进洧水居后，一直没醒，昨夜突然就死了，尸身已经处理了，衣物还在，允之哥哥要看看吗？”
“死了？”陶君然手上的杯子一顿，嘴角的笑意僵住了。
云荷安点头道：“哥哥也给她看过的，说是原本她是想诈死，不过谁知道那假死药跟她身体相冲，再也没能醒过来。”
“你的人捡到她时，她什么样子？”陶君然声音极低极慢地问。
云荷安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极为畅快，兴奋的脸都微微发红，声音轻快地道：“允之哥哥也是给人喂过毒的吧？服了毒的人，样子大抵相同。她那种药估计药性更烈，指头把地都抠出来几个坑来，眼睛、口鼻都在冒血，衣襟这里红了一片。卓季青过去找到她时，她身体缩成一团，不知道在哪儿挣扎了多久。”
陶君然脸上的表情有些让人看不懂，他握着杯子就那么僵坐了片刻，眼神空茫茫的，像是离魂了。
“允之哥哥，你怎么了？可惜不知道你要来，否则我怎么都要让你再见上她一面的。”
陶君然动了动嘴角，眼睛注视着窗外的竹子道：“我宁愿她是与人私奔了，躲到别人都找不到的角落，生儿育女，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不让我知道，也没关系。”xǐυmь.℃òm
他话音清冷，透着萧索，阿梵听得心里一酸。喂！你听不出云荷安这么说，就是故意让你难受吗？谁死了？我好着呢！
她口舌变得僵硬出不了声，眼睛盯着陶君然，上上下下地乱转着。看这里，看这里呀！
怎耐他专注地留在了自己的悲伤情绪里，丝毫没往她那里瞧。
“睡着了走的？没有什么痛苦，也好。”他兀自点了点头。
云荷安又故意道：“还留下了些遗物，没来得及处理，允之哥哥要瞧瞧吗？”
陶君然眼神在画像被烫出窟窿的位置轻轻一扫，摇摇头，“不用了。她没有如期归来，是她爽约，便让她在我的棺椁里挤一挤，待我百年之后，便葬在一起吧！”
他自进到这祠堂里，目光未有片刻落在她身上，阿梵心里十分酸涩，他日常那些聪慧机敏都是假的吧？这么容易就被云荷安骗，他平时在朝堂上都是怎么应对同僚的？
允之呀！你往这里看看呀！阿梵徒劳地又是眨眼又是转眼珠，心想这男人果然眼里只有美貌女子，她变成这样，陶君然进来后一眼都没瞅过她！
“我给家里的长辈上柱香吧！”
“你，给公子递香！”云荷安转头向阿梵道。
阿梵挪着小步子上前，取了三支香，点燃后闷着头往陶君然那里走。清晨时下了场雨，地砖被人踩过都是湿脚印，她边走边拿嘴吹了两口香，没留神脚下那么滑，一个前趴搂住了陶君然的腰，那也没扔了手里的香。她半跪哪儿，膝盖压在他的靴子上，仰着头，将手里的香献花一样擎到了他胸前。
陶君然低头看了看她，伸手接过香，饶有深意地道：“我脸上是刻了图腾？才让你行此大礼崇拜？”
阿梵迅速低下头，地上湿滑，她爬起来时微微在他身上借了些力，不小心在他紧实的臀部上按了一把。
云荷安看到陶君然的表情有些古怪，以为他是恼怒人碰触他，果然男人眼里只看得到长得漂亮的女人，同一个人，不过是做了些小小修饰，他便连认都认不出来了。
陶君然恭敬地对着牌位拜了拜，将香插入香炉。
“允之哥哥，你既然喜欢她，她死了你就不难过？”云荷安说话时，眼神故意撩了下阿梵。
“难过有什么用？我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她又不知道。世人那些种种深情举动，怕是只感动了他们自己。”他敬了香后，在室内扫视一圈道：“有什么话快说，你哥不会让我在此处长待的。”
云荷安向那仆妇使了个眼色，“你们都出去！”
两个健壮的婆子站在阿梵身旁，将她推了出去。卓季青的全副精力都盯着陶君然身上，就像是只凶狠的狼守护着自己的猎物，随时准备扑过去一般。
两个仆妇推着阿梵往暗室走，当中一人刚刚开了机关，便被背后一人的手刀砍在脖子上软倒下去，另一个仆妇立马将人提起，扔进了暗室，顺手合上了暗室的机关。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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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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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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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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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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