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的冰窖已经做了刑室。云嘉玉对于闷滞扑鼻的血腥气没有丝毫不适之处,刑讯的惨叫声对他也毫无触动。
他盘着佛珠,嘴角噙笑,就那么静静坐着。
王娘子被铁链绑着吊在半空中,面上早已没了妩媚惑人之色,她本生的异常艳丽,往往在男人面前稍做嗔态,心中所想便能达成,落在云嘉玉手中,她却连笑都笑不出来。
对方是个瞎子,所思所想又与寻常人不同。他将他的拷打折磨视为一种善,是度化她,帮她摆脱放荡不羁、不臣不忠的过去。王娘子觉得自己在他眼中就不是个人,是种没有生命的物,就像桌子椅子,他只在乎是否能为他所用,不屑于跟桌子椅子来谈条件。
这云三生的跟个仙君一般,从头到脚一身白,给人以纤尘不染的感觉。每次来,他从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看她受刑,盘弄着左手上的佛珠。刑具施加在人身上的声音,跟锯木头劈柴,于他没什么分别。他神情淡漠慈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娘子肿胀的眼睛看着他,心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没有同理心这就根本不是个正常人。
“主子,她晕过去了。”
“心中有信念的人,最不容易撬开口。这王娘子倒是个女中豪杰。”他顿了顿,悠悠道:“试试其他法子吧!”
“是。”
云嘉玉缓步走出冰窖,虽然不过才搬来一日,他对园子里的小路已经了然于心,何处有桥,何处有亭,竹林瑟瑟,风过时带着一股独特的泥土的味道?是新鲜翻开的泥土,从院墙那边飘过来的。
锄头翻地的声音,翻地的人显然没什么耐心,一会儿又咚咚地用锄头砸着地面。
“就埋在儿的,还能长腿儿跑了不成?”低低的女声嘀咕着,又乱刨一阵。
啪嗒——锄头被扔了出去,似乎撞在了竹子上。
“啊!!!谁有我倒霉!哪有当舫主当成我这样的!”
“嫁夫夫死,掌船船沉!老天爷!!我跟你拼了!!”
她刚吼完,天边乌云堆叠的一角,轰隆一个炸雷。
“老天爷——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声音突然娇软下来,带着谄媚和讨好慢慢远去了,就像是有人抱头逃窜一般。
云嘉玉勾了勾嘴角。
阿梵拽着锄头走到前院,正遇到老许头抱着一捆喂马的草进来,“夫人,您这是挖什么呢?”
她无精打采道:“我嫁过来的时候,记得往后院埋了两坛子酒,怎么找不到了?”
老许头一拍脑袋,“我知道我知道,被容秀他们给挖出来了!”春来画舫被水匪劫持的消息传回来,大家左等右等也等不到阿梵,以为她被水神给召上天了呢,容秀就想起来了这两坛子酒,原本想倒进平湖里给阿梵陪葬的……
老许头把酒给取回来,阿梵把泥封拍开,自己舀了一碗尝了尝,真是好酒啊!本来这是预备将来她跟连戚的孩子满月的时候再喝的,她打算晚饭的时候再去一次陶府,把陶君然灌醉,不管怎么样,他同意也好,拒绝也罢,一定要把他弄上船。
天边雷声大雨点儿小,纷纷扬扬的细雨似牛毛,光线不大好。
容秀跟着冯琦和王伯去街上采买去了,三月梅为了练习“平湖献月”,这几日都见不到人影,卓季青也是早出晚归的,整日里收拾他的琴谱,像是想在画舫大赛上大干一场。
伙计们士气高昂,等着端午大赛后舫主给分红呢,容秀甚至都想好拿到钱要做什么了。
可是,陶大人不配合,船还没影子呢!
她扒拉了一阵子算盘,怎么算银子都不会多出一两银子来。酒气上头,她托着腮,静静地伏在桌子上看雨。
闷雷隐隐,一个闪电劈下来,整个小院都照亮了。就在光芒大盛的瞬间,院子里多了了一个人,就在刚转过照壁那里,那人擎着伞,白色衣衫猎猎飞舞,黑发在周身飘扬。
这一下,把阿梵酒都给吓醒了。云公子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人叫她?
她快步走到廊檐下,打了个酒嗝,用手掩了掩嘴道:“若不是瞧见公子腕上的佛珠,我还以为是水神落在我们小院里了呢!”
云嘉玉目不能视,却走得很稳,他沿着石子小路缓步向她走过来。
阿梵还在纳闷他头一次过来,是怎么辨认方向的。雨势渐大,白茫茫的雨线缝合了天地。闪电滑过,闷雷像是把天炸裂了一道口子。光芒过处,云嘉玉持着伞在雨中愣住了。
四面都是噼噼啪啪的声音,风声、雨声、雷电声,他听不清身边是不是有人,也不知道前面是不是潜伏着什么预想不到的危险。在雨声中,他分辨力很弱,目前是无边际的黑暗,他胸口微微起伏,不知向何处走。
阿梵也留意到了他今日不太寻常,今日的云公子,有些怕人……说他像水神,那只是往好听里说,他面色青白,黑发乱舞,满脸的煞气,左手盘着佛珠,右手擎着伞,手臂上青色的血管都隐隐可见,就像是找上门勾魂的白无常一样。
一个人的气质也会随着天气的改变而改变?可也没见到陶大人晴天跟阴天有这么大的差距啊!
总不能看着他那么一直站在雨里吧!阿梵拿了伞走出去,快到近前时她站定,慢慢道:“公子,你左手边不远是花圃,里面是半人高的芍药,现在不是花季,没什么看头。右手边是一颗碗口粗的枣树,现在上面挂了不少青枣了,树下有石桌子和石凳子,树根处有酱菜坛子。你刚刚从照壁转过来,你向前面左手边走十几步,那里是一挂紫藤,也都是叶子,继续向前走,又是花圃,小腿那么高的一片,都是牡丹,不过长得很差,枯了快一半儿了,看来用养大蒜的法子养牡丹真的不行。再向前五步左右呢,就有三级石阶,迈过门槛就是花厅啦!哦,廊檐下有两个莲花缸,花开得不好,鱼也不精神……”
她边说着便莲步向前走动,云嘉玉能清晰听到她身上环佩撞击之声。可能从没有人说过,她声音清透,圆润,就像风过廊檐吹动风铃,很生动,偶尔听到会让人忍不住驻足,对她这个人生出向往来。
云嘉玉今日的心情十足不好,以往这样的雨天,除非他关在书房里不出来,否则身边一定有人遭殃,更倒霉的会丢命。
她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他浑身的戾气,毫无知觉地边走边嘟囔,说野猫夜里多闹人,把她挂着的六角宫灯都给碰坏了,说莲花缸里的鱼,总是掉鳞……
她挑起珠帘提醒他迈步,又听她语气一滞道:“公子,你手受伤了?”
他脚步一顿,带着佛珠的那只手缩回袖子里,应该是在冰窖里拷问王娘子时,不小心沾了她的血。
她似乎自觉失言,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了些,“其实,每所宅子的格局都差不多,多走几遍就记住了。我夜里起来还经常磕磕碰碰的呢,小心些就是了。”
他收了伞,在椅子上落座,听她脚步匆匆来去,翻弄着杯具泡茶。
她小跑着过来,将茶杯放在桌上,被烫得嘶嘶地拨弄着指尖,又轻轻跺着脚,去捏耳垂。
“云公子尝尝,我从宴春楼学来的配方,自己配置的花草茶。”她吹开水面的花瓣,吸了一小口,满意地舒了口气。
窗外,雨线连天,雨点砸在地上升起了白烟,随风吹进屋子,扑面的潮湿水汽。
这么大的雨,不管做了什么,痕迹都很快会被冲刷掉吧!云嘉玉掌心扣着桌面儿,嘴角勾着浅笑。
“对一个女人来说,最珍惜的是什么?”他脸微微偏向她,淡笑着问。王娘子就像是扣上了壳的老蚌,没用的胡乱说,正经的一个字都不吐露。他要找到这女人的软肋,让她乖乖地张开壳,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这个啊,不太好说。”她吸了口茶,叹气道:“有了家室的女子,最看重的应该是孩子吧,为母则刚,为了自己的孩子,女人连命都能舍。”
“噢?”很遗憾他并没有遇到过这种女人,他见多的是为了固宠和争斗,把孩子作为牺牲品的,“没有孩子的呢?”
“女人心里最重要的东西,会变的。”她抬手把鬓边的头发掖好,“辟如我呢,从前觉得不被赶出家门,有个安身之所,便很满足了。后来,希望师父能活到一般岁才好呢。师父去世后,觉得能嫁个性格好的郎君,能平安活到儿孙满堂便满意了。夫君故去后,我觉得,还是银子最好,能养活一家老小。”
云嘉玉静静听着,她似乎没有刻意收敛情绪,也没夸张地渲染,轻描淡写,举重若轻地说了那么两句。
“我想跟一个女人做笔生意,从她哪儿拿回想要的东西。不过,她没有孩子,也没有真心爱的人,钱财她不看重,其他的也打动不了,你说,我该如何让她松口呢?”
阿梵挑了挑眉,心想这不就是强人所难吗?人家明明不想跟你做生意,你非要人家松口。
“她既然不愿,便说明时机不对,公子何不等等呢?或者你开的价格,都不对她的胃口,或者是筹码不够大,人家不感兴趣。凡事都讲缘分是不是?说明公子所求,跟你的缘分薄了些。”做生意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勉强怎么会有结果。
云嘉玉垂着眼帘不做声,指头轻轻在桌面上磕着,“从她那里拿不到我想要的,那怕是就要换了个人了。”
他脸微微偏向阿梵,黑沉沉的眼睛对着她,就像是要把吸进去一般。
“……咳咳!”她不自在地干咳两声,“有些事,讲究个缘分,换个人也未必就成。”她皱着眉咬了咬嘴唇,心想今日云公子有些怪异,感觉有些吓人,是因为天色不好的原因?
阿梵背心都冒汗了,她一紧张就想说话,指头勾着络子转啊转的。
“公子看看我便知道了,当初我师父和朋友都觉得我不该嫁给先夫,合八字的先生也说我们俩没缘分,我不信呀,硬要嫁过来。结果成亲当晚,先夫的爱妾因为嫉妒把房子给点了,先夫为了救她,也烧死在里面了,还连累了你们的院子。这就是没缘分那!”她捧着杯子喝了一口,看看窗外的雨,怎么还不停啊!伙计们也不知道在哪儿偷懒,竟然一个都不回来。这偌大的宅子里,就剩她一个,她汗毛都竖起来了。
“是你的上天早晚要给你的,有的时候若是太用力,会把事情办坏的。”她又说起了廖仲砚,生下来就吃穿不愁,府里的嫡子,人聪明又长得俊,可惜他母亲英年早逝了,他便觉得他爹不该娶,就该守着他娘过,跟他爹拧巴作对,结果不仅没阻止了他爹另娶,还弄得他自己在府里都要待不下去了。
又讲她小时候如何苦楚,她爹逼着她去山上砍柴,雷雨天林子里黑得不见五指,看树看草都是精怪,都想吃她一般。她都不知道怎么回的家,从那以后只要一下雨打雷,她就想找个又小又黑的地方躲起来,或者不停地说话。
直到遇到亡夫,她这毛病都没有好。
“以前亡夫就抱怨过,我说一到下雨天就变得有点儿粘人,我、我其实不想自己一个人待着,可是也不能再钻柜子了。否则人家又会说,痴长年纪不长心智,总做些小女孩子的事情。”
雨好像是变小了一点儿啊,天也微微亮了些。阿梵喝了口水,又讲她爹怎么一喝醉就打她娘,一次在灶台边儿上打,她过去拉,差点儿被她爹给扔到灶膛里。
“头发都烤焦了,从那以后我就特别害怕火。可偏偏成亲那晚,园子里烧了那么大一场火……”她停下来抿了抿嘴,“到处都是红色,我亡夫冲进火里去救他的爱妾,后面的事情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脑子一片混沌,听下人说,我也跑进了火场里,差点就出不来了。那日的记忆,就变得模模糊糊,很多都想不起来了。”
云嘉玉听她说着,跟他得到消息基本一致,这也说明了为什么她对沉银图的事情完全不记得,她如果从小便受过刺激,看着连戚被“烧死”,没当时疯了便是幸事了。
阿梵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挖空心思地想,还能说点儿什么,她有种直觉若是两个人不说话,好像就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云嘉玉静静地听她说,也知道她嗓音涩涩,应是紧张。她害怕了?害怕什么?小狐狸的直觉很敏锐啊!
“你喝了酒?”他突然开口道。
“喝了,一点点。公子要尝尝?”现在都成了冷汗流出来了。
他没说话,那应该便是默许了。阿梵从坛子里舀出一碗递给他,刚刚给他的花茶他一口都没喝。
这本来是要拿去讨好陶大人的酒,若是别人想喝,她还未必舍得给,现在不给也要给了。
云嘉玉准确地用两指捏起碗来,放在鼻端闻了闻,“好酒。”
“可会唱曲子?这种天气,有佳人,有美酒,若有舞乐助兴就最妙了。”他在收集的密报中得知,这连氏很是喜欢哼唱。
阿梵摇摇头道:“不会的。不过我会吹尺八,如果公子不嫌弃,我吹一曲吧。”
她此时已经顾不得去看云嘉玉的脸色了,长时间紧张地应付一个人,她绷得太久感觉要断弦了。
萧瑟、空寂的乐声响起,盘旋在小院内。云嘉玉喝了口这口感不佳的酒,心情抑郁的时候,听这样的曲子,更心塞了呢。
阿梵停下来的时候,外面已经雨过天晴,啾啾鸟鸣响起,日头也出来了,室内光线亮了起来。
云嘉玉心情很好的样子,他从袖子里拿出把折扇推到阿梵面前,“今日来,只是想送把扇子给姑娘。听管家说,那日我入府时,恰有鸟雀飞过便溺,若不是姑娘用扇子遮挡,我当日一定很狼狈。”
阿梵吹了太久的尺八,嘴唇都有些发麻,她推却道:“不过是一把蒲扇,又不值什么钱,公子不要介意。”
“阿梵姑娘若是不喜欢,我命人再去寻更好的。”
“……”
“喜欢喜欢,这把就很好!”她抓起扇子展开,是把上好的象牙扇,做工无一不精细,扇面是秋风落叶,大雁南飞的画。
“噢?阿梵喜欢这扇面?”
她咽了口口水道:“我喜欢它的,贵。很配我!”就这一把扇子,够她整府的人吃喝用度半年了。
云嘉玉嘴角的弧度慢慢变大,无声地笑着。
他站起身,慢慢踱到门口,稳稳地跨过门槛,站在石阶上转身向她道:“你很聪明,也很有趣。”
云嘉玉想到她不自然的声音,笑了笑,不仅摇了摇头,她以为这府里只有她与他两个?他会对她做点儿什么?就算要做些什么,也不会挑在此处下手,这看似没人的宅子里,起码潜伏了三个以上的暗卫吧!ωωω.χΙυΜЬ.Cǒm
这女子不仅聪明,还很敏锐呢!他敛了敛袖子,顺着小路转过影壁不见了。
才不过走了一遍,就将路都记熟了,真是可怕的适应能力。阿梵背上的衣服都被汗浸湿,阳光下她望着云嘉玉的背影,总有种逃过一劫的庆幸感,她是不是想多了?清风吹拂下的云公子又变得和煦温柔了。
傍晚时分的西水门码头,船来船往,走南闯北的客商下了船,便选一辆停靠在码头边等生意的驴车,去往县城内的酒肆客栈。
夕阳金色的余晖在水面跳动,水鸟的羽翅掠过水面,阿梵提了一坛子酒走上船。
芸娘见她上来,好姐妹一样揽着她的手臂,笑道:“看你这蔫头蔫脑的样子,必定是搞砸了。”她愉快地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抚了抚胸口道:“如果县令大人那么容易搞定,还能轮得到你?行啦行啦,一舫不容二主,你就别肖想我船了。”
她不说还好,越说阿梵越觉得气闷。
“明早定输赢,你急什么?”只要今晚陶大人上船了,过了子夜那就算一晚。
阿梵坐在窗边磕着瓜子,发现今日西水门码头的人格外的多,就算端午近在眼前,这个时辰也不该有如此多的船靠岸。
“今天码头怎么热闹?”她远远一望,发现还有在等着靠岸的船。
“唉!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太太平平的碧云县先是闹了水匪,现在又有了强盗,半藏山庄的王娘子死啦!”
阿梵被水呛了,使劲咳了一阵问:“是半藏山庄的主人?”
芸娘点点头,一边染指甲一边跟她说这两日发生的事。说那王娘子生性风流豪奢,半藏山庄修的堪比大员府邸,可惜人太张扬,不知道招惹了谁,夜半被贼人捉走,这边管家刚报了官,那边就把人给灭口了。
王娘子可不仅仅是个女富豪,入赘的夫婿曾经是个武将,现在在南边做知州,听到夫人遇害的消息,立马带着船队赶来了碧云县,要接他亡妻的灵柩回乡安葬。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天宁门码头上停的都是他的船,按照品阶,县令大人都去码头亲迎了,又被那知州好一顿闹,要陶大人限期破案呢!马上就是端午和圣节,陶大人这次是有的忙了。”所以阿梵没请动人,她一点儿都不意外。
阿梵神情有些恍惚,自从知道连戚诈死的事情后,很多事情她似乎慢慢就懂了。从前觉得连戚宠爱红玉,她本就是他的心腹,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而已。那王娘子呢?她原本在南方待的好好的,突然来了碧云县,不明不白地就死了。从前都传说连戚也是王娘子的座上宾,两人似乎好过一阵子,现在她有些不确定了。
王娘子的死,跟连戚有关系吗?人家夫君可是知州,会不会闹着闹着把他诈死的事情牵扯出来?还有陶大人,他也知道连戚是诈死,那暗地里一直在抓他吗?
芸娘染好了指甲,低头瞧着,摇了摇头说:“王娘子也算是不虚此生了。若是认真论起来,有几个女人有她命好?不过是个粗使丫头出身,第一个夫婿是个盐商,知名的富豪,死后所有资产都留给她了;第二夫婿更能耐,知州大人竟然情愿做赘婿,你能想象的到吗?众多的情人就更不必说,还有你家先老爷呢!你干什么这幅表情呀,我实话实话嘛。”她咯咯咯地笑起来,把指头伸给阿梵看。
连戚……不想提他,一提他就胃疼!
掌灯后,码头上终于安静下来,天上只有不多的几颗星,黑得让人心头发慌。
阿梵心事重重地喝着酒,想着怎么算计芸娘,把船借过来,就听到一声带着狂喜的惊叫:“陶、陶陶大人!!您真的来了?”
陶君然披着夜色而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厮,身上还是没来及换下来的官服,像是直接从县衙赶过来的。
今日他忙得脱不开身,也知道西水门码头人多,挑了这个时辰过来,没想到还有人把他给认出来了。他在码头上望了望,没找到自己的船,不是说停靠在此处吗?
他拧着眉看了看跪倒行礼的女子,淡漠问道:“你是何人?”
芸娘在他的气势下连头都不敢抬,听着他的嗓音便觉得兴奋得头晕。
“允之!”暗中中泊着的一条船,窗口处有人在向他招手,“我给你带了酒!你再不来,就没了!”
她招手时,袖子滑落在手肘处,白嫩的胳膊又刺到了县令大人的眼。
听她说话便知道她是喝了酒,他不过晚来了一会儿,她就借酒消愁了?那他若是当真不来呢?
“酒鬼!”陶大人腹诽一句,大步朝着那条船走去,隔了许久才头也不回地道:“起来吧!”
芸娘这才站起身,一路小跑着跟上了船。
船上点着两盏六角宫灯,半明半昧的光线里,陶君然看到她一身蟹壳青的裙衫,正一个人喝酒。
他不满地走过去,待下人摆正了椅子,才四平八稳地往上一坐,瞟了一眼这陌生的船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他的画舫就停在天宁门,曹青不是都吩咐过廖仲砚了吗?这又是哪艘船?
阿梵冲着他打了个酒嗝,纤细的指头虚虚地点着他,“允之呀,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借了条船参加画舫大赛吗?就是这条啦!虽然比不了我的春来画舫,参赛拿个名次还是能的。”
陶君然拿着杯子的手一顿,“这就是你借的船?”那他的船呢?
芸娘在旁边轻咳了一声,提醒阿梵今晚她才是主角,快快让开,让她来。
想到正事,阿梵忙起身把位子让了出去。
“你去后厨看看,大人此时前来,定是还没用饭,赶快让人布菜。”
“哦!”阿梵脑子反应有些慢,行动也迟缓,她慢悠悠地走到厨房,喊人给前厅上菜,自己则捶了捶脑袋,站在夹板上吹风。
芸娘看着灯下的陶大人,心跳的简直没了规矩。她悠悠上前,软着嗓子道:“大人请用茶。”
她刚想在阿梵的那个位置坐下,陶大人把杯子往桌面上一顿,吓得她又站了起来。
“她借了你的船?”
“是。不过她能不能拿到船,要看大人今晚是不是赏脸了。”芸娘软着嗓子道。
呵!又被她算计了!怪不得那日在书房又是撒娇又是装乖,就想着利用他!
他淡漠着表情,用审案一样的口吻道:“把事情的始末,全部讲来,不准有丝毫的隐瞒!”
被他眼风一扫,芸娘觉得腿又软了,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跪下行礼。也不知道阿梵是怎么做到跟陶大人对坐而不颤抖的,这样的男人真的不是谁都能驾驭的了的。
芸娘一五一十地说着阿梵答应她的事,偶尔偷眼去看县令大人的表情,这又岂是她能看得出来的?
陶君然指头转着杯子,心想她这只小狐狸就是出卖他的美色,来达成她自己的目的呀!什么殷勤、示好、撒娇都是假的,完全没有真心!亏他还饿着肚子前来看她,简直就是玩弄他的感情,踩踏他的尊严!
陶大人心情变得十分不美妙,这屋子里的温度像是也降下来了,芸娘抚了抚胳膊,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好容易捱到上菜,水陆上的佳肴应有尽有,挤满了一整个圆桌。
芸娘给阿梵递了个眼色:上啊!愣着干什么,倒酒!
阿梵端起酒壶倒了一杯,她自己先尝了一口,觉得酒味不佳,又重新换了自己带来的那坛子酒。
再倒一杯,她迷迷糊糊刚举到唇边,手腕被按住了。陶君然从她嘴下把杯子挪走,放在了桌上,面色沉沉道:“我要盘问连氏案情,无关人员退下!”
芸娘答应一声,用眼神嘱咐她好好招待陶大人,领着丫头小厮退出去了。
“布菜!”他端起杯子轻抿一口,不耐烦道。
是是是!今天不管县令大人如何使唤她,她都要拿出十分的耐心和诚意来。她捞起筷子先给他嫁了片鱼,放在他身前的小碟子里。
陶君然带着冷意的眼神盯着她:你吃鱼都不剔刺的吗?
好好好!不就是摘刺吗?她把处理好的鱼肉放在碟子里,等着陶大人享用。
学习别人家的菜品已然成了阿梵的习惯,她家船上没有的菜,她就夹一点儿放在陶大人碟子里让他试吃,不过她很难从陶大人黑沉着的脸上看出什么表情来。
“大人,这肉串好吃吗?”她自云嘉玉来过被吓了一场,都忘了吃午饭的事儿,更别提晚饭。此时却是有些饿了。
“尝尝?”他举着筷子道。
那当然好!不过,还没等她去接,他已经三两口把肉串吃完了。
“我帮你尝过了,不好吃。”
这顿饭陶君然吃的比较顺心,蟹很美味,他从前不耐烦自己剥肉,现在好了,有人技艺娴熟地帮他剔着肉。
灯影下,一个人吃,一个人剥。
咔嚓咔嚓的声响里,陶大人用完一碗米饭,放了筷子一抬头,发现她早已经扔了剥蟹的竹钳子,咔嚓咔嚓地用嘴咬呢。
陶君然僵了僵,黑着脸看她把蟹腿咬开个口子,一点点剥出肉来,放在他身前的碟子里。
……吃都吃了那么多,还有什么好说的。
“今日云三去了你那儿?”他擦了擦手问。
从云嘉玉踏进她府上没多久,他这边儿便收到消息了。
阿梵大睁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我能边吃边说吗?”
当然不行!他从小接受的礼仪就是食不言,边吃饭边说话成何体统!口水饭粒会喷出来,对说话和吃饭的人都不恭敬。
他感受她的楚楚的眼神,那眼神里像是有只小手,一直在晃他的袖子。陶君然抿着嘴,眉头一皱:“嚼东西的时候闭嘴!”
阿梵点点头,坐在他旁边开始吃饭。
她将两人在厅里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一样不落地讲给他听。
“你儿时有这么多悲苦经历?”他有些狐疑地问,她的资料他早早便掌握了,确实比寻常女孩子曲折,不过自从做了李渔儿的徒弟,似乎也没太遭罪了。
阿梵两腮鼓鼓,吃得虽然毫无声息,却热闹十足,又是咂嘴又是挑眉,哪道菜好吃,怎么个好吃法儿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了。
“有些不是我的。是廖小六的!”她含着筷子头,挤了挤眼睛,“也不知道为什么,阴雨天吧,云公子就显得有点儿怕人。他坐在我身边,我一直在冒冷汗,只能不能说话。”
被遗弃在山上产生童年阴影这段,确实是廖仲砚的,不过不是遗弃,他是想让他爹找不到他,愧疚一阵子,结果自己真在山上下不来了。什么喜欢打雷的天气钻进柜子里,也不是她,还是廖仲砚。
陶君然垂着眼眸看着她吃东西,有的时候却是不得不说,她有种小动物一样的直觉。
既然如此敏感,却敢跟自己睡一张床?他看起来很像是好人?
用完了晚饭,陶君然还有公务要处理,王娘子的事情的确有些棘手,她不是落在云家人手里了吗?怎么会突然暴毙?
她那知州夫婿赶过来路上起码要七天,现在却已经到了碧云县,这说明连戚发现王娘子失踪后,便立刻决定把她当做弃子了,迅速就给对方传了消息要将她的灵柩接走。
至于船上到底要运送什么,就不好说了,毕竟连戚手里已经有了两批沉银,若是迟迟不能能转运,上面的人只会对他越来越不满。
知州大人远道而来很是麻烦,他接走亡妻的灵柩回乡安葬,谁敢搜他的船呢?连戚是在王娘子失踪时便想到了这些,还是故意设下计让王娘子失踪呢?
啧啧!舍弃一个心腹,换沉银转运,这么想想倒很符合连戚的行事作风。
不知道云家人要如何应对呢?
他起身要走,阿梵凑上前,双手合十搓了搓,声音轻轻软软地道:“大人,都这么晚了,不若你留下睡吧!”
若不是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被这种小鹿一样的眼神盯着,他还真有些顶不住。
“我们现在东边,草市巷在那边儿,您要兜一大圈儿,有那功夫,被窝都暖热了。”
陶君然把目光转向一边,想着如果他执意不留,她如果扑上来,自己是让她抱胳膊呢,还是抱腰呢?
她仰着头,目光晶亮地恳求着:“大人,您只管做您的便是,我绝对不会扰您。您渴了我添茶,您饿了我递点心,您闷了我给您唱曲儿听。”
“不必了。”他险些忘了这个,就是避免耳朵被荼毒,也坚决不能留。她好好一个姑娘,说话声音也很中听,为什么一唱曲儿就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呢?如此体验,简直终身难忘。
陶君然站起身,灯光透过不远处的屏风,照出屏风背后的一道影子。
他悚然一惊以为是有人潜伏偷听,待转过屏风凝神一瞧,是架子上搭着的衣服。不过那玄色衣衫有几分眼熟,他眸色深沉地转头看了看她,冷然问道:“我的衣服,为什么会在这儿?”
阿梵没想到芸娘如此大胆,得了县令大人的衣服还不赶紧妥帖收藏起来,竟然就这么挂着?
她快速眨着眼,眼光虚浮地到处旋着,“我、我是日日夜夜思念大人,睹物思人,容易入睡,不做噩梦……”她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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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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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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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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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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