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无人部落>人吃狼的岁月
  赵南说我们最初的营地在昆仑山下最好的地方——阿尔顿曲克草原,一去就有住的,是劳改农场。因为知青的到来,大部分劳改都被转移了,留下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房子,还有篮球场,有大厨房和羊圈。厨房里码着一爿爿牛肉和一袋袋面粉,还有成缸的咸菜和豆腐乳。羊圈里有羊,大概饿坏了,听到人来咩咩直叫,真应该感谢劳改犯,他们留给我们的是温饱,而温饱对于初来荒原的人就是一切。还不错,至少最初的感觉是这样。

  我这时候和人争论起劳改犯是不是开拓者这个问题。我以为是,有几个人以为不是。以为不是的那几个人说我们才是开拓者,你把劳改犯和知青等同起来,这就等于骂我们也是劳改犯。我马上意识到这样的争论会把自己致于死地,说不定自己就要因此成为反革命了,便用一种滑稽的腔调说你们吃了劳改犯的肉还这么不领情你们有良心没有哇?而且你竟敢说我们也是劳改犯,我们是光荣的军垦战士难道你不愿意?这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两个月前还是中学生的小知青们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了,只是嚷嚷着谁说了谁说了?我哈哈大笑,一笑就把政治阴谋给笑没了。

  但这毕竟是暂时的,两年后被文化大革命磨炼得大有进步了的军垦青年指责我同情劳改犯,污蔑知识青年。我坚决否认,说不记得说过有关劳改犯的话,劳改犯都是坏透了的坏蛋,我怎么可能同情呢?我的否认当然是不顶用的,连长说抓起来再说。一抓就抓出另一个人来,叶莉出面了。叶莉的叔叔是部队的副营长,过去恰好是连长的上司。叶莉说连长啊,你把他放了,他这个人是属狗的,谁对他好他就会给谁卖命。以后我果然就成了连长的亲信。我把劳改犯看作祸水,既不接触也不谈论。但这毕竟也是暂时的。

  十多年以后,农场的劳改犯尤其是那些因政治迫害从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的劳改犯,被社会与历史公认为无罪。我说我早就认为他们是柴达木荒原的首批拓荒者,是在大戈壁营造绿洲的英才豪杰。他们开垦了柴达木最初的能够亩产千斤的农田,找到了水源,修建了最初的水渠,栽种了最初的乔木,盖起了最初的房屋,他们不是拓荒者那我们就更不是了。那时候我已是柴达木一个小有名气的散文诗作家,我的话让那些曾经在荒原苦苦挣扎过的右派、反革命、阶级异己分子大为感动,他们拿了点心来找我,用鲁迅的话说我们的诗人请用吧。我说早用过了,早用过了,当初你们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肉那么多面粉那么多咸菜,那可是雪里送炭救苦救难,我说你们是拓荒者也是知恩报恩嘛。

  这时候我已经跟叶莉结婚了,这时候李慧芳靠近了我,对我说当你第一次说劳改犯的好话时我就注意到你了。因为我父亲就是劳改犯。他不在柴达木,在新疆。我说那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她说还没想好。

  赵南沉默了。我直勾勾盯着他,满眼的期待和催促。赵南当然是明白的,说你还需要什么呢?你想知道的不就是这些么?我说一切,关于知青的一切,尤其是你印象深刻的。

  他咂咂嘴.印象深刻的嘛……1969年,我们排去黑风口搞基建,住进去不到一个月,全排都瞎了。开始是夜里看不见,说是得了夜盲症,后来连白天也看不见了。团里来了一个医生,说是你们没菜吃,缺乏胡萝卜素,另外这地方水土肯定有问题。医生说完这话就回去了。一个星期后运来了一卡车胡萝卜,大家抢着吃,吃了也不顶用,眼看一卡车胡萝卜吃完了,大家还是看不见,我们几个商量,不能再呆下去了,得跑,于是我们就顺风走出了黑风口,很奇怪。走着走着我们就看见了月亮,那么大,那么亮。我们欢呼起来。又商量说回去告诉排长,把人带出来。于是我就回去了,没想到排长不仅不听我的,反而说要给我处分。我想你都成瞎子了,还处分我呢,转身就走。

  半个月以后.连长去黑风口把人全部带了出来,结果有个人的一只眼睛根本就无法复明了。连长为此大光其火,骂排长畜生不如,换个猫狗也知道挪个地方。但也就是骂骂而已,谁能赔得起那个知青的光明呢?赔不起就不赔了,排长依然是排长。后来……后来就没什么了,知青呗,还能有什么。

  赵南再次沉默。我耐心等着,一会儿他又说,我印象深刻的还有蚊子。那会我们在雪水河边搞基建,戈壁荒滩,一无遮拦,太阳晒得就像把我们丢进了烤炉里。蚊子突然就多起来,一巴掌能拍死七八十个。有人写信告诉家里,连里知道了,开大会批判,说是夸大艰苦,歪曲生活。可我明白这一点也没夸大。我们在那里根本就不敢上厕所,尤其是女的,上一次厕所就叮得你体无完肤。后来学聪明了,方便时一前一后点两堆火。还要戴上口罩或防蚊帽。口罩是女知青天天都戴的,炎炎烈日下只露出额眉,蚊子就朝那儿一次次俯冲,结果所有女知青的眉毛都因为痒痒被自己抓没了。防蚊帽是用粗铁丝做骨架外面罩上纱布的那种。知青们戴着它搬运石料和土坯,和泥的小工和上墙的大工嫌防蚊帽碍事,就用泥把脸和身子全糊了,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来。干完了活再去河边洗,河水是几个钟头前才从冰山上融化下来的,冷得钻心,我以前从未接触过那么冷的水,相比之下,青岛冬天的冰雪绝对是暖温的。有一天.河水暴涨,把打墙的木板冲走了。我们扑进去捞,等捞完了上岸,全身冰透了。连长拿来一瓶酒要大家驱寒,我因为冷就连喝了十二大口。我说你们都说酒是辣的,我怎么觉得一点味道都没有。刚说完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们扶我起来,我已经不会走路了。

  这是我第一次喝酒,一喝就醉,醉得我半个月不能清醒,眼中罩了一层雾,看啥啥朦胧看啥啥摇晃。我那时已是班长,结果那个月全班没完成劳动任务。我在连长面前哭了,我说对不起组织对不起党。哭着哭着我尿憋,解开裤子就尿,男女知青们面面相觑。有人赶紧过来把我拉到沙柳丛里去了。就这样我糊涂着,甚至脱了鞋合泥,结果双脚被烧坏了.半年功夫不见好。

  赵南停了片刻说瞧我说到哪儿去啦,不是在说蚊子么?怎么又说开喝酒了?我说挺好挺好,就说喝酒吧,你说你这是第一次,肯定还有第二次。赵南说第二次就隔得远了,十多年以后,我们得到了政府允许知青回青岛的消息,满荒原都狂欢起来,知青们聚集在各个营地,喊着乌拉,唱着所有会唱的歌,点起了最后一堆篝火,跳啊笑啊哭啊喝酒啊,然后就互相拥抱。多少年都是朝夕相处,如今就要散了,而且散得如此急切也如此悲凉,拥抱是必然,男女不分。然后就是交换,交换友谊,交换爱情,换老婆开始了。大部分当然是只换一次,作为永久的记念;一小部分人彻底地换过来了:我的老婆爱他就跟他走,他的老婆爱我就跟我走。而有的人不过是交换的开始,在回城后的长期生活中还要不断来往下去,直到结束,我说的是生命。或者已经不是交换了,而是感情的溶合,也就是说谁也离不开谁了。嗐,说这些干什么,还是说喝酒吧,别人的行不行?我赶紧点头。

  他说那是在大草坝,有一间看坝的破草房,已经没人住,塌了。张开来在连队喝醉了酒,心想怎么这么冷呢,大冬天的连里到处都找不到柴。他就踉跄两公里来到大草坝上,把破草房点着了。真暖和呀,他烤热了自己的身子,躺在灰烬上睡着了。醒来后他就成了反革命纵火犯。理由是你烧掉的虽然是没用的房子,但发泄的是阶级仇恨,因为你是资本家的后代。他被判了三年,出来时已到了1974年。

  对,1974年,很有意思,也是张开来,刚出狱就碰上了农建师的第一次离婚高潮。当时是这样的,大部分知青已经成双成对结婚,没结婚的就成了光棍。师里决定这些青年可以到农村找对象,一旦结婚就可以在兵团落户并参加工作。不久,光棍们就把对象领回来了,顿时产生了一种震动,几乎所有领来的姑娘又年轻又漂亮。于是不少已婚的男知青就想入非非了。离婚,再娶,几乎风靡了荒原。张开来说他妈的这些混蛋们自己是知青却又瞧不上知青,老子把他们骟了。他写了一篇声讨文章,署名是打倒喜新厌旧别动队,到处散发,一个月以后他被逮捕,又判了两年。他的文笔很不错,在监狱里常常把诗写到牢墙上,犯人们就争着传诵,连管教干部都抄在日记本上。

  赵南说你可以去找找他。我说我会去找他的,跟你谈完了我就去找。赵南说我已经谈完了,我乱七八糟地谈不到点子上。我说很好,就这么说,你自己的,还有别人的。赵南喘口气,想了想说要说也只能是别人的,我自己嘛,没劲,真的没劲。

  记得我们连最早判刑的是两个生性好玩的狗崽子。有一天夜里.两个顽皮小子在哈萨克牧民放牧的路上挖了一个陷阱,过了两天再去看时,一只绵羊陷在里面。他们抱上来牵回连队,勒死后煮熟分给大伙儿吃了。不久开始的一打三反运动首先揪出了他们——两个地主富农的儿子死心塌地要破坏社会主义牧业生产,立刻判刑,押到诺木洪劳改农场服刑去了。

  接着又揪出了知青程昌明,他居然敢拿扑克牌算命,宣传反动迷信,瓦解无产阶级阵线,地主资本家的本性不改。也是马上判刑,押到诺木洪去了。琇書蛧

  还有一个叫李青的狗崽子被打死了,群专组的人把他关在小房子里用小麻扎打,打得头大了一倍,拉到师部医院就死了。

  也有累死的。有个叫小排骨的,来荒原时才15岁。那一年割麦子,割一会儿他就把麦捆垫在腰里凄楚地喊着:腰断了,腰断了。还不到中午他就饿得发抖,不断地望着送饭马车来的方向,实在忍不住了,就捋一把麦穗揉一揉吹一吹,舔到嘴里充饥。但他没有想到,在别人眼里吃几颗麦穗就是侵吞国家财产。晚上的班务会上,知青战友们义正辞严地提出了批评。小排骨把头埋进膝盖,泪流满面,不知是委屈还是为自己侵吞国家财产的行为而忏悔。后来他再也不敢吃麦穗了。两年后,他终于没有熬过苦难.跌倒在麦田里——又是麦收季节了,又听到了他的喊声:腰断了,腰断了。这次真的断了,不是腰而是气、是生命。他不满18岁,气就断了,人就是活一口气啊。

  我们连还有一个夭亡的,是个女知青,结婚才半年,在那么荒远的地方被宫外孕给缠住了,大出血,知青丈夫赶着马车往团部卫生队送,不到啊,路途遥远得居然走不到,终于到了,人也完蛋了。去埋葬吧,去哭泣吧,全世界都在感叹:哦,这如花似锦的好年华。

  还有一个失踪的,叫武亦文,团支部书记,党员,红色家庭出身,但有时候一犯糊涂就胡说八道。一次他去找军管汇报工作,到了连部就想开个玩笑:一脚踢开门,神秘兮兮地说二月兵变成功了,刘少奇、谭震林要回来把你们全杀了。那时候谁敢开这种玩笑,天王老子也不敢。军管老谋深算,不动声色地说还有什么你全说出来。他于是又说还有我,到时候我保护你。话音刚落,军管就扑过去按住了他,又喊来人把他绑住了。他立刻成了现行反革命被批判斗争。斗争时先文后武,打得他满嘴是血,手上脸上被烟蒂烫出了许多黑斑。他不服,大叫着你们把我逮捕,我是李玉和我要把牢底来坐穿,你们把我逮捕。军管说便宜了你,我要把你留在连队慢慢收拾。收拾的过程中,他常常往外跑,甚至扛着锄头去格尔木洗澡。每次都被人抓回来。

  有一次他跑到别的连队,对方打来电话说你们连的武亦文在这里。军管说你们不要给他吃的,他饿了自己就会回来。但是他没有回来,他失踪了,正是严冬,到处都是风是刀子。人们以为他跑回老家去了。春节时有人回青岛探亲,才知道他根本就没回家。家里人来荒原要人,连里没法交代,就派人四处寻找。几天后有人在盐湖边发现了一具干尸,家里人赶快去认,一看就摇头,那干尸是个女的,大概是另一个失踪的知青。

  沉默。赵南说好像再没有什么了,有些深刻的体验是说不出来的。我说那就更要说,慢慢想,别着急。他想想说,比如在荒原我们有好几年都吃不上肉,吃不上肉的痛苦是难以形容的,到后来我们馋肉馋得恨不得咬一口自己胳膊上的肉。那一次看到一只狼,全连疯了似的追打。终于打死了,扒了皮煮上就吃,连狼下水也不放过。我吃了几口狼心,结果,啊呀,全身烧得就跟着了火似的,跑到河里喝冰水,越喝心里越烧,满脸逋红,眼睛是绿的,就像蒙了一层菜叶子,半个月都下不去,我都不敢照镜子。好几个人比我还烧还红还绿,有个女知青也不知吃了狼的什么.一夜之间头发全掉了,成了尼姑,她哭啊,流出来的泪是红色的。据说别的连队有吃狼肺烧死的,这狗日的狼,死了也害人。从此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狼能吃人,人不能吃狼,就好比有人能治你,但你不能治别人,一治就出事,专政不是互相的,而是单方面的。

  赵南喘口气说,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就没意思了。沉默。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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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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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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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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