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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他在连队跟人争论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包括江青。这显然是恶毒攻击旗手,而攻击旗手就是攻击毛主席,立刻逮捕,判刑三年。因表现积极,两年半后出狱。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爱人。爱人属于狗崽子,不堪批斗,在他入狱之前就逃离农建师,住到盲流汇聚之地娘娘滩去了。

  依然是冬天,积雪妆扮着城市,白色的浩漫令人惆怅。太阳在这个季节显得无比陌远,即使朝他走来,即使把光明透进他的肉体,即使他已经感觉到那温暖正是他刻骨铭心的记忆。他站在这个空旷的场地上,望着一浪一浪的积雪。积雪匀净,没有人践踏过,覆盖不住的杂草孤独地枯黄着。那些杂草过去是没有的,过去这里是房舍,土墙泥顶,错落成人间,鸡鸣狗叫,早晨只要一醒来,就都是鸡鸣狗叫。

  怎么搞的,连鸡鸣狗叫也都应该消逝么?寂静。杂草闪闪地流淌着,积雪如同滚动在河床里的石头。四周是楼影,这儿是城市,已经没有他的家了,甚至也没有了家的废墟、家的残坯剩泥。他走向空地的边缘,走过一条人踩马踏的土石路,来到有人烟的地方,向遇到的所有人包括孩子打听消息:那儿的房舍呢?房舍里的人呢?都说搬走了。搬哪儿去了呢?不知道。人们越是不知道他越要问。终于有个比他聪明的中年人告诉他了:大街上的人谁知道啊,你去公安局问问,当初拆迁的时候,来了一大堆警察。他弯腰弓背,说了好几声谢谢。

  可是他谢什么呢?中年人并没有告诉他一个他愿意去并且能解决问题的地方。他来到坐落着公安局的那条街上,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然后伫立着,就像伫立在那片空旷的场地上。街对面不凡的门洞和威严的岗哨如同空地上的积雪与杂草,冷漠,超然,与他无关。他不敢走过去。他知道他不过是打听点事情并没有任何别的企图但就是不敢走过去。又饿又累,他坐下,感觉路边石阶的冰凉就像冰锥刺杀着他。他忍耐了一会又站起,捏捏拳头,给自己鼓劲,还是不敢。

  这样过了很久,一抬头,突然发现黄昏了,火烧云正把街道耀得金红。对面的门洞里走出几个大盖帽,班长们下班了。再不敢就毁了,就要等到明天再在这儿张望了。他又攥攥拳头,这次是双手攥拳,又绷直腿蹬蹬地面,提前哈着腰,像个罗锅那样穿过了马路。

  他说班长,打听点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被他拦住的那个大盖帽一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称作班长。他看大盖帽的瘦长脸是和善的,就又说班长,你肯定知道你得告诉我,求你啦,我的人不见啦,娘娘滩的人都搬到哪里去啦?他不仅声音发抖,连胳膊连屁股也抖起来。

  大盖帽依然愣着,突然冒出一句:你哪儿的?他不说他是哪儿的,说了人家还能告诉他?他更加殷勤地叫着班长,又把那问题重复了一遍。永远想不通为什么瘦长脸上的和善突然不见了,而且口气很冲:我哪儿知道?胡问人。一挥手,去去去,不懂事。

  他抖得更厉害了:班、班长……大盖帽喝道:你是谁?谁是你的班长?再叫我把你抓起来。一下子他就不抖了。他对抓的敏感对抓的恐惧使他机器似的旋踵就走,没几步就咚的一声撞到另一个大盖帽身上。这个大盖帽是个女的,她走出门洞低头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突然被他撞散了身架,就尖叫一声:你干什么呀?这叫声锐利得让他想起子弹,他撒腿就跑。

  瘦长脸的大盖帽箭步过去,一把抓住她:没事吧?她又尖叫起来:你抓我干什么?抓他呀。臭流氓,哎哟喂。她一手捂住自己鼓荡的胸脯,锁眉红脸,让别人觉得他是有意朝她美丽的性部撞去的。

  瘦长脸飞身追去。他知道他完了,惊恐地回望一眼,双脚捣得疾骤,但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没有忘记哈着腰。哈着腰的姿势影响了他的速度,没跑多远他就被瘦长脸抓住了。瘦长脸抓住就打,什么也不说。他说班长,对不起我不问啦班长。瘦长脸说去你妈的班长。一脚踢来,他屈辱地倒下去,闭着眼,抱着头,蜷缩起双腿护住下身,就像过去他无数次被人殴打那样。顿时就有人围观。瘦长脸的大盖帽骂道:你心里没鬼你跑什么?臭流氓。似乎按照恶人先告状的本能寻找到了同情。有人说是流氓那就骟了,我这儿有刀子。响起了笑声。瘦长脸又一脚踢到他脸上。他喊着饶命啊班长。

  算了算了,踢坏了怎么办?终于出现了一个善良而伟大的市民,很正义地瞪视着瘦长脸。瘦长脸似乎也意识到一个警察当众揍人是无耻的,就把他揪起来,使劲往那边拽。他知道人家想把他拽进公安局深不可测的门洞再铐在暖气上或别的什么地方然后皮带伺候,就吊着屁股使劲后移着,喊着放开我,我不去我不去。这时侯眼睛就湿润了,今天喝的水有一半就从眼里出来了。他顿时很沮丧,他到了这个年纪,还常常叫人打得哭鼻子抹泪,他还活什么人哪。

  他被瘦长脸拽到了公安局门前。那女的不耐烦地跺跺脚:够了够了,咱们走吧,没时间了。瘦长脸骂一句操你妈,猛地一松手,他一屁股蹾到地上,尖瘦的屁股和水泥地的碰撞使他发出了孩子似的声音:妈妈呀。之后他用袖子揩揩眼泪,把脑袋一直勾到腿夹里几乎够着老二。他知道他们走了,他知道决不能抬头,因为抬头很容易被认为是反抗,而反抗是没有好下场的。但他还是抬头望了一眼,迅速得如同闪电。他望见了那女警察的背影,背影上顿时沾染了他的感激,好像不是她害了他,而是她救了他。

  这时,门口的岗哨来到他面前,伸手要扶起他。他恐惶地双手撑地屁股朝后蹭去。岗哨说我都看见了,怎么会是你的错呢?他仰视着对方,用一种对所有公正表示怀疑的神情仰视着,仰视着他腰间锃亮的皮带和黑亮的手枪。岗哨说起来吧,以后别再来这儿了。他以为这是命令,赶紧站起来,后退着,连连哈着腰,扭身走了。走了很远,他才想起为什么不问问那个岗哨呢?他停下来,犹豫了半晌又回去,发现岗哨已经换人了。他不敢过去,在他认为比较安全的地方站了一会儿,丧家狗似的溜了。

  他又来到娘娘滩,已是黑夜,雪色遥望着星群,依然是空旷,杂草飒啦啦响,风大了。他再次肯定了这不是梦——他的亲人已经不可挽回地去了。他在积雪中四处踩踏,知道今晚只能去火车站候车室躲避寒冷了。没有钱,他在穿梭往来的公共汽车面前茫然无措,只能打着寒颤往东走,走了两个钟头才看到流光溢彩的火车站的招牌。

  候车室里很冷清,几十溜儿长椅子上只歪着几个人。他想这个季节人们是不愿意出门的,只要是来这里的,就都是无家可归的。他拿出茶缸找水喝,找不着就干啃着嚼下去了挎包里的最后一个大饼,然后就蜷缩在角落里了。他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觉得他甚至不如她,因为他连火柴都没有。

  天不亮,总也不亮。寒风从破碎了玻璃的窗户里灌进来,四壁那些花花绿绿的标语和马恩列斯毛的画像嚓啦啦地叫。有人在候车室里拼命跺脚,跺不暖和就大喊一声:日你妈的老天爷。他想,出来了怎么比监狱还要难熬?这个问题使他联想到他该到哪儿去找明珠。又联想到他的亲人是不是也在找他呢?他瞪视着天花板,天花板上自然没有回答。跺脚的人又开始谩骂,这次不是骂老天爷而是骂自己的脚了,他听着那人骂自己的脚,他的脚却格外地胀痛起来,他只好也起身跺一跺,一跺就跺到候车室外面去了。xiumb.com

  明珠是不是也在找他呢?他想着在车站广场踱来踱去。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灯光的映照使那儿显得愈发昏暝,就像在月光如水的夜晚他从号子里窥伺到的监狱大院。于是他想起他的亲人不会来这儿找他,也不会到任何一个别的地方去找他,她要找他就只能去格尔木监狱。格尔木监狱是他惟一留给人间的地址。他已经不再跺脚了,好像看到了希望,浑身暖和起来。

  他原路返回,没有任何迟疑就原路返回了。他来到娘娘滩,用他的大脚在雪地上写下了“我在监狱等你”几个大字,写了十几处,都没有署名,因为他知道明珠只要看到就明白。

  天突然就亮了。没多久太阳就迫不及待地升起来。城市的太阳比起荒原的太阳显得有点苍白。但他已经很知足,能沐浴到冬天的阳光就是生者的幸福。他在这悲哀的也可能是无上幸福的感觉中来到了邮电局,假装填写电报拽断了拴着圆珠笔的那根绳子,又偷了一盆浆糊,然后就去找纸。他想哪儿有不要钱的纸呢?有个声音说:去银行。

  这天,他在那么多活期或者死期的存款单和取款单的背后写上了“我在监狱等你”几个字,在城市的东西南北到处张贴。张贴完了还剩半盆糨糊,他饿极了,迫不及待地喝了下去,然后就是告别:他走了,城市。

  他搭车穿过阳光普照的原野,穿过积雪普照的原野。在黑夜去了又要来的时候,他看到格尔木监狱的大门一如既往地铁青着脸。他疲惫不堪地跪在门下,拍打着那张脸,不停地唠叨: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门顶岗楼里的哨兵即班长早已看见了他,也早已把他回来的消息传递给了值班的管教那个大盖帽的班长。门开了,班长的眼睛在大盖帽下面露出鹰的惊诧:你怎么回来了?班长一把拽起他。他说我想这里我就回来了。班长说想监狱?还有想监狱的犯人?这地方连我都不想。他说我没地方去,我在这儿惯了,我只能回来。班长说不行啊,你已经被释放了,这儿没你的户口。他说我的亲人要来监狱找我,我必须在这儿等着,反正我不走了,打死也不走了。

  这时从门内墙里传出一个野汉子惊雷般的叫声:老段,你狗日的回来啦?雷班长,你叫他进来,我有话问他。雷班长眼睛一横:这由得了你么?又朝他一挥手,走吧,监狱不是难民所。说罢,锁好监狱门,朝着他走来的那条路扬长而去。他哈着腰,知道有希望了。班长是去请示的,要是坚决不管他,干嘛不留下来继续值班呢?

  就这样,他回到了监狱,回到了他曾经惧怕曾经诅咒曾经依赖过的地方。他曾是托拉亥的知青,名叫段玉晨。他回到监狱等待他的爱人来找他,但他终于没有等到,他说缘分尽了,我出狱后又在监狱苦等了半年,还是没有等来她,那就说明她跟我没关系了。段玉晨后来成了一名很不错的诗人。在他的诗歌里,曾有对那一段日子的回忆:

  原野在静默中复活/这是1975年的早晨/我又一次看到从地上长出的太阳/滚过来让金光堵满石城的高墙/你死去的黑夜仿佛寻不着了/雪的衬托是苦役者的一色油亮……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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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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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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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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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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