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夏,我在青海西宁找到陈明珠,问起过去的事,陈明珠沉吟着,突然说你是问我么?可我已经没有过去了。是的,当那一段死去的日子被我唤醒的时候,她发现那并不是她本人,因为她实在想象不出她怎么会过来。时间流逝了,一眨眼就是半世一生,她守候在往事的高地,一次次领略着苍烟落日,一次比一次惊奇地发现。不是她了,怎么审视都已经不是她了。
明珠照例是第一个出现在大同街上的人。与她同时出现的还有早晨,还有一如既往的清冷,还有悄然无声来去无踪的游狗。那些游狗在黑暗中游荡了一夜,已经很累了,便有些冷眼看世界的样子。尤其是对她,它们看惯了,基本上没反应了——远远地或近近地看一眼绝不看第二眼然后走开,淡漠得形如烟岚。早晨的烟岚是淡青色的,好像里面裹挟着什么东西,有一种推不开驱不散的感觉。她就是在这种感觉中拉着架子车,匆匆穿过半条街,然后就拐得不见了。等她再次出现时架子车上的大油箱里已经盛满了水。她两手摁低了车辕,弯着腰,撅着屁股,绷直缰绳牲口似的拉着。
这时候大同街上已经有人了。人们看到这个枯瘦黧黑却依然十分漂亮的女人笼罩在一片汗水的烟袅里,听到从她吃力行进的身体里面发出阵阵咯吱咯吱骨节摩擦的声音,如同她身后那辆不堪负重的架子车极欲散架的响动。傻子依然等在那里,他总是等在那里。好在他仅仅是个傻子,别人不在意。这时候他过来,一边笑着一边从后面猛推。缰绳顿时弯了,她直起了腰,用袖子揩着汗,脚步轻快起来,很快就到目的地了。
这是麻衣巷的巷口。她从架子车上取下两只铁桶,打开油箱下面的皮管子放水到桶里,又从车帮上取下扁担挑着水进了巷口。傻子嘿嘿笑着。她知道他笑什么,他笑她那一摇一摆的背影有一种他说不清道不白的好看。他并不是傻得没有美感,而是傻得不掩饰美感,也就是说既然好看他就要使劲看。他不远不近跟着她,只要她回头,就能看到他满眼的闪光和好奇。
她对他来说是好奇的,她的营生对后来不了解那个时代那种环境的人来说也是好奇的。她每天给十户人家送十担药泉水,一担一角五分钱,一个月下来也有四十多块。四十多块钱的固定收入对她来说是幸运的,保证了她的温饱。有温饱就能活着,活着是最高的希望了。她已经实现了最高希望,还能要求什么呢?不要求了,生活,不要求你了,多长时间以来她就是这么想的。她告诉自己,生活就是这样,当你安于贫贱不再奢求什么时,你就平静了踏实了。
她送完了麻衣巷的三家,又来到斜石巷。傻子还在跟着看。有人说瓜瓜你跟着人家转什么你?你有什么心事跟你妈说去。傻子嘿嘿笑着,想说什么,一张嘴口水就流了出来。那人又说你恶心不,陈明珠你看他恶心不。她顾不上理人,粗喘着把手在扁担上挪前挪后,颤颤悠悠往巷子深处走去。
巷子里头有五家.她要去的是巷口一家。扁担一升一降,踮着脚尖跨进们槛,路过天井时听到有人关门.扭头一看发现大门后面立着一个男人。男人朝门外的傻子挥挥手,砰地闩死了大门.回身说:放下。她说不用,跨进二门,朝北房走去。男人上前几步,曲腿立到她身后,一直腰就把扁担扛住了:松手吧。他把她拨拉到一边去,大脚一迈,忽忽地扇着风进了房门。
她站在院子里,擦着汗,长长短短地喘气。她的脸红扑扑的.热气从腿根里往上冒,浑身几乎就要散架了。这种时候.她总是很感激别人的帮助,尤其是这个男人的帮助。她记得很长时间以来他都在帮助她,他每担水给她两毛钱,还不许她盛得太满,他说半桶就够了,够了。于是她就盛得更满,小心翼翼尽量不让水晃出来。这就是有恩必报了,多给了五分钱,那是一种什么概念:三斤土豆,或者两棵白菜,或者一把盐,或者半斤醋,该缺的时候就不缺了,她想自己真是好福气。
这时候听到他在叫她.他叫她的声音就像春风浩荡。她感到异样.干嘛不像往常一样把桶提出来,把钱塞给她,就在院子里说声走好呢?她过去,靠在门框上,像看所有人那样看着他。他立在堂屋中央,笑着,说进来坐吧。她说不了,还有几担水没送呢。他于是就掏钱,掏出来的居然是五角。那个时候的五角钱是很亮堂的,她顿时有点紧张,怎么可以给她这么多呢?又立刻反应过来,他是要她找零的。她一手去接钱一手掏向自己的衣袋,突然感觉不对了,都不对了。他扔掉了五角钱,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她愣着.她要是不愣着她能干什么?他说陈明珠你把自己糟蹋了,你怎么能担水呢?你不会去干点别的?她心说什么呀?他在说什么呀?她听不明白.只是想着她的手,被他抓住了,有点发烫。被他抓住的手有点发烫这是为什么?她想把手抽回来,可是他力气很大,轻轻一拽,就把她拽了过去。他说陈明珠我真是心疼死你了.你看我这儿今天没人,今天形势太好……
到了这种时候还不明白那就是傻子了。她浑身抖索,大声说你要干什么?你快别这样做,我要送水去了。他搂紧了她,紧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紫胀着脸,想不起来她应该做些什么,只是本能地抗拒着。她相信她的抗拒是坚决的,可他以为不坚决,就得寸进尺把脸凑过来。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他这张脸呢?它异陌、冰冷、邪恶.它就像一丛荆棘剌疼了她的全身。她说不不不.走开。他没有走开,他按照他的本能手忙脚乱着。而她仿佛也有了另一种抗拒以外的本能,她说我该怎么办?难道就应该这样,这样,不可思议地这样?她说不清楚,以后也说不清楚。她不知道她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反正就那样莫名其妙地做了。
过了很久她才想起,她完全可以大声喊叫:来人哪,救命哪。完全可以拿起立在桌边的扁担,砸烂他的狗头。可是她没有,她为什么没有?让我忏悔吧,老天爷,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就忏悔。但是她觉得或许连老天爷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她永远不必忏悔。
她扇了他一个耳光,告诉他她有丈夫,她的丈夫叫段玉晨。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大山一样畜生一样原子弹一样沉默着。她害怕这沉默,她以为沉默就是诡计。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说话呀。后来他说,那种时候,他真是想说话.想说很多很多的话.可他又以为那样太冒险,他不知道她喜欢听什么.就一直沉默着。这个可怕的男人就这样用他自己的方式轻而易举地把她拿走了,拿走了她的肉体和羞耻,拿走了她的时间。
在这个时间里,太阳升起来照耀着城市,该阴的阴着该阳的阳着,大同街上零零星星的店铺已经开张.她的架子车还在斜石巷的巷口。巷子深处,傻子一直等着,一直琢磨她进去以后怎么不出来了呢?傻子你真傻,你怎么不敲门?你敲门就不会有那种事情了。
依然是沉默。好久他才说,你真是太瘦了,你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你甚至都没有屁股。你整天不吃东西是不是?你没有营养,还要干那么重的活,不行,不能再这样。她说别说了,别说了。她害怕他沉默,更害怕他说出话来就可怜她。这种时候,他也只能可怜她了。可是一个男人,一个正在拥搂着她的男人.仅仅是可怜她又算得了什么呢?一个急切的惟一的愿望突然出现了,她不能就这样顺从地让他看到她的裸体.她要她的遮羞布,不,她要穿上衣服,全部穿上,一丁点肉体都不能让他看到,不能。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发现可怜,她就逃遁。xǐυmь.℃òm
她说我渴了,很渴很渴。他去倒水。等他回来的时候她正在穿衣服。他没有阻拦。她知道他已经没有必要阻拦了。她没有喝水,她是送水的她怎么会缺水?她是水做的女人,她怎么会缺水?她抹平了她的头发.一手拿起扁担一手提起两只空栖。他说你不能走,你在这儿吃饭吧。你还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她摇头.恨着他。她干嘛要知道这些?剐刚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干嘛要了解?多费劲,人,互相了解多费劲。
她走出房门,来到院中,感觉头顶又是阳光了,是那种被冬天过滤过的浅淡的阳光。阳光作用着头脑,脑海里突然就有了饥肠辘辘时的声音。它让她恍惚,让她有了心跳与死亡的选择,让她想起了段玉晨。对不起了,玉晨。我对不起你是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我永永远远都是你的妻子。玉晨说过:如果我能够把生命播进死亡.我就要充当所有爱人的心脏,跳动啊跳动,飞翔啊飞翔。她能够触摸到他的心跳动的节奏,过去能够.现在也能够。真正是由来已久了,她对玉晨的触摸,因为首先是他对她的触摸是音乐的,是空气的.是生命和灵魂的,是诗的.他无所不在,他绝不消散。他时时刻刻都在对她说,我是你的。他时时刻刻都是一双飞翔的眼睛,远近近近盯着她。可她已经对不起了,玉晨。
她来到院外,看到傻子傻立着.顿时脸就红了。她觉得他是知道的.他傻乎乎的脑子里对这种事情清澈得如同药泉水。她快步走出斜石巷,看到她的架子车挪了地方,看到油箱里的水已经没有了,叫不知什么人偷偷接走了。她真后悔,干嘛要在那里头耽搁那么久呢?现在,又要去拉水了。
傻子实在奇怪——自已怎么没有像往常那样看着她回家,而是看着她穿过了大同街呢?傻子看到,有一张纸条出现在路边的电线杆上,那上面有字.有六个字。他把纸条撕下来,前后左右欣赏着,然后卷成喇叭,咝咝地吹起来。吹了一阵,再抬头看她时.她已经消失在街头的拐弯处了。
这时候。娘娘滩的积雪中,段玉晨留下的那六个字正在阳光下闪烁,城市到处都是那种纸条,到处都有人在念诵:我在监狱等你。
陈明珠终于还是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秋发。他来家里了,带给她很多吃的,肉啊奶啊蛋。还带给她一个改变现状的机会。他说,你为什么不去当老师呢?我帮你活动,没问题。你就说是想去小学还是中学?她说不,东西你拿走。秋发没有拿走。她仍然说着不,东西却留下了。至于老师,她说她不会去的,她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地主资产阶级的毒,她毒害了自己,还能毒害别人?她说不.一再地说不。他离开了。
他后来说这天他也看到了贴满城市的那张纸条.但他没有给她提起,因为他怎么知道那与她有关呢?
他没有告诉她那张纸条,她也没有很快看到那张纸条,这大概就是命运在作祟了。或者是一个改变前程的机会。上帝,中国人的老天爷早已安排好了这样一个机会,而机会以及命运一旦有所安排,上帝的使命就是不露声色了。所以当那种事情发生以后,那种在她的生命中被她称作秋发事件的事情发生以后,至少有一个月她依旧处在拉水送水的忙累中。平静,一如既往地平静。冬天越来越冷了。后来她知道,这种平静是为了蓄积一种真正的变化.真正的变化就要出现了。它由不得她,它让她想不到,它的出现让她的肩膀轻松了,却使她的心和她所拥有的世界沉重起来。
——十二月,早晨。依旧是清冷,依旧是她与游狗之间的淡漠。她的架子车辗过大同街,来去匆匆地迎来了变化,脚踏实地的生活晃眼之间便虚浮缥缈起来,踩不到底了,怎么伸脚也踩不到底了。于是就累,累得她连话也不愿多讲。不愿多讲的时候又必须去讲,因为她真真切切看到了危机,看到了无奈,看到厨房里的米面一下子段有了。
惶恐,她眼里的惶恐让人以为她已经是一头被人追逐的母鹿了。吃药泉水的人家都问:怎么啦怎么啦?陈明珠你怎么啦?她说封了封了,娘娘滩的药泉水叫人封了,这是最后一次,封水的人说这是最后一次。胡来,那是老天爷的水,我们吃了几辈子竟敢封了,不让吃了,谁这么不讲道理?到底为什么?吃水的人家无一例外地表达了这个意思。他们都是大同街上的老住户,从来不吃自来水。自来水是什么水?味道不对啊。不能喝,傻子就是喝自来水喝傻的。她沉浸在失业的悲哀中没有更多的解释,更不会说他们在药泉水中发现了有害物质,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后来她知道的时候大家也都知道了,而且知道得比她还要多。
她一户一户地送水,一户一户地告别:这是最后一次了。她似乎很哀伤,她真的很哀伤,因为她留恋他们留恋她的药泉水。他们当然也很留恋她,留恋的举动便是多给她钱,有的给了两角,有的给了三角,甚至有人给了五角,除了秋发,他是不会给她钱了,他以为给钱显得生分,显得与他的身份不相符。可他的身份是自以为是的身份。谁承认了呢?他惊怪了一阵,马上就平静下来:也好,你也不用去拉水了。她不理他。她知道他还想说什么偏就不理他。
他后来说不理他就是默认,她不仅默认了他让她去学校当老师的安排,也默认了他的权利。在这种权利有形无形的支撑下,她不仅有了谋生手段的变化,也有了心的依托的变化,有了情绪和生理的变化——这一点连她的子宫都感觉到了。
就在她成为一名中学教师后不久,傻子嘿嘿笑着交给她一张纸条,她看了看,扔掉又捡起来。她可能猜到这纸条与自己有关系,但是她咬咬牙.丢在风里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秀书网为你提供最快的无人部落更新,寒冷的子宫免费阅读。https://www.xiumb9.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