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离芜都颇近的村子,地方不是我挑的,而是沐阳选的,得了他们一致的同意,我便也没了什么分辩的余地。这地方原也不叫青龙村,而称“兴隆”,只因这小村子里做小生意的人颇多,讨个好彩头,自然是生意兴隆,直到几十年前,有个算命的路过这,抬手一卦,便说此地瑞气隐现,将来恐有神君路过,最好改名为“青龙”,以示尊敬,永保太平。那村长也是个缺心眼子的,不仅好吃好喝的供了那算命的小半年,还当真邀人重新题了字,将村名改了。
这是我来这里的第一天所知道的。
向我絮叨这一切的是个小鬼,看上去年纪很小,一问只有十岁,他蹲在村口那刻了三个大字的石头旁边,揣了一兜果子,有模有样的问我要过路钱。我说,这钱给不了,往后我便要来此长住,算不得路人了。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很是不解。
“贵人瞧着可不是该来这里的人。”小鬼绕着我走了一圈,顺手扯了扯我的衣袖,那金丝线在太阳下头泛着光,我才想起来这衣服是阿继前几日着人送来的,用得自然是一顶一的好料子。
“那我该去哪里?”我瞧着那小孩有趣,跟着逗了一句。
“自然是芜都,京城。”他语调上扬,又顿了顿,试探性的来了句,“贵人莫不是那宫里的大官,如今犯了什么错,叫那古怪皇帝贬到这里来的?”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只问,“古怪皇帝?”
“自然是古怪皇帝。”孩子毕竟是孩子,没什么城府,大大咧咧的说,“村子里头都这般说,这天子陛下到了这般年纪,不仅没个一儿半女,就连个皇后妃嫔也没有,做事也随意的很,和异族倒是交好,听说前些日子还发了个诏令,说诚征天下贤士,百年后择一禅位——”
“哪有这般当皇帝的。”他人小鬼大的叹了一声,板起个脸,严肃点评。
“现在不正有了吗?”我轻描淡写的说。
他眼珠子转了几转,像是在思考我说得有几分道理,末了,竟然“啧”一声,点点头,颇信服的说了句,“有理,有理。”
我是彻底被他逗乐了。
“贵人怎偏选上我们村子落脚?”十多岁的孩子总有那么多为什么要问,消停不过半刻,他又重新絮叨起来。
“大约是因着名字。”我想了想,说。
“我们这算哪门子的青龙村!”那小子手舞足蹈的朝我介绍了一通,不忘补充,“我听村子里的先生说过,那地理志上记过,几百年前,不知在哪个地方,也有个青龙村,据说是曾有真龙途径。”
“是吗。”我笑着问。
“人家那才是正儿八经的风水宝地,哪像我们这里。”他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很是轻快的一跃,“龙还没来呢,先用上名了!”
“神仙会不会生气啊?”他转脸,忧心忡忡的问我。
“不会的。”我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轻声道,“那是位很好的神仙。”
“贵人见过?”他一下兴奋起来,一兜果子掉了大半,骨碌碌的滚到我的脚下。
那是个天气甚好的时候,年岁走了一圈又一圈,不晓得什么时候又经着春日回到了手边。青龙村种了许多杨柳,沿着蜿蜒曲折的河流长出一片崭新的绿,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这世上的花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开在春日里的,便是叫我再多活六百年,恐怕也不能将它们认全。
春日很好,流水很好,稚子也很好,他们都相信你曾见过神仙,在那很久,很久之前。
后来我才知道,那小鬼是个孤儿,没爹没娘,从小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但他的爹娘明显对他寄予厚望,给他取了个简单直白的名字,不凡。
他没有姓,只有名,爱听话本,想见芜都,但他告诉我,那还不是他最想去的地方,他最想去的地方很远很远,比去京城,要远上一万倍。
“到九重天那样远。”我说。
“不。”他举起手,漏下太阳的光,朗声道,“比到九重天还要远!”
我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苍渚了。
人们会如何定义长久?一年,十年,百年,尽管我存在私心,想要在后头多加上些年岁,但终究是个凡人,编也编不出来。那时候刚从天界回来,满脑子都是那句妇孺皆知的俗语,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说便说了,自以为懂了,可实际上半句话都没嚼透。比我更着急的人恐怕是月老,他在我那小屋子里转转悠悠好几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时不时便抬首望我一眼,我瞧着好笑,心里又软下一块,实际上,即便他什么都不说,我也知晓那意思。
那意思很简单,没有人知道苍渚在哪,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对一个神仙用“回来”这两个字,本身便是件奇怪的事情。神仙云游四海,处处为家,那便是处处无家,连九重天都算不上归处,何况这小小的人间。凡人写话本总是俗气的,最后一定要落个圆满,不是凡人飞了升,便是神仙下了凡,总能赚得人们不少的眼泪,没人不爱看这样的结局,我也不例外,只是故事终究是故事,而俗事也永远是俗事。
也正是这天然的壁垒,故事才叫人心驰神往。
那年我初到京城,曾在十里桥下连着听了一个月的话本,时时新,日日讲,总有一圈人凑在桥边,围着那说书的先生,他慢悠悠的讲了一月,就算说得再拖沓,也总有结束的时候。第一个话本讲完的那天,我静静的坐在原地,回不过神,那该算是个好结局,可身边许多人不满意,他们叫嚷着,要他再掰扯出几回,什么补遗杂记,通通算上,总归要叫明日有得听,不要这般散了去。
那说书的一贯是个财迷,对着那些个白花花的碎银,却难得摆摆手,大笑起来。
“诸君,诸君——”他惊堂木一拍,夸张的唱叹道,“这天下——可没有——”
“不散的——”
“筵席哇——”
末了,还捏了个手势,仿佛真成了那戏台上的角,大大方方落了幕,周围嘘声一片,他也不恼,只眉眼弯弯,又道,“不过,这一席散了便散了——”
“总有下一宴。”他笑着,又拍了一下惊堂木,不等众人反应,便飘然走远了。
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这画面在我脑子里扎了根,直到今日才缓缓开出朵花来,我突然明白过来,故事和俗事还有另一重不同,那便是无论多长的故事都总有结束的一天,但人的俗事没有尽头。对凡人来说,生,那是俗事的起点,却不一定是故事的开篇,有的人一辈子会拥有许多个故事,有的人却一个也没有。可无论有或没有,也不管这故事多么精彩,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故事都会结束。
我把那块玉随身带了二十年,它依然总是冰凉,可我依旧打从心眼里喜欢着它。我挺想再见到苍渚,要做什么不知道,或许只是把玉还给他。什么情啊,爱啊,天劫啊,这些原本重要的不得了的东西,好像全都变透明了,我从未如此确定过它们存在,也从未如此笃定它们并不重要,所有情绪凝成了那种最没有颜色的东西,那或许是雨滴,也是想念。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样,在我心里划了等。
也许当真是我年岁渐长,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我只是在想念他。
无关情,无关爱,无关凡人,无关神仙。
他是我唯一的漫长故事,在一切结束之前,我想再见一见他。
青龙村的日子过得和以前一样安逸。
于我而言,衰老也是种极为新奇的体验,我在村子里还是干着老本行,卖卖话本,写两幅字,画一些画,偶尔还充当下教书先生,教村子里的孩子们读两句诗,依着我的年纪,活脱脱一个考了许多年没中举的穷书生,也是有趣。我常收到远方的来信,还有些稀罕物什,展开信笺,朋友们的故事总叫我读得津津有味,与他们相比,我总觉着自己是个温和的老人,但若是要算那实际辗转的年岁,也不算胡言。
也常和月老他们喝酒,有时会提起苍渚,最开始心头跳得厉害,后来慢慢只软下一块,竟也咂摸出几分缱绻。九重天上那么多个神仙,我最对不住月老,没叫他预言成真,算得那姻缘卦还是不准,情劫推算业务愈发惨淡,少挣不少外快。
自然也是对不住苍渚的,蹉跎了他六百年,神仙的时间那也是时间,但若说有多少分悔意倒是真没有,可能还要说一句下次还敢。
我把这话说给月老听得时候,他笑得前仰后合,那天我刚把榴月赠我的珠子送给了阿继,他稀里糊涂的收了,用或不用就不知道了,旁人我不晓得,但最开心的恐怕是尊君。记今生之事,启来世之缘,我已不再需要,阿继才是最适合拥有它的人。
记不清是哪一年,长亭他们在边关给我寄了一封长信,他的汉字早已写得好看极了,颇有风骨,却也看得出是另一人悉心调教的手笔,横折撇捺如出一辙,还未看内容我便笑了起来。仔细读了之后才知晓他的用心,原是他们这次去往的地方有些个志怪传闻,说是最西边有一座山,只要爬上山巅,呼喊神仙的名字,便有机会见到那个神仙,那山路陡峭的很,但对凡人来说,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大部分凡人,都不晓得神仙的真名。
月老见了,喝一口酒,思忖半刻,恍然大悟。
“还真有这回事。”他同我说,“那山脉乃是诸多神仙仙游回殿的必经路,怕是偶然听见,便直接应了,叫凡人听了去。”
我笑笑,摇摇头,也抿了一口酒,今年刚酿的桂花酒,香气扑鼻,恰到好处。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很想知道,百年后苍渚与月老同席而饮,会如何谈论起我,也许再过多少个六百年他都还是那个样子,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吓了月老一跳。
“又在傻笑个甚!”他问我。
“龙。”我顿了顿,“能飞多远?”
我的院子里现在也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桂花开了,风一吹,就落在了发间。
“那自然是——”
“山川湖海——”月老莫名起了个范,挤眉弄眼的唱起来,“天地六界——”
“无所——不往啊——!”
不凡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是村里最爱听话本的,因此也来我这跑得最勤快,我来青龙村这些年他长大了不少,却还是没有姓,只有个名,他急急忙忙的跑来跑去,像一阵风,不过这些日子来得少了,再见到他的时候,我瞧出了几分不一样的端倪。
“老沈。”他清清嗓子,没大没小的问,“你说——”
“这村子里疗伤的草药,哪种比较好?”他皱着眉头,露出了几分难见的少年忧愁。
我忍着笑,反问一句,“草药?”
“别误会!”少年眼睛一瞪,急急忙忙的解释,“我不过昨日在丛林里捡了只小猫,瞧它可怜,便好心救了!”
“哦。”我点点头,正经道,“东头李婶采的那种便不错,但若是求最好的,自然还是要去芜都。”
前几日劈了道雷,月老告诉我那是又有神仙历劫,来头不小,乃是白虎一脉的神仙,具体是个怎样还不晓得,没人知道他与那孩子有怎样的机缘,天机不可窥,连月老都不算了,但我唯一知道的是,那孩子不是我。
他没有姓,只有名,叫不凡。
不过想起那句小猫,我还是有些想笑。
“原来如此……”少年若有所思,还没等下一句出口,天空又一道惊雷劈过,只几秒,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此时正是夏日,天气反复无常,但如此狂风骤雨,也不多见。
“糟糕!我的猫!”他大叫一声,话没说完就往外冲,“我回家了!”
我愣神站在窗前,他冲出去几步又折回来,在那风雨里丢下一句毫无诚意的道歉。
“对了!老沈!忘了告诉你!”他喊,“猫——都是要——吃鱼——的!”
“我昨天——把——你最后一个鱼篓放河里了——!”
“所以。”少年糊了一脸雨水,艰难的探了个脑袋进来,问。
——“你要不要去收一下?”Χiυmъ.cοΜ
话音刚落,他就一溜烟跑了。雨越下越大,雷声阵阵,天空渐渐变了颜色,豆大的雨滴打在窗上,燥热的风扑面而来。
我的心不可抑制的狂跳起来。
我戴上斗笠,穿上蓑衣,打开门,冲进雨里。
最好赔我两个,我想。
因为六百年前,那也是我最后的鱼篓。
-正文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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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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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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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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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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