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实是因着醒得太早,许是比昨日又早了半个时辰,即便窗外破了晓,冬夜也依然是沉的,床边的灯烛燃了一夜,烧到了底,我凝神想了片刻,却记不起是否是自己点的,又静坐了一会,起身,换了一支。
通宵燃烛也是近两年才养成的习惯,有一日夜间起身,怎样也瞧不见东西,摔了一跤,自认没吃什么苦头,膝盖却青紫一片,看着骇人。第二日夜,房里便多了这灯烛,那火光原本是长明不灭的,全赖有苍渚的法术加持,但我怎样瞧着都不顺眼,央他给换成了西市上卖的普通灯烛。我这人年轻的时候颇讲道理,更是最不愿同那些任性的老人家相处,不想有朝一日自己倒也成了这模样,总耍些莫名的性子。有时自己也有些埋怨自己,但苍渚却从未对我说过半句重话,往往一一应了,想来神仙大人有大量,不同我计较,又或者不论我长到何种年岁,在他面前,那都是不值一提的。
西市卖得正好的这批灯烛是从西域来的,那商人吹得天花乱坠,又是异香,又是安神,但我是半分都没觉察出来,唯一的感受便是用来计时还算准,一夜燃到头,不偏不倚,将将好。那些花里胡哨的功能大约也是有的,不过是我慢慢失去了感知它们的能力。
早起半个时辰无事可做,对镜一看,便瞧见了那一道多出来的皱纹,眨眨眼,仔仔细细端详了半晌,不知在乐什么,还是笑了。
一般人多少都有些怕老,我虽是个一般人,却是不怕的。
说半点不怕难免虚伪,折个中,该是不那样害怕。
出了里屋,没瞧见苍渚,在方桌上寻到了那张轻飘飘的字条,蘸着笔墨写的,简单的很,天界急寻,晚归。那是他的字,我握着条子,静静看了好几遍,最后折好塞进了衣袖,桌上的粥还是温的,昨夜熬的,熬了一宿,也不担心糊锅,神仙有神仙的办法,这种时候我倒也看得顺眼了。
叹了口气,蓦得想起今日我也是要出门的。
明日便是年三十,同往年一般,我应了土地的约去他庙里一坐,替人抄一抄那祈愿的木牌,若说我这几辈子有甚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思来想去,大概也就是那几个字了。
时辰消磨起来极快,还未做些什么,外头天便已经亮透了,我匆匆出了门,想着今日天气不错,土地庙来往的人要多些,不知前些日子备得木牌够是不够,原本走得急,但越走越慢了下来。
年三十,我在心里头又叹了口气,难不成这天界也要过年,抓个上神去采备年货么?
这天界的年同我的寿数,究竟何者跑得更快些呢?
午间日头大,晒得更暖和,庙里这时候没什么人,家家户户忙着吃饭,还得给明天的年菜做两次试验,我坐在竹椅上出神,连土地叫了我好几声都没听见,他问我在想些什么,我说自然是明晚的菜色。
“你就别折腾了,累得慌。”他朝那街上遥遥一指,“不若去那新开的酒家订上一桌,听闻那老板做得一手好菜,你瞧瞧,这才来芜都几天,名声都起来了,说是一座难求呢。”
“芜都近年都没好馆子?”我奇道。
“哪有啊。”他夸张的叹了口气,“你同上神走得潇洒,四海游历,山川看遍,哪里还念得上家,晓得我这老神仙的苦。”
“怎么的?”我被他说乐了,“呆在芜都都算得上委屈了?”
他望着街上来往人群,没滋没味的啧了一声,静静说,“你那朋友走了后,便无聊许多。”
“他天生便不是个当皇帝的料。”我笑,“是这地方困了他。”
“可不见得。”土地凑过来,八卦道,“你这些年不在,不晓得,尊君可是常来的。”
“还有你那些个边塞来的朋友。”他感慨,“有意思的很,倒也是许久不见了。”
“那是你。”我起了几分逗趣的心,“我倒是快要同他们再会了。”
难得的,土地没接话,身边一下子安静下来,我也不出声,随着他一道望那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土地庙正对着采备年货的大街,正是最忙碌的时候。不论做了多少次凡人,年关都是要紧的大事,旧年新岁,不论好坏,总归又走了一程。琇書蛧
“那新开的酒楼叫个什么名字?”我听着远处的吆喝,扭头问。
“怪得很。”土地说,“薄幸阁。”
薄幸,薄情也,负心哉,我又乐了,“哪有做生意的叫这个名字。”
“正是,正是。”土地感慨,“不过你别说,如今这少年人便是最吃这一套,老夫也是不懂,想那过去谁做个小本买卖都要起个吉利名,讨个好彩头,哪有以这薄幸二字称呼的,岂不是乱了套来。”
“也不算突兀。”我说,“十年一觉扬州梦。”
“舞跳得如何倒是不知。”他笑起来,“但听闻那菜,的确是极好的。”
“土地。”我问,“你们这九重天上,可也有过年三十的习俗?”
他愣了愣,继而大笑起来。
“岁岁年年长。”他眨眨眼睛,“于神仙而言,哪有什么意思。”
过年这种事情,往往年纪越小越能得趣,年纪大了之后反而恹恹,但凡事都有例外,午间刚过,庙里便来了个愁眉苦脸的孩子,看着不过八九岁,却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来了便朝我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问我能否替他写个祈愿的木牌,挂在树上。
我瞧着有趣,点头应了,问他要求些什么,他纠结起来,反问我,一人能许几个愿望,若是多了些,神仙会否怪罪。
“只要这木牌写得下。”我晃了晃手里那块缀着流苏的牌子,“便都可以许。”
仔细一问,这孩子当真人小鬼大,关心的东西五花八门,从书背不下来,要叫夫子打手心,到喜欢上隔壁家的姑娘,那姑娘却不爱搭理他,样样都有,这大过年的皱着个眉头苦着脸,竟是觉着人生问题重重,难以应对,越想便越觉着沮丧了。
“这年为甚不能多过几回。”他苦着脸说,“日子过得再快些便好了。”
“为何?”我奇道。
“阿嬷说了。”他理直气壮的回,“长大了,便好了!”
我正替他在那木牌上抄着一行行小字,他刻意叮嘱了我,字要写得小些再小些,能多写一个是一个,天上神仙那么多,总会有人瞧见他这木牌,便是一个神仙顺手实现一个,也算值了。最后一点落下,我放了笔,弹了弹他的脑袋。
“日子过得再慢些便好了。”我说。
“已经这般慢了。”他不满道,“怎得还能再慢?”
“已经这般快了。”我笑,“怎得还能再快?”
话音刚落,觉着自己好笑,多大的人竟也和孩子争辩,便拿了他那木牌,要替他挂上树梢,一起身,便被他拽住了衣角,低头一看,他正如一个小大人般叹息着。
“若是你我换一换便好了。”他说。
“傻小子。”我莞尔。
“神仙神仙保佑。”他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岁岁添福,心想事成。”
语罢,抬头看着我,眼睛里一片催促之色,于是我也双手合十,闭起了眼睛。
“神仙神仙保佑。”我轻声说,“岁岁添福,心想事成。”
“爷爷要许个什么愿呢?”他还拽着我的衣角,好奇的问。
“希望这神仙的年快快过完。”我说。
“啊?”他满脸不解。
“神仙的年过完了,才有空实现咱们凡人的心愿。”我一本正经道。
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闭上眼睛,继续念念有词起来,院子里的腊梅昨夜开了,香气袭人,阳光和暖,不少声音由远及近,庙里又重新热闹起来,树上挂着的牌子越来越多,风一吹,鲜红的流苏摇曳,的确是要过年了。
苍渚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正埋头写字,没反应过来,土地必然早就瞧见他了,但捂着嘴不知在笑些什么,转身避开,也不曾提醒我半分。我只感到有人站在桌前,却只当是游人,他也不出声,只静静站着,等我一笔一划写完了,才慢悠悠的开了口。
“求个签。”他说。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差点手一抖,划出道长长的墨痕,抬眼一看是苍渚,第一反应竟是疑惑。
“不是说晚归吗?”我问。
“天色已晚。”他看了一眼天边的晚霞,淡淡的说。
“哦……哦……”我默默嘀咕了一声,“竟真是晚归。”
“求个签。”他又说了一遍。
“上神要写什么?”我仰头看他,虽是惊奇,但不自觉就带了几分笑意。
他垂着眼睛,安静的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看着我,我便也瞧着他,不论过了多少个年,这神仙总是没有一星半点的变化,我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或许有很多,或许什么都没有,但我知道,我总是不介意等他的。
话本里头都是神仙陪着凡人变老,我与他乍一看也是如此,但实际上不该这样讲,这样说总有些悲情与缱绻,可我与苍渚不过是在生活,只是这生活的地方落在人间,我是个会老的凡人,他是个不会老的神仙,如此而已。
我们并肩走在同一条路上,原本我与他的那条路并不相交,但如今也有了相同的一段,于我而言,那已是极为漫长的一条路,但对他来说,不过转瞬一刹,他原本该用飞的,如今该是屈尊,也同我慢慢走着。到了时间,我便自然要与他告别,这是我与他都知晓的事情,那样自然,无需介怀。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要去弄明白什么是情。他贵为堂堂上神,却要下凡历一遭奇奇怪怪的情劫,我是个凡夫俗子,却也绕着这个字兜转百年,硬生生拉长时间,直到最后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一切。
——情爱嗔痴算不得什么,能同他共走一段路,才是我这六百年来最幸运的回馈。
又等了一会,他终于开口了。
“长命百岁。”他依旧垂着眼睛,静静的看着我,语调平淡。
“嗯?”我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写。”他顿了顿,重复一遍,“长命百岁。”
苍渚的这枚木牌最后被挂在了那棵树最高的地方,神仙不得了的本事这些年总被用在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我收拾好东西,同他一道回家,晚霞绵延到很远的地方,炊烟渐起,那一条街上的人也渐渐散了,时候到了,要回去吃饭了。
走在那条熟悉的路上,我同他说,往后我走了,若是他仍有兴致,倒也可以继续过一过这春节,虽然年岁对神仙来说没什么意义,但好歹也能吃喝玩乐一番。他淡淡的嗯了一声,霞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的脚步不自觉轻快起来,那条新长出来的皱纹好似也消失了。
“在想什么?”他突然问我,声音清冷。
“在想明日年宴。”我叹了口气,说,“都怪土地说的太晚,都这个点了,还能订到薄幸阁的位置么?”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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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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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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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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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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