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给太子,说是太子如今既已成年,那必然少不了历练,边境苦寒,却是磨人心智的好地方,于是令其即日启程,不得有误。这诏书不算寻常,人人皆知太子体弱,而圣上一向宠溺太子,断不可能将其放逐至厮。一时间流言四起,有人说太子犯了大错失宠,也有人说这不过是太子即位前的最后一道考验,总归看不真切。
我自然担心阿继,但他走得太过匆忙,等我听到消息的时候,车队已出了芜都百里,无奈,只得按下心情,且做自己的事,也曾问过苍渚,却反倒自己被问住了。
苍渚反问我,为何要如此看重阿继的生死。
自然因为我们是朋友,我说。
他要说的却不是这个意思,我曾向他提及阿继命运之弄人,只愿做些花花草草,却偏得一次又一次的生在帝王家,苍渚说,倘若孟继死在这一程上,便可重入轮回,说不准下辈子便是他所求的身份,免了这世为人的苦楚,究竟有何不好?
我一时被问得愣住了,答不上话,良久才惊觉这又是我与神仙之间的巨大差别。我也算活了不少年岁,原以为自己早已看淡生死,但如今才发现我还是无法坦然的面对死亡二字,甚至还要避讳,提到了还要呸呸两声埋进土里。我这几百年里唯一的长进是学会了如何看淡自己的生死,但一牵扯到旁人,我便失了分寸,不论这人是我的至交好友,还只是萍水相逢的过客,我都希望他们活着。
我是个凡人,我还是怕死,但神仙不怕。求生,是凡人们印在骨子里的东西,尽管有时候并不是喜欢活着这件事本身,但我们还是想活着。
这是我无法同苍渚说明白的道理,就像我一样无法学会,如何真正的平视生死。
另一道诏书下给了芜都的大小官吏,也奇怪的很,要他们在一月内毁掉芜都城内的大小神像,一个不留,等芜都的毁完了之后,再向全域推行。皇帝还说,这历代帝王花费在祭天上的财力与物力太多,委实劳民伤财,得不偿失,所以从今以后皇家不再祭天,民间也无需再供奉神灵,节省开支,如有违者,便将那香火钱尽数充入国库,不予半分。
这道诏令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推行了下去,大臣与民众大多不解,却也只能照做,寺庙香火断绝,一时凄凉,反对声也有,但往往微弱,说两句便没了。因为别的不说,这皇帝的确是个当皇帝的料,将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百姓富足安康,这么一来是不是要求神拜佛好像当真没那么重要了。
老文那馄饨摊子还支在皇宫前面的那条大路上,芜都最近热闹,神像砸了一座又一座,石头垒成小山,一车一车的朝城外送,有人欢呼,有人哀叹,不眠不休,但我知道,一切总会过去。
我原以为老文这个嫉神如仇的前任神仙会很开心,没想到他却出人意料的有些深沉,站在氤氲的热气里朝皇宫的方向望,看不出神情,不等我说话,自己“啧”了一声,感慨,“这皇帝小儿很敢想啊。”
“啊?”我没反应过来。
“还没看出来吗?”他嗤笑一声,目光落在皇宫大殿屋脊上的一只飞鸟上,不紧不慢的说,“他这是要弑神啊。”
“他不想当天子。”老文说,“他要他就是天。”
“你怎样看?”我问。
“不怎样看。”老文洒脱的说,“只要他别下令说不许在皇宫门口卖馄饨,我便什么也不看。”
我被逗笑了,陆陆续续有客人来了摊上,老文干脆利落的摆了一排碗放在台上,白瓷的,东西市最常见的那种,馄饨下锅,他得空抬头看我一眼,说,“小沈,给你个忠告。”
“什么?”我问。
“走吧。”他漫不经心的说,“离开芜都。”
“为何?”我心里一惊。
“因为……”
“老文!”坐在桌边的食客扯着嗓子喊,“给我他妈的多加两勺虾米!做生意做得那么抠抠搜搜的,阔气点,老文!”
“加你娘的!”老文毫不客气的回骂,“你一个人每次喝一碗馄饨吃老子五勺虾米,不知道的以为你虾米拌馄饨,没了!”
“因为什么?”我逼问。
“没了。”他说。
春天就要过去了,芜都一年之中最好看的时候也要结束了,我站在春日和暖的阳光下,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大。命运从未在我的掌控之中,不论过去,还是现在。
老文是个前任神仙,但我身边实打实有个正在当神仙的,芜都的神像毁了好几日,我的心就没放下来过,不说百分之百是因为苍渚,至少也占了大半。如今我们日日相见,那天那个荒谬的吻也揭了过去,日子一天天过,和往常没有区别,我没有将这份不安告知于他,只找了一天自己来看,不曾想短短几日,这些庙宇便破坏的如此严重。
芜都南面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书院市集在此,寺庙道观不在远山,反而坐落在这红尘气最充沛的地方,常年香火袅袅,信徒众多。如此此处别的倒一如往昔,只是寺庙前门庭冷落,走进去一瞧竟然已经破败了大半,只有月老祠还孤独的立在中央,那神像上头挂着不少红线,全是过往求姻缘的人一根一根挂上去的,想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它才逃过一劫。
但我是来找苍渚的神像的。
他是青龙一族,四灵之首,又掌管雨事,在人间有不少人会供奉香火参拜,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那神像早些年修的凶神恶煞,膀大腰圆,很符合凡人脑海中与他们这一族有关的一切印象,但这几百年里苍渚的神像却越修越英俊,隐隐约约有了几分本人的神采,据说前朝有位专刻神像的师傅通了天眼,见到了那条传说中的青龙,神君没什么别的指示,只要他记住自己的样貌,然后原原本本在下界还原出来,就算大功德一件。那师傅醒来后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终于凭记忆复刻出了神君的样貌,一来二去,这新神像便在人间流传开去,无论是谁进了寺庙,第一眼便会被苍渚的神像吸引了目光,女眷尤其,往往掩面笑着来拜,投得不止是香火,还有那一片芳心。xǐυmь.℃òm
这女子们瞧着苍渚百般好,男人们便有了千种万种的酸话,在酒肆三五一堆嚼舌根,说什么蛇形本淫,这龙不过也就是条长虫,怕就是这般化了个好看皮囊,来凡间招摇撞骗的。好巧不巧,当时我同苍渚正坐在邻桌,不是我耳力太好,而是他们声音忒大,被我听了个正着,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抬眼瞧瞧苍渚,他却浑不在意,好像被议论的那个并不是他。
想来也是,神仙怎得会和凡人计较,尤其是苍渚这样的神仙。
那传说也不靠谱,处处都透着胡扯的意味,苍渚这样的神仙哪里会真的在意自己在凡间是以个什么样貌示人,他连人间的供奉都往往不收,苍渚是龙,天地之灵,这山川河流中孕出来的神兽,而非那种需要信徒才能维持神力的神仙。凡人成神后往往就是这类的神仙,大部分信徒都是自己的子孙后代,是为祖先。
尽管不知道那工匠是究竟如何得知苍渚样貌的,但如今瞧见那石像分崩离析的毁在我面前,我心里依然难过极了。伸出手,摸了摸冰凉的石头,在满室的寂然之中,不知该做些什么。苍渚那天后来又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你究竟是害怕孟继死,还是怕自己失去旧友?我长久的沉默着,没有说话,那个曾经常常出现在我脑海里的问题又一次被唤醒,我问自己,我究竟想向苍渚求些什么。
凡人向往神仙,明明不需要理由,可神仙一旦有了偏爱,他便不再是真正的神仙。
但此情此景不容我细想,因为苍渚不知何时来了,站在他自己碎掉的神像旁边,平静的望着我,这是一个真正的神,和凡人眼中的他,前者依旧站在云端俯视人间,后者却被凡人们打碎了。
“沈凡人。”他问,“你可曾供奉过我?”
我看着他,说不清的难过无法抑制的翻涌上来,指尖还停在冰凉的石块上,放得太久,捂出一片小小的热源,苍渚不该是这样的,不论什么时候,苍渚都不应该是这样。哪怕只是这庙宇里的一尊神像,也该花团锦簇,香火不绝。
他的眼睛依然那样漂亮,漂亮到在他漫长的生命中只要有一刻完全映上我的身影,我的心就狂跳不止,方寸大乱,却不住窃喜。
“为什么难过。”他问。
因为我觉得你会难过,我把这句话压在了心底,抬头看他,尽管我知道神仙永远不会因为凡人而难过,不论好的还是坏的,可心里还是有什么轰然倒塌,后知后觉生出密密麻麻的疼痛来。我不曾供奉过苍渚,就连一次也没有,我曾无数次从他的神像前经过,和那冰凉的石头对视,静默良久。
“上神。”我轻声说,“伸手。”
“做什么?”他望着我,不曾伸出手。
“供奉您。”我说。
“那应当放在那处。”他的目光落在碎掉的神像上,不紧不慢的说,“为何要我伸手?”
我被噎了一下,只说,“上神伸手便是。”
“为什么?”他的目光落在我的眼睛里,看得我心里一紧,苍渚并非人类,我又一次清晰的感受到了这一点,却没了刚才的慌张,迎上他的目光,“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等哪日上神告诉我为何要我成神,我便告诉上神。”我问,“上神可知晓?”
他沉默着,不再接话,目光却始终未从我身上挪开,不知过了多久,伸出了一只手,掌心摊开,向上,恍惚间我突然觉得,这一幕曾在很久很久之前发生过。
我垂下眼睛,在他手心里放了一把从兜里掏出来的粽子糖,这是临街的孩子给我的,为了在我这抵几本话本的债,那孩子总用糖来还债,糖是琥珀色的,里面掺了松仁,清香扑鼻,却不过分甜腻。
“上神安好。”我念念道,“保佑保佑。”
这是凡间拜神时常说的话,他像是没听过,似乎语气轻快了些,问,“保佑什么?”
——保佑你喜欢粽子糖,我想。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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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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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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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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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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