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日雨落得便比往年少些,但勉强还算说得过去,可如今到了要落梅雨的季节,依然一滴雨也没掉下来,一下子便叫人慌了心神,我更是不安。不仅是因为没下雨而不安,更是因为管下雨的那个就在我旁边坐着,近日九浪来得愈发勤快,似是公务繁忙,苍渚出去的少了,总有看也看不完的公文,我想开口问一问他关于芜都的事情,话到嘴边几次,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但神仙总是敏锐的。
无奈之下,我只得随口敷衍,正好瞧见案上散落的几颗粽子糖,便明白那是我上次给了苍渚,而他一直未动的,便说是来问他那糖好吃还是不好吃的,苍渚抬眸淡淡瞧了我一眼,未曾回答,我本就不是想要答案,松了一口气,权当翻篇。m.xiumb.com
第二日又路过他案前,无意瞥了一眼,却不见了那油纸包着的粽子糖,不知是被吃了抑或丢了,多半是后者,尽管心里有数,却依旧轻叹了一口气,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出门正好撞见九浪,他毫不迟疑,向我行了个礼。
我回了一礼,叫住转身就要离开的他,喊,“九浪。”
“公子有何吩咐?”他停下脚步,恭敬的说。
“你如今看到我不别扭吗?”我顿了一下,还是问出了这个困扰我多时的问题。九浪对我的态度着实太自然了,他们天界的神仙大多瞧不上我,这点我是知道的,但从未有谁能像九浪一般转换得如此顺理成章,顺理成章到让我产生错觉,仿佛我们过去就关系没错,从没有过那些单方面的不对付。
“公子言重。”他又行一礼,“九浪不曾有什么别扭。”
他这般坦然,我反而哑了火,说不出话,但依旧好奇,追问,“过往你为何要同我说那些话?”
“实话实说。”他道,“再者,奉命行事罢了。”
“如今又为何不说了?”我问。
“上神自有分寸。”他朝苍渚所在的位置遥遥一拜,淡淡道,“自然无需九浪多言。”
“你从何得知他有分寸的?”我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今日铁了心要将这个问题追问下去,比起九浪是如何看我的,我似乎更想知晓他是如何看待苍渚的。
“上神历了情劫,承了青龙帝君之位,自然是有分寸的。”九浪说。
“倘若有一日他不再是你青龙一族的帝君。”我心里堵得慌,又问,“你如何看他?”
闻言,九浪古井无波的眼神里终于闪过一丝不同的神色,他沉默了一会,回答,“自然如寻常仙君般看待。”
“九浪只忠于青龙一族。”他说,“上神如今在位,便是叫我杀了他的父亲,我也照做不误。但倘若未来有一日上神不在其位,下一任的帝君叫我杀了上神,我也同样会做。”
“你打不过苍渚。”我冷静的说。
“总该要拼死一试。”他不曾否认。
“那你。”我急得有些语无伦次,磕巴道,“你是如何看苍渚的?”
“我族帝君。”他说,“自然是骁勇无双。”
“可他也曾并非你族帝君!”我蓦得拔高了音量,心口一把怒火烧了起来,第一次这样劈头盖脸的呵斥一个神仙,但被我呵斥的人却神色淡淡,全然不放在眼里,只道,“那也曾是我族少君。”
我感到难以言说的疲惫,海浪似的将我淹没,九浪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他说,沈公子,我知晓你的意思,但我怎样看上神并不重要,你怎样看也不重要,因为无论怎样看,他都是我们青龙一族曾经的少君,现在的帝君。
“至于别的。”他露出个有些嘲讽的笑容来,“对神仙来说并不重要。”
“对凡人而言才重要。”他行了个礼,不顾呆愣在原地的我,就要朝前走,快要经过时又顿住了脚步,说,“比起这些,公子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什么意思。”我冷静的问。
“倘若我是公子,便会此刻离开芜都。”他说,“免得日后后悔。”
“我为何要离开芜都?”我恨不得扯住他的袖子,问问清楚,但他巧妙地避了开,又朝南边行了一礼,苍渚倚在门边,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们,漫不经心的呵斥了一句,“九浪,我叫你将折子送来,你便是这般送的吗?”
“属下知错。”九浪低着头,跪倒在地,“请上神责罚。”
“我为何要离开芜都?”我越过中间的人,看向苍渚的眼睛,大声问。
他看着我,不说话,我读不懂他的眼神——或者说,这几百年来,我从未读懂他的眼神,我不知他眼里的我究竟是什么样,是个不自量力的凡人?是个撒谎成性的骗子?是个追随多年的痴儿?还是仅仅是我,一个名叫沈凡人的凡人。
“我为何要离开芜都!”我几乎是嘶吼着,向他问出这个问题。
初夏的阳光已带了几分热度,灼灼的烧在我的脸上,明晃晃的落进我眼里,绚烂一片。
“芜都将有大旱。”苍渚说。
“我会死吗?”我问。
“不。”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面前,那刺目的阳光一瞬间消失了,他的声音如此清晰的响在了我的耳边。
“除了你以外的人,都会死。”
“你是何时知道的?”我问。
“来芜都的第一日。”他淡淡的说。
阳光消失了,可留在眼睛里的那缕已经足够滚烫,烫得我猝不及防掉下了眼泪。
芜都如今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尽管过去一片荒芜,寸草不生。城里流传着一些有关过去的故事,我那铺子里也有不少卖的,老人们都说,这芜都过去之所以荒凉,只是因为被上天所厌弃。老天爷不喜欢这处,便叫这里结不出果,开不了花,种不下粮食,养不住人,因着芜都原先的条件并不差,水土都算丰润,可偏偏就是什么也没长不出来,没个交代。久而久之,人们便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开了,说这里不受上天待见,若要细究原因,没有一万也能说出八千,老人们最常说的是,这里曾是神仙们彼此厮杀过的古战场,留下的魂魄太多,还都是了不得的魂魄,这些神仙再也不能回天上,可又不愿意入了轮回留在人间,于是乎,便看不惯这里的一切,成心要这片土地长久的荒芜下去。
但自从这里成了都城,一切不如意便仿佛消失了,所有东西都蓬蓬勃勃的长了起来,皇帝那时候还不是皇帝,可偏偏看中了这块地方,他年轻时便是个不信邪的,神魔皆不畏,便要在此处建立自己的丰功伟业。或许当真是命格够硬,愣是将这里的一切带上了正规,于是,芜都从此成为了芜都,那些过去曾有的荒芜记忆,彻底成为了活在话本书摊里的传奇,倘若不是今日提起,就连我也要忘记。
我不知晓芜都究竟为何会有这场大旱,但苍渚告诉我,三月之后,芜都就将成为人间炼狱,因为这里将不会有一滴雨水光临,不仅如此,这里的每一条河都会渐渐干枯,所有靠近这里的人都会染上渴水的怪病,因而没有谁能够对它施以援手。可这种惩罚仅仅只会发生在这一座城市里,不会殃及其他另一座城,仿佛就是要明晃晃的告诉世人,芜都这个地方,理应受到惩罚。
我想起阿继。
宫里总有些流言传到坊间,据说皇帝是因为做了个玄之又玄的梦,梦里天边紫微星闪烁,可最终却掉了下来,实乃大大的不祥之兆。但那梦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倘若将一颗星星先送离芜都,或许还可保留一线生机,紫微乃是帝王之星,除了他以外的另一颗星星自然便是太子,这才有了这么一出,皇帝将太子连夜送去了边境。
我原先觉着这委实过于玄乎,但如今全然信了,倘若阿继没有走,此刻也该被困住了。至于我为何逃过一劫,也是没有头绪的。
后来我才知道,芜都这个地方之所以要硬生生受下这场旱灾,是因为有人坏了规矩,毫无疑问,那人正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至于坏了哪里的规矩,当真要说的话,该是神与人之间的规矩。
神仙和凡人之间,有些许多无需明说的规矩,一旦被打破,便要接受惩罚,而有资格进行惩罚的究竟是什么,神仙说那叫天命,可神仙和天命站在一处,大部分时候他们就是天命,只有凡人才要逆着走,穿过层层浪花与水流的冲刷,艰难的回到上游,站定的那一刻,巨浪滔天,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这是神仙给凡人的惩罚,惩罚凡人的自以为是。
原来早在那些神像被尽数砸毁之前,天界便提前预见到了这皇帝将要做的事情,这让凡人眼里不得了的大事都成了笑话,可我依旧不知道,为何要派青龙一族来到人间,苍渚的回答依然很简单,他告诉我,自然是来布雨。
可这场雨不是为了救任何凡人,而是要告诉这普天之下的所有凡人,只有神仙能救得了他们。过往种种,不过蚍蜉撼大树,而神恩浩荡,再一次将无知的凡人原谅,神仙们或许并不是贪图那一星半点的供奉,只是要将那被风吹倒下的秩序重新扶起,再端正地立在凡人前面。若想要提前终止这灾难,只有一种办法,那便是召回阿继,令其手刃亲父,如此也勉强算得上赎罪,赎凡人对神的罪。
光是想一想这样的画面,我就止不住的颤抖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那此刻还并不存在的鲜血与刀光已经映上了我的心头,似乎怎样洗也洗不干净。
“苍渚。”
我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来,深深匍匐在了地上,好似我们刚认识的那些时日,那时我还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总低着头说话。
“救救他们。”我哽咽道。
九浪早就走了,这里又只剩下了我与他。
“为何要救?”他说,“沈凡人,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个神仙,凡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给我一个理由。”他凑过来,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
我突然就在那一刻有了莫名的笃定,我面前的这个神仙,这个名叫苍渚的神仙,他一定会救芜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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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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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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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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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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