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弱冠到而立，不说别的，相貌上总归有些变化，说好听点叫成熟，说直白些，便是老了。不知苍渚再见我时心里在想些什么，毕竟他从未见过我衰老半分的模样，我总觉着在相貌这件事上，神仙应当比凡人敏感许多，大约在他们眼里，只是喝杯茶下盘棋的工夫，凡人便悄无声息的老去了。那束缚在我身上许多年的诅咒终于散了，就像它出现时那样突然，我想起九浪最常说的那句，凡人恋神，有违命格，心中顿觉无比荒谬，实际上，我是否喜欢一个神对上天来说并不重要。也许是因为这一世我不曾像以往一般追逐神明，所以才苟活至今，但更有可能是苍渚渡完了情劫，飞升为龙，天道很是满意，于是对我这个渺小如蝼蚁的凡人，也就格外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正确的答案，但我对真相向来没有追求，因为我是个颇为庸俗的凡人，最不愿为难自己，凡人所能知道的事情着实太少，若事事都要问出个所以然，委实受罪。倘若受了罪有个结果便也罢了，但事实往往两手皆空，留不住，也得不到。
自然也有第三种答案，那便是我得到了这个神明的爱。
正如九浪说的，神明之爱何其强大，只一个神明的爱，便可抵挡住整个天界的怒火，如此看来，多活几年可谓易如反掌。他那时同我说这些，却不是要告诉我那东西的好，而是警告我失去了它的坏。当时我并不畏惧，如今也是一样，虚长了几岁，倒也有了些新的体悟，神明的爱那样了不得，便注定要分给众生，若只压在了一个人的肩上心头，该怎么受住。
第三种答案最为荒谬，本欲一笔带过，不知不觉竟写了这般多，还是涂去为好。
说回前话，那时我住在一个名叫芜都的地方，乃是这一朝都城所在。人间帝王不知轮换了几回，或许是过去看多了，即便什么都没想起来的时候我也不甚在意这些，谁家天下都快忘了个干净，前些日子城里张榜，说那位从出生就不曾露面的太子殿下终于要在五日后登楼赏灯，与民同乐，芜都一时热闹起来，才分得了我几分注意。但如今我也没空管这位殿下了，我自己的事情都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自月老庙一别，我便再没见过苍渚，我能感觉出来他隐约有些生气，却不知他在为什么而恼火，能让他恼火的东西，想必也是大事。
还有他那渡完了的情劫，只想起这件事，我的心便如坠冰窖，轻轻吹一口气便能碎成齑粉。这几日里，我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去想，似乎小有成效，但终不是长久之计，我明白，终有一日我要面对这件事，可我依旧自暴自弃的希望，不是今日，也不是明日。
芜都原本是个极荒凉的地方，那名字的“芜”字，便有乱草丛生之意。一国之都定在这样的地方，多半是有些不吉利的，但如今在位的皇帝自负的很，开国皇帝，总有些经天纬地的抱负，特意将都城选在此处，便是要告知天下百姓，无论过往如何荒芜，如今也被治理的鲜花遍地。是以，芜都满城便植花草树木，四季更迭，常开不败，想来当时之所以选择来此处定居，也是因着这点。
那皇帝像看护眼珠子一眼的养着他嫡出的长子，据说是因为那孩子出生时天有异象，紫微星动，浑然帝王之气。再加上不知从何处来得游方道人，顺便算了一卦，什么具体的都没算出来，只说贵不可言，唯有一点须得注意，行冠礼前不得露面于众人前。芜都百姓常有调侃，养在深闺人未识，这哪里是太子，分明是长公主殿下。
近来太子殿下将行弱冠之礼，不少人都说在芜都上空看见了龙，皇帝更是高兴，抚掌大笑，只说此子必是那真龙天子的命格，本朝兴盛，定要历万世不绝。我在城里走动的时候，常听见人们评论那位未曾露面的太子，大多啧啧称奇，羡慕不已。
“瞧瞧人家，多会投胎。”酒肆里爆出一阵欢笑，叹道，“贵不可言！”
“前些日子下了雨，最近今日又不下了，可真是恼人的紧。”
“可不是吗！对了，临街李婶说前两日瞧见了龙在那天上飞，你们可曾望见？哎哟喂，我都活了这么些个年岁了，怎么也不叫我开开眼，听说啊……”
我沉默着饮完了杯子里的茶，抬头望了望天。
这是我第一次对许多事情产生了脱轨的感觉。
苍渚也许并不会注意到这些，但我却很是在意。我渐渐意识到，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这一世我走在了一条与过往不同的道路上，尽管从现在来看，这只不过是十年的差别，但古人云，牵一发而动全身，再者说，十年光阴，对一个凡人来说，已经是无法忽略的长度了。
我只是迟了十年，一切便有了那么多不同。同那些话本里颇曲折的桥段不同，我对着自己过往的记忆，从未有半分的抵触，它们像我身体里最自然的一部分，寻回的那刻才算完整。但我也曾听月老说过不少故事，不论神魔精怪，都有过曾去凡间寻前世爱侣，但最终不得圆满的先例，听完心中怅然，却也完全能够理解。并非谁对谁错，而是各自站着的位置不同，对活得久的那一方而言，故人依旧在，可对活得短的那方来说，过去了便是过去了。凡人的寿数何其短，一旦抛却记忆，即便同一个魂魄转世，也绝非一人。我愿留着记忆，孟继不愿意，那都是我们自己的一厢情愿，全无好坏之别。
倘若只有我自己在变，我是绝不会惊慌的，可我没想到的是，苍渚竟也变了。尽管从我与他相识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那改变终有一日会来临，对他而言，那是一件好事，可对我而言，却难以定义。我似乎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理由，支撑，借口，尽管我与他都知道那句只求为上神渡过情劫是句不折不扣的谎言，但正是这个谎言，成为了牵系我与他最牢固的那根线，好似纸鸢在天，风吹绳断，便不知所踪。
这委实是一件太伤人的事情。
我是个凡人，彻头彻尾的凡人，从我遇见他的第一刻起我便知道，我沈凡人，在苍渚面前，永远都只是个凡人。承认自己的平庸并不困难，可看见自己的平庸仍叫人难过。让苍渚动心，这是一件我做了五百多年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但这次，我仅仅迟到了十年，就有人做到了。我不知究竟是谁叫苍渚懂了情，更谈不上嫉恨，或许只有悲哀，不为任何人，只为我自己。我到现在都不曾忘记，儿时在青龙村，村长和先生都说，持之以恒，水滴石穿，就连后来去了京城，絮娘与沐阳也这般说，我并不不信他们，相反，我最是相信这一点。
可现在，我突然好想问一问他们，倘若我当真没有办法，无论试了多少次都没有办法，那又该当如何？
我有许多问题想要问苍渚，但我不是阿继，我一个都不会开口问。
后来我才知晓，苍渚这一次情劫，乃是天界未解的谜题之一。人人都知晓苍渚上神历完了情劫，可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打动了上神的心，有意思的是，大约连上神自己也不知晓，苍渚后来同我说，一切与往常无异，他觉着根本未曾有什么情劫，不过上界找个由头把这件事揭过去，权当翻篇。这话是有几分可信的，一来青龙一族需他接手，二来他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半点柔情都不曾染上，天界的仙娥们怀着一颗颗朦胧的春心盼了半晌，最后都无奈的散了，也不知怎样传的，说上神痴心不改，苦恋那帮他渡了情劫的那一位，很是叫人动容。琇書蛧
我不知苍渚在想些什么，他不但未曾出面否认，反倒叫那流言传得更广了些。
平心而论，我当然愿意自欺欺人的相信这些话，因为它说明了我并没有那般无能，这件事依旧未曾有人做到。但凡事没有绝对，也许他真的在某个时刻对谁不自知的动了情，即便只有短短一瞬，也足够捱过浩荡情劫，如果当真是这般，我竟不知道我与苍渚究竟谁更可悲一些。明明挫败许久的是我，可还是忍不住为他软了心肠。
但这些都是许久之后的事情了，我们刚在芜都重逢的那段时间，一切都只能用兵荒马乱这四个字来形容，而那场混乱的开始，源于我在城楼上见到了那位初次露面的太子殿下。
只远远一眼，我便认出了那是阿继，或者说，阿继的转世。
喧嚷的人群将我从头顶淹没，阿继说，下辈子要做一朵花，一棵草，一只飞禽走兽，不问世事，人人都说太子殿下何等好命，可我只在那一瞬间相信了那个荒谬的说法，尽管只相信了短短一瞬：凡人妄图得到神明的爱，当真会遭天谴——哪怕是曾经妄想。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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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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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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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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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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