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惊掉了我手里的瓷勺。
那日包了些馄饨，小小个，金鱼样子，瞧见他坐在那处，我不由得想，不知他可否记得自己也曾在人间尝过这种吃食。猪油铺底，沸汤冲开，晶莹剔透的馄饨投进去，撒一把葱花榨菜，香气便出来了。汤料我是不会做的，还是月老上次下凡时替我捎来的，包个馄饨倒是轻巧，随手便做了，脸上沾了些面粉，越擦越花，干脆作罢，直到端着碗出去迎面遇上苍渚，才生了迟来的悔意。
“咳。”我清清嗓子，问，“上神用过膳了吗？”
用这话来问一个神仙，纯属没话找话，我都能明白的道理，他没有道理不明白。
“不曾。”他淡淡的说。
我噎了一下，问，“可要来一碗？”
“不必了。”他气定神闲的应，但话是这么说，人却依然坐着，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我在心里直犯嘀咕，却什么也没说，总归这东椿殿是他的寝宫，他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何时来与何时走也全看他喜欢，于是我也不再多想，在他对面坐下，安静的吃起了馄饨。雾气氤氲，舌尖炸开一点烫和鲜，我不着边际的想，在另个凡人跟前吃独食很是缺德，同神仙吃饭便是这点好，没什么顾虑。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同吃了好几顿饭，我吃，他看，看的自然不是我，而是那些厚厚的公文。前些日子我刚刚知晓，这是从人间各处递来的求雨折，又或是祈愿，原来上达天听当真并非妄言，凡人匍匐在地的请求不曾落空，叫我生了几分莫名的欣慰。m.χＩùmЬ.ＣǒＭ
可是这折子那样多，就像人们总有数不尽的愿望要说予上天，但苍渚只有一个，或许就是在那时我突然明白，即便是神仙，也实现不了每个人的愿望，凡人的愿望大大小小，或多或少都有几分道理，与其厚此薄彼的挑拣，倒不如一视同仁的无视。而我所做的一切之于苍渚，大约就是一个过分执着的愿望，尽管如此，也不该被另眼相看。
说到底，这只是凡人的心愿，神仙能做成任何事情，所以没有心愿。心愿之于凡人而言是极美好的东西，但倘若神仙有了心愿，那十有八九便是件伤心事。我从阿继身上学到了这个道理，却再也没有机会说予他听，我盼着再见的那一日，尽管遥遥无期，一切未知。
又过了些日子我才知晓，这几日天界出了不大不小的乱子，尊君魔怔了，大小仙家都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的议论着。怎样的魔怔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知怎的把怒火全都转到了凡人一族身上，而这九重天上，除了孟继之外，也就只有我这一个堂而皇之住在东椿殿里的凡人了。
“何事？”
见我出神的瞧着他，又不说话，苍渚皱了皱眉头，漫不经心的问。
“无事。”我回过神来，摇摇头，顿了一下，道，“多谢上神。”
一阵风吹过，门前紫阳花开得正盛，送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隐在沉默里，像丢进湖心的石子，惊起小小涟漪。
“不必。”他说，“你总归是要回去的。”
“沈凡人。”
我听见叹息留在风里，可竟然一时间无法分辨，那究竟是我们谁的声音。
算算日子，又到了将要分别的时候。
我做凡人做了很长时间，几百年，在将近一半的时间里，我害怕谈论死亡。
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不值得惊讶，也无需大书特书，因为贪生怕死这四个字很好写，是个人都明白自己的本性。但如今我却不再避讳谈论这两个字，不是因为看透红尘，了悟了什么人生的大智慧，而是因为习惯。死亡对于我而言，变成了如同天边流云一般自然的事情——只要站在那里，云就会从你身边飘过，就好像只要向前奔走，便会同死亡不期而遇。可我越过了它，继续朝前走，把死亡本身也变成了标记生命的坐标，再一次又一次的奔赴相同的道路，或许我在期待不同的结局，又或者我只是习惯于道路本身的熟悉。从这点上来看，尽管我断断续续的活了那么长时间，但我依旧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凡人总走在相同的路上，我与他们唯一的差别在于自知与不自知。
在青龙村的时候，村长常说，活得久些好，老人有大智慧，可惜我这几百年里都没有变老的机会，枉活许久，依旧是个少年郎的模样，连带着大智慧也不曾增长。我开始越来越多的想起过往，不是每一世的浮光掠影，而是仅仅定格在那几张眉目依旧清晰的面孔之上，可我甚至都无法确定那是否就是他们同我相遇时的模样。几百年的时光，足够让故事与爱恨一道消散，阿继走了之后，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好在这种孤独并不会持续多久，它将被死亡打断，再无声奔流远去，而这一切的起点是许多年前我妄图在湍急的水流里救下一个不需要我救的神仙，不管怎样，都是无法不唏嘘的。
这次分别前我与苍渚聊了许久的天，在月宫清辉之下，我难得喝了酒，他有没有喝我不知道，却也像是醉了。这让我想起许多年前在人间，他中了逆岁之术，什么都想不起来，而我骗了他，告诉他他正深爱着我，我们同榻而眠，约定了在每个有月光的夜晚回忆往事。那时我不会讲故事，直到现在也不会，讲着讲着就把肚子里原本不多的存货倒了个干净，再也编不出旁的，可如今我似乎有许多话可以同他说，这是岁月为我留下的唯一，看起来没什么用，实际上却很得我欢喜。
我借着酒意说了很多，可说的最多的不是我与他，而是阿继和尊君。
苍渚是个神仙，神仙知晓神仙的八卦比我灵通得多，可我仍固执的要将那故事从头说上一遍，神仙不懂凡人，也不知道凡人们成日里在思量些什么，可我知道，那我便要说予他听。我心里明明白白的知道，若放在往日，我绝没有这样的胆子与心性，我已经许久不曾在他面前流泪，酒入愁肠，难得放纵。
或许明日我便再醒不来，苍渚该知道，那是我们如约而至的，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分别。
他说，沈凡人，孟继要在尊君身上求一样本就没有的东西，又怎会求得到。
这个我追逐了几百年的神仙坐在月光下，安静的望着我的眼睛，轻描淡写的说着最叫人伤心的话，可我在那一刻突然信了，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是神仙最真诚的肺腑，他说是那样，便该如此。
神仙是不会爱人的。
——我是说。
神仙时时刻刻都在爱人，但神仙又是不会爱人的。
一个神仙爱这世上所有的人，就等于他不爱这世上所有的人。苍渚说，神仙没有学过怎样去爱人，没有人教他们，更没有人需要。谁会要求一个神仙走下云端，抛弃所有未曾实现的愿望呢？但可笑的是，那么多神仙都要下凡历一道情劫，他们不屑于情，却偏偏要走上这一道，来用拥有的形式践踏它，从而证明自己的正确。
尊君也罢，甚至我那许久不曾见面的哥哥沈鲲，他们都像一棵长得太慢的树，凤凰非醴泉不饮，他们的那棵树则非心头血不长，只有心血能浇灌出芽，在往后的数万年里缓慢成长。可凡人也好，妖怪也罢，都和神仙不一样，血流尽了就会死，如此简单。
我不知该如何描述苍渚，他像最冰冷的水流与月光，树会长大，可月光与流水不会。
那晚，他向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不一样，他说，沈凡人，你好像天生就会爱别人。
风吹过月宫的桂树，簌簌作响，我感到了一阵难以形容的哀伤与欣喜，它们混在一处，让我分不清谁与谁的声音，错了，我在心里默默的说，那是有起点的。而此时此刻，我的起点正站在我面前，轻声说，你好像天生就会了。
即便是月宫，也并非日日都有这样好的月色，即便佳酿醉人，我与苍渚也并非刻意促膝长谈之人，只是一切都错了，错得恰到好处，暂时失去了疲惫。或许那时我早就应该想到，这是一次不普通的离别。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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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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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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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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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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