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其名为鲲,这天下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不知为何,我对沈鲲是个神仙这件事竟没有半分惊讶,好似合该如此,大约也是他同我招呼的实在过于自然,叫我一时间也忘掉了匆匆而过的百年光阴。
那日殿上极热闹,北冥君这话一出,蓦得四下皆静,众仙家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把目光丢回了我身上,我被看得有些不适应,他却浑不在意,径直走到我面前,又喊了一声,“识君——”
“北冥君。”我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哎。”他故作神伤的感慨,“咱们识君委实长大了,罢了,罢了。”
“二哥。”我憋了半天,最终还是喊了这一声。
他得意的笑起来,应了一声,摸摸我的头,“乖,咱们兄弟二人,想来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众仙家皆倒吸一口凉气,交头接耳的私语起来,我已无法想象自己如今在大多数神仙眼里的样子,索性破罐破摔,又应了一声。答完颇有些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沈鲲此举,怕是在帮我撑场面,不由心头一暖。
又闲话了两句,他才转脸瞧我旁边的苍渚,“咦”了一声,问道,“识君,这位是……”不等我答话,他便自己想了起来,颇为热情的招呼,“容貌气度生的这般好,想来必是青龙嫡子,可是名唤苍渚?”
“正是。”苍渚朝他行了个礼,“晚辈见过北冥君。”
“当真太久未归了。”沈鲲不在意的摆摆手,侧身让过了这个礼,又盯着苍渚瞧了两秒,突然笑起来,只说,“此话不假,你我倒当真是见过的了。”
我莫名有些心虚。
“确是见过。”苍渚淡淡道,“晚辈不才,那日竟不曾认出君上。”
“小事,小事。”沈鲲瞧瞧他,又瞧瞧我,露了个叫我更加心虚的笑出来,好在他旁的一句未说,只朝苍渚行了个礼,“本君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上神答应,可否让识君同我走一道?我们兄弟二人多年不见,总归要叙上几句的。”
说完,沈鲲朝我眨眨眼睛,竟是同记忆中的某些画面一瞬重合,我来不及细想这“北冥君之弟”的名头究竟在辈分上占了苍渚多少便宜,就听见了他波澜不惊的答语。
“君上请自便。”苍渚说,“他的事,不必同我报备,若他自己说好,那便是好。”
沈鲲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接着笑眯眯的下了定论,“那便是好了。”
临走前,苍渚同沈鲲说了句有些奇怪的话,从一开始我便听得云里雾里,到后面便更是听不懂,隐约中觉着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依旧道不出门道。
“君上。”他说,“既是认亲,还是莫要叫错了名字为好。”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心口一紧,对上他的眼睛,他说,“他叫沈凡人,而非沈识君。”
“这倒有趣了。”沈鲲笑盈盈的问,“你这般害怕他变么?就连区区一个名字,也要同本君计较?”
苍渚不曾答话。
“罢了。”他叹了口气,竟是拍了拍苍渚左边的肩膀,难得有了几分长辈姿态,感慨道,“五十步笑百步,我年轻的时候恐怕还不如你。”
“君上不妨直言。”苍渚幽幽道。
“听不懂便对了。”沈鲲又拍了拍他右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倘若都叫你们这年纪一听便懂,我这个当长辈的,面子朝哪里搁?”
“……”
“只有一点你得记住了。”他说,“苍渚上神,来日可不一定方长。”
“尤其对我们这些做神仙的。”
凡人有凡人闲扯谈天的方式,神仙自然也有神仙的,所以我从不试图弄懂他们两个之间究竟在说些什么,很快也没空再想那些。沈鲲同我说,他此番回天界是为了些私事,得朝太上老君要一颗多年前打赌赢来的仙丹,留不久,顶多再呆三日便要回人间,我未曾料到竟如此仓促,几乎是刚见了面就要分别,这么想着,一股惆怅便涌上了心头。
具体是些什么私事,他不曾同我细说,只含糊道同一位故人有关。思来想去,如今能叫我与他同时称一声故人的,大约只有那只他当凡人时常常念叨的狐狸。沈鲲在我面前还是有几分兄长的架子在,能替我撑住场面,排忧解难,却不愿显露出半分自己的难处,我时常忘记他是个正儿八经的高贵神仙,好似北冥君三字当真不过玩笑,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被一只狐狸救了,打碎过自己的命酒,顺带当了我的二哥。
我同他讲这些的时候,他把眼泪都笑了出来。
“我从前不是这样的。”他说,“是有人把我变成这样的。”
我懵懵懂懂的点头,问,“二哥,你想起那只狐狸的名字了吗?”
“想起来了。”他笑,“早告诉过你,那名字是我起的。”
人间该是在下雨,淅淅沥沥的,我恍惚间听见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凝神细听了一会,才想起自己身处九重天上,这里是不会下雨的。这次我确认了,该不是错觉,沈鲲的眼下乌青一片,倦态尽显,如此一看,便更不像个神仙了。
“那老头忒抠。”他抱怨,“平常炼那些丹药屁用没有,还不肯多给我一颗。”
我笑起来。
“这便罢了。”他说,“还要说句闲话。”
“什么?”我问。
“北冥君。”沈鲲自嘲一笑,模仿着太上老君的口气,“你这一贯洒脱的主,从何日起,竟也开始在乎他人寿数这等俗事了?”
“我从前不是这样的。”他抬头看看天,轻声道,“是有人把我变成这样的。”
“识君啊。”
我看向他,莫名生了种流泪的冲动,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别的什么,重逢至今,我一句都不曾问他为何是个神仙,他也一句都不曾问我,如今为何是这般模样。
“你当真是不听话。”他叹息一样的声音落了下来,我眼眶一热,却掉不出眼泪。
——“以后不论恋上谁,万不要做那用情至深的一方,莫要追着人跑,要等那心上人循你而来,可曾明白?”
“罢了。”他摸摸我的头,笑,“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也不听话。”
沈鲲走之前,叫尊君与苍渚一起喝酒,自然也捎上了我。一时间天界流言四起,我不必细听便知晓内容,想来攻讦的无非我一人,但这实在太正常不过,我想,倘若我是个神仙,也该要骂骂坐在这位置上的凡人。
的确只有四字,何德何能。
神仙不信缘分,因为神仙不依赖这缘分二字,也能轻而易举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凡人没有这种本事,因而只能笃信缘分,即便有时明知那不过是一种自欺,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办法。但好比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缘分一点一点的攒起来,便成了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坐在身侧,或行去远方。
尊君在天界没有名讳,沈鲲直呼他为北辰,本就是北辰星,这么叫也不算突兀。只是他后来悄悄告诉我,他之所以这样喊,是因为他自己尊号北冥,北辰如此像他的兄弟辈,但虽然同为上古神明,尊君实则比他年长些,有辈分可蹭,他说,不蹭白不蹭。
我当真不知说些什么,想来也是好笑,事实证明沈鲲这招的确有用,如今天界的大多小辈,都觉着他俩是同一年代的神仙。
这二人确是好友,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沈鲲在说,尊君爱答不理,像是在走神,这一桌除了我一介凡人之外,无论是辈分抑或年龄,最小的都是苍渚,我内心突然有种极其荒谬的乐子,第一次在年纪这件事上,与苍渚找到了共鸣。
他还是只未成年的蛟,我终于再一次想起了这茬。沈鲲和尊君坐在一侧,我同苍渚坐在另一侧,像是陪着父兄辈推杯换盏的稚子,沈鲲絮絮叨叨一刻不停,前一秒还在提点苍渚,后一刻就抱怨起了尊君。
他提点苍渚的那些话说得很是隐晦,句句与我无关,却又字字同我有关,苍渚那般聪颖,定然能够听懂,可他依旧淡然自若,仿佛置身事外,在听旁人闲事。我有些隐约的失落,却又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苍渚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北辰啊!”沈鲲絮叨,“你个老神仙,咱们也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兄弟奉劝你一句,能不折腾那便不要折腾了,省得到头来后悔的是自己。”Χiυmъ.cοΜ
尊君满脸狐疑,反问,“我折腾什么了?”
“还装!”沈鲲说,“这天界谁不知道啊,您这从南天门打到人界,还不算折腾?”
“此事根本怪不得我!”尊君说。
“行了。”沈鲲说,“你自己数数,从那时开始已经多少日子了,连我也不曾想到还能再见着他,他这般待你,还换不得你一次低头服软吗?”
“他们做凡人的。”他瞥了苍渚一眼,意有所指,“最懂坚持二字。”
“等一下。”尊君打断他,直截了当的问,“你在说什么?”
“啊?”沈鲲惊道,“自然是阿继。许多年不见,倒是还同那时一个样。不过话说回来,阿继怎么只剩个魄了,难道……”
“兄长!”我连忙打断他,用颤抖的声音问,“你是说孟……如今每日同尊君斗法的那位吗?”
“正是。”沈鲲说,“我同北辰初识那会,他二人便如今日这般,日日打,夜夜斗,水火不容的很,只不过后来……”
席上一片寂静,沈鲲察觉出了不对,慢慢也变了脸色。
“既然如此。”我问,“……那位阿继,曾是哪宫的神君?”
沈鲲神情复杂的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身边的人,默了良久,才终于开口。
“识君。”他轻声道,“你弄错了。”
“阿继不是神仙。”
我心有灵犀般的抬眼,孟魄,如今是阿继,正呆立在院门前,满脸愕然。
“他同你一样,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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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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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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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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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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